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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落比較擠,把字調大了一點。

 

 

 

 

 

三件事

 

 

 

×

 

男人到樓下轉角的便利商店,買兩包菸,還有一罐鋁罐裝的可樂,再加上一包小零嘴,店員俐落地刷條碼,這樣一百八十五元,收你兩百,謝謝。出自動門後,他馬上拆開一包,掏出一根菸迅速點火,徐徐地抽起來,就在店門口站了十分鐘之久。男人穿著乾淨的白T,深色的長褲,熨燙整齊,而且身材偏瘦又高,做起這些動作卻是像重複了幾百次一樣簡單流暢。他盯著灰藍色的天空,有點濕濕的味道就在空氣中飄流,他想像有幾百朵花紅的紫的橘的黃的藍的粉紅的,就在天上一朵朵簇開。

 

天橋上的人撐著傘走,一步步拖著,完全不怕雨點在打,撐著橘紅色的傘,一扁旋轉傘柄一邊踏著步。男人盯著拿傘的人,是一個年輕女孩,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臉蛋樸拙,髮色黛黑,綁著簡單的馬尾,身材看起來很細瘦。他的女兒要是還活著大概也是這年紀了,女兒活著時也是這麼單純的模樣,天不怕地不怕又什麼都怕。天橋上的幾塊字牌早已毀得不知型,只有殘敗地留下幾痕。男人於是離開了便利商店。這座島最不缺乏的就是過剩飽和的便利商店。隨時都會有人逃累了。

 

他開始想,這個月妻已七天沒回來了,這幾個字琢磨起來念倒有點好笑,現在的他只需要一點點火花都能笑,妻總在整理家裡時邊抱怨他不苟言笑,越唸越發生氣,最後會摔下一疊厚得不像話的報紙以洩憤,妻能做的一點反抗也只有這樣,所以離開了。他們沒有一張白紙黑字正式斷絕,沒有談錢,沒有談裂痕,什麼也沒談,倒不如各走各的,有個底也好,現在能有回去的地方就夠了,誰還苛求能完全自由。男人從沒過問妻,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在哪個男人(或是女人?)的懷抱裡,這些他不知道不曉得不清楚不明白,說到底,也只是不想了解。他們倆人最後的共識便是,什麼也不要問。

 

唯獨家裡還有一個兒子,才不過六歲,是在女兒死沒多久後,妻子發現自己又有了孕,而且為時已晚,打不掉。生下來後,全靠外公外婆養,好不容易孩子長到了六歲,準備上小學了。可樂與零嘴是要給兒子的,而他鮮少這樣做。兒子對自己的父母有點陌生,每次見到了都訥訥地坐在一旁,玩表哥表姊剩下來給他的玩偶和機器人。

 

男人不習慣與兒子相處,總覺得他在女兒死後就出生,必定有什麼關聯,每次看見兒子,他都覺得刺。

 

×

 

女人躺在汽車旅館的床上。

 

與天花板對視,那花俏的水晶燈,玻璃與光的互相切割下,房間四周圍都有小小的一片一片光,映在鐵灰色的牆上。她就只是躺在床上,看著前面,什麼也沒看見。偶爾聽見窗戶外的汽車喇叭聲還有砂石車的嗶嗶聲。嗶─嗶─滴─滴─

 

房間內的空調舒服,一點也不會覺得寒冷,也不會太悶熱。女人坐起來,兩隻手撐在床上,茫然地吐出一口氣,這口氣輕到連她自己也沒發覺。她身上有剛洗好的清爽沐浴乳味,你可能以為會有另一個人從浴室走出來,穿著浴袍,再熟練地解開,任由房間內的費洛蒙如揮發物般飛散。但房裡,也只有女人一個人而已。這一個禮拜她換了四家不同的汽車旅館,願意收留單身女子的不多,於是她便開著自己向母親借錢才買來的中古豐田,一直往下個點走,直到遇見能收留她的店家。她的旅途說來就是如此荒謬又普通。

 

她想過要隨便找個男人上床,隨便一個看得上眼的都好,於是她在頭幾晚也去了旅館附近的酒吧。以她的姿色來說,要找幾個男人不是問題,第二晚她成功了,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與她對上眼,兩人的眼神低調又囂張地交流,女人先放下酒錢便走了,年輕男人便跟著她進了旅館。女人關上門後,忽然發現男子的臉,就像自己的丈夫。她有意無意地看上了這名男子,大概也是因為臉太相似的關係,與丈夫臉蛋相似的男人做愛,似乎這樣便是成功背叛了丈夫,於是女人盡興地整晚在男子的身上搖晃,床單上全是她流出來的水。然而這樣的背叛,似乎又太簡單一些了,女人故意拍下兩人做愛的模樣,還有自己含著男子陰莖的照片──她從來沒這樣替丈夫做過。

 

完事後,男子過沒幾小時就走了,離開時還留下一張字條,敘述女人昨晚多麼盡情地用兩張嘴咬他。女人躺在床上,忽然覺得這樣一場下來,什麼也沒得到。同時,她心中泛起了對兒子的罪惡感。

 

