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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拿去比賽用的,算是我第一次寫完成度這麼高(?)的小說,對這篇很滿意。

 

並非說用的技巧很厲害、或是傳達很深的意涵,只是對我自己而言,這篇小說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我終於能完成一篇稍微像樣的小說了。

 

 

 

冬陽之下

 

 

 

娜佳與米夏要在鄉下的外婆家度過這個寒假,正好過年是在開學前,因此他們姊弟倆就待到過年後了。這個寒假他們的父母一樣要忙工作,原本照舊,依平常的步調走,但因為是假期,父母決定就讓他們回外婆家,其實離他們家也不過半小時的車程而已。外婆家就在近郊。

 

姊弟倆把行李整理好後就上捷運了,反正要拿什麼東西,再回家拿就好。娜佳這年剛上高中,米夏則是上國中了。帶了幾本小說和漫畫,決定要把之前買的書都補完,米夏還帶了一台舊機型的遊戲機。今年冬天比去年更冷一點,但去年暖化太嚴重,所以比起來,不如說是沒那麼熱。娜佳不怕熱不怕冷,但米夏則是個肌膚敏感的孩子,一下喊熱到背上起痱,一下叫冷到皮膚發疹。高加索的血統與這個南方島國混了,生出一個身體健康的姊姊,弟弟卻是處處要發病。

 

「阿嬤,」娜佳輕輕搖撞著朱紅色的雙開矮鐵門,「阿嬤!我是阿佳!

 

「阿嬤──」米夏也在旁邊喊著,他並不是真的要幫姊姊喊。「阿──嬤──」

 

「喔!你閉嘴啦!叫得跟鬼一樣!」娜佳撞了弟弟的肩膀一下。

 

「撞屁撞喔!

 

娜佳懶得理會他,繼續敲門,又按了旁邊的電鈴兩次,直到聽見屋裡深處傳來一點點聲音還有叫喊聲才停下動作。紅色的門一下就開了,裡面出現一個比娜佳稍微矮一點點的白髮婦人,「啊恁母毋是講卡晚耶?

 

「伊講毋著啊啦!」娜佳提著包包走進玄關內,「王米夏你是不會快點喔!

 

米夏這才吐一口氣,噘著嘴把東西都提進來。兩人把東西都提到二樓去,簡單整理一下,把必要用到的東西都先拿出來,娜佳把幾件衣服放在木地板上,還有手機、充電器,又把幾本書都放在矮桌上,她又拿出一台家裡給的舊筆電,等晚上可以看電影,這個房間的大小正好可以隔開姊弟倆,一個睡東一個睡西,她受不了米夏晚上踢人的習慣。她其實不喜歡睡在外面,但寒假每天醒來也不知道幹嘛,不如換一個地方看看,米夏則是跟在姊姊後面做。

 

「欸姊姊,」

 

「幹嘛?

 

「隔壁房間是不是有人?」米夏刻意壓低聲音。

 

娜佳不明所以,她剛才上來沒注意到隔壁的房間是如何,那裡通常沒人住,這個家也只有阿公阿嬤兩人在住,平常表哥表姊阿姨舅舅什麼也不會來住。

 

「你又知道了?」她說。

 

「真的啦…!我剛剛有聽見裡面有人在敲鍵盤。」

 

「北七喔?」娜佳說,但其實她也明白自己不能完全的確定裡面沒人,於是又回去整理行李了。

 

兩人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整理,米夏拿出一條長長的毯子和一隻有點髒的泰迪熊,擺在他的床墊上,又拿出一台傷痕累累的DS,娜佳看了一眼,說了一聲「好熱」。她還是不喜歡待在這個地方。

 

×

 

中午他們倆個出去買飯回來,阿公去巡菜園,阿嬤出去買菜了,那個菜園不過是閒暇時間去種種的,純粹打發無聊的人生,娜佳小時候也常跟過去,那菜園不大,真的只是拿來玩賞的。

 

娜佳騎著腳踏車載米夏來到街上,兩人四處尋找有什麼能吃的,米夏抓著姊姊的衣服,沒有半點主意。他十二歲要十三了,到現在還是沒長多高,只有一百四十九公分,娜佳則是一百五十五公分,載著弟弟都感到吃力。

 

她覺得很奇怪,人家說俄羅斯人都長得很高,怎麼他們倆的身高如此平凡,就跟其他人一樣,甚至還有很多人都比他們高。他們並沒有多喜歡自己的外貌,在這個地方總是能隱約感受到他人的目光。

 

比別人淺許多的紅棕髮色與眼珠,還有過於白皙怎麼曬都不會黑的皮膚,深邃的面孔,在這個多數人是扁平臉蛋的國家很是特別,但論身高他們也都一樣。娜佳心想大概就真的是注定了。說不定米夏還來得及,但她想自己應該很難,想到這點,後座又載著弟弟,她就更煩。

 

「噢,王米夏,你真的很肥耶!」娜佳用力踩著踏板。

 

「你才肥,豬!

