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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PO得有點晚了。

 

 

 

 

‧第一部

 

 

 

 

富家子#05

 

 

 

 

田柾國看著窗外的兩個人,剛下過一場早夭的太陽雨,玻璃上還留著一點水珠,陽光折射之後躺在屋內,躺在他身上。而窗外的那兩個人就站在陽光之下。

 

「幹嘛?」金泰亨勾著弟弟的肩膀,也往外看。只見閔玧其和朴智旻背對著他們,坐在草地上,可能是在聊天。那景象看了就刺眼,對窗內的兩人都是。

 

金碩珍走進來,也看見了窗外的兩人,什麼也沒說,把空鐵盤擱在餐車上,一下倒在大沙發內。

 

「怎麼了?」田柾國問。

 

「沒事。」

 

兩個弟弟對看一眼。田柾國撐著臉頰,展現出早熟的那一面,問他的大哥說,「你為什麼對他這麼好?」他指著是朴智旻。

 

「也沒什麼……」

 

看見朴智旻就好像看見當年的田柾國一樣,只是田柾國有他和金泰亨。朴智旻誰都沒有,母親死了之後被帶到這種陰森的大房子裡,還住在那種潮濕陰暗的湖邊小屋。當年他看見了朴智旻,卻怕母親生氣選擇忽略,現在後悔也來不及,朴智旻過了三四年一個人的生活。

 

沒來由地感到有點愧疚。

 

這些話就是說了金泰亨和田柾國也不會懂,索性什麼都不說。他什麼也沒說。

 

年僅十六歲的金碩珍什麼也沒說。這些話都要等到五六年後有個誰來引爆、承接、碾碎、包紮。

 

「你這傢伙雖然年紀很小看的書倒蠻多的,」閔玧其盤著腿看著朴智旻,見朴智旻露出靦腆一笑,讓他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軟髮。「不過呢,年紀小看這種書也不全是好的。」

 

「咦?

 

「因為有時候經歷不夠多,會對書中很多意思產生誤解,有了錯誤的解讀,這樣反而讀錯書。」

 

「是嗎?」朴智旻說,「那……呃,玧其哥都喜歡看什麼書?

 

「呃……」

 

他看的書基本上和朴智旻差不多,也不過就是那些俄羅斯小說和日本的小說而已,最近還有一些英法美原文日文翻譯的書。朴智旻拿書的管道、取向和他太相像,閔玧其不禁懷疑這些書籍的來源都是來自金先生。

 

「你聽過這個嗎?」閔玧其說,「『詩是為了安慰有教養的人所做的遊戲』。」

 

「欸?

 

「也就是說,文學這種東西,尤其是其中最精煉的產物,詩啊,詩,是做給那些讀書夠多的人的。」閔玧其說,「你也多少讀過吧?比如波特萊爾,你認為隨便丟給這房子裡的哪個傭人都能讀懂嗎?

 

朴智旻有些不好意思地指著自己說,「可是我……」

 

「智旻啊,你跟他們是不同的,你沒感覺嗎?

 

若說這個家就是個小社會,傭人們是最低層的勞動者,金家的人們是最上面的貴族、有錢人,朴智旻就好像,頭腦勉強算是中產階級一樣。

 

「可以分成四種,」閔玧其看著冷冰冰的湖說,「第一個,金家那種,社經地位高又有文化資本的人。第二個,社經地位高,但連個珍奧斯丁都沒聽過的人,這靠著日本賺錢的那幫傢伙都是。第三個沒錢也沒讀什麼書的人,也就是最普遍為了生活根本沒時間去管那些風花雪月的老百姓。最後,你這種,沒什麼錢但是有文化資本的人,你這種的最可憐。你對規則算熟悉,你懂那些伎倆,但是沒籌碼可以玩,只能站在場外觀戲。啊……抱歉,太難了嗎?

