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聖域

陳以安前天跳樓摔下泳池死了。是撞死還溺死的不知道，總之今天早八的課她缺席，班導進來請講台另一位老師給他時間宣布。簡言之，陳以安當場死亡──要不也是摔進水後沒多久死的，因此泳池目前是圍起來的。這不是本校第一起自殺案，前面已經死了很多個了。有些新聞台記者趁著下課人多時闖進校園來，一下就奔到泳池去了。

畢竟陳以安也是個俊秀的女孩，眼睛瞇起來好無害又純淨的，尤其長脖子和四肢都是那麼白，在泳池清藍氯水下更是蒼弱了。她穿著水藍底搭粉黃圓點的無袖上衣，和白色的寬鬆五分褲，腳上套著透膚的星辰圖樣短襪，我不大敢這麼說，但在日光溫柔的白天，她看起來像攝影展會看到的照片那樣──非日常的一方景色。她的中長黑髮飄在水面上，面部朝下，至少我們從警察的藍衣間那裡窺視到的是這樣。陳以安沒有留遺書，但也沒他殺痕跡，的確是從十二樓一躍而下的。房間裡很乾淨，東西收拾得好好的，但不是「打掃乾淨」，她把每件物品都安頓好了。我想她不會要我們燒掉狗娃娃陪她，所以小狗安靜地裹著毯子。陽台的小盆栽也收好了。

幾個扛攝影機手持智慧型手機的人進來，堵著我們的嘴。

──同學不好意思，請問你跟死者是朋友嗎?

──請問她交友狀況如何?她在班上跟同學關係好嗎?

──她成績怎麼樣?老師有刁難過她嗎?

──她跟家人關係如何?

我拿走陳以安疼惜的狗娃娃跑了。阿勃勒在雨天後採得鞋子髒了汙了，白鞋子上全是黃黃黑黑的一點一點。陳以安死了，我卻感受不到。一群人圍在交易廳裡。

──陳爸爸陳媽媽，請問以安有在服用抗憂鬱藥之類的嗎?

記得陳以安在前天之前都很正常，在更之前也是，在更之前的之前也是，陳以安吃飯睡覺上課念書騎車出去吹風，她還帶了綠豆寒天回來，還會玩電腦遊戲，推薦我玩Façade，用俗濫的英文在遊戲中嘲諷。陳以安很好。她很好。

我抱著娃娃在外頭狂奔，阿勃勒大道上沒有天沒有地，只有強風吹來。

──霸凌，呃，這個部份我們不排除，現在還是以班導師和同學，所提供的線索去查…對，陳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可能要再進一步的……對，檢調會著手調查，對……

──她不是下個月生日嗎?

──應該沒被二一延畢吧……有這麼誇張?

──已經聯絡禮儀公司了……

她的屍體未吃一點水，只潤了膚皺了皮。

陳以安一就是那麼俊俏。

前些日子她說暑假不會回家，我問怎麼不回去，住學校附近沒什麼東西，就算是在市區也是市區的邊緣。她只說不想回家，很麻煩。

很麻煩。

我從零瑣雜亂的書桌上抽出她送給我的感謝卡，陳以安在每年學期末都會送一張感謝卡給我。她的父母也許會想知道女兒平時與同學的相處狀況，對，也許他們會想知道──

屋內灌了風，窗邊的風鈴叮叮噹噹像鬼來了，六月的烈日少有清風，濁濁的像灘腐水。陳以安怕熱，常說以後要搬去北國，把那些心底深知的空話啣在嘴哩，當成了一個願望。

──生命…在其深處…

──上主…包容了一切……

──水亦是……

阿勃勒沾了雨，黏在鞋子上了。陳以安是虔誠的教徒，雖然她不會主動提起，但有時我會聽到她的細聲低喃。我這才發現對她其實了解不多。快四年了。

她的父母搭電梯來到十二樓，我住十三，下一層樓看見他們正搬走房內的東西。牆上的十字架也拆下來，擱在一旁的紙箱上。她的父母早已形同陌路，陳以安形容就像是地球兩極的人，一生都不再可能會遇到了。然而藉著陳以安這個圓，她的父母終究是走到同一個點上了。她說，寧可死在異鄉，也不要活著吃滯悶的餘生。兩夫婦對她信教的事略知，只是並不曉得女兒這般虔誠，有些心虛又氣憤地，她的父親拿起十字架摔到地上去，碎成兩段。

──這種東西能幹嘛!?

他撿起地上的碎片。

──能幹嘛能幹嘛能幹嘛!?

警方說失足落水不是沒可能，但窗台並沒有查到這類痕跡，陳以安沒有抓住窗台，而是摔下去。況且屍體沒有浮腫，她不是溺死的。在那之前她就死了。

──請問她有在服藥嗎?

──先天疾病?

──我們不排除猝死可能，不過要等法醫…

我躲回房間。

──我不愛去教會，人太多了…我怕人多的地方…不過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會禱告…

──我會跟上帝對話…有個對象願意聽我說話就夠了──…

陳以安的父親持續敲著那個碎成細塊的十字架，然後跪在地上，抱著那些碎片哭了。

我望著拉起封鎖線的泳池，宿舍廣播請所有學生近期不得接近，舍監已經連絡承包商請他們加蓋窗台外的安全網，樓下剛失去女兒的夫妻扯聲哭喊著。我則報的陳以安的狗娃娃。我想也許她是往與她一同說話訴苦分享的天父那裡去了。當然這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

2015.6.12. /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