 

「豬你個鬼啦!

 

大街上小吃店很多,只是這些店鋪他們不是吃膩了就是沒吃過,這裡代謝太快,但成長得又慢,而生出來的往往又早夭,娜佳從小在這裡看過太多,米夏倒是沒什麼記憶,這裡的顏色沒有變,但她變了不少。

 

她在班上還是沒什麼朋友,只有寥寥幾個能聊天的,其他人她們都只停留在互相打招呼的階段。有時候她也納悶為什麼交朋友那麼難,看著臉書上有人第一天就已經在合照po文,她的個人頁面卻停在渾沌時期。那裡變成單純的接收資訊,她不產出,只被動接受。

 

「那間。」米夏指著一間麵攤。

 

「……好啊。」娜佳停下腳踏車。

 

×

 

剛開學的時候有很多人盯著她看。她並沒有刻意解釋這是什麼,大家知道混血兒這種生物,就懂了吧?王娜佳很熟悉這樣的目光,她知道沒人真的在看她,但還是能夠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惡意,每當她鼓起勇氣想要伸出手時,得到的結果是一隻手懸在半空中。她不是螺絲也不是元素,一個物件的構成不一定需要她。

 

當然有幾個跟她熟稔的人,只是就比例來看,她實在不怎麼顯眼。他人的目光向來是地獄的底層,而也確實是娜佳的地獄。別人都能成為誰的誰,只有自己不是這樣,她還以為自己有問題。久而久之她才得出一個結論,這不是一個大的世界,只是小如塵的碎景之一。

 

「你要吃什麼?」抽一張衛生紙擦拭桌上的水漬,娜佳盯著牆上的菜單,她只想要一碗乾麵跟清湯,米夏除了那些還要小菜。

 

「乾麵,大的!還要餛飩湯。」

 

「吼!這樣加起來很貴耶。」娜佳說,「只能要清湯。」

 

米夏乖乖地去叫了乾麵和清湯。左思右顧,店裡的人不多,才不過一點而已,大家就都已經吃飽了。每次回到鄉下來,娜佳總要調整好時間,這裡的時間恪守物理準則,不會有任何的拖拉與迂迴。肚子餓了,十二點了,就一定是午餐時間。

 

她拖著腮幫子,又陷入一輪新的臆想,她想像撕掉書頁一樣,把生活撕掉一角,除了羞恥外,更多的是不堪。作為一個外表上就與人不同的人,他們要的是你的同化,如果就連內裡也與人不同的話,那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王娜佳在班上是個進化不完全的東西,就連個體也稱不上,因為發言權人人相等,但影響卻是那麼不同。

 

但說到這,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哪裡與人有根本上的不同,她對這件事很有自信。

 

米夏開始簌簌簌地吃麵了,這傢伙從來都是直腸子通到底,沒有什麼心思,也許男孩子的世界真的單純多,但那也只是站在彼岸的人會有的羨慕而已。對人而言所有不是自己的都令人感到妒恨。

 

×

 

米夏很確定醒來的時候,聽見了隔壁的躁動。

 

他看著牆上的時鐘,白色指針停在四點三十多分,紅色秒針移動的每一秒發出的喀搭聲都令人緊張。隔壁傳來滾輪的聲音,應該是衣櫃的滾輪吧,然後就是採壓木地板的那種腳步聲,再來,再來他想,那大概是水龍頭水流洩出來的聲音,這麼早就準備出門了啊。

 

他又睡著了。

 

「王米夏,十點了,你要不要起來啊?」娜佳踢了他一下。

 

床鋪上的人把自己裹成一團,今天氣溫突然急速下降,房間內都是冷空氣,他打了一個噴嚏兩個噴嚏,然後鼻水狂流,露在外面的腳縮進棉被裡。不料姊姊卻突然跑過來踢他一下。

 

「今天去幫阿公看一下菜園,然後晚一點去幫阿嬤拿東西。」

 

「拿什麼?

