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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新短篇QwQ

 

 

 

 

明亮之星 #上

 

 

 

 

 

 

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

 

從有意識與記憶開始就是這樣的生活。醒來的初日晨陽帶著惡意,不是涼冷冰寒,就是炙熱燒身。起床之後把棉被疊好,小心不要把塵螨掀起。棉絮飄落的時候好像雪景,在黯淡的臥房裡有一點光亮,但是手抓不住,而且還會讓他們打噴嚏。

 

然後晃步走到無情的浴室裡洗漱,冬天的水很冷,數十秒後才會有熱水來。可他動作慢吞吞,若不是有人拉著他跑,趕快用滾燙的熱水抹濕他臉,恐怕還沒數十秒就要集合了。小孩如羊群被牧羊犬趕進餐廳裡,坐定位後,雙手擺膝。像蠟像一樣的碗盤裡很快注入半涼半熱的湯,一碗白飯,一些配菜,和一片反覆煮熱的肉。

 

有時也只是麵包加一瓶牛奶而已。

 

不過今天早上他們倆吃得比較好,原本都拿起鐵筷了,穿得一身黑又拘謹的禮儀老師忽然說,「泰亨和智旻,兩個到教師用餐區去。」

 

壓縮機嗡嗡嗡,暖氣抽了幾下暫時失靈,過了幾秒又繼續發出微溫,所有孩子們都看著他們兩人,而朴智旻也看著金泰亨,唯獨金泰亨一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張大嘴,忘記呼吸的方法,看著老師。朴智旻眼角瞧見老師已經有點不耐煩了,趕緊抓著金泰亨的手出去。

 

老師領他們到教師專用的餐廳,今天早上,那裡除了老師們和校長外,還有一對夫婦。朴智旻首先注意到他們的衣服,雖然和禮儀老師一樣是黑色的,看上去卻漂亮順眼多了。黎黑色的太陽打在他們臉上,拉出長長的陰影,天是冷的,房內的空氣卻一連串燒下去,無聲地燒,直至窒息。

 

「智旻還記得韓先生、韓太太?」校長問。

 

朴智旻點點頭。

 

「原本是想要領養你而已,不過,泰亨那天哭的樣子,韓先生他們覺得心疼,打算連他一起領養。」

 

「那天」指的是這對夫婦來到育幼院,耗費一整天的時間,四處和小朋友玩,最後看到了黏在金泰亨身邊的朴智旻。他們說,兩人都黏在一起,感情真好啊。

 

校長說,他們倆同年紀。朴智旻是生母生下後,被丟給外婆照顧,外婆沒幾年就死了,社工人員只好將他安置在這。金泰亨情況又不太一樣了,全家出遊車禍死了,就他一個活下來。命太硬,親戚不想接收,把他丟來這裡。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這孩子不同。他比其他人特別一些,最後只有朴智旻願意成為他的朋友。

 

夫婦倆聽了眼角生淚,但計畫只領養一個,他們決定帶走朴智旻。未料聽到這消息後,金泰亨哭得比朴智旻大聲,說什麼也不要離開朴智旻。韓夫婦回去後商量了下,決定連金泰亨一起領養,他們有的是錢,是人力,是空間,一個孩子和兩個孩子是一樣的。

 

校長想趕快送出這兩個孩子,他們進來時已經五、六歲了,在院內也已經是大哥哥的年紀,凡是滿十歲以上的孩子,都要幫忙照顧更小的孩子。金泰亨尤為擅長照顧年紀比他小的,朴智旻比起他,相對不敢接觸孩子們;問題出在他們倆身上,校長不想讓小孩給他們帶,認為小孩子會因此倒楣。

 

「吃早餐吧。」校長說,「和先生、太太聊點什麼,你們以後是要一起生活的。」

 

然後又轉過去對韓夫婦說,「等等手續辦好了,他們兩個可以跟你們走,但我們一樣會依照政府規定……畢竟我們是公辦的機構……三個月內我們會持續追蹤這兩個孩子的情況,如果判定你們不適任,隨時會將他們帶回來。」

 

