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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身:雪哈拉莎德之子,修改過,擴寫了好幾段。

 

 ‧說一個你沒聽過的故事

 

 

 

 

 

 

 

 

 

 

 

 

 

有一本書的前言寫過「道歉,apology,它的字源是辯護」。在造成傷害的當下,說什麼都無法緩解受害者(或受傷的人)的傷痛,道歉成了加害者的自我辯護,那是最無力的辯護,也是最難承認的過錯。

 

洋洋很顯然地,對這段話有意見,不過他沒說出口,而是摸摸我的頭,然後把我的星冰樂拿走,將他那份義式濃縮推給我。剛散戲,很多看完電影的人都來戲院隔壁的星巴克喝飲料,鄰桌有幾個女孩拿著手機忙不迭地拍照、打卡、上傳到IG。其實不只她們,窗邊一個男孩子也將桌上的雜誌擺到最適宜的角度,方方正正,一本雜誌,一支錶,一台iPod,一杯卡布,最後,再從他的皮革包包裡拿出一台黑色的微單眼,最後的精心點撥,照片的重點不再是咖啡。

 

這些好細膩、好奢華低調的日常,就在這個空間不斷上演、下戲,再由另一組人馬搬演。可這裡還只是小case,真正要玩,就要到少數人聽過,但聽過都佩服的小店,在那裡才會看見真正的豆子,一袋一袋,說這是孔加生產的耶加雪夫,還問一句,「有沒有聞到櫻桃香?」然後鼻子一吸,嗅出似是而非但熟悉的酸果香,說,這才是懂咖啡的人。我不懂咖啡,我最多能接受的咖啡味只到星冰樂。

 

「我討厭星巴克。」我說。

 

「可是你喜歡星冰樂。」洋洋說。

 

「我還討厭義式濃縮。」我又說,「苦死了,我不吃苦。」

 

「可是你愛吃苦瓜,」他說,「我炒苦瓜鹹鴨蛋你都乖乖吃下去了。」

 

「苦瓜是甜的!」我爭辯道,「好吃的苦到最後都會變甘甜。」

 

他喝完星冰樂後,又把空杯推回來,但不再碰那杯義式濃縮。

 

「馬的,你自己明明也喝不下,還裝文青。」我咬牙切齒地說。

 

這家星巴克沒有露天座位,不通風,我很快就被滿室咖啡香薰暈,這裡每個人大口地吸,大口地吐,氣息是咖啡味的,進進出出,不頭暈才怪。然而每次看完電影,洋洋都堅持要來這裡,待一下也好。我問他為什麼,他也說不出來,每次見他都很享受這裡的氣氛。我疑惑,這裡有什麼氣氛嗎?不就大家來來去去,點杯咖啡,吃塊蛋糕,或鹹派,和對面的人談一下午。而且不通風的環境(我要強調)裡,大家一直講話一直講話,咖啡機也一直吐氣一直吐氣……然後,我就這麼暈了。這是一幀,好吵好亂好小市民的景象。而洋洋愛。

 

「不然你喜歡哪裡?」他問。

 

「我不知道……」我攪出杯子裡的鮮奶油,說,「安靜的,涼爽的地方。」

 

「我們可以去日本,」洋洋眨眨他的大眼睛說,「安靜又涼爽。」

 

「日本不是你家後院嗎?怎麼?去後院還這麼開心?」我說。

 

洋洋習慣了我的苛薄,皺皺鼻子,很快又回到原來的狀態,說,「因為是跟你去啊,我們在一起後最遠只去過綠島耶──」

 

「還有香港啊。」我說,「雖然大部分都在吃和買。」

 

在香港,一下飛機,洋洋就興沖沖地牽著我的手奔向機場巴士,一說到要搭巴士到市區,他就很興奮。一連幾天他都還是靜不下來,去完一個景點回到飯店要休息一下,他又進浴室洗洗臉,換一套衣服,說,欸我們再去逛逛,給你買新衣服。這裡的衣服size好齊,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外國觀光客多,洋洋買得好多,作為亞洲購物中心之一的香港當然備得齊全妥善,他不用擔心買不到。我累癱在床上,想著香港比起日本應該更像他家後院,為什麼來這他還那麼高興,但說歸說,晚上我們還是出去逛了,買了,喝了,而且是他買單。

 

接近情人節的二月上旬,這座靠海而起、吃太多鹽的城市,都張嘴,換吃巧克力。氣候變遷,去年的十一、十二月一點也不冷,直到一、二月才冷起來。白天熱,晚上冷,衣服難穿,就搭一件一件像洋蔥一樣的,可回到寒冷的房間後我把在外面脫下的,一件一件又穿上。

 

我與洋洋計畫好四,或五月,要去日本賞櫻,我們要去金澤。在網路上查了金澤的相關資料,包括熱愛金澤的人說的「金澤才不是小京都,而是金澤」和所有位在金澤的紀念館資訊。我說,靠,日本真是有夠愛蓋紀念館,彷彿從地質裂動開始就注定要被紀念了。但想想也不對,全世界大概除了台灣外,正常的國家都會把記憶留下,哪怕只是過去的生活方式。原本他異想天開,說不如就一路向北,追到北海道去,把金澤以北的櫻花都看完。

 

『何謙洋,拎北沒錢,沒時間,你自己去,我一個人回來。』我這麼說,他才打消那個愚蠢但有點可愛的念頭。

 

對洋洋的家庭,對他而言,這些都不愚蠢,而且隨時都能辦到,而且,早在他國中時,就已經一個人到英國去過暑假了。「壯遊」,在我這種愛找藉口的人眼裡,那是一種需要付出心力、社交力、膽識和金錢的行為。說英語的國家總是簡單一點,畢竟台灣人喜歡讓小孩從小就中英雙語生活,取英文名,用英文對話。洋洋也不例外,只是他不上英語補習班,他請英語家教,一對一,全程英文對話(連我都望塵莫及的會話能力),談論當周社會大事。

 

他在那只須克服語言上的惶然,異國的文化衝擊,專心體驗英國人過度的熱情和冷漠,其餘都可以用錢解決,那是他們家最不缺的東西。在去過英國之後,他高中又去美國遊學、大學則交換去香港……云云。

 

第一次到他家去玩,他說從側門進去就好,我問為什麼從側門(應該說,為什麼有側門),他說要開大門,就一定會碰到阿姨,而他不想讓阿姨看到我。

 

「阿姨」是他們家雇用的清掃阿姨,在全家人看不到的地方打掃,然後將明亮乾淨的客廳、臥房、書房交還給雇主,一天有十小時在他們家。我問這不違反勞基法嗎?洋洋卻小聲說,阿姨自動要加兩小時,因為家裡老大要上研究所了,是私立醫學院,很花錢……而何家當然把那兩小時算進加班費,那兩個小時,阿姨的時薪翻倍。

 

至於為什麼他不想讓阿姨看到我,大概是因為阿姨對於「同性戀」的態度,讓洋洋不敢正大光明帶我進家門。

 

我是這樣想啦。但實際上我不知道。

 

我們在他寬敞到爆的房間裡待了很久,一天半裡做愛三次,看了兩部電影,片尾credit才剛跑出來,洋洋的嘴就突然貼在我嘴上,先是輕輕摩擦,才吻上來。他的嘴唇好熱,熱到快溶化我的嘴唇,他的身體也好熱,像夏天的太陽,像紅通通的火種,存留的餘溫。那份熱的餘韻夠長,足夠我用了。

 

這個房間比我老家一層樓還寬、還長、還廣,採光又好,是經過建築師設計的,而且景觀正好面對海濱,可以把高雄的夕陽都放入口袋中。他們家蓋在半山腰,一覽山林海洋,但洋洋說,他們家最後的資產就只剩這棟房子了,有名無實,空有虛榮外貌,其實敲一下就碎了。

 

「那就好像,愛倫坡寫的厄舍府,房子搖搖欲墜,看起來還鬧鬼,因為裡面的主人就快崩潰了。」我說,試圖連結起房子與人的一體性。

 

「你們外文系的平時聊天都這麼高雅興致嗎?」洋洋斜撐著頭,饒有趣味地看著我。

 

「當然沒有,」我說,「外文系整天都在玩而已。」

 

我沒有說謊,事實上,我們系真的除了讀書外,都在玩社團,玩樂團,用力地玩。有錢的,就出國多玩點,沒錢的,就把台灣走透。大家都用力打工、用力讀書、用力玩,畢業了,就出國繼續讀,或者進入大公司就業。

 

「你是哪種?」他問。

 

「我喔?我咧,好像有點錢可以負擔,但實際上花出去就沒了。可是說沒錢,一定會被真正沒錢的同學罵死,說到底,大概就是我真的懶得出去玩吧……」

 

大三時,爸媽當然問過我要不要讀研究所?要讀的話,想出國讀嗎?姊姊出國去讀,飛了大半個地球,到英國去,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那種被斥為「無用」的科目,在她看來全是珍寶。起初爸媽有點反對,說要讀藝術,就不能等賺點錢再去讀嗎?姊姊一氣之下,把二十多年來存的紅包錢、基金都提出來。

 

我跟姊姊差了四歲,她出國時,我才上大學。我大三時,她在碩三,拖了一年,驚險畢業。洋洋問我為什麼不出國讀書。

 

「我其實有想過的,」我說,「但是我要讀的又是文學,你覺得前面一個讀藝術就被爸媽嫌棄很久了,我還敢說要出國讀嗎?他們一定會說『唉唷這種東西台灣也能讀啊……』有一次我試探性地問他們,我爸只說讀文學,在台灣讀不好嗎?台灣人又不是不會講英文,幹嘛一定要到外國去讀英文啦。聽起來實在很沒說服力,而且我知道他們已經沒話可說了,退到最後一步,再往後就會摔下去。只要我想要,就能出去。但說真的,聽到那句話後還出去……就有點不忍心。」