 

「去那個什麼阿婆那裡拿東西就對了,阿嬤沒講。」娜佳又踢了他一下,「起來啦。」

 

米夏這才坐起身,昨天只穿一件短袖睡覺,誰知早上起來天就變了,他爬過去行李袋翻找出一件黑色的帽T出來,直接套上去,然後又爬去廁所洗臉了。娜佳隨便拿個黑髮圈紮了頭髮。

 

轉開水龍頭的同時,他想起清晨聽到的那些聲音,砰搭砰搭的腳步聲,砰搭砰搭、砰搭砰搭。米夏盯著磁磚牆壁的縫隙,裡面卡了綠色的垢,白色磁磚上的寶藍花紋沒有隨著時間變化而鏽蝕,反而在早晨這種微光照耀之下顯得更加陰森與有力。要拿什麼東西、要拿什麼東西,他想著要問姊姊這件事情,一下樓就看見娜佳在廚房裡吃早餐了,於是他也跟過去。

 

從房間出來後是一條不算長的走廊,客廳很大,是白色的,陽光會從那裏透過來映照在走廊上,走廊左邊是廚房,再往前走才是客廳,米夏注意到娜佳是直接走到廚房去的,因為他看見客廳裡有一個人影。

 

「那裡有一個男的。」娜佳小聲說,她指的是客廳。

 

「誰?

 

「不知道。」娜佳聳聳肩。

 

「你沒去看?

 

「我直接來廚房啊。」

 

「喔…」米夏說,「我早上有聽到隔壁有聲音耶。」

 

「不會是那個男的吧?

 

「你看?我就說明明有人。」

 

「啊不就好厲害?」娜佳說,「拿去啦,蛋餅。」娜佳遞給米夏的那份蛋餅,是早上阿嬤順便煎好的。

 

娜佳慢慢地吃著,還配上一杯泡好的紅茶,她平常沒吃這麼慢。米夏也泡了一杯奶茶,他不喜歡燙的東西,等放涼了再說。

 

廚房全都是磁磚造成的,因此空氣格外的陰涼,早上不開燈也不成問題,只是太過冰冷,好似一個濕冷的巢穴。娜佳打開那擅長年關著的窗戶,讓一點陽光和空氣進來。

 

「要拿什麼?」米夏問。

 

「我哪知,好像是一包什麼什麼東西的,反正去了就說是文美的孫子對方就知道了。」

 

小時候聽到文美這名字時,米夏還以為是哪個阿桑的名字,結果是自己外婆的,米夏以為她就叫「阿嬤」,沒有想到阿嬤也有名字。

 

他們的國台語皆流利,環境自然養成的,當然是連一句俄語都不會說,除了一些問候語和髒話(自學語言的起點),其他全不會,爺爺奶奶也住在台灣,但他們早就習慣用中文講話了,有時候台語也能通,因此俄文根本不需要。

 

「那個人到底是誰?

 

娜佳收拾碗盤。

 

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娜佳套上黑色的外套後拿起阿嬤託付的那包東西,催促著弟弟快吃完飯,然後假裝什麼也沒看見的走過客廳,到外面玄關穿鞋子。她也不想叫弟弟的名字,所以一直喊著豬頭、肥豬的要他快點。客廳裡的人還是安靜地坐在那。

 

與弟弟走在街上,一蹬一蹬都能感覺到身體的晃動,王娜佳不喜歡面對不熟悉的人,但人都是從陌生到熟稔的,這是無可避免的過程。她最討厭無可避免,好像在說這一切都不可能翻轉,不如接受吧。

 

她並非那種「不向命運低頭、要起身對抗」的人,而是「我不爽你這種做法,別以為我會順從」,對某些人來說兩者看上去差不多,甚至沒差,但對她是極大的差別,這決定了你是積極還是消極的對抗。

 

「有點冷。」米夏說。

 

×

 

「嘿!」後面突然有個聲音。

 

兩姊弟轉頭過去,看見那個人站在門口叫住他們。

 

那個男的看起來才二十多歲而已吧。一頭滑順的黑髮服貼,蒼白的皮膚像是病人似的,但是身材很結實,又高,眉毛很濃,但是眼睛往上吊。他的眼睛很漂亮,說著話的時候卻是一點感情也沒有。

 

×

 

「你們是要去幫阿嬤送東西吧?