她已許久沒看過自己兒子的模樣了。一點也想不起來,也不想去想起來。更糟糕的是,她完全忘記女兒長什麼樣了,活著該是幾歲了。

 

這兩個孩子相繼在她的人生中淡去,從她體內產出的兩個孩子,一個在八歲便死了,一個現在六歲了,到底是過了幾年了?女人盡力回想與丈夫還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麼樣,結果當然是一片空白,只記得女兒初死時她瘦了十多公斤,兒子出生時她終於覺得自己又回來了。方才湧起,那股背叛兒子的罪惡感,讓她對忘卻的罪惡感又消失了一些。她該走了,應該說,她該回去了。她必須要記得兒子的臉。

 

×

 

男孩從天亮時就醒著,他從小小的床上爬起,看著天光亮起,小狗娃娃依然抱在手裡。淡金色的陽光像水彩畫出來那樣稀薄,看起來像是什麼糖水般甜膩,凌晨四點多,男孩並不覺得疲累,而是爬下床貼在窗戶看朝陽升起。通常他都睡到九點十點,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醒來了,而且好像是身體自動自發地醒來,一點也不想再回去睡,於是興奮地看著一天的起始。時間從這時開始流動,人也起來了,有人在街道上慢跑了,還有一些摩托車和汽車也在路上跑,大台的橘色卡車也咻咻地往前奔。

 

每天的這個時候,阿公阿嬤已經起床了,到廚房去準備早餐,要不就是去附近的公園散步,所以他都是獨自醒來,不過沒關係,因為他的床上有好幾隻娃娃和機器人,男孩從幼稚園放學回家都玩得很開心。只要抱著他最愛的小狗娃娃,在哪裡都可以。

 

他的房間牆壁上貼滿了水彩畫和蠟筆畫,是老師教他畫的,有時他們會畫在天上賽跑的彩虹,或是他的好幾隻娃娃長翅膀和他一起飛來飛去,偶爾還會在漂亮的白色小房間裡大家圍著他聽他說故事。每隻娃娃都有一個名字,這兩隻是一起的,晚上都要它們一起陪他,這個是大鼻這個是小涵,還有這個每天都乖乖地待在他的口袋裡,雖然臉歪歪的有點醜醜的,可是他好愛它,就叫小安,還有這隻和這隻頭比較小,也是一起的,咪咪和呱呱,這隻貓沒有名字,因為阿嬤都叫它「西摟」,男孩聽不懂是白色的意思,也只跟著阿嬤叫西摟。

 

曾經有一隻小貓玩偶四處綻線,阿嬤縫了好幾次都沒好,想要就這樣丟掉,男孩一邊哭一邊把它搶回來,然後藏在自己房間的箱子裡,雖然那箱子誰都開得了,不過是個小紙箱。男孩在裡面鋪了一層小毯子當作貓咪的家,這樣它睡覺比較舒服。後來阿嬤不再管他的布娃娃,反正不管怎樣,她知道就是不能讓它們受到任何傷害。

 

男人今天意外地來到這裡,下午三點了,阿公騎車去超市買東西,阿嬤去市場買菜,於是男人自己顧著兒子。他把剛才買的可樂與零嘴放在桌上,一句話也沒說,就坐在兒子的旁邊,男孩則是抱著娃娃半躺在沙發上,對桌上的東西一眼也沒看,他不敢看。男人以為男孩不屑這些東西,不禁有些惱火。

 

見著他已抱得破破爛爛的娃娃,男人一把捉走男孩手上的狗,奪取了這隻無聊的沒用的戰利品,他看見男孩臉上的表情不對勁。像是瞪著什麼有害的東西似的,由下往上瞪視著男人。

 

「你那什麼臉?

 

男孩嚇得抖了一下。

 

「還我,」他說,「還我。」

 

男人看了一眼這隻娃娃。「髒成這個樣子,還想抱。」

 

「還我。」

 

「你那什麼態度?對你爸是這樣的態度??

 

男人站起來,把狗舉高超過他的頭頂,往下用力一丟。他的腦袋裡閃過女兒的臉龐,女兒從來不會有這樣的表情,仇人的表情,女兒一直都是親暱地黏著他。唯有這個兒子,令他感到害怕,有威脅性。他踩著摔在地上的娃娃。

 

「還我!!」男孩用身體所有力氣去撞男人的腿,失去了平衡感的龐大軀體,一下跌在電視櫃上,男人的頭與背撞到了花瓶水晶擺設男孩在幼稚園做的陶藝品筆筒還有電視角,一陣暈眩,爬不起來,此時男孩已經抓著狗娃娃往外面跑了。

 

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他多希望身上能長一副翅膀,這樣就能和大家一起在天上飛了,他能聽見背後男人的咆哮與踉蹌的腳步聲,那嘶吼聲聽起來像是夢中的怪獸,他急得哭了,在車流間一台又一台的閃過,伴隨著叭叭叭叭叭的喇叭聲和緊急剎車聲,到了對街口。

 

男人拖著身體追到了路口,男孩持續在跑,不過他很快就會追上去了──於是最後加快了速度,穿越馬路時,一台豐田撞飛了他。

 

男孩轉頭,看見一個人在天上飛。

 

然後落下地。

 

 

2015.7.18. /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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