 

其實姊姊自己也負擔不少學費,家裡要供我出國讀文學,綽綽有餘,但我不敢再要求,說能讀國內的就好了。慘的是我研究所也讀了三年,終於爬到畢業邊緣,和姊姊一樣,不時竊喜還好沒去國外讀。

 

我在他那張好大好大的床睡著了,即使是冬天,沒蓋被子也沒差,他家的暖氣,一到冬天就發電供熱,把屋子澎得暖烘烘的。我記得我也問他,為什麼你不出國讀書?他說,出國讀法律喔,還是算了吧,好累。

 

洋洋是台大人,和我不同,我只是一間老學校的英文系畢業而已,不過他畢業後沒留在台北,而是回高雄。他身邊的人包括他爸媽爺奶外公外婆都偷偷認為他瘋了,我第一次聽他說這件事時倒是直接說「幹,你瘋了吧!?」

 

『沒有啊,我還是準備國考啊,又不是改行,為什麼大家都說我瘋了?』

 

『因為……因為台北工作機會真的超多的啊,』我說,『欸拜託,我大學也在台北讀的耶!』

 

『那你為什麼又回來?』

 

『這跟你不同啊,我這種學歷隨便都可以取代,你的學歷高,再加上那個科系,閃閃發光的,簡直就是難抓的神奇寶貝,』我說,『而且我真的受夠濕冷了。』

 

結果洋洋那年沒有去考國家考試,他進了一間海運公司的法務部門,打算以後考律師,這之前就先累積一點工作經驗。和其他員工不同,他們不必二十四小時輪班,不必守著世界各地送來的文件與貨品,而且起薪夠高,也不負他們何家對這小小孫子的期待。而我大學畢業後,考回家鄉的研究所,畢業後就留下,考了個證照當窮講師,待在這個封閉、快樂、青春、好動又充滿鬥爭的小社會裡。

 

我們沒有在彼此都會去的club相遇過,沒有在交友app上看過對方,更遑論按讚,也沒有參加過聯誼,更不是經由朋友介紹。

 

洋洋會去的地方,都是我踏不進去的;除了那間club外。他們是高官權貴子弟,「我們」充其量,只是沒落的地主家庭後代,在這座島上享有幾十年財富,在國民黨來台後,才過沒幾年,財產不是被沒收,就是用來度過沒有一家之主的餘生,能糊口也就過了。我這一生,大概永遠不會有機會拜見那些上流的生活樣貌,就算要想像也不知從何想起,用網路上很紅的一句話解釋:貧窮甚至限制了我們的想像。

 

外婆的手是由疲憊的皺紋編織而成,外公的手遍布傷痕,還歪歪曲曲的,和我的又直又細的手不同,外公手指的骨節錯了位,在不對的地方穿出骨型。但我在洋洋家,偷偷看見了,他爺爺奶奶的手好柔軟,好光滑,他們剛煮好一盞茶,但不動手倒茶,而是讓菲傭將茶水注入杯子八分,再擺在他們面前,唾手可及的地方。洋洋說,小時候都是他負責倒茶的,爺爺喜歡茶,就一邊教他怎麼泡茶,一邊訓練他。

 

『但是記憶中……我不泡茶後,爺爺好像也不泡了,都讓蘇珊娜煮,』蘇珊娜是他們家的菲傭,在他們家服侍的期限快到。洋洋又說,『爺爺好像很喜歡蘇珊娜泡的茶。』

 

洋洋在說起他的爺爺時,我知道他很想回憶那段時光,他們祖孫的天倫之樂,僅有他與頭髮花白的爺爺,他想讓底片再次放映,因為生了點黃斑的回憶封存剛好。對他來說那是美好的,這是鐵錚錚的事實。可他一說完爺爺與他的小故事後,就閉上嘴,觀察我的表情是否有變化。

 

半山腰的風景與環境其實不怎麼好,偶爾還是能聽見山下的機車汽車引擎聲,前方望去的除了海還有海上的垃圾。

 

洋洋的家永遠是那麼乾淨明亮,就是海明威所說的,人都需要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但是海明威知道嗎?曾經乾淨的、不復明亮,黑的終能洗成白。

 

林家古厝,我媽媽小時候住的那個家,一年到頭皆充滿了沉重的鐵銹味,房屋避不見光,過去還把陽光鎖在門外,角落生了霉,去除後又長回。在那裡時間被強制停下,不再轉動,把林家的時間暫停在那一格。那一停,就是媽媽的半生,耗光了外公剩餘的人生,也終於讓外婆習慣黑暗裡的聲響。熟悉了,就能應付各種危機。

 

將時間拋棄,主動遺忘,把自己關起,好像這樣就能擋住早已瘋狂燃燒的火海入侵。外公與外婆這樣度過了剩下的、凝滯、冰凍好的時間。

 

有一件事我從沒說出口。

 

也許洋洋是在他最缺乏愛的時候遇見我,但那時是我最不需要,甚至想要拋棄愛的時候。

 

×

 

外公在我二十四歲生日後一個月走了。

 

喪禮很低調,但是來的人不少,有許多人是代表他們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叔公姑姑……來。這些人不是死就是自殺,還活著的,泰半也都無法勞動身體,來到靈堂後說不定一勾起他們的回憶,就在那點燃心裡藏了數十年的火種,但軀體已失去力氣,乾燒一陣後,頹然倒地。

 

媽媽站在門口迎接每一位前來弔唁的來賓,她五十多,要六十了,但站得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還挺還直,身板子好像架了條木棍,與每個人握手,我看她握得都爆出青筋了。我的媽媽美智是外公的第三個孩子,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么,但她像老大那樣擔起所有責任,像老么一樣一直陪在外公外婆身邊。

 

小舅舅從美國趕來,他沒能趕上最後一刻,人稱的「最後一口氣」,但很豪氣地說喪禮費他出。雖然我們知道小舅舅在美國的一堆爛事就夠他受得了。這番話是說給外公聽,也說給外婆聽,還說給他的兄姊們聽。我們幾個孫子不怎麼在意這些,只在乎蓮花是不是折太多了,不知道外公看到這些蓮花會不會煩,因為我們看了都煩。

 

外公的人緣好,獄友多,被宣判送去綠島後,其他人紛紛恭喜他,祝他能早日回家。他回家了,獄中老友們能來就來,不能來的全由子女孫子代來。媽媽聽他們說自己的故事,聽得極其專心,把他們的故事當成自己的,也當成外公的,就是因為這樣,我媽媽才永遠無法把自己擺在最前面,她人生中的第一順位就是外公與外婆,這點從我很小就知道了。她是那麼的、專心致志,讓受害者家屬的故事進入自己的腦內,以至於沒看見一個陌生人進靈堂。

 

『我是何謙洋。』

 

『我是來替我爺爺向您的父親道歉。』

 

『他不知道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

 

『拜託請讓我上香。』

 

靈堂的自動門開啟,我看到一個男人,長得好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多公分,而且生得一副俊俏相,穿著喪禮的黑西裝,但與他的外表不符的是臉上的表情,憂鬱到滿臉失血,蒼白如墳。他鞠躬,九十度,一個完美的直角,對著我媽。

 

『張太一,』姊姊戳戳我,問,『那誰?你見過嗎?』

 

『我不認識啊,』我茫然地看著那男人,他還維持著那姿勢,而我媽也依然站得很直。

 

『他說要跟阿公道歉耶,』姊姊說,『是誰?不會是那些人吧?』

 

『什麼那些人?』我問。

 

『我去看一下。』姊姊不顧我的疑問,逕自走向那男人。

 

我站在原地,和那些前來致意的家屬握手,聽他們講以前外公在獄中多辛苦,好不容易手上的傷復原一點了,奮力寫完一封信,又被打到手腕半殘,到死之前他的右手都無法使出全力,只能無力地晃晃。

 

而就在那時,那個男人突然下跪,跪在我媽面前。

 

也是那時我媽終於不再挺直身板,像散了的積木,完全垮下。

 

×

 

「你說你的名字就是阿公的名字,」洋洋說,「你們家孫子是太字輩的嗎?太一真的好日本名喔。」

 

「我大舅舅叫英治,阿姨叫理惠,我媽叫美智,舅舅叫啟介,」我說,「我姊叫太如,只有我們兩個有太。」

 

「一家人都是日本名耶……」洋洋驚嘆道,「你小時候有被老師同學問過名字嗎?」

 

「問什麼?」我不解地問。

 

「就是,你的名字很不台灣,很特別啊。」

 

台灣不台灣我是不知道,而特別與否,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外公叫林太一,然後我媽把我取名叫太一。以前在林家古厝玩時,外婆會招招手叫我「一ちゃん」,然後塞給我一大包柑仔店的糖果。那是廉價又可愛的回憶,小孩子最好打發,只需一包糖,就可以忘記是怎麼被媽媽拖來鄉下的。我姊早就脫離被糖果誘惑的年紀,但她不是傻子,知道要回阿公阿嬤家,就自己先去租書店租了三四本漫畫,好打發荒蕪的下午。

 

那包糖果什麼口味都有,而且現在都買不到了,挖到仙楂餅我最開心,把所有仙楂餅都挑出來,留到最後再吃。外公看我只有一包糖果,好像嫌棄太寒酸,又帶我去柑仔店買了一瓶彈珠汽水。我力氣小,手壓不下彈珠,試了好幾次都失敗,只好舉高那瓶彈珠汽水要外公幫我壓。