金泰亨餓了,他沒再多管禮儀規訓,直接說了聲我開動了,拿起叉子就吃。教師們今天吃的是西式的餐點,韓夫婦面前也擺了兩盤。川燙花椰菜、白香腸、半熟蛋一顆嵌在蛋杯裡,三片火腿、三片培根、豆子、番茄、灑上荷蘭芹,還有熱騰騰的茶。朴智旻第一次看到這些食物,不知道該怎麼吃,光是要拿叉子還是湯匙就煩惱半天。然而這種食物也只是普通又陽春、制式化的西式早餐。

 

「等到來我們家了,」韓太太突然說,「就可以天天吃這種早餐了,還會有好好喝的熱巧克力喔。」

 

只在電視上才看過的熱巧克力。

 

朴智旻想,原來那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

 

金泰亨被帶往另一個方向時,什麼都搞不清楚。他們倆回望彼此,兩對黑黑的眼珠子緊緊盯著對方,不停地用眼神問「你要去哪裡」。兩人分別被帶到不同的地方,朴智旻到的是一個溫暖明亮的房間,這個房間就和從前育幼院的禮堂一樣大,天花板離得好遠,窗戶好大一片。

 

「智旻喜歡領帶還是領結?格子和條紋喜歡哪個?」韓太太問。

 

「……我不知道……」朴智旻害羞地說。

 

「沒關係,」韓太太拿出一條領結和一條領帶,說,「以後你可以每天輪流換不同的花色。」

 

她手上的領帶不是格子也不是條紋,而是千鳥格紋。儘管是出身育幼院,但朴智旻知道,那條領帶摸上去一定是非常光滑的,而且舒服,不會扎人。在這個空間裡,他是感受到溫暖的,然而只是肌膚上的感受而已。

 

「你和泰亨都滿十一歲了?」韓太太問。

 

「嗯。」

 

「你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哪裡嗎?」

 

朴智旻搖搖頭。他很擔心金泰亨的下落,才剛到新的地方,兩人就被強迫分開。坐在車上的時候,金泰亨與他緊貼在一塊,兩人握著對方的手,頭靠在一起,歪歪地看著車外的景色由一個荒涼的地方,轉到另一個荒涼的地方。

 

尖尖的樹木長得都不太一樣,但一樣高聳嚇人,灰撲撲的天空有一抹尷尬的藍,接下來就是滿片壓迫視覺的針葉林。這地方很冷,冷得他們連顫抖地呼吸,都吐出白色的霧氣。而他們身上穿的已經是最厚最暖的大衣了。

 

他記得金泰亨說,好冷,然後抱住他。

 

「泰泰在哪裡?」朴智旻終於問了。

 

「泰泰……?喔……泰亨啊,」韓太太說,「泰亨在另外一個房間換衣服呀。」

 

一個身穿套裝的女人走過來,跪在朴智旻面前,俐落地解開他的外套鈕扣,她說,「請讓我幫您更衣。」

 

女人的套裝顏色是泥泥灰灰的深紫色,好像被打翻的一團泥漿,朴智旻猜,她應該比韓太太更「低」吧?因為韓太太的衣服,是很漂亮的黑,乾爽多了。小時候也不是沒被人換衣服過,朴智旻猜,有錢人大概都喜歡這套吧,自己不動手,花錢讓人來代勞這些體膚小事。

 

「泰泰呢?等一下他會來嗎?」朴智旻又問。

 

「你十一歲……差不多要變聲了,身子應該也快要進入成長期了,很快會抽高,所以衣服可能要每一季都訂新的,」韓太太說,「嗯?你說什麼?」

 

朴智旻仰頭看著她。

 

「……沒事。」

 

「傭人」給他扣上領口的扣子。

 

金泰亨看著放在小彈簧床上的一套衣服,米白色的襯衫、黑色的寬口西裝褲、一條不知道是藍還是黑的緞帶,一個身材乾癟高大的男人說,換上這套衣服,等等帶你去見夫人和先生。於是他問,智旻呢?他在哪?