 

這些話其實也是從父母那裡偷來的,閔玧其對於其中的一些名詞也不是很熟悉,但懂箇中意味。拿到了知識之後,想要炫耀一番無非是人性。

 

「抱歉,我只是覺得這樣很不公平,」閔玧其說,「我只是覺得自己一出生就可以站得比別人更高更遠,讓我很噁心。」

 

朴智旻沒有說話,只是把玩著草地上的一株小白花,轉動著,變成一個漂亮的圓,等風吹來時,放手讓它飄去湖面上。

 

『玧其啊,』閔玧其回憶中的鄭號錫說,『你會懂這些知識,也是因為你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你有的是時間和金錢,你有的是這些財產,你有的是別人沒有的。所以你有餘裕,能獲得這些知識。』

 

他還想這傢伙什麼時候變這麼聰明了,明明就小他一歲,絕對是大人教他的。

 

「那、那要怎麼辦才好……」朴智旻小聲地說。「既然你說這樣很……慘?

 

往後一躺,看見天空中的雲朵越來越稀,一隻野雁飛過。閔玧其很喜歡這樣的天氣。而後他又起身,兩手捧著朴智旻的臉。

 

「有兩個方法,第一,踩著抓著別人爬上去,」他說,「或是,從裡面徹底破壞。」

 

×

 

摸著琴蓋,那一整片的黑,亮面倒映出自己的臉。金泰亨看著鋼琴。

 

從那之後田柾國死活也不肯碰長笛,其實他連音樂也不想碰,只是母親的要求之下,他退到底線,只願意學鋼琴。那陣子請了一個新的老師,是個老小姐,田柾國還有些陰影,怕課上到一半老師會壓下琴蓋夾碎他的手。每次上課都必須要有金泰亨陪伴。

 

閔玧其之前彈的是什麼?玄鶴琴?朴智旻的聲音?

 

「咚!

 

手指不知何時壓下去的,金泰亨看著自己的右手。他真羨慕朴智旻可以被閔玧其注意到。那張漂亮的臉,還有乾淨的皮膚,有些不屑的眼神,和輕佻的舉動,當然還有那可愛的琴聲。不過對方大他兩歲,才不可能注意他。

 

下午隔著窗戶聽見他們兩人的對話,在說什麼?金泰亨聽見了一些閔玧其小時候的事,他在熊本有個也是朝鮮來的朋友,比他早來,也比他早回朝鮮,只是暫時無法聯絡他,因為一些緣故。朴智旻安靜地聽著他說話,也許是因為朴智旻很安靜,跟他不同。

 

他以為大家都喜歡這樣的小孩,愛講話,活潑,熱情,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在某些時候金泰亨會把錯攬到自己身上,這點金碩珍也是,田柾國的後遺症大概就是難以信任家人以外的人了。如果沒有那件事那個人,他們不必這麼早學會一個富家子該有的心機。

 

「二哥,要吃嗎?

 

轉過來看見田柾國拿著一個小瓷盤,上面有幾塊烤好的餅乾,金碩珍又在做消夜了。

 

「有牛奶嗎?

 

「喏,還有加薰衣草進去的。」田柾國推來餐車,上面有三個玻璃杯和一個鐵壺,裡頭裝盛的是冰涼的牛奶。

 

杯子有三個。

 

不知道這些餅乾是不是也準備了朴智旻的份。金泰亨突然想。大哥喜歡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把自己搞得一身白色麵粉,哪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但出來的成品很吸引人就是。烤好的餅乾有很濃的香味,顏色恰到好處,咬下去又脆又綿。

 

田柾國喜歡把餅乾泡在牛奶裡再吃,只敢趁金碩珍不在時這樣做,因為他鐵定會說脆脆的剛出爐就被牛奶毀了。不過田柾國更喜歡有餅乾香味的牛奶。再過幾天閔玧其就要回去城中了,金泰亨還想在這剩下的兩三天與他有什麼進展,可惜那個人總是拉著朴智旻到處跑。

 

又是嫉妒又是羨慕的,金泰亨想要那個位置,但又不想被取代。

 

早上在大房子內騎著腳踏車,中午所有人一起共進午餐,除了朴智旻,下午帶著弟弟去琴房練習,這時候閔玧其會進來琴房一起聽曲子,然後適時地給金泰亨建議。

 

「可以叫那個小傢伙來嗎?」閔玧其問。

 

田柾國從書堆中抬頭。

 

「……智旻?喔,不知道他在哪裡就是……」金泰亨有些猶豫,他不想這種時刻多那個情敵在這房裡。

 

「噢對……忘了這時間應該是你大哥在教他日本史吧。」掏出懷錶看著上頭的時間,閔玧其對著金泰亨說。

 

連他也不曉得的事,閔玧其卻在這兩周內都掌握了,對於一個沒有金家血統的人這麼用心,金泰亨與田柾國實在不懂這兩個人,為什麼這麼重視朴智旻。他身上有什麼值得被注意的亮點?