 

但他也是同樣無助地看著我。

 

我很好奇,洋洋小時候吃過這種糖果嗎?不知道他懂不懂這種庶民的童年。如果他沒吃過,我很樂意現在帶他去阿嬤家,找那間柑仔店,挑齊所有口味的糖果,塞一包給他。但此刻我只能往他嘴裡塞剛剛一起去大賣場買的梅子糖。

 

同樣的,我也很好奇他的童年有沒有大賣場冒險這種遊戲。

 

「洋洋,」

 

「嗯?」

 

「我小舅舅是Gay,你知道嗎?」

 

「你好像有說過。」

 

「你知道為什麼我外公被抓走對吧?」我說,「但你沒聽我講過小舅舅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的,但那番話依舊刺傷了洋洋。所以我當作一切都沒發生,躺在我狹窄的小雙人床左邊,一條腿跨在他腰上。

 

每當我們在我們的小公寓裡生活時,到了一個足夠安穩的定點後,我總是忍不住又翻起一波浪,而洋洋往往被那波浪沖得滿身水,濕透了身,不停哆嗦。外公的故事我沒說過,但他知道。

 

「小舅舅在三十多年前就去了美國。」我說。

 

那是個美國事物持續在台灣盪漾的時代,America,這個字在這座小島上開出許多結果,每個人對這個字的解釋都不同,又紛紛走向同一個結果。殊途同歸,我想可以用在這裡。America,代表了先進的科技、文明開花結果的勝地、新式打扮、雷朋眼鏡、同盟、移民、新生活、新的開始、同性戀、墮落的起源。

 

白先勇的《孽子》出版了,在那之前,郭良蕙的《青草青青》早他二十年點出了男孩們的情慾。小舅舅喜歡新潮的東西,喜歡洋派作風,他到鹽埕去,買舶來品,穿得閃亮有型。他不看酒吧小姐妖嬈的身材,他看美國大兵的二頭肌與健塑有力的腰。小舅舅一直希望出去闖闖,但他的家庭早早選擇了噤聲,作為下半生的生存方式。

 

如果他留在台灣,會不會埋在深櫃裡呢?我想是的,他會,但有天他會引爆,那時所有人都要盛住他爆炸之後的星火塵屑,火花會燙傷每個人,讓他們知道這份埋藏太久的心已經醞釀得如此灼熱。小舅舅去了美國後,聽說談了幾次失敗的戀愛,三十多了,還去音樂祭狂歡找男人,結果還真的被他找到一個真愛──音樂祭的場控人員,一個年輕他十歲的小男生。小男生好愛小舅舅,對他一見鍾情。

 

洋洋又是怎麼愛上我的?他在最需要愛的那個時候看見了我,而我卻在最不需要愛的時候遇見他。喪禮上他一眼都沒看我,心裡只想著要向外公謝罪,由於他的祖父,外公才落入牢獄之災。媽媽受不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遇上這種事,差點沒昏厥過去,姊姊機靈,要了洋洋的手機號碼。但她機靈完後就把事情丟在我身上,差使我聯絡洋洋。

 

再一次看見洋洋時他臉上的氣色好多了。我想,啊……真的是個養得很好的孩子。一看就知道。

 

「小一,」洋洋摸著我的頭髮,說,「再等我一下好不好?」

 

×××

 

那個家好遠好遠,他還以為自己就會死在那座風景艷麗的小島上,看著波光嚥下最後一口氣,從高雄到台東,從台東到綠島,他過去不知走過幾回了,卻沒想過有一天會變成單程票。

 

被抓走前的最後一晚,林才與髮妻吃完結婚紀念十周年的大餐,肚裡的菜都還沒消化完,就被抓進鳳山招待所了。那之後他每天從昏迷中醒來,然後被倒吊起來,由海軍內位階較高的人處理他。長官測驗,測驗他的忠誠度夠不夠,然後灌一次辣椒水。林已經分不出他嗆出來的是辣椒水還是淚還是胃酸。在隔壁房裡,慘叫聲陣陣傳來,林不知道那是誰的叫聲,是朋友的嗎?他不知道,因為從沒聽過友人發出這樣悽慘尖銳的叫聲。在被國民黨召進海軍後,林以前在軍中的好友也被召進來。林很高興,因為終於有人聽懂他的語言了。

 

政權一換,一夕之間,島上溝通也斷裂了。政府推行「國語」,林聽不懂「國語」,對漢文也一知半解,他出生後政府已實行禁漢文政策。他只會說台語和日語,為了學會「國語」,林還去請教一個看起來很聰明和善的外省老師,那外省老師是廈門人,廈門話和林熟悉的語言很像。

 

林的家族沒有改姓成為日本人,他們堅持不改。思想上的開放走得快,「改姓名」這種政策太愚笨了。日本人對台灣人的思想教育時而開放(為了殖民方便)時而封閉(也是為了殖民方便),林在中學時,就去圖書館,和兄長一起讀書。他們早在那個年代就讀過維榮、波特萊爾、卡謬、馬克思,無須等到六零年代。林愛讀書,在校成績也好,本來他是有意去日本讀大學的,但他進了海軍,而才過一兩年,日本就宣布戰敗。很早,林就知道那些新潮、改革的思想,他們不容許的思想。

 

一些朋友們在戰前就去了東京,林固定一個月拍一次電報給他們,報告家鄉現在的情形,與他的近況。他去的電報局來了一個新的女孩子,頭髮有點捲,而且不是黑的,而是被太陽一曬就閃出光澤的棕,林起初還以為她是混血兒。每次去拍電報都看她看得出神。電報字數有限,女孩有時會要林刪掉一些字,林聽見她的聲音,是沉穩溫和的女中音,宛若夕陽那樣寧靜。

 

林戀愛了。和電報局的女孩。女孩少他一歲,將滿十九。女孩的名字是惠子。惠子和林一樣,都嚮往著書裡那些人寫的,浪漫又平凡的人生,自由的國度。他們的夢終究只是夢,睡醒之後,與黎明一同散去。在某天最寒冷的陽光下,惠子決定與林共度一生。

 

終於,在戀愛兩年後,林與惠子舉辦了一場婚禮,隔年他們生下兒子。那年,林家的地幾乎被搜括走,所剩不多,雖不至於陷入經濟危機,但數十年來的安逸生活是不再有了。林很憤怒。那也是他所剩的力與怒。從前他們經歷過那麼多,日本人在台灣島上掠奪無數,現在換了另一批人來,還冠著堂麗的名目。

 

但他只是個平凡的小軍官,家裡有妻有兒,還有上頭老父老母與兄弟姊妹,他什麼都不敢。操作著船艦的手一滑,就能把船上的人都摔進海裡,可一旦這麼做,他的家人所遭受到的報復,可不只是淹死這麼簡單了。

 

林很少看雜誌了,報社陸續被查封,他又不願看連篇的中文報。事實上,在中華日報的日文版被刪除後,林就不看報了。廈門人老師還是教林中文,因為林不讀報,老師就給他一些簡單的小說讀,林對幾本小說的作者很有興趣,向老師借回家。一次,老師提來一袋書,說,這些書小心點,不要被人看到,然後拿了幾片外面印著「聖經」、「法華經」字樣的書皮套上。

 

做什麼?林不懂,但既然人家這麼說,就照做吧。回家一看,林發現,這些書都是從前日本時代看過的,原來有中文版本,他很是欣喜,又重新回到了知識與文學的世界。後來,林向廈門老師說那些書他從前都讀過,他很高興能再讀到,因為圖書館裡的書多數都被毀了。老師說,不如以後就來他們家讀書吧,另外有一些人也會來參加,大家可以一起交流。

 

林不是笨蛋,他很快知道那些書背後代表的意義,以及可能招致的結果。

 

紅書取得不易,林每次從讀書會那偷偷收來雜誌後,翻三遍,讓所有文字都記在腦中,再剪碎、當作燃料,燒煤煮飯。他在日本時代,費盡千辛萬苦,進了日本海軍。噢殖民地總是有這種悲哀,為了能獲得平等的地位,台灣人把自己打造成日本人要的樣子。林的父親是大地主,當年家產絕對比那些來台的官家們還要多,但終究只維持了那麼兩代。日本人走後,國民黨需要海軍人才,林當然被召進了。

 

林家的家產幾乎被收走,而現在他們還要他獻出他的知識與技術。林沒想到,那之後他們還要他的命,就在他獻出知識與技術後。

 

×××

 

洋洋說,好玄啊,幾十年後受害者的孫子與加害者的孫子在談戀愛。

 

「這沒什麼好驚訝的啊,我相信很多人都這樣,只差他們不知道而已,」我說,「而且你知道嗎?有一部德國電影就是這樣耶,納粹的後代在研究納粹多殘忍,結果他愛上一個脾氣比他暴躁的助理,她就是受害者後代……而且他們的祖父和外婆以前還同班過。」

 

後來我得知早在美軍第七艦隊撤退後,鹽埕就逐漸沒落了,八零九零年代,舊堀江退居後位,新堀江登基,成為年輕人新的去處。小舅舅看的,根本不是什麼美國大兵,但我也忘了這段故事是誰跟我說的(是誰?是美智、我媽媽嗎?)我猜和小舅舅眉來眼去的是停靠岸邊上貨的商船水手,水手和大兵,在異鄉短暫停留,上岸只為補充食慾性慾,在海上漂流久了,下船才能當人,而當人就需要滿足這兩項最大的慾望,於是鹽埕就這麼興起又沒落,男人女人都在這來來去去,渴求著愛與被愛,渴求身體裡的靈魂能被解放不再被肉體拘禁,為什麼這聽起來好Gay、好妖、好camp