 

米夏點頭。「送什麼給那個什麼阿嬤…」他看著姊姊。

 

「碧玉阿婆。」男人說。

 

娜佳盯著他。

 

「我開車送你們去吧?」男人說,「反正開車很快。」

 

×

 

「不用了…我們等一下還要去別的地方。」娜佳拒絕了。

 

「好吧。」男人說,他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什麼變化,「小心一點喔。」

 

×

 

「他到底是誰啊?

 

「我哪知道啊!白癡!

 

「妳幹嘛突然兇啊!」米夏扯著嗓子。「莫名其妙耶妳!每次都這樣!

 

事情突然變得無法控制,王娜佳感覺快吐了,在這裡也不是在那裡也不是,每次只要事情變化不再自己預測範圍內或是完全失控她就會變得暴躁。

 

本能性地抗拒那個男人。娜佳從她身上感覺到什麼東西,然而她也說不出來。

 

正常來說都會拒絕的吧?所以那男人應該也不會感到意外才對,娜佳想著那個屋子裡突然多出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而且還突然向他們搭話。

 

「姊姊!

 

「幹嘛?

 

「你知道路怎麼走嗎?

 

「知道啦。昨天阿嬤有講了。」

 

娜佳緊抓著手上的那袋布包,裡面裝的東西沉甸甸的,完全不曉得是什麼,只知道這是要交給什麼碧玉阿婆的。那個人甚至一下就叫出了她所不知道的名字,碧玉,這名字還是五分鐘前才第一次聽到。

 

他們在路上默默地走了將近半小時,已經是十一點多了,把東西成功交給碧玉阿婆之後,兩人去吃飯了。

 

×

 

「這是你們的舅舅啦!」傍晚其中一個阿姨回來了,一看見那名陌生男子後,笑著對兩姊弟說,「你們應該不知道吧?他是小時候都跟我們帶大的,長大全家就搬到台北去了啦!

 

男人的樣子看起來的確很像從都會核心區來的,他穿搭乾淨有型,而且隨時散發著一股流行的氣氛。「我叫張宇賢,宇宙的宇,賢明的賢。」

 

娜佳不知道該不該做出回應時,米夏已經先開口說「舅舅」了。

 

「啊你這次怎麼回來了啊?」阿姨說。

 

「我論文快寫完了啊…想說就回來看一下阿嬤,後天就要搭高鐵回去學校了。」

 

「喔…啊你現在還在唸劇本喔?我們家這隻很愛看小說跟漫畫耶,說以後想去當漫畫家,有時間可以教教她一些基礎的東西。」阿姨捏著娜佳的肩膀。

 

「對啊,」男人說,「如果妹妹對這方面有興趣以後可以幫妳寫推薦信喔!

 

「謝謝。」娜佳只應了一句。

 

「妳平常都看什麼?

 

「最近在看小泉八雲和丸尾末廣。」

 

「喔──很特別啊,妳喜歡這種類型的嗎?

 

「嗯。」

 

「看丸尾末廣沒有被嚇到嗎?

 

「還好。」

 

「那妳對愛倫坡有興趣嗎?

 

「算喜歡。」

 

「嗯──嗯,不錯啊,台灣在推理和靈異的發展算蠻多元的。」男人勾起一抹笑,他長得很好看,笑起來更是迷人,娜佳皺著眉,她不得不承認一部分的厭惡轉成單純的好奇。

 

「為什麼妳會喜歡這種類型的東西啊?」男人問。

 

「…呃,」娜佳突然不知道要怎麼說,這種問句好像是在問『為什麼妳愛我』,能給出的答案對方往往不領情,她只好把第一時間想到的東西說出來,「我喜歡看扭曲的東西。」

 

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是個爛透了的答案,活像個中二病少女。

 

「你們是混哪裡的血?」男人話鋒一轉,轉到了他們身上去。

 

「俄羅斯。」米夏說。

 

「啊──是俄羅斯喔,你們的輪廓好深喔,可是眼睛和頭髮的顏色還蠻暗的。」

 

他說蠻暗的。

 

娜佳從沒遇過有人對他們的髮色與眼珠顏色是暗色的,她不禁生出疑問,男人是站在什麼立場說這句話的。

 

「你們早上有被我嚇到嗎?