 

「那不是我負責的事。」男人說。

 

男人離開之後,只留他一個人在這間天花板一半是斜的房間裡,金泰亨想這裡是閣樓嗎?剛剛從外面看,沒看到這裡還有一扇窗戶,圓形的窗上畫十字線,這裡看出去,正好就是太陽落下的地方。金泰亨從這大片窗戶看出去,依然是密密麻麻像刀山一樣樹林,看不到別的,剛剛來的路從這裡也沒看見。

 

「喂,你換好了沒?」門外傳來敲門聲,催促他趕快換好衣服。金泰亨趕緊脫掉自己穿來時的那套運動服,換上那套奇怪的服裝。這棟房子很暖,他背後都生汗了,只是他寧願穿著原來那套別人捐贈的運動服。

 

朴智旻不知道被帶去哪了,金泰亨怕他出什麼事或受到什麼傷害,他好不容易進來這裡了,得好好表現才行,畢竟一半是因為朴智旻的緣故,他才能離開那個鬼地方。

 

那裡什麼都沒有呀,他是傳說中的天生剋星,誰要是和他親近了,誰都要死。金泰亨知道自己的命夠硬,像一把小小的匕首,沒有目標的橫衝亂撞。朴智旻沒給他剋死,他也相當意外。當年他剛進育幼院時,就看到了這個男孩,和他年紀一般大吧,所以金泰亨對他有些好奇。

 

他還以為朴智旻聽說了他的身世,所以一直閃躲著,沒想到只是單純的怕生。

 

如此單純。

 

他們花了好久的時間磨合,才慢慢成為朋友。

 

『不能跟校長老師頂嘴……他們會把你關進書櫃裡,飯一定要吃完,晚上睡不著也一定要裝睡……』朴智旻對他說了三個生活守則,還有一些細細小小不成文的規定,多如草地上的蟲子,金泰亨索性跟著他行動,好讓朴智旻在他出錯之前阻止他。

 

果然同齡的孩子會成為朋友啊。

 

「以後智旻的房間就在二樓左轉第三間了,泰亨的則是三樓的正中央。」韓太太說。

 

金泰亨猜朴智旻的房間是不是和他的一樣,也是這樣斜斜的天花板,牆壁上什麼都沒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一個衣櫥,一個小書櫃,和一間浴室。這比起他們從前有的個人空間,已經好太多了。

 

韓太太兩隻手搭在朴智旻肩上,漸漸下滑到他的臂膀,捏住,說,「智旻喜歡新房間嗎?」

 

朴智旻點點頭。

 

「那,除了遊戲機以外,還有其他想要的嗎?」韓太太問。

 

「遊戲」金泰亨驚訝地說,「你有遊戲機!?」

 

朴智旻抬頭看著他,總是低垂的雙眼忽然睜大,同樣訝異地報以一個問句,說,你沒有?

 

房間裡有一台電視,電視櫃裡就放著一台從以前就好想要的遊戲機,朴智旻換好衣服後,瞄了一下那台遊戲機。韓太太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說,可以打開看看喔。開機後,電視畫面出現亮麗絢爛的色彩,電視櫃裡有好幾片遊戲光碟,朴智旻隨便開了一片裝進去。

 

『喜歡嗎?』韓太太問。

 

『嗯!』朴智旻興奮地點頭,沒想到被領養真的會遇上好事,他可以不用再穿別人贈送來的舊衣服,也不用搶玩具,更不用擔心晚上睡覺時會被老師檢查是不是真的睡著。

 

「啊……智旻的遊戲,泰亨當然也可以玩,」韓太太說,「只是要記得做好自己的份內事喔。」

 

份內事?

 

「泰亨先生既然換好了衣服,就跟我們來吧。」剛才幫朴智旻換裝的女人走來,壓著金泰亨的肩膀,將他壓往反方向。金泰亨注意到朴智旻身上的衣服和他不同,朴智旻繫著一條黑色的領帶,而朴智旻根本不會打領帶,每次都是找他或其他人幫他繫的。

 

「去哪!?」金泰亨緊張地喊道。

 

「工作。」一個看起來大約二十歲的青年扳開女人的手,帶著金泰亨走出房間。青年身上也穿著米白色的襯衫,也打一條黑色的緞帶。

 

「泰泰?泰泰!」朴智旻看著金泰亨即將被帶去一個不知名的所在,他以為換好衣服,金泰亨就會來這裡和他一起吃飯。

 

「智旻!」金泰亨不停回頭,想要走回去又被拉走。青年小聲地說,你該待的地方不在這裡,乖乖來,免得韓太太生氣。

 

餐桌旁只有三個座位擺了盤子。

 