 

綠島小夜曲的綠島,不是台東外海那座島,而是指台灣島。這也是後來與洋洋去綠島一趟才知道的。

 

Camp是什麼意思?」洋洋問,「算了,不要告訴我,我聽不懂。」

 

「為什麼?你英文不是很好?」

 

「那是『英語』,你會的是『英文』」他說。

 

「隨便你,」我說,然後跳開話題,「欸今天是情人節耶……我們偶爾也學學正常的情侶去吃飯好不好?」

 

洋洋有點驚喜地看著我。

 

「那,我們今天去吃河濱那間餐廳?」

 

「呃,不要,」我往後退,退到我床頭去,「去那裡好憋,好ㄍㄧㄥ喔,而且我不習慣。」

 

洋洋說的那間餐廳沒有名字,而且地點神秘,是在巷口內,一間奢華、厚重又低調的木門後。只有在餐廳裡用餐的客人知道這裡,他們只帶最上得了檯面的朋友來,看似拓展客源,實則近親繁殖。我聽他說那什麼得過獎的大廚就嚇死了,要是他帶我去那吃,光是提防自己講錯話就累死了,還談什麼氣氛。第一次被拉進那種地方時,我傻得連走路都忘了,更別說侍者帶位時還順便掃射我全身上下。餐廳內大家都穿得既輕便又高雅,高級品牌的都會系列,方便移動、不失身價。我才知道原來大家笑說高級料理又少又貴是真的,不只少,還不讓你吃全份,一隻蝦有一半都是廚師花半小時調煮的醬料。要我再去一次,才不要。

 

「你每次都這樣講,」洋洋說,「我說要帶你去吃好吃的,你就說這種話。」

 

「……不要,我怕那種地方。」

 

他吐一口長氣,說,那不然他煮。現在就去買菜。

 

洋洋買菜的地方不會是什麼大賣場或家附近的超市,他只去百貨公司地下街的進口超市,或是早上的菜市場。他的嘴挑,只吃最新鮮的,和最好的,但住我這,他就得去附近的超市買。我的嘴更挑,只吃我想吃的。所以他煮飯都要避開我不吃的那些,還要兼具菜色的豐富性。我覺得養我真是太不划算了。

 

「美智煮的飯是不是都偏硬、青菜的味道很淡?」他問。

 

「對啊,而且美智煮來煮去,就那幾樣菜,有時候她心情好,就會多蒸一條魚,或是多做一碗涼拌。」

 

「泰式涼拌嗎?」洋洋笑了一聲,「今天可以做。」

 

YEAH!」我在床上亂踢亂叫,已經好久沒吃到泰式涼拌了。因為美智已經不做給我吃了,因此現在只有洋洋會做,他聽我描述的,去找那些食材和醬料,依照我的記憶調整比例,川燙蝦子和透抽,切洋蔥、香菜、小番茄,灑魚露、擠檸檬汁,攪拌。

 

其實很簡單。但我不想自己做。

 

媽媽不煮飯給我吃之後,我的胃都交給洋洋。他照著我說的,試著煮出媽媽的味道,也有他自己的味道。我的食慾包辦給洋洋,性慾也給他承包走。洋洋的身體和他煮出來的菜一樣可口鮮美,而且每次吃下肚都比預期得更甘美鮮甜。他在遇上我之前,前前後後也交了不少男友,不過他們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們。那些男孩,據洋洋說,他們都沒我難搞、比我還懂人情世故、知道怎麼愛人、而且貼心,但他們不是我,所以他們就算知道怎麼讓洋洋開心、舒服,也不會是洋洋愛的那個。情緒和情感是分開的,快樂和愛也可以是分開的。而在愛的時候,常常是痛苦的。

 

「你是為什麼學煮飯的?」我問。

 

「大學時附近的餐廳都吃膩了,」他說,「而且不太健康,很多餐廳用的油都選便宜大桶的,吃多了不好。」

 

「所以才開始自己煮飯的?看什麼學的?上網查嗎?」

 

「上網查啊,」他笑了,「幹嘛?你以為我去上貴婦料理班嗎?」

 

「的確很有可能啊。」我說。

 

×

 

喪禮過後,我打了通電話給「何謙洋」,請他出來談談,我們約在一間很大的咖啡廳。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要談什麼,因為那算是對方單方面的要求,我們可以不接受道歉,更可以無視對方。因為事情過去這麼久了,傷害已造成,無論怎麼彌補都難以挽回,我的外公外婆這數十年來身處的、寒冷的地獄。在那陽光稀薄的家裡,姊姊看漫畫看得眼都花了,但外婆堅持不能拉窗簾,老舊又髒兮兮的藕色窗簾外,陽光強硬地要進門。試圖曝曬、清洗這一切。

 

「何謙洋」這次出現與上次不同,他穿得也輕便多了,黑西裝適合他,但不要太常穿比較好。他一來,看見我,打了個招呼,輕輕地鞠躬,我有點受寵若驚,長這麼大還沒被這樣對待過。他說,他很抱歉(不,你道歉的對象不是我)。雖然我在他點餐時探頭一看,店外一台閃亮亮的黑色保時捷完美地停在白框內。

 

時間拉回外公去世的半年前。他在祖父房裡找到了一個鐵盒,裡面裝滿了碎紙片,他拿出來一看,碎紙片的背後都有寫名字,有些已經辨識不清,看不出是什麼名。他沒有問祖父這是什麼,而是偷偷把盒子帶回自己的房間,一一上網google這些名字,想當然爾,這些碎紙片上的名字沒有建檔在網路上,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查不出來。他翻開那些紙片,在沒有名字的那面是印刷字體,破破爛爛的紙張看不出前後文,他將一段字打上去,搜尋結果出來,看不出什麼有用的,他又用另一段字查,查到了一篇簡體字的論文,發現這段字的出處是一本講述共產思想的書。

 

『等一下,』我伸手,要他稍微停一下,說,『你想說什麼?』

 

『有一張紙,上面寫的名字是林太一,』他說,『我去調檔案、找地方文史工作室,查有沒有保存以前的海軍名冊,找到你外公。』

 

『等等……我不太懂,你爺爺……你爺爺是什麼人嗎?』

 

『啊……對不起,我沒說嗎?』他說,『我爺爺以前是海軍的……司令。』

 

『啊?』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當時官位還沒那麼大,他的叔叔是當時的司令……我爺爺當然也就分到很好的職位,』他說,『你外公和我爺爺曾經是同一個部隊的。』

 

『……我不太懂。』

 

『你外公當年被海軍總司令關……禁閉,刑求,原因是因為他持有紅色思想的書,』他說,『一本講共產主義──』

 

『我知道紅書是什麼!』我說,『但我不懂你的意思。不好意思,我不太懂為什麼事到如今又要說這個,我阿公已經走了,他也活到八九十歲,壽終正寢……』

 

『你外公是被我爺爺舉報的!』他不由自主地大喊,引來周圍一些人的側目,他繼續說,『對不起,我起初以為只是、只是──我在他房裡找到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說實在的,這些線索很少,你一定不會相信。但後來我找到其他東西,這些名字──這些名字,他在鐵盒裡放了其他東西,是對他們的道歉信……』

 

×

 

吃完飯後,我們去外面散步半小時,空氣很冷、很髒,河濱公園的水也跟空氣一樣混濁。洋洋今天不回家,留宿。自從我和媽媽關係急速降至冰點後,他就常常來陪我,要我早點習慣兩個人擠一間八坪套房的生活。我問他回去要不要看電影,他說好。還去買了兩杯熱奶茶和鹹酥雞當配餐。

 

洋洋按著遙控器,挑選電影的樣子好像個專家,按到某幾部片還會皺眉,最後他乾脆不找了,直接翻開一區。他問看楊德昌好嗎?

 

「你要看哪部?」

 

「嗯……『一一』?」

 

「可以啊,」我說,「我們來看一堆生活苦悶的中產階級怎麼引爆人生。」

 

「你講這句話的時候好cynical喔。」洋洋笑著說。

 

「那是諷刺我嗎?」我踢了他一下。

 

「不是,你cynical起來很棒,我喜歡。」

 

「謝謝。」

 

我記得第一次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才不過二十歲,我很少看「國片」,由於某些國片的關係,以及我本身電影素養不足,一直沒有看楊德昌的電影,所以我也不懂為什麼這麼多文學人、電影人推崇他,會看這部電影也只是因為通識修了「電影與文化」。尤其,他還是個電機系的耶。與洋洋在一起後,有次我與他討論到思想犯,我說當年很多台灣菁英都被殺了,包括醫生,包括我外公,他說,可是國民黨也抓自己人啊。

 

『我知道啦!我有看過牯嶺街啦!』我紅著臉說,『小四的爸爸被問了兩天嘛!』

 

對呀,國民黨也抓自己人,我在看了這部電影後才知道的。這段歷史,洋洋曾經去尋找過嗎?他好奇自己爺爺的過去嗎?解嚴後才出生的我們,生長年代已經近乎完全開放,到千禧年後更是狂飆,科技翻新比變臉還快,電腦可以做出在一秒內變化急遽的效果,〈青梅竹馬〉裡蔡琴在大樓陽台吹風,背後的柯達底片招牌亮晃晃的,如今底片只剩一小群人玩,變成一個珍貴的遊戲。

 

「說起來,」我看著電影裡的婷婷在彈鋼琴,說,「我以前也學過一點鋼琴耶。」

 

「真的?你沒講過?」

 

「我沒講過?就是……我跟著我姊去河合學琴,學了很久,大概也有七、八年。嗯,她蠻有天分的,但還不夠有天分,」我說,「我就沒什麼靈性吧,彈琴被老師說匠氣很重。」

 