 

「有一點。」米夏說。

 

「哈哈哈,沒有啦,我以為你們知道我是誰。」

 

「我們從來沒聽過。」

 

「我小學就去台北了,你們應該那時候才出生吧?」男人說。「時間過得真快。」

 

×

 

「我覺得他長得蠻帥的耶,」米夏停下手邊的動作。

 

娜佳繼續刷牙,沒有理會他,米夏又繼續說,「真的很帥啊,妳不覺得喔?

 

「帥又不代表什麼。」

 

「吼!妳真的很無聊耶!

 

「髒死了,不要噴泡泡啦!

 

米夏從鏡子裡盯著娜佳,他常玩這種遊戲,藉由鏡子來看另一個人,被注視的人通常不會發現有人在看自己,不過娜佳很早就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了,因此又從鏡子裡回瞪。

 

「我要去睡覺了。」娜佳說。

 

「哼!」米夏吐掉口中的泡沫。

 

娜佳的床鋪是在房間的另一端,因此聽不到隔壁的動靜,而米夏的床鋪正好是貼在那面牆上,他可以聽見一些細微的聲音,這樣有種偷窺(雖然看不到)的刺激感,他不由得緊靠在牆上睡覺。

 

關掉燈之後,房間就真的完全被黑暗抓走了。他們不喜歡如此沉重又純粹的黑,在家裡都會點一盞小夜燈。然而這裡不是他們的家,只能依靠大窗戶外的路燈作為最微弱的代替。娜佳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也無可奈何,因為總是這樣。

 

那個男人笑起來時眼睛是沒有變的,臉部肌肉很少牽動,他說他叫什麼?張宇賢?這是個什麼樣的名字?有任何意義嗎?他好像知道很多東西的樣子,每個人到了大學、研究所後就會知道這麼多東西嗎?他們還會知道些什麼?會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到底是怎麼建立、延續的嗎?

 

娜佳漸漸睡著了,但在半夜的時候突然醒來,窗戶沒關好,風一直跑進來吹到她身上,有的時候她也會像這樣突然半夜醒來,通常是太熱或太冷,不然大半夜的身體硬是把意識叫醒了,讓她第二天睡醒更累。

 

她走過去窗邊把半開的紗窗關上,再關上窗戶。

 

有人在路燈旁站著。

 

牆壁上的時鐘是兩點十分,娜佳又看見那個人不斷地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麼,忽然那個人抬頭了,往娜佳的方向看,使得她趕緊躲在窗簾後。過了幾秒,她偷偷掀開一角,看那個人是否還在外頭,結果只見到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這裡。

 

她緊張得發抖,聳起肩膀鎖上窗後快跑回去床上,又想到了什麼,她趕緊把門給鎖起來。心臟跳得越來越大力,好像要從胸口直接撞破了,急速的撞擊讓她全身發熱卻又冒冷汗,躲進被子裡把自己埋起來,但她不敢閉上眼,也不敢再起身走動。

 

米夏睡得正熟,如果這時把他叫起來又要解釋一番,娜佳躊躇著是否該叫醒弟弟,卻聽到外面傳來汽車的引擎發動聲。在這樣寂靜寒涼的夜裡,一點聲音都像是爆炸了,娜佳不知哪來的膽子,跑去窗邊看,路燈下的人已經不見了,再來便是一長串汽車行走的聲響。

 

天亮的時候她照常去刷牙洗臉。

 

米夏醒來的時候說,隔壁的房間是空的。那個舅舅已經不見了。

 

娜佳什麼都沒說,她覺得這還不是結局。

 

×

 

待在這裡兩個禮拜過去了。這期間偶爾回家去拿東西外,父母親很少來看他們,通常都是透過電話聯絡而已,每天一通電話知道孩子在做什麼,有吃飽穿暖就好,離開了學校娜佳是感到無上的輕鬆,同時也有點頹廢,少了一個規律的生活,她頓時不知道怎麼去安排那些原本被填滿的時間。她沒有向外婆阿姨問起那個舅舅的事情,他說「要再多待幾天」,卻在一天之內突然消失,娜佳認為那天半夜在路燈下的人就是他。

 

不過這個猜測她沒有向米夏提起。有次她半夜醒來要去廁所,在走廊聽見阿姨跟阿嬤的聲音,難得這時間阿嬤還醒著,老人的聲音很小,呢喃著「伊老母已經…啊」。

 