那裡沒有金泰亨的位置,朴智旻發現了,終於瞭解了,那裡沒有金泰亨的位置。金泰亨要與他分開了。或許他們依然會在一起,可是有個東西被強行剝離了。韓太太對朴智旻說,以後,泰亨負責照顧你,他負責你的起居生活,你的生活小事,你可以借他玩一下遊戲,可以借他書。你成為我們的家人了,從現在起,你是我的兒子。

 

我們是一家人了。

 

×

 

智旻非但沒被他剋死,還成了這家唯一的獨生子。

 

金泰亨手上握著拖把,奮力地把地板上那塊油汙去除掉,天知道這裡怎麼會髒成這樣,不是客廳嗎?地毯掀起來全都是一塊一塊疊起來的髒污,還有蟲子爬過。他想像裡有錢人的家不是這樣的。富麗堂皇的水晶燈底下,全都是討人厭的灰塵。到這裡一段時間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幫朴智旻更衣,整理他的房間,除這些之外,還要幫其他傭人打掃。

 

朴智旻大可自己穿,不需要金泰亨皺著眉噘嘴不情願地幫他套上襯衫和西裝褲,只是管家就在一旁看,金泰亨不得不做。與其說是「教導金泰亨」,不如說是監視。

 

他穿的衣服又白又輕柔,和自己的完全不同。

 

滑嫩的質料在朴智旻雪白的肌膚上輕輕擦過,束緊,金屬鈕扣上還有特製的花紋。要扣到最後一顆才行,韓太太說,作為韓家的小孩,時時要注意自己的儀態,即便沒人在看。拿起一條緞面的藍黑色絲帶,繞過朴智旻的頸子,領口,兩端交錯,壓在第一顆鈕扣上,打一個緊張的蝴蝶結。那雙總是低垂的眼睛,在金泰亨面前,垂得更低了。朴智旻噁心的愧疚感,讓金泰亨看了就想吐。

 

兩人吃飯的地方不同。朴智旻固定在長長的餐桌上用餐,金泰亨則在小小的方形桌上和青年一起吃飯。飯後點心只有朴智旻才吃得到,茶凍、檸檬塔、焦糖榛果冰淇淋、有新鮮水果的奶酪。金泰亨吃的是傭人們的餐點,不差,但比起主人們的餐點,寧可別提。

 

「不可貪戀人的房屋;也不可貪戀人的妻子、僕婢、牛驢,並他一切所有的。」

 

不可、貪圖、不可、貪圖、不可!貪圖!

 

他沒剋死朴智旻,居然反過來成了他的福星!?當他們一群小孩子在禮堂唱讚美詩時,從來都是朴智旻的聲音被稱讚,甜美、輕柔、而且溫暖。他天生就聲線低沉,唱起讚美詩來反倒像唱機壞掉的唱片。金泰亨故意把讚美詩唱得難聽,因為他壓根就對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人毫無感想。

 

「你……你和他是在同一間育幼院的嗎?」青年打掃到一半,忽然開口。

 

「咦?」金泰亨疑惑地望著他,「嗯,對。」

 

「你們以前熟嗎?」

 

「……算,熟吧。」金泰亨,「算是,朋友吧。」

 

「算是?」青年的眼底浮現一絲好奇,不過他並不想和這個男孩有太多牽扯,韓太太一次帶進兩個男孩,不知道有什麼居心。他拉著金泰亨的肩膀,壓低聲音說,「韓太太可能想要對他幹嘛,總之,小心點。他們夫婦倆不是什麼好人。」

 

「咦?」

 

「你那個朋友,現在是他們的養子了,要小心。」

 

想起朴智旻有的那些遊戲機、漫畫書、好看的衣服、每天有家庭教師指導他功課、練小提琴、彈鋼琴、學繪畫……金泰亨並不想學那些東西,可有了那些,就好像握有某種金磚一樣,就是比他高一層。他也想要這些東西,這樣他就和朴智旻相同了。他也想擁有這些東西。

 

「泰泰,」朴智旻點點他的肩膀,「要不要去玩?」

 

討厭的一張臉,笑什麼笑。

 

「我……」金泰亨想了想,該用什麼藉口才好,做完這裡的工作?身體不舒服?想回去看書?整理房間?