「你下次彈給我聽?」

 

「沒琴要去哪彈啦!」我說,「而且我姊上高中後鋼琴就賣掉了,一台很貴,賣出去沒虧就好。」

 

電影演到哪,我們根本沒注意,全都在聊天而已,但也沒差,都看過了。洋洋開始蹭我的脖子,熱燙的舌舔拭幾下後,在側邊咬了一口,很輕,只有一點點齒痕,很快就會消失。忽然一聲「幹」從電視後傳來,我笑了,但洋洋很專心地吻我的脖子,掀我的衣服。

 

「欸……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我仰頭,小聲說著。

 

「什麼好玩?」

 

「剛剛他罵了『幹』……幹這個字,原本有性交的意思,但也有殺人的意思……」

 

「嗯?」他抬起頭,暫停前戲,打算先聽我講完廢話。

 

「嗯,」我說,「你是一啊,我是零。幹,跟被幹。比如我外公差點被軍中那些人幹掉了,是殺掉的意思。而你幹我是……做愛的意思……對不起你繼續。」

 

我想他被我弄得都軟了,有點過意不去。洋洋的臉看起來很無奈,他的眼神不看我,但也不看哪,只是嘆了一口氣,說,「小一,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

 

「對不起。」

 

「你幹嘛說對不起?」

 

「……嗯。」

 

「……我覺得這件事,」他說,「好吧……我也沒想逃避的意思,但我想是不是……是不是能至少,不要讓這件事影響我們。」

 

「嗯,嗯。」我囁嚅著。

 

洋洋和我並不是戀愛了才知道彼此的的祖父、外公發生過這樣的事。而是我們先知道了這件事,才開始戀愛。這件事在我們之間,可能是疙瘩,也可能是催化。我對媽媽說我有了男友,是那天那個男生。

 

我媽媽美智,一點都不覺得兒子喜歡男人有什麼問題,但如果兒子男友的祖父,是那個間接殺掉她父親的人,那就不同了。全、都、不同了。

 

「小一,」洋洋的神經放鬆了,捏著我的臉,說,「小一……」

 

「嗯?」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說,「那天喪禮的事情。」

 

「什麼事?」

 

「你那天站在你媽媽後面,看我的眼神好像看到鬼一樣。」

 

「你在靈堂有看到我嗎?」

 

我很訝異,因為我一直以為他沒注意到我。

 

「有。」

 

「那你當時有什麼感覺?」我問,「有一點點喜歡的感覺嗎?」

 

「嗯……沒有。」

 

「那你怎麼突然提起這個?」我又問,「有想上我的感覺嗎?」

 

「嗯……」洋洋拉了一個長音,看著我,說,「老實說,你穿黑西裝的樣子讓我蠻硬的……」

 

幹。

 

「你是變態嗎?還是AV未亡人系列看太多?」

 

「我不看AV,會軟。」

 

「不然是怎樣?那是我阿公的喪禮耶先生。何謙洋你是多想幹我啊!」

 

「那也是後來回去才想起來的啊,我又不是在靈堂看到你就想上你……」

 

「唉唷,好色唷。」

 

洋洋無奈地瞟了我一眼,弄亂我的頭髮,說,「欸這樣說起來,『一一』裡面的洋洋,應該也跟我們差不多年紀了吧?」

 

「嗯?應該吧?他演電影的時候八歲……」我說,「你剛說了一句好色的話喔。」

 

「哪有?」

 

「『一一裡面的洋洋』……」

 

洋洋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睜著眼睛倒出滿滿的疑問,我有點喪氣,沒想到黃色雙關笑話沒奏效,但下一刻他就想通了。

 

「吼,你真的很無聊耶!」他說。

 

關於那些故事,我還聽過一個。媽媽說小時候家附近住的都是熟人,不是親戚但比親戚親,鄰里自成一個社交聯絡網,在網路還沒被發明出來的時代,孩子、丈夫的去向都靠這些人提供的情報。媽媽成長的地方介於城市與鄉下的中間,她讀的是私立學校,專門給油廠子弟讀的,一間菁英的搖籃,同時也是窮孩子翻身的踏板。

 

『有個阿叔,』她用台語說,『清鄉的時候,被刑求一次,怕了,把事情都抖出來。』

 

『然後咧?』我問。

 

『沒有然後了啊!』她說,『那些人死了吧,當時都槍決,他可能覺得愧疚吧,沒多久就瘋了,我上次看到他,還住在那附近,但人瘋幾十年,那個樣子都變了。』

 

變多少?我問。

 

從一個滿臉紅光的青年變成臉又黑又乾、皮膚比葡萄乾更乾、牙齒比碎石頭更畸零的樣子。

 

我的故事有八成都是美智說的,從小我和姊姊兩個人就聽她說故事。當然,那時她說的不是這種故事,而是各國的民間故事、童話、兒童書……甚至不知從哪挖來一套整套漢聲兒童繪本、大師名作繪本。長大一點就開始看橋梁書、文字書。姊姊比我聰明,很快就能讀懂故事的意思,或理解作者的惡趣味機關,但我都是聽她說了才知道。

 

這麼說起來我的理解力好像蠻差的。或許吧。在咖啡館的那個下午,何謙洋細心地向我解說,他是怎麼在祖父房裡找到這些的。祖父有兩間房,一間是和祖母一起睡的,一間是他自己的房間(書房又是另外一間)。

 

另一間房很少開,裡面堆了很多雜物,祖父吩咐清掃阿姨不用掃那間。有一個破舊漂亮的鐵盒,裏頭裝的就是這些東西,他翻出了那些指向未知的名字,意圖尋回名字的意義,但只有少數能辨認出來是什麼字。

 

他又在碎紙底下發現一個夾層,裝了幾封信件,上好膠了,但從未寄出,上面沒有郵戳章。這樣做很不道德──但他拆開了,撕掉封口,拆開信紙。

 

『……這封?』我看著他推過來的那封信。

 

『還有其他人的……你想看看嗎?這裡還有你外公寫的家書……沒被寄出去的,』他從後背包拿出更多信,說,『我最後聯繫上的只有你一人……』

 

『總共幾人?』

 

『呃……十二人,有紀錄的。』

 

『所以他告密完後還寫這些道歉信!?』我說,『他有參與刑求嗎?』

 

『對不起我不清楚……』他說,『我們家從來沒講過這些事。』

 

『廢話嗎!?』我說,『有哪個殺人犯會在家講自己今天殺了多少人……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我知道。』他顫抖著聲音,說,『你要那樣說……我也不能阻止你。你想看的話,這裡有那些「名條」和道歉信……一封都沒寄出去過,我確認過了,那是我爺爺的筆跡和他的簽名方式。』

 

他又繼續說,『調名冊出來,你外公和我爺爺在同一個部隊……我只能查到他的地址,沒變……就偷偷去看了幾次……』

 

這不是一個可以用「直接殺害」來一言以蔽之的,這是一個多人參與、完美結構與不平等法律的大型屠殺──在我家,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即便我們從未明言。

 

在憤怒的同時,我又忽然閃神,回到平時的我,看著對面的人,像看著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心裡想,他說話的語氣好軟,好像在哄人。

 

我沒說話,於是他繼續故事。

 

『有天看到他不再出現,就問他家鄰居怎麼了,說冬天在浴室滑了一跤,撞傷腿骨,去醫院住了幾天,我就去醫院問櫃台他住幾號房,然後在門外看他,』他吸了一下鼻子,那模樣好像說的,好像是他外公似的。

 

『你連醫院都去?』我苦笑一聲。外公摔傷後,在醫院住的那幾天,有一半以上的日子都失去意識,眼前景物漸漸模糊,我們都在想他或許是快走了,於是身體決定,先把自己送去醫院,至少醫院靠窗的房明亮得多。

 

心裡頓時有一個念頭:不知道這個人爺爺是不是還幹過特務?居然連這種事都查得出來。

 

『某一天去,櫃台說他去世了,遺體交由和醫院合作的禮儀社處理,』他說,『就這樣了。』

 

那些由他說出、沉重如鉛的懺悔,重重地打在我身上,快要將我壓垮。那是冬天特有的窒息感,稀薄冰涼的空氣一下衝進咽喉,把聲音掐死,我有五分鐘的時間發不出聲音來。

 

×

 

美智有屬於她的故事,外公有他的故事,我也有。

 

手機裡躺著幾條訊息,來自姓何的、那家人的孫子,說希望能約我出去,陪他去一趟史博館。史博館的展覽有什麼我不知道,每一季的展覽內容都換得快,稍微不注意就溜走了,只有二樓有一處常設展。而何謙洋的目的就是常設展。

 

天氣好得有點該死,霧霾不在的港都有點稀奇,藍色的天空像假的,還淌出甜甜的香氣,捲了一大片雲做棉花糖。我小時候,高雄就長這樣,那時根本沒聽過「霧霾」,愛河還是髒的,電影館叫做電影圖書館,二二八和平公園則是一直叫二二八和平公園……喔不,以前叫二二八和平紀念碑。

 

有些東西換了名字,就換了靈魂;有些則不;而另外有一些,不管它換過多少名字、被輾碎多少次外表,本質依然存在。

 

於是我們頌揚本質,並且堅信本質的獨立性。不受影響、不輕易改變、不世襲。

 

好像多唸幾次願望就會成真一樣。

 

我說服自己,眼前的人並不是間接殺害我外公的人,只是他的孫子,而他的孫子不應該為他承擔這些……

 

『嗨,』那台黑色保時捷又出現了,停在路邊,裡頭的人拉下車窗問,哪裡可以停車。

 