再十幾天就要開學了,而到現在娜佳還是沒有做任何事,臉書上的朋友們都相約一起去哪裡玩,拍了照打了卡上傳到了臉書,娜佳原本要和另外一兩個朋友出去玩,後來他們也都要跟著父母回家鄉探望而取消了,農曆年就要到了。

 

外頭是熾熱的太陽。

 

空落落的一塊地,四周什麼也沒有,孤單地存在這的地球上,這塊田地向來是外公外婆種植蔬菜的地方,娜佳跟著外公來到這塊地巡視,小時候以為是多大的田,現在一看,在一大片廣袤的田裡它看起來既小又窄。

 

外公問姊弟倆的爸媽什麼時候會回來,娜佳說除夕跟初二都會,剩下要先回台北看俄羅斯的爺爺奶奶。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她還是跟昨天的她一樣,而明天的她想必也會跟今天的她一樣。隔天娜佳七點多就醒來了,她彷彿是受到什麼感召而自動睜開眼睛,精神好得很。弟弟還睡著,她走過去那面牆,側耳貼在上頭,聽見了一點細碎的噪音。

 

那個人回來了?

 

好像是在守著什麼祕密似的,眼前閃過了那天半夜的景象,娜佳心底覺得那是不可以跟別人說的,她打算把那當作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

 

「你們要不要去哪裡玩?

 

米夏剛醒來,簡單整理後到了廚房,看見那個舅舅又出現在客廳裡。對方看見他了,便邀他們一起到什麼地方去。

 

「這裡有什麼可以玩的嗎?」米夏問。

 

「開車帶你們晃晃,你們在這裡應該也很無聊吧?

 

米夏沒有否認,因為在這裡的確什麼事也不能做。除了搭捷運四處去晃,也什麼都做不了。在這裡彷彿有不同的時間,與原先的世界相比起來是停滯的。這是一個無味的冬天,需要一點味道來提。

 

「好啊。」

 

娜佳聽弟弟說起要出去玩的事,一開始有點生氣,這個男人好似從黑暗深處傳來的鼓聲,一直在耳邊不停敲打敲打敲打敲打敲打,不斷地走近,走近,更近,直到出現在背後。

 

男人的車是黑色的,車種有點年齡,但擦得很乾淨,外面的烤漆亮得可以當鏡子了,娜佳與米夏坐在後座,下意識地正襟危坐,車內很冷,雖然沒放什麼東西,只有後照鏡上一串佛珠證明這車的確屬於某人的,但是佛珠老舊,念珠上滿是灰塵。

 

「記得繫上安全帶喔。」舅舅笑著說。

 

米夏拉上安全帶,扣好之後覺得那條繫帶脅迫似地壓著他的胃,很快地他又偷偷解開了。娜佳繫好了安全帶,拿出手機查看電力和收訊好不好,她坐在副駕駛座後面的位置,也就是能看見駕駛的位置。

 

車子很快地駛上一般道路,隔著車子也能聽到風切聲,今天的溫度據說是最低的,寒流特報,寒流特報,今天全台有機會降到十五度以下,南部地區最高溫十七最低溫十二,前幾週他們還在埋怨今年是暖冬,沒想到很快地埋伏的冷氣團就偷襲了。

 

娜佳把頭靠在窗上,感受車子的顛簸震動與窗外偶然照進的陽光,她喜歡這些陽光如同酒癮者嗜酒一樣。陽光與人,會產生出影子?還是因為本來就有影子,所以陽光才顯得有意義?

 

「米夏…?弟弟是叫米夏?你們爸媽當初怎麼給你們取名的啊?」男人問。

 

「爸爸說不要找算命的,然後媽媽就說她自己來取就好。」米夏回答。

 

「喔!對啊!算命的取的名字不是會撞就是很冷僻,你們有沒有看過之前新聞寫的,說有些字的意思還很難聽。」

 

「是喔!我們班就有那種很難唸又沒意思的。」

 

他陸陸續續說了好多話,不過大多數都是在談他自己的經驗,娜佳不常與這樣年齡層的人接觸,她頂多只了解同學與父母這樣的人會說怎樣的話。張宇賢──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舅舅,嘮嘮叨叨說了好多事情,雖然又雜又多,但視聽上去非常特別。他又問了娜佳一些關於讀書的事情。

 

「除了怪談外你還喜歡看什麼嗎?