 

「……好吧。」

 

「那你想玩什麼?打籃球?還是踢足球?」朴智旻雙眼放亮,比起平時多了點光,聽到金泰亨願意陪他玩他當然高興。最近韓太太給他買了籃球和足球,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很多的新衣服,朴智旻不知道為什麼要特別訂製這些,聽韓太太說,過些天要帶他去遊樂園玩,他問金泰亨能不能去,韓太太說,可以呀。

 

「足球吧,」金泰亨說,「你都沒長高,打籃球一定輸的啊。」

 

「那跟身高無關好嗎?」朴智旻說,「好吧,足球就足球。」

 

圓形的東西落在草皮上,垂直落下,被草葉吸收的瞬間發出了「啪」的清脆聲響,奮力踢下,黑白滾起於芒綠草叢間飛翔。嫩草尖端的螽斯墜入泥中,露水遭受太陽火刑蒸發,樹根被灑水器溺死。朴智旻往前一踢,那顆球飛到空中,畫了一個完美的弧線,想起某次牆上掛的那張警世圖像,腦袋有不潔思想的人要砍頭。

 

金泰亨想,那到底是誰畫的?不是任何一個宗教的警世圖,還比較像育幼院的誰畫的。他記得其中幾條守則,便是不得說謊,不得有邪惡害人的思想,不得在夢中與人媾和。他們踢著誰的頭呢?

 

這座宅邸的草皮以血灌溉,金泰亨低下頭,遮住自己的眼睛假裝被太陽灼傷,他出現了不該有的幻覺,可能是連日工作太累,可能是他腦袋亂了,可能他生病了。足球從他腿邊擦過,球上的污泥弄髒了他的皮鞋。

 

「金泰亨你踢球技術很爛耶!」朴智旻開懷地大喊。

 

我只是眼睛痛而已。

 

「眼睛怎麼了?」朴智旻聽到他說眼睛痛,小跑步過來扳開他遮住自己眼睛的手,太陽鑽進縫隙,照亮金泰亨圓大的雙眼,讓朴智旻看傻了眼。粉嫩溫暖的黃色底下,就連深棕色的虹膜看起來也像寶石一樣閃耀。

 

「沒事。」

 

「我們別踢了?」

 

「都可以。」金泰亨反握住他的手,說,「沒差。」

 

他好久沒握朴智旻的手了。搬進這棟宅邸也個把月有,除了打掃房子以外,什麼事也沒做,完全淪為一個僕人。手上的動作與朴智旻的身體是越來越親暱,然而每次替他更衣時,金泰亨都忍著掐死他的衝動。當修長的指尖輕輕碰上那灼熱白嫩的肌膚,高溫都從指尖侵襲而上,朴智旻蒸騰發著微溫的身體,燒傷了他。

 

可是每次朴智旻都用那樣可愛的笑容面對他。雙眼瞇成一條線,靦腆的笑容像是偷偷露臉的太陽。他們被領養來這個地方,卻被分去不同的世界,因為他命太硬所以要被懲罰嗎?朴智旻是個沒人要的小孩,現在卻被高高捧在手心上。

 

「你晚上要幹嘛?」金泰亨問。

 

「好像有一些人要來吧,韓太太說要介紹我。」

 

「你還是叫她『太太』?」金泰亨啞然失笑,過了三個月,朴智旻還是無法喊那個女人媽媽。

 

「她不是媽媽啊。」朴智旻說。

 

「那你就喊過誰媽媽嗎!?」

 

突如其來的責問嚇著了朴智旻,金泰亨爆炸般的聲音貫穿了他的腦與耳,他不確定剛才金泰亨究竟說了什麼。只是裝傻蒙混過去,假裝一切都沒發生,他沒聽到。而金泰亨看他刻意逃開,也不再說話,剛剛一時衝動,提起了朴智旻最在意的東西,想來有點愧疚。

 

「那,」金泰亨說,「晚上穿什麼?」

 

×

 

管家給他送來一個黑色的扁盒子,每次朴智旻收到新衣服時,都是用這種禮盒裝的,只是以往都是可愛的粉嫩色系。浴室裡傳出蓮蓬頭掛好的聲音,喀噠一聲表示裡面的人洗好了,朴智旻包著浴巾,一腳踏出浴室,問,「什麼衣服?」

 