『後面有停車場啦。』我指著後方那一塊空地。因為平日沒什麼人來,所以停車場都沒什麼人,不明說還以為那只是空地,但細看會發現地上淺淺的白色框線。

 

框線不寬,想必館方當初也沒想到人會這麼少,所以把線畫窄了,以為停車格多,人就會多。人好像都喜歡想很遠、把事情想得很美好,卻沒算過自己的斤兩。我算過我的,太輕了,只有21克,加起來與靈魂同重,等同沒有。

 

黑色保時捷的主人顯然很會停車,倒車入庫的技術真好,恰恰停在框內。我想起以前去學開車時,倒車入庫這關總是不過,雖不到壓線,但就是差那麼一點。

 

『你怎麼來的?』他問。

 

『……搭捷運。』

 

『那等等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說,『我等一下要去學校。』

 

『那我送你去學校。』

 

『唉不用了!快進去看你想看的東西。』我說。

 

『喔……好,不好意思。』

 

那句「不好意思」說得很輕,他把那四個字咬在嘴裡,再輕輕放開,打算認他們散去,可是我聽得很清楚。來自他的「對不起」和「不好意思」何其多,但我已經聽煩了,縱使過去從來沒有人,真心對我們說過這句話。

 

『你吃過了嗎?』他問。

 

『嗯。』

 

『我還沒吃,不知道附近有什麼好吃的……你有推薦的嗎?』

 

『沒有,我都隨便吃吃而已。』我說。

 

『……好。』

 

明顯地我冷淡的態度讓他閉上嘴了,那正好,我實在不想花時間跟他社交。對他來說,除非是國中戶外教學,否則成年後不可能會再踏進來。沒事幹嘛要來看這些名字呢?只不過是名字。我想。這些名字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只是兩、三個字的組合。

 

名字真棒。可以有意義,也可以毫無意義。反面一翻,從有到無,化整為零。

 

外公替他與惠子的孩子,取了英治、理惠、美智這樣的名字,媽媽為姊姊取了太如這樣的名字,而我卻是太一,只是太一,只能是太一。彷彿靈魂可以世襲,姓名的繼承,就是魂魄的延命。

 

『那個……呃,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不然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他走上階梯時問。

 

『張先生,就好。』

 

『好……張先生,』他說,『這些事情我也跟你母親講過了,雖然她不太想談。嗯,很正常,我也不是希望她馬上就能給回應……』

 

『那你想怎樣?』

 

『可以的話,希望能給一點補償──』

 

『不用了,』我說,『人都死了。』

 

『至少給遺族……』

 

『我們不缺錢。』

 

相較於錢、我們最缺的是陽光,而且是那段時間的陽光。每一天的太陽都不同,人與陽光接觸的時間也只有幾小時。為了活下去,來自太陽的維生素D是必要的,為了視力好,我們打造許多接近陽光的人造燈火,而我姊在外公外婆昏暗的家弄壞了眼睛,爸媽責怪她看太多漫畫。

 

陽光永遠是對的。錯的只會是人。

 

『對不起,』他說,『這樣要你們接受我的道歉也很強硬,而且還不是我爺爺……本人的道歉。』

 

『很高興你意識到問題點了。』我說。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

 

『你一直說對不起顯得我是個爛人一樣,』我說,『拜託快看完,看完就走。』

 

他在那些受難者的照片前繞來繞去,細讀上頭的資料以及事情發生的經過,從如何被抓走、審問、刑求、行刑──到棄屍,無一不詳細刊載在上面。每一塊貼著受難者照片的壓克力板,都像一座小型的墳墓。而我靠在牆上,看他周旋於墳墓之間。這些東西我都已經看過了,從我們小的時候開始。

 

看他對著照片皺眉、歪嘴的模樣,覺得有點好笑,這人八成努力在腦內想像,盡量讓自己融入情境之中,好體會人間煉獄的千分之一有多灼熱。然後他跑過來,問我,請問林太一先生不在裡面嗎?

 

沒有,外公不想說,就沒放。

 

為什麼?

 

因為,因為他躲躲藏藏了好久……就是怕經過了數十年的有天,這一切攤在陽光底下,槍桿子口依然對著他。他不說、外婆不說、我們都不說,就把這些都壓在心底。

 

我們是這樣長大的,看著屍體從街頭撿回來,從他破掉的口袋裡找任何能證明身分的東西,從他當天吃的晚餐、經過的路段、與誰說過話,找到他們的家人,將墓碑蓋回來,再讓他們回到這裡,事發地點之一。緊接著在後,才是漫長又滯悶的長路,走不完似的,每天都看見同樣乾荒的風景。

 

外婆在之後信了教,每周有一天,她會離開那間晦暗的家,到白色的教會去。即使牆壁的壁癌,使得那份白脫落、失色,也比那個家的空氣令她感到舒服。我們被教育成要放下、寬恕、原諒,但是這份寬恕必須是純粹的,而且不能責備,不能斥責,不能算帳。這份寬恕只是徒有其名,而社會說這才是對的。

 

那份寬恕她給不起,因此她到一個未曾去過的世界。那裡的人不認識她、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的傷痛,這樣正好,她才可以稍稍地,擁有真正寬恕的權力。

 

角落有個女孩捧著筆記本,從剛開始就盯著我,注意到我的視線後,直接朝我走來。她問,不好意思,請問你是受害者家屬嗎?可以向你請教一些問題嗎……

 

『抱歉,』我說,『我現在很不舒服,回答不了你的問題……』

 

她看著我的臉,好一陣子,然後說了聲對不起後,走開了。

 

『你還好嗎?臉好像有點白。』何謙洋看著我,說。

 

『不好,』我說,『我很想吐,』

 

『我出去拿水給你喝。』

 

故事被說出來之後呢?故事是有其意圖的嗎?想要有什麼作用嗎?還是單純、就是一個故事?這裡有多少名字,就有多少故事,而我有的是外公的故事,和我自己的故事。其實外公的故事不該屬於我,但在何謙洋心目中,我就是那個必須說出林太一的故事的人。

 

我們回到車上,他開了冷氣,又下車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幾分鐘後,拿著一瓶寶礦力回來。

 

『這給你,你是不是中暑了?』他說。

 

『沒有,』我說,『只是很悶覺得頭暈。』

 

『那還是給你吧,』他說,『我查一下怎麼從這裡到你們學校去。』

 

『……我還是自己去就好。』

 

『我送你過去就好了,開車比較快,而且你還是要搭公車上去吧?我直接載你到門口。』

 

保時捷內,整齊、乾淨、還有一點香味,車內沒有什麼強烈風格的擺設,只有儀錶板旁的一株太陽能塑膠盆栽,我其實有點好奇這台車的玻璃是不是防彈的?聽說賓士、BMW、賓利……多數都裝上防彈玻璃。何謙洋不只買寶礦力回來,還有一盒果凍。

 

他將那盒果凍一併給我,塞到我手中。看了我一眼,說,『謝謝你今天陪我逛這個……』

 

『嗯。』

 

『我們家沒帶我來過這裡,』他說,『想想也是很正常。』

 

他又繼續說,『我……我還是很喜歡我爺爺,雖然知道他做過這種事之後,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看他了……』

 

『你是不該,』我說,『因為你們的幸福有太多是來自於我們阿公阿嬤的死。』

 

他不說話了,只是低頭,雙手握著方向盤,手背都爆出青筋了。我懷疑他下一秒就會惱羞成怒揮拳揍我。

 

『對不起,』他說,『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家裡很多人從來不談這些事。他們可能也不覺得這真的「有什麼」雖然我爺爺寫了那堆道歉信,可是他從來沒寄出去,我也不敢問他。』

 

『問了有什麼用,事情都已經變成這樣了。』

 

事情已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當年的外公一定想不到,在這之後政府會這樣教育下一代、下下代。一發不可收拾,受害者的要求變成一種奢望,過去的故事差點變成虛構,而我們還認為黨與國比世上任何一項邪惡都還純白。

 

『你媽媽不願意接受道歉也很正常,』他說,『畢竟從頭到尾都只是我一廂情願,我爺爺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那為什麼你還要這樣做?有任何意義嗎?』我說。

 

『……至少要有人發現這是錯的……』他說,『我……我目前為止,只找到你外公的,其他遺族都找不到,我想至少──』

 

『至少什麼!?這對我們來說根本毫無意義啊,』我說,『犯錯的人既然沒有真心道歉那又有個屁用?難道你以為請個代打就是道歉嗎?還是你覺得這樣做我們就會接受、因為都、已、經、道、歉、了、還、想、怎、樣!』

 

『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真心想向你們道歉──』

 

『還是因為你知道你們家族、你們這種家族有很多資源和權勢都是不正當手段得來的?啊?』我說,『我阿公以前還是日本人的海軍耶──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你們來了之後我們卻變成這樣?為什麼我阿公阿嬤到死都不敢拉開家裡的窗簾?你知道他們寧願搞壞眼睛去開刀也不敢讓家裡照到太陽嗎?他的手還因為刑求廢了耶!』

 

『……對不起。』

 

『不要只會說對不起啊!』我敲了一下車窗,『道歉的不是你爺爺有什麼用!?人都死了、你要怎麼贖罪!?你不就只是你爺爺的贖罪券而已嗎!?』

 

那車窗不愧是防彈玻璃,連悶響都沒有,我的拳頭就像棉花彈過去一樣,不痛不癢,倒是我的手痛得要死。何謙洋也注意到了,他一反剛才的畏縮,拿起冰涼的果凍盒,壓在我手背上冰敷。

 