 

「他的聲音很好啊,而且懂得也不少,」閔玧其說。

 

金泰亨以為他讀出自己的心思了,嚇得一動也不動,對方卻只是忽然想到這些東西而已,自顧自說著。

 

「小傢伙好好栽培的話,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

 

「比如?」田柾國問。

 

「……我不知道會成為怎樣的人啊,」閔玧其笑著說,「只是有那種預感而已。」

 

只要談到朴智旻和音樂的事,閔玧其的笑臉就會像是花開一樣燦爛,金泰亨也想讓他露出那樣的笑,不過換來的都只是兄長對弟弟的那種溫柔而已。他想要擁有閔玧其只對金泰亨的,那樣燦爛奪目的笑容。

 

「你好像很喜歡他。」金泰亨說。

 

「啊?當然啊,小傢伙很可愛啊,而且很懂禮節。」

 

這麼說著的同時他感到心虛,因為有個傢伙雖然沒禮貌他還是照樣喜歡上了。

 

「『有禮節』到底是什麼意思?」田柾國問。

 

「……嗯,就是至少懂得怎麼拿捏分寸,怎麼樣講話才不會冒犯到人,然後自己不喜歡的也不會要求別人這樣做,用漢語來講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吧。」

 

「是喔……」

 

「不過當然,會喜歡一個人絕對不是因為他很有禮貌。有禮貌的爛人多得是,終究還是看你和那個人的氣場合不合。」

 

「好難懂。」

 

「長大你就懂了。」閔玧其幽幽地說。

 

「一定要長大才能懂嗎?」金泰亨問。

 

閔玧其嘟著嘴。「嗯,不一定,懂這些事有時候只是時間問題。不過長大了別成為爛人就好。」

 

「怎樣才算是爛人?」田柾國問。

 

「嗯,拿壓榨來的錢去養情婦情夫的,虐待兒童的,雇用童工的,欺騙純真的人的……不過,這些都是極端的例子,人類沒有絕對好絕對壞,你課堂上隔壁的傢伙說不定愛說謊,但是對萬物很有愛心,或者那個說要和平相處的傢伙,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幹盡壞事。」

 

「玧其哥?」朴智旻的聲音突入話語之中,閔玧其看見站在門口的金碩珍和朴智旻,咧開嘴招手要朴智旻過來。

 

事實上朴智旻是來找金泰亨的。但他不敢直接開口點他的名,怕是自己會錯意,真把金泰亨的玩笑話當真。算準了時間在金碩珍的課程結束後馬上來到音樂室,看見該在的人都在。

 

看見朴智旻後,金泰亨卻不太想與他有交集,當然也忘了曾經說過要讓他伴唱的事情。未料閔玧其卻記得。

 

「你不是說要讓智旻伴唱?」他說。

 

「啊?」金泰亨說,「啊、喔,對啊。」

 

朴智旻看見他的反應後感到些微的失落,但隨即又想,這才正常。

 

「唱什麼?」田柾國問。

 

「野玫瑰?你聽過吧?」金泰亨從鋼琴上方的琴譜中抽出其中一本,「我媽媽有把它從日文翻成朝鮮文。」

 

接過那本老舊的藍色紙本,朴智旻一翻開,卻看見密密麻麻的黑色豆芽在五條線上跑,金碩珍沒有教他認譜。

 

「看不懂?」金泰亨問。

 

朴智旻抿著唇,沒有說話,求救似地看著閔玧其。然而就在閔玧其跳下桌子之前,金碩珍搭著他的肩說,「你聽我唱一遍,配著上面的歌詞。」

 

這年紀已經變聲完了的金碩珍只能用假音唱高音的部分,清過嗓之後低低地唱起來,聲音很是清恬,朴智旻專心地聽著他唱歌,對著上面的文字看。金碩珍想,如果是朴智旻的話,可能就算變了聲,也能唱得比他還高,因為朴智旻的聲音是特別的。

 

「我陪著你唱一次。」他說。

 

朴智旻這才敢開口,跟著金碩珍的音律一起走,他以前沒聽過這曲子,也沒認過譜,就連有人帶唱也是第一次,他看著金碩珍。

 

金泰亨實在是,非常忌妒那個聲音。清亮得像是摻了蜂蜜的甜水,保有孩子的那種無暇。就是這樣的聲音讓他感到自己的無能。

 

「泰亨啊,可以彈了。」金碩珍說。

 

「欸?不是才唱過一遍?