「不知道。」金泰亨用他身上那條浴巾幫他擦乾身子,這樣連續擦了三個多月,管家也漸漸不管了,就在門外等他們換好衣服。水珠被純白的毛巾吸收,散出水氣的皮膚飽含水分,沐浴乳的芳香很清新,一點也不刺鼻。給他擦過肩膀、手臂、手指,胸口、腹部、腰側,大腿、小腿、腳掌。每一吋都變得清爽乾淨。

 

連指甲也顧到了,韓太太還真是顧他。

 

「泰泰,」朴智旻說,「想綁緞帶。」

 

「先看是什麼衣服吧。」

 

打開盒子一看,是普通的白襯衫和黑短褲,還有一條藍黑色的領結,只是這次不是緞面的,而是天鵝絨絲帶。金泰亨甩甩白襯衫,發現襯衫的下襬相當寬,而且衣料很薄,都能看到衣服下的皮膚。短褲更不用說,幾乎是露出朴智旻一半的大腿。

 

「這什麼衣服?」金泰亨怪叫道。

 

給朴智旻換上後,有穿和沒穿一樣,白色的襯衫擋不住那片呼之欲出的肉色,白嫩的大腿在黑色的對比之下,顯得粉嫩艷紅。朴智旻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今天的衣服特別奇怪。感到極度的不自在,他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門外管家在等。

 

「我不想穿這樣。」朴智旻說。

 

「智旻先生,請問換好衣服了嗎?」管家敲敲門催促朴智旻。

 

金泰亨手上來拿著那條絲帶,他趕緊給朴智旻繫上,繞過脖子後壓在領子下,打一個整齊的結……打一個整齊的結……

 

「泰亨?」

 

「嗯?」

 

雙手顫抖地一直繞錯孔洞,金泰亨有某種感覺,或者說某種預感,就和他家出車禍那時一樣。他的身體不斷拖延時間,卻還是被惡魔抓住。朴智旻的身體一覽無遺,至少在他眼裡,就是滿眼的肉色。他想說,等一下你別去好不好?

 

幽暗的長廊吞沒了朴智旻小小的身影,金泰亨目送他步入黑暗裡。他想,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應該不會被管,所以偷偷跟在朴智旻後面,彎過幾個轉角後,朴智旻走下階梯,進入一個神祕的房間。藍色的月亮裡透出一點冰冷,門縫裡的光還有人群的交談聲,混淆了金泰亨的感知。朴智旻被領進房裡。

 

月光在門上打出一個十字架的投影,門完全關上後,什麼聲音都消失了,封閉在門內。

 

金泰亨馬上衝出宅邸,繞到房屋的後院去,他猜房間的對應位置應該會是在後院的地下室。前些日子打掃花園的時候瞄到一眼,被雜草掩蓋的窗戶。撥開那些雜草後,他看見一盞水晶燈,再往下就是數十個男女,看起來都像是四、五十歲的年紀,穿著禮服正裝,悠閒地品酒聊天。從這裡聽不到對話,只看到一場宴會。

 

接著,一個男人──管家──帶著朴智旻進來了。他才看到韓先生和韓太太坐在最前面的沙發上。濃墨灰暗的綠與紅,微弱的燈光,還有窗邊的蠟燭,朴智旻戰戰兢兢地站立,好像一名士兵一樣。

 

韓太太首先開口,笑著對眾人介紹朴智旻。

 

金泰亨看到那件薄得透膚的襯衫落下,連同那件黑色的短褲,還有他親手繫上的藍黑色絲帶。就和自己的一樣,鎖住咽喉。

 

那個人光裸著身子,站在火刑台上,任由其他人觀賞他的身體。沒有人出手動他,只有眼睛的侵犯。然而他們拿出了某種東西,複製了眼睛所見的,用相機拍下肉體。

 

壓抑著恐懼與驚慌,金泰亨還是推開了窗戶,開一個小縫,房間裡的刺鼻香氣撲鼻而來,他聽見韓太太高亢的聲音說,在這裡是沒有信號的,各位拍下的相片請由我洗給你們,你們知道規則,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請好自為之。

 

×

 

「……你昨天去哪裡?去做什麼?」

 

「……嗯,就,嗯。」

 

浴缸的水維持在剛好的溫度,剛剛用手試過了,這樣的溫度才不會燙著朴智旻,免得白皙的皮膚洗出來都是紅的。氤氳滿室,霧水覆蓋了他們的視線,金泰亨卻清楚地知道朴智旻現在是什麼姿勢,蜷縮著身子躲在水裡,一眼也不敢看他。