 

「有時候書裡提到的一些其他哲學書或文學書吧…」

 

「從書裡找到更多書嗎?不錯啊!這樣讀也是一個方法,而且可以讀到很多不同種類的書。現在台灣很多人都以為年輕人很笨、好壓榨,說讀書不知道讀到哪裡去,但是常常為了生活要忍啊!

 

他沒有理會娜佳,繼續說下去。「常常有那種從小一路順遂的資優生,長大後到了大學發現自己不怎麼樣,很多都是第一志願出來的,但是一個環節不順利導致後面的路都斷了,然後就會怨天尤人。這種人我看太多了。」

 

張宇賢的聲音漸漸變得沉重,像一條很粗的鋼線不斷地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們家搬到台北去後,突然要重新適應生活很難。那裡的氣候跟這裡差太多了,冬天的時候根本看不到太陽,包圍住你的空氣都是冰的。不過你們現在回俄羅斯應該也很不能適應吧?本來要把一個已經有意識的人強行拔起放到另一個地方去,就是有風險的。

 

「不過我的人生非常順利,平順得像是天鵝絨,到了大學、研究所你會看到更多人,他們的故事不是非常曲折就是平淡得令人覺得悲哀。不過,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覺得有希望,朝著陽光來的地方走去。就跟妳的名字一樣,娜佳,他們相信希望。

 

「社會有一個錯誤的想法必須改正過來,他們喜歡從犯人的過往判斷是否會造成現在這種情況,比如說他們會認為嫌犯曾經在青少年時期受過莫大挫折,或是出社會後一直失利。他們相信有過悲慘的經驗才會走向悲劇的人生。但很多時候不是那麼一回事的,娜佳,那是天生的東西,就在人的體內。

 

「你知道台灣人怎麼命名的嗎?除了算命外,或是標新立異外,最普遍的一種就是希望子女能朝著名字的方向去走。當一個人取名叫姿柔,很可能是家裡期待這個孩子能夠有溫柔的姿態,人最可笑的地方就是會極盡所能去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每一次張宇賢提到娜佳的名字時,少女便會反射性地震懾一下,好像是有人拿針戳她似的。男人徐徐轉動手上的方向盤,穿過了一條看也沒看過的路,娜佳看著窗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農田,放眼望去,只有無盡的農田,什麼也沒看到。有幾棟鐵皮搭成的小屋子全是空的,鐵門敞開,裡面放著務農的器具。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不過,我也是有遇到不順遂的事情過,」男人緩緩開口,「感覺好像是要把我過去的好運都摧毀一樣,厄運為了補償它的不足,接踵而至的來,無縫接軌,一件事剛結束另一件又來。前幾天我剛送一個被精神分裂困擾許久而終於跳樓的人走,我一直害怕自己也會遺傳到這種病,精神分裂,妳聽過吧?然後我的論文被教授強迫要寫上他的名字,不然我就無法畢業。」

 

這些話從男人的嘴裡猶如河水般緩緩流出,灌滿了整個空間,娜佳快要被接連打在身上的文字淹沒了,呼吸變得是最困難的一件事。在她有限的生命中所有事情都是順遂的,她從未想過他人的人生是由哪些碎片拼湊起來。娜佳偷偷移動視線,看著門把,她怕就是移動視線也會被男人看見。

 

她看向弟弟,發現弟弟也看著自己,前面的男人也透過後照鏡盯著他們,他的眼神好像是過往的惡夢裡出現的那些鬼。娜佳的指尖冰冷,比周圍的空氣都還要冷,米夏則發現了為什麼胃會那麼痛,那是他裝在帽T口袋的DS

 

「我從出生就什麼都不相信。娜佳,妳以為人生真的有意義嗎?

 

「…我不知道。」

 

「常常有人說,他們做這些事做那些事都是為了尋找人生的意義,但是他們似乎把人生的意義和對自我的期許完全搞錯了,你不會在沙漠裡找到任何東西,你也不會在夏令營發現人生的荒謬,娜佳,你還不夠火侯。

 

「有一次我去了同學家,他媽媽不過才五十多歲,就因為中風而下半輩子都要躺在床上,他走過去幫她翻身,動作很溫柔,又體貼,感覺像是專業的看護在照護病人一樣。他們之間的那種情感與疏離感,為什麼他要讓他媽媽活著呢?有些人其實是死了比較好,復活這種事只會出現在耶穌身上,我們如此虛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該相信,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為什麼會有人認為活著是一種恩賜呢?