 

「可以彈了。」

 

金泰亨的雙手遲疑地放在琴鍵上,按下去時還怕朴智旻會緊張地唱不出來,沒想到他跟著金碩珍一起唱,很快地就掌握了節奏拍子和音調。他不像閔玧其當時為了朴智旻而偷偷更改節拍,只照自己熟悉的節奏彈。並非刻意刁難朴智旻,只是他沒想那麼細心。

 

朴智旻的聲音很穩,一點錯誤都沒有,輕柔的嗓音在房內迴盪著,繞過了他的手指他的耳朵,有太多東西讓金泰亨心神不寧。在那間舊琴房內田柾國與他是如何被虐待,他不知道大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閔玧其為什麼總是保持著距離只和朴智旻親近,朴智旻到底是什麼人,過去、現在、未來的他到底會怎樣?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就憑一個來路不明的他?

 

『朴智旻,你到底是誰?』金碩珍當時這樣問。他卻沒有回答。金泰亨也想問你到底是誰。

 

朴智旻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因為那條線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已經與他綁上了。

 

×

 

『媽,』朴智旻看著桌上的蝴蝶刀,『這怎麼用?

 

躺在榻榻米上的女人抬頭看了一眼,說,『小傻瓜,不要亂碰,蝴蝶刀不是給你用的。』

 

『噢。』

 

略過這把刀後,往右邊一看,是一支透黑的鋼筆,母親特別訂製的,上頭刻著玫瑰,這支筆是母親最愛用的,但在工作上不會拿到它,只拿一般的鋼筆。

 

『想學?』不知何時母親已經走過來了,拿起那把蝴蝶刀,轉了好幾圈後,從兩隻被炳滑出一片刀刃,嚇了朴智旻一跳。

 

『所以跟你說不要亂拿吧?蝴蝶刀的設計比較特別,要是亂玩你手就壞了,你的手這麼可愛,可不能留疤啊。』

 

母親剛從布匹行回來,身上還穿著櫻紅色的傳統服裝,頭髮綁成一個漂亮時髦的髻,紮著一根透亮的玻璃蝴蝶髮簪。

 

朴智旻的母親在九年前獨自生下兒子,這兒子和那純情的初戀情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姓金的連碰都不敢碰她,自以為是的大男人貼心。後來遇上一個普通的男人,懷上了孩子之後,她卻先一步走了,她只想要這個孩子。

 

白日之下她在布匹行為人介紹製作西服及傳統服裝的布料,晚上她伏案徹夜為那傢伙寫稿。朴智旻從小就在小格子般的街道長大,母親教他唱歌、識字、讀書、禮節,讓他成為一顆水溝中的鑽石。

 

『智旻啊,我們智旻,比誰都還要可愛,就算在我肚子裡又踢又捶的,都是在對媽媽撒嬌,說想要看看這個世界。』

 

女人夜裡抱著朴智旻,一邊唱著搖籃曲,一邊說長大後不要變成那個誰。

 

她幫一個當紅的作家代筆寫稿十餘年,從她年輕還在念女子大學時,到現在一邊手牽著朴智旻,每天騰出時間寫稿子,然後在封面那張白紙寫上別的名字。她曾經被出版社要求以男性筆名出書,出書了之後有個人找上門,說沒人會認真去捧一個新人,不如幫他寫稿,稿費比她能賺的多好幾倍。

 

『媽媽,這是什麼意思?』朴智旻指著書上的一行字。

 

『嗯,「帶著茶炊去土拉」,土拉是俄羅斯製造茶炊的地方,你帶著茶炊去,就是多此一舉。』

 

『喔……』

 

當年肺炎說死人就死人,朴智旻的母親那天沒有關上窗戶,當年風雨說闖就闖,闖進了屋裡後,母親受了風寒,終於死在肺炎的折磨之下。稿子今天剛寄出。

 

母親陪他讀的最後一首是<空心人>,他想,墓誌銘是否該寫,這就是這世界結束的方式,不是轟然巨響,而是無力嗚咽。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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