 

「今天還要去嗎?」

 

「嗯……不用。不用。」

 

「水溫可以嗎?」

 

「嗯。」

 

「等一下那女……韓太太會來看你嗎?」

 

「我……我不知道……」

 

他知道昨天朴智旻又自己洗了兩次澡,皮膚都刷破了。要幫他脫衣服時,還差點被賞一個巴掌。朴智旻嚇得差點哭出來,一直向金泰亨道歉說他不是故意的。那件襯衫已經被朴智旻丟進垃圾桶裡了,絲帶也是、短褲也是,全都扔進垃圾桶,怕被發現,還故意撕了一堆廢紙疊在上面。

 

「既然她不會來的話,那,」金泰亨話沒說完,直接解開自己的領結和襯衫鈕釦,很快把衣服脫光,跨進浴缸裡。腳踩下去時水花四濺,朴智旻終於抬頭,看到金泰亨把自己的頭埋進水裡、再起來。

 

「你不怕被罵嗎!?」朴智旻驚恐地問。

 

「難道有裝監視器嗎?」金泰亨好奇地望向天花板四角。

 

沒想過會有這個可能性,朴智旻打了個哆嗦,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更緊。

 

有好多人拿著相機拍他的裸體,連「那裡」也被仔細地觀察、評論,誇張地讚嘆他的身體曲線與肌膚的光滑度,素未謀面的男女紛紛複製他的裸體到自己的腦海裡,他的身體已然失去主控權,任由他們擺佈,而更令他害怕的是,這一切的主導是韓太太。

 

青年抓住金泰亨的肩膀,阻止他再看下去。已經被嚇出一身冷汗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尖叫聲跑到嘴邊又被硬生生堵回去。青年說,韓太太有個癖好,喜歡從育幼院領養男孩們,供這些人觀看,有好幾個男孩已經自殺了。

 

『什麼!?』

 

『我說,』青年說,『所有在這裡待過的男孩子,都會遭遇過這樣的事,但你不同,可能是因為她又想到什麼新的把戲了。』

 

『所以,』金泰亨愣愣地望著草地,說,『智旻以後要脫衣服……給那群變態看?』

 

青年沉默了許久,說,『對。』

 

金泰亨問,那你呢?你又是從哪來的?

 

青年沒有說話,他解開自己的襯衫,身上是滿滿的刀痕,是他自己劃出來的。

 

『這棟宅邸只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只有我、管家、那個穿紫色套裝的女人,還有你們知道。其他人都是臨時聘來的,只是來打雜而已。』青年說,

 

『……你,你為什麼不逃?』金泰亨絕望地問。

 

青年自嘲地笑了。

 

『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所以往後朴智旻都要這樣做嗎?脫衣服給那些變態看?會不會有一天,朴智旻也自殺了?如果真的那樣的話,他要阻止嗎?他真的瞭解朴智旻的痛苦嗎?

 

「泰泰,」

 

「嗯?」

 

「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又不會走。」

 

「那發誓你不會走。發誓!」

 

金泰亨嘆了一口氣,伸出自己的小指,說,「我絕對不會走。」

 

他以為被領養來會到一個更好的世界,至少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現在他寧可逃回育幼院,過著苦悶無趣的日子,即使是漫長的盡頭也好,而不是鐵錚錚的現實堵在眼前。他們成了別人的玩具,手心穿線被任意擺弄。

 

天上的星墜入地獄裡,朴智旻就是那顆星。原以為終於可以擺脫了不被愛的人生,不再被人當作皮球踢來踢去,可以有個愛他的父母,有個願意愛他的人。出生前的時間,他就失去了被愛的資格。後來他連當人的資格也失去,只是別人眼中漂亮的肉塊。

 

他的身體從來只有金泰亨看過,就連以前育幼院的老師都不知道他身上的痣在哪,現在他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都給人看過了。那些熾熱赤裸的眼神烙印在他的皮膚上,那片白從此成為一件商品,任由其他人觀賞、標價、評價。

 

以前老師們都說,當個好小孩,你們就會被接走,到一個「幸福」的家庭去,那裡有愛你的人,有你的容身之處,有自由。他向天上的父祈禱,說,祂應當拯救祂的子民,讓他能有個家。怎麼可以讓他們,這樣孤獨地來到世上,又不被接受呢。