 

張宇賢就此打住話題。

 

娜佳能聽見車裡的「嘶──嘶──」聲,那個叫什麼?喔,對,白噪音,在極度靜謐的空間裡她唯一能聽見的只有這個聲音,就連自己的心跳聲也未能像那惱人的寂靜如此讓人焦慮。她抓住米夏的手,米夏也緊緊回握她的,他們頭一動也不敢動,只敢以眼角餘光交會。

 

張宇賢開始撞自己的頭,猛撞在方向盤上,起初只是像是節拍器那樣,慢慢地又規律地撞方向盤,碰,碰碰。碰,碰碰。車裡的嘶嘶聲變成琴弦,一條一條緊緊拉著他們的喉嚨,張宇賢的敲撞富有節奏性,華爾滋般的規律節拍,一下一下地往方向盤中心撞,娜佳嚇得手指都僵硬蜷曲起來,兩人的手指如鉤子般勾住,瞥見方向盤上的血跡,撞頭的人不吭一聲,米夏哭著尖叫出來,娜佳拉開車子的鎖,她慶幸這車種夠舊,推開門後拉著弟弟跑出去了,米夏聽見一聲撞擊,是堅硬物體互相碰撞的東西,但他什麼也沒管,跟著姊姊跑了。

 

這裡是從未見過的地方,四處都是乾枯的田地,產業道路連輪胎印都沒有,更別說人的腳印,娜佳今天穿了底很薄的懶人鞋,不過她沒有感覺到痛。

 

原來心跳是能在一瞬間加速的,只有一秒鐘,她感覺心臟就要從胸腔撞出來了,剎那間皮膚都涼了,她抓著弟弟往回跑,她不敢回頭看,但是她又怕男人就在背後,因此她只管往前跑。

 

空氣很冷,太陽很大,今天的太陽雖然艷,卻不敵周圍如針的冰冷,然而娜佳與米夏並沒有感受到四周的一切,此刻腦子裡只有快跑這個警訊而已。這個警訊像水波一樣在體內隨著震動而越盪越大,最後體內的熱充滿了全身。

 

娜杰日達,娜迪妍卡,娜佳。王娜佳知道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什麼,她知道這是希望的意思,她當然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因為無時無刻她都相信著這個東西的存在,相信著總有一天這個東西會來到她身旁。她還知道米夏的名字是什麼意思,米哈伊爾是米迦勒的變形,她知道他們的名字是希望神會眷顧他們。娜杰日達時時刻刻都懷抱著希望活下去,不論是在平凡的生活中,還是此時此刻。她聽見自己喊著上帝的聲音,還有迴響在耳邊的脈搏聲。

 

她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不過她很清楚手裡握著弟弟的手,弟弟也緊握著她的手,兩人的手連在一起。她看見在直行的道路上有一條小徑,往那跑過去,從這裡開始有了房子,有了車子,有了人在這裡生活的跡象,娜佳又往前走過去,她不敢四處張望,只抓著弟弟再往前走。

 

是汽車在風中劃出聲音,娜佳看見一條大馬路,她想這大概是一條尋常的道路而已,因為旁邊都還是民房。米夏挨著她,警戒地看著四周。

 

口袋裡的手機還在,幸好沒有遺落在途中,娜佳掏出手機,訊號有三格,按下三個數字。電話接通後,娜佳一下哭了,嘴裡含糊咬著不成句的字詞,她聽著對方的聲音,是一個女的,聲音不疾不徐很是沉穩,聽了之後也放鬆下來。

 

『我們會馬上派警員過去,有看到附近有路牌?或是有什麼顯著的標的?

 

娜佳往上看,看見街角就有一家7-11,再往旁邊看就是綠色的牌子。她照著上面白字報給電話那頭的警察。

 

她看著米夏,一臉的狼狽,自己想必也是這副模樣,抬起腳發現阿基里斯腱的那塊皮膚全是血,是給鞋子磨破的,剛才奔跑時完全沒有感覺到痛楚,現在那刺痛一次回來了,痛得要死。

 

娜佳用手抹掉那片血跡,擦過傷口時她痛得咬牙,然而卻是再三地去碰觸,每一次接觸時都是痛得掉眼淚,但她不能停止自己這種動作,就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因為那好像就是生命給她的回饋。

 

她覺得這種痛甚至比平日所嚐到的甜更加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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