我應該說些什麼,但是沒說。那盒果凍是橘子口味的,還能看見透明盒子裡的橘子果肉,和我稍稍紅腫的手背。

 

×

 

關於美智。

 

美智,我媽媽,三十多歲時生下我,當時已經有一個像流氓的張太如在前,我一出生就被當作她的小奴婢使喚。而美智忙著工作,把我們兩個丟給保母帶,照理來說,姊她應該要去安親班之類的了,但為了方便接送,就讓保母勉強照顧這麼大一個「幼兒」。

 

我對媽媽的印象比對爸爸的還深。因為她總是很隨和,理性,溫柔,平靜,但抑鬱。她很少說話,只有面對我們兩個的時候話會變多,而那通常是講故事的時候。她的故事很多,有來自於書本的,有來自周遭人的,也有來自她自己的。

 

她把自己的人生當故事講,分章節在天橋下說書一般,每晚都講一點,在點了小夜燈的房間內,為我和姊姊說故事。那些故事沒有文字記載,只有口語能將它化形,我們假裝房間就是星空下的草皮,被單由星塵編織而成,每一顆星星都是死去的靈魂化成的,然後,美智在那裡說出星星們的故事。天花板的夜光貼紙,都不如我們想像中的星星亮。

 

有個故事是這樣的:回家的路有三關,每一關都很難走,首先,你不能吃太飽。

 

然後,你熟悉的地方已經變了。那裡已經不負從前,你也早就察覺到,但你無法改變。你要回答問題,直到他們停止,直到所有聲音都靜滅。

 

再來,你會到達一個很遠的地方,海隔著你熟悉的,與你不熟悉的。你在那會待上很久,寫信不是求救,只是聯繫。你要待多久,沒人知道。出來後會怎樣,沒人知道。

 

那麼,這三關是為了什麼?我問,試煉嗎?考什麼?到底為什麼?

 

美智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我以為她在打暗號,跟著她眨了兩下,但她沒說話。姊姊也沒說話,但她看起來也不知道答案,獨自苦惱著。我們沒想到睡前故事還要動腦,而且答案還遲遲不揭曉,有點氣餒。

 

『為了回家的路啊。』美智說,『就像奧德賽要回家,繞了好多路才到。』

 

聽了這句話後,我與姊姊去圖書館找了希臘羅馬神話來看,不是給小孩的那種,而是寫給忙碌的大人看的。所以,儘管故事較為詳盡,還是沒能解釋到我們的疑問。為什麼要花那麼長的時間回家?那與我們熟悉的希羅神話不同,因為媽媽說的主人公,並沒有出去討伐敵人,也不是一國之王,更不是什麼民族英雄,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你聽得懂媽媽說的那個到底什麼意思嗎?』我問姊姊。

 

『啊知,』她說,『她就常講這種話啊。』

 

『還好吧?』

 

『那是因為你以前還沒出生。』

 

張太如丟下很玄的一句話後,就把我甩在後面,找自己想讀的小說去了。我那時把姊姊當天才,以為她知道什麼內情,但礙於家族、禁忌這種原因所以不能講,我相信了,就乖乖閉上嘴。沒想到幾年後我再次問她,她什麼都忘了,還說她怎麼可能講那麼中二的話。

 

奧德賽的故事,是我讀了英文系之後才補全的,零零雜雜的記憶,好不容易才把漏洞填補,但那與媽媽講的『奧德賽』好像不太一樣,媽媽沒講過希羅神話的『奧德賽』,她講的是自己的版本。

 

歸鄉的路程有十年之遠,中途還遭遇誘惑與攻擊,然而另一個奧德賽並沒有歷經征戰,也沒有被女色誘騙,更沒有一群手下跟隨他,一起返鄉。這讓我有點失望,我以為真實的奧德賽充滿了無力與無奈的悲劇色彩,沒有轉圜的餘地。沒想到是經歷這樣驚險的起伏,是英雄的故事。

 

爸媽從沒過過「結婚紀念日」,一來麻煩,二來結婚多少年了不重要,爸說,要也是改成倖存紀念日。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他就愛開玩笑,不然沒辦法中和我們家時時刻刻都存在的灰色氣味。

 

『你還記得那是哪天嗎?』爸爸在門縫中問她。

 

『嗯,』媽媽說,『人出來了,可以忘了。』

 

×

 

情人節過後,洋洋問,他可不可以搬進來?

 

「蛤──你搬進來幹嘛?」

 

「跟你住啊!」

 

「太突然了,」我說,「這裡很小耶,你睡不習慣啦!」

 

「我一個禮拜也來這裡好幾天不是嗎?」

 

「可是、可是你太突然了啊!」我被他這個提議轟得腦子亂亂,一時間只會說這句話,「為什麼要搬進來啦?」

 

「我想跟你住啊……」

 

「吼,你用這種聲音講話很賤耶,」我說,「你爸媽一定會問為什麼要搬,啊你又不打算現在跟他們公開。」

 

「……就說,搬去跟朋友住啊。」

 

「是哪種朋友會值得你放棄豪華臥房啦。」我說,「你很不會說謊耶。」

 

「可是──」

 

「總之還不是時候,」我說,「你沒有要跟他們說,我就沒理由讓你住進來。」

 

二十六歲的尾巴,我和洋洋交往一年多快要兩年。他自稱從他找上我談論外公時,就已經對我很好奇了。好奇是哪種好奇?是覺得這個人很奇特、好玩?還是「我想和你約會/上床」的隱晦說法?在那個人來人往、失去隱私與思緒的咖啡館,他邊說他找到的歷史,邊思索我是不是Gay。據他說他的雷達很準,我一坐下、翻開menu的時候,他幾乎已確定我是。

 

洋洋在我之前有過好幾個男友,一個叫Albert(必須用法文發音)、一個叫虎子、一個叫Cage,而高中那個叫英澤,是本名。這些人,有個交往超過一年,有個才不過四個月就分了,來來去去,洋洋說談戀愛這種事,有時比投資、氣象還難預測。

 

高中的那個是同校同學,洋洋讀第一志願,雖不是資優班,但那年的榜單他也替學校增一點光,說「一點」是因為考上第一志願大學,對這所高中來說,不怎麼稀罕。到大學後,他有一陣子到酒吧打工,認識了Albert,一個廣告業務,洋洋說Albert的長相好嫩,但全身無一不散發著成人氣息,很快地,年輕氣盛的洋洋就被他拐上床制伏了。

 

那虎子呢?洋洋跳過這個,說以後再講。我問是背叛型的故事嗎?還是哀傷的苦戀、各有人生志向的戀人不得不分開?

 

他沒回答我。

 

Cage呢?為什麼叫Cage

 

問是問了,他也說了,但我其實不關心他的前男友們。他也沒問過我的前男友們(要命名的話,大概只會是A君、B君)。不過他說了一個人,不是這四個,而是一個他在live場上認識的,那個人的名字有好幾個,每遇一個人,就換一個,而洋洋遇上他的那天,他叫Cyan

 

Cyan?』我皺眉,說,『為什麼我聽過這個人?』

 

『他應該有點名吧?』洋洋說,『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名氣,但其他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Cyan在網路上的照片,我曾在app見過,是個五官端正、秀氣的人,他的照片是精心設計過的,恰好的歪斜角度,嘴唇張開的角度能目測嘴唇色澤,不明顯的雙眼皮就靠迷濛的眼神上場補救了。

 

『你跟他一夜情過嗎?』

 

『嗯……嗯,』洋洋不自在地說,『看完live就去開房了,他邀我的,當時覺得他也算聊得來。』

 

『喔……那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樣?』

 

『跟他做愛的感想呀!』我說。

 

『為什麼要問這個啦!』

 

『你就說嘛!』

 

『就……很可愛、很會搖、很騷、很會夾、很會叫……』

 

『跟我比呢?』

 

『他蠻厲害的,』洋洋更正,『厲害得多。』

 

『是──喔?』

 

『但是我還是喜歡跟你。』洋洋說,他又更正,『最喜歡跟你。』

 

我知道這句是肺腑之言,他說這句話時,連看都沒看我,而是把頭埋進我的肩窩裡,然後咻──的一下,就扯掉我的內褲,把我的背心捲上來。我們做愛,很少打招呼的,只要體力夠、身體乾淨、心血來潮,就直接脫衣做愛。在家裡我只穿背心和內褲,他若是想要,沒兩下就可以將我扒光,尤其他又人高馬大的。

 

通常前戲是從嘴上的愛撫開始,洋洋一路由嘴親到、脖子、鎖骨、胸口、乳頭、肋骨處、腰、陰莖。他含住我那裡,深深淺淺地吞吐、舔拭,那裡很快就硬得像塊鐵。洋洋喜歡用嘴幫我,卻不常讓我用嘴幫他,第一次含住他那裡時,他先是喘氣、輕輕地壓著我的頭,要我含深點,但之後就沒再這樣做了。那是我們還沒交往的時候,我於是想那是不是他對待情人的方式?