 

朴智旻以為真的有某個人願意愛他。

 

「不要哭了,」金泰亨說,「我在這裡啊。」

 

「……你什麼都做不了,說什麼大話?」朴智旻哭著說。

 

的確。要是那些人真的對朴智旻做什麼,金泰亨無法阻止、也無法將這些事告訴外人,這座宅邸沒有電話,他知道韓太太韓先生都只用手機。他必須要有一支手機才能告訴外界,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他又想起,昨夜青年說的,這裡死了很多人。

 

『屍體都埋在那棵樹下,』青年往遠方一指,在他們倆早上踢足球的草原盡頭,有一棵巨大的榆樹。『聽說有鬼出現,不過我沒遇過,但我想,那裡應該有很大的怨氣吧。』

 

「我會保護你。」

 

看著那顆殞落的星辰,金泰亨沒來由地感到難受,呼吸困難,胸膛裡有個東西猛衝猛撞。那顆星星從天上掉下來了,落入人間,摩擦空氣後燒成一團。

 

×

 

每個禮拜天,韓太太都會帶著朴智旻上教堂,他們會穿素淨莊重的套裝去。朴智旻和金泰亨在以前的育幼院都受洗過,他們多少懂一些程序禮儀,只是韓太太不會帶金泰亨去。

 

「要帶泰亨一起去嗎?」韓太太給他戴上一頂小紳士帽後,這麼問。

 

閃躲著那雙有著異光的眼眸,朴智旻小聲地問,可以嗎?

 

「可以啊,昨天你好棒喔,所以給你個獎勵,以後泰亨都可以一起來教會。」

 

提起昨天,朴智旻的眼前忽然一片黑,瞬間後又恢復正常。

 

「那今天聚會完我們就去吃飯吧。」

 

他們坐上漆黑的轎車,穿著如喪服的套裝,金泰亨今天換上了與平時不同的衣服,他不再打領結,而是換了條領帶,朴智旻則繫上了小小的長蝴蝶結。兩個小孩縮在後座,看著窗外的景色。金泰亨還是第一次來到這條路,都是沒看過的商店和五彩繽紛的招牌。沿路經過公車亭、速食店、樂器行、生鮮超市,都是以前在電視上看過的東西。

 

原來這都是真的,他想。

 

他的心神都被那些新奇的東西拉走了,朴智旻用力扯扯他的衣角,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力。如今的朴智旻,不敢處在完全單獨的情況下,他要金泰亨一直看著自己,才有安全感。

 

「這裡啊,要小心,」開車的韓太太這麼說,「這裡的人,其實都是從監獄出來的喔。」

 

這番話成功地讓兩個小孩倒抽一口氣。

 

「看到那個小男生嗎?笑得很燦爛對不對?其實他是鎮上有名的小動物劊子手喔。」

 

窗戶外那個正在和朋友玩滑板的男孩子,年紀和他們差不多,笑得眼睛彎彎的像月亮,沒想到會是那樣邪惡的人。

 

「他啊,喜歡把松鼠用膠帶貼在馬路上,然後等車子輾過去。」韓太太又說。

 

「騙人。」金泰亨下意識脫口而出,忘記眼前這女人,就是逼迫朴智旻脫衣服的人。

 

韓太太從後照鏡看了他一眼,輕笑著說,「是真的啊,地上的血跡,就是他弄的呢。」

 

喜怒不形於色是她的專長,面對兩個不足為懼的小孩,根本不需要太認真,只要將他們完全捏成自己喜歡的樣貌就好。她繼續開著車,打算讓朴智旻學舞,如果學舞的話,身體的線條一定會更美;至於金泰亨,他可以徹底變為朴智旻的貼身傭人。她要讓朴智旻知道,金泰亨是在他之下的,是可以呼來喚去的。

 

那天她在育幼院,看著金泰亨哭泣的模樣,還有一旁心急要安慰他的朴智旻,兩個可愛的孩子流著淚水稀哩嘩啦的,在那個淚水還是籌碼的年紀,他們散盡身上所有,只為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或許可以實驗看看,她想。

 

那就來看看,最後你們還會不會是這樣緊緊擁抱彼此,哭著交換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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