 

洋洋的身體當然不是我第一具碰觸的裸體。他的身體可稱得上是我見過最好、最美、最結實的,腹部與胸部的肌肉高高鼓起。他的陰莖也是。他的長相也是。用娛樂新聞標題來講大概就是百年一遇的那種美男子。而他的為人也是。

 

在初次跟我做愛之後,洋洋又和另一個男人做了。另一個又可愛、又騷、又會叫的人,名為Cyan的男人。在跟那個人做愛之後,還覺得跟我做愛最舒服,可見洋洋真是,無可救藥了。於是他約我出來,像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很喜歡我。

 

「欸,說真的,」我說,「你到底什麼時候要跟你們家的人講?」

 

「……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才是時候?」我問,「你二十七了耶,他們就沒問過你跟哪個女生交往嗎?」

 

「沒有,」洋洋說,「現在很多人都不把感情放第一,我不談戀愛對他們來說也很正常……」

 

「不談戀愛?不談戀愛什麼意思?我跟你又在幹嘛?」

 

「我的意思是,」他說,「對他們而言,我就是沒有對象,」

 

「可是你的確有啊,難道你要一直瞞著他們嗎?欸,你過去交那麼多男友、到處一夜情他們都沒發現過嗎?」

 

「我又不是什麼事都要跟他們講……」

 

「可是你總有該講的時候吧?比如現在?比如我?」我說,「還是你覺得我遲早也會跟你分開?像AlbertCage、虎子?」

 

「沒有,我沒這樣想過,小一,你不能這樣說我……」

 

洋洋想要拉住我、想要抱我,但我拍開他的手。我只想說我很討厭情緒勒索但現在講出來的話大概都是滿滿的勒索……

 

「不然你是怎樣嘛!」我說,「何謙洋!我都為了你跟我媽決裂了耶!

 

「你不能隨便一句話就要搬進來卻又不跟任何人說你沒有任何交往的人、你這樣好像顯得我就是可有可無只是偷情用的人耶!

 

「欸!說起來不敢講的應該是我才對吧!?被殺的是我外公耶!何謙洋!什麼時候居然輪到我躲躲藏藏啊!

 

「你不說的話那是不是真的有天我們分開了、就等於你根本沒和我交往過啊……!何謙洋你不能這樣糟蹋我啦……」

 

×××

 

林動動自己的左手,試圖忽略那陣陣自骨而來的劇痛,他的手腕剛被鎚子砸過,骨頭癒合之前又碎了,他們瞄準他的左手,因為林在進軍隊前──其實是左撇子。那個密告的人又提供了新的線索,林是進了日本海軍後才改成右撇子。

 

他寫的信沒有一封不是字跡扭曲如蚯蚓的,於是他在寫信時,時常是日文夾雜一些筆畫簡單的「國語」。林的書信,只有寥寥幾封成功寄回家,他料想惠子收到信件後必定馬上拆開細讀。他早患了無數的病,在細菌滿溢的牢房裡。林不時想起,他與惠子在電影院看戲那天,天也是這樣明明暗暗,壞掉的燈泡一般,好不真實。

 

他的三個孩子英治、理惠、美智,現在應該也做成人了,英治也是時候該與他喜歡的女孩結婚成家;理惠也是大學生的年紀了;美智應該還在讀女高,如果可以,他想看孩子的畢業照,想像自己就在其中。

 

林入監後很少說話,他們給的水和食物也不多,每講一個字就要花一分力氣,林索性不講話,自願做個啞巴。他寫給妻兒的書信很多都被攔截了,有些直接和其他人的信一起燒掉,有些被人撿起。

 

二十三年的牢獄生活,林已經忘記時間的規律,他拋棄了分秒時的計算,也同時被外面的時間所遺忘。出獄後他看見妻子的身邊多了一個沒見過的青年,陌生的臉孔使林遲疑了一下,而青年對他也是如此態度,兩人互相戒備。但很快地,林知道了青年的身分,青年的臉就和年輕時的他一樣,就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也有惠子的影子在。他與惠子的孩子,前三個都長得像惠子,而這個像他。

 

林終於哭了,他乾涸的身體擠出最後一點水分,哭完之後,林才發現原來眼淚流過乾燥粗糙的臉龐時會痛。

 

林太一是我的外公,享年九十歲,生前有數十年的時間,將自己藏在陰影裡,然後,在乾淨、明亮的醫院死去。

 

×××

 

我後來想了想,外公的「林」,在他爸爸的時代發音會不會是はやし(Hayashi),既然他們是最靠近日本人的地主階級,生活也接近日本人吧。はやし,而非ㄌㄧㄣˊ,不過想這個都太遠了,至少外公的林一定是ㄌㄧㄣˊ。

 

四月,春生冬死,台灣難以看見的丁香應該也醒來了,少年少女們思春的時節,連假的季節。我們還要去金澤嗎?

 

吵架之後,隔一天的晚上,洋洋半夜打了好幾通電話給我,大概喝了點酒,而且是烈的,他胡言亂語,發出成年男人獨有的哭泣聲,嘴巴像打滑的輪子一個字也說不好。我在電話那頭想像,他是不是抱著我送他的皮卡丘娃娃、喝了幾杯酒,然後打來求我別離開他。他的聲音空空的,在電話線路裡迴盪、消散,然後又飄出一聲可憐的啜泣。

 

我要他把話留到早上,改學生的報告讓我很頭痛,已經不想再花力氣。他卻在凌晨三點又打來一次,說他就在我家門外。我立刻從床上跳起來,不情願地給他開門:我已經給他一把鑰匙了。

 

「你為什麼不用自己的鑰匙開?」我忍著睡意問。

 

「這樣你會以為是壞人,」他吸著鼻子說,「我吵醒你了嗎?」

 

「你半夜打好幾通電話又突然跑過來,」我說,「嗯,我很想睡覺……」

 

「對不起,」

 

「你不要再對不起了,很累……」

 

「可是我不想讓你生氣,」

 

「我沒有啊……」

 

「那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我裹著沙發上隨意抽來的毯子,抬頭看他。

 

「可以。」

 

他親了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洋洋喘著氣,他是一路跑來的,額頭上還有汗水,在這樣乍暖還寒的春冬交接之際。我問他怎麼沒開車過來,對面小學的轉角,有個位置,永遠不會有人停。他說他的車亂停,停在紅線裡,我住的公寓的大門口。家裡有一床被子,是特地買的,為了他的留宿。那床墨綠色的被子,上面有一點一點金色的聖誕樹圖案,這是去哪都買不到的,只有我這種大老遠出國去愛爾蘭玩,卻跑去百貨公司逛寢飾的人,才買得到這床棉被。

 

「洋洋,」我說,「我想回家。」

 

「嗯,回家。」他鋪好棉被,將我推上床。

 

「回我爸媽家。」

 

「嗯。」

 

「回去看我姊,她最近又交了一個男朋友,我必須回家幫她鑑定,以免她遇上愛拿錢的小白臉……」

 

「好,幫她鑑定。」

 

「你要來嗎?」我爬上床,問,「跟我回家嗎?」

 

洋洋拉掉床邊的檯燈,倏地一片昏暗,現在只剩窗外又亮又黃的路燈。

 

「嗯,他抱住我,「跟你回家。」

 

我們不再談論是否要去他家、是否該向他的家人說,您的兒子孫子有個交往快兩年的人……因為在那之前,洋洋有過無數的人,說不準我也終將成為其中一個。但我知道,他們沒有一個像我,絕對不會。那些收疊、藏起的記憶,有天必定會再展開,拉成一道長長的屏風,將我、與我家族的故事,躍然上紙。

 

後來的半夜我與洋洋說起,小時候是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生的、又是如何把自己裝進框框裡以免被發現我喜歡男生……我說,國中到高中,我讀的是私立天主教學校,其實學生們有九成九都不是教徒,但修女們會來進行生活思想教育,她們說,以後男生女生,互相尊重,互相配合……但大家都知道,女人從來沒被真正尊重過。兩個女孩被發現在樓梯間親吻,修女要求給她們記大過,之後……之後……我只知道有個男生,暗戀其中一個女孩,在那女孩回家的路上差點強暴了她,如果沒有被路過的歐巴桑看見,大概那女孩的人生就毀了。

 

少年的輕狂與近乎癲狂的愛戀,也許社會會替男孩下這個註解,但我一定會用黑色簽字筆劃掉那行字,補上一個強暴未遂犯。

 

所以你沒有被發現是同性戀嗎?洋洋問。

 

有些女生可能看得出來吧,我說,但沒有人點破。

 

那你媽媽又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年,我媽突發奇想,把我和姊姊的生日湊在一起過(加起來除以二的折衷月份),我拆到姊姊那盒漂亮的項鍊組合,閃閃發光的,還有又假又可愛的藍寶石,跑到浴室去,站在馬桶上,歪斜著身子看自己戴起來究竟如何。

 

「當然我姊就很生氣我幹嘛拿她的東西……結果發現我媽送我的是扮家家酒組,好吧,我很滿意,因為那套寶藍色的琺瑯鍋很可愛。」

 

「我好想看你在鏡子前戴項鍊的樣子。」他輕笑著說。

 

接近黎明時洋洋睡著了,而我還醒著,在夢的邊緣搖搖欲墜。明天是禮拜六,是我每周的掃除日,洋洋的牙刷、毛巾、髒內褲全都要洗,先用漂白粉浸泡過,再沾點肥皂搓揉。我還想洗窗子,用水沖溝槽,把灰塵都剔掉。

 

那白如凝脂的牆流淌著深深的靜謐,下午西曬的陽光,曬壞了窗簾。不管在哪我都將家,打掃得乾淨、又明亮。正如我們所有人都需要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在生命失序之後,我們只求這些,好面對接下來更多的虛無、虛無、虛無。在被推入虛無之後,你還能求什麼?只求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如果不把這裡打掃乾淨,我會常常想到幼年時在外公外婆家的下午,一整個又長、又悶的下午,像是浸泡在牛奶裡太久的餅乾,軟軟的,又沒味道。

 

故事將盡,我把故事封存、收藏,等到某天,再拿出來講。洋洋醒來後,我要問他虎子、Cage的故事,而我會跟他說A君、B君。我還要問,他小時候都是怎麼度過的,他玩的扮家家酒會不會很高級?

 

等他醒來後我要對他說,我的故事就到這裡,換你告訴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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