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往濟州島的路#05

「珉奎哥有去哪玩嗎？我和哥哥才剛從美國看媽媽回來喔。」

禮拜一，崔韓潔跟著崔韓率來到音樂教室練習，她一個人在隔壁的琴房玩，又去對面的兒童書店聽故事書，中午休息時間，崔韓率去對面把她領回來，和金珉奎三人一起去吃飯。

「嗯……」金珉奎拿著菜單，遮住自己半張臉，只露出眼睛，猶豫著要不要說。「和人去約會了。」

「約會？」崔韓率問，「你交、女朋友了？」

崔韓率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金珉奎告訴過他，別在兩人以外的人面前提到他喜歡男生這件事，再者，崔韓潔問的也不是這個，沒必要現在就托出。一聽到「約會」、「女朋友」等字眼，崔韓潔就瞇起眼睛，咯咯竊笑。

「漂亮女生嗎？」崔韓潔問。

「……不是。」金珉奎說。聽到他這麼說，崔韓潔更不解了，原本還想追問下去的，餐前附贈的點心剛好送來。

不僅不是漂亮女生，連女生都不是。金珉奎想。況且那也不是什麼女朋友，只是普通的「約會」，又沒人規定約會一定要跟異性出去，也沒說一定要交往中才行。崔韓率看他欲言又止的，大概是不會說了。只是沒想到今年暑假，金珉奎竟然是一直待在國內。

「我有去關島幾天。」好像是察覺到崔韓率的疑問，金珉奎先回答了。

「去玩？」

「嗯，不是，」金珉奎說，「去參加葬禮，舅公後來搬去關島養老。」

整個七月，金珉奎想的最多的是夫勝寛。

「你有聽說嗎？我們班下學期有轉學生要來。」金珉奎說。

「沒有，我又不是你們班的。」崔韓率說。

「總會聽到一點點風聲吧……啊，你這人怎麼都沒在關心別人的啊，轉學生是從濟州島來的耶，老師還說他以前是很會讀書的模範生。」

「濟州島……」

「對啊濟州島，」金珉奎說，「你去過嗎？」

「一次吧，幼稚園去的了，跟我爸媽去那度假幾天，我媽都在畫圖而已。」

「我忘記有沒有去過了。」金珉奎說。世界上說得出名字、可以去的小島，他幾乎都去過了，但濟州島他還真沒去過的印象。聽到夫勝寛說他是濟州島人，不禁升起好奇心，問他那是個什麼樣的島。

『渡假勝地？』夫勝寛說，『但我住在市區，除了景色很漂亮以外，沒什麼感覺。』

對自己的故鄉只有這一行描述，但夫勝寛在說的時候，想起的是那些無去平凡的地方。常去的市民運動中心、書店、餐廳、保齡球館、電影院、學校、自習室。

「轉學進來的，」崔韓率說，「下學期有幾個轉學生啊？」

「問這什麼問題，」金珉奎說，「問老師啊，我也只知道我們班這個。我可以給你看他的照片喔。」

「……不用了。」崔韓率說。

七班的轉學生，跟他沒什麼關係，以後會遇到大概也只有去七班找金珉奎的時候，而那個轉學生會融入在背景裡，等金珉奎指了他才會知道。高一下學期轉來，有誰會挑這種時間來？

「好吧。」金珉奎有點失落地放下手機。餐點一上，他們三個都變得安安靜靜，被食物弄得服貼，崔韓率還把自己的熱狗分給妹妹吃，但作為交換，馬鈴薯泥都是他的了。壓根忘了剛才討論的轉學生。金珉奎也沒再提起。

他們餐點後還叫了一盤水果沙拉。崔韓潔已經飽得不想再吃了，崔韓率說不吃水果就不健康，把蘋果裝進小盤子裡推到她面前。崔韓潔只得吃下。這讓金珉奎覺得自己都沒崔韓率那樣疼妹妹，不如說是對方太超過了。他想或許現在的崔韓率就是對那麼多事沒興趣吧，虧他還想多講點夫勝寛的事，畢竟，他沒講的是，他一直覺得與夫勝寛是一見如故，只是不曉得夫勝寛怎麼想。

然而在回去教室的路上，崔韓率說，還是給他看看吧。金珉奎的手機上便出現了夫勝寛的側臉。

×

回家的時候，他看到夫勝寛的房門緊緊關上。門縫漏出一點光，所以是在家裡。早上出門的時候房門就是關上的，回來也是關上的，崔韓率好奇難道他一天都沒出門嗎？去廚房倒水時，裝作不經意地問起打掃阿姨夫勝寛今天的動向。

「有喔，中午一個人出去了，很快就回來了。」

「您知道他出去幹嘛嗎？」

「我怎麼會知道呢，這孩子都不說話，太安靜了，跟我打招呼後就走了。」

「嗯……」

金珉奎居然已經和他認識了。還一起出去玩。從照片看來，是金珉奎趁夫勝寛不注意時偷拍的，但下一張夫勝寛面對鏡頭時，似乎一點也不生氣，只是疑惑。背景看來是在一間西餐廳內，看著背後的裝潢，感覺是金珉奎一家常去吃的那間餐廳。夫勝寛靠在椅背上，往後看著什麼？花園？水池？窗邊的位置，光線正好，時間完美，在太陽底下，他的褐色頭髮閃出微小的光澤。

被偷拍不會生氣嗎？崔韓率想。還是因為他知道金珉奎想拍他？

感覺是後者。

他走回二樓時，看著窗外的露台花園，二十七樓的特有，樓中樓外加露臺，人造美景，刷得漂亮工整的白牆，鋼琴一般的階梯，焊工精準又線條完美的雕飾。晚上八點鐘，天色終於暗了，夫勝寛的房間卻一直都是亮著燈的，而不是等到天色轉暗才開燈。

崔韓率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揣測別人的行動。

「阿姨！」他又跑回樓下，找到打掃阿姨：「今天我爸會回來吃飯嗎？」

知道了爸爸不會回來吃飯後，崔韓率反而期待起今天的晚飯。廚娘住在隔壁的公寓，暑假裡每天只有早餐跟晚餐會過來。午餐都是崔韓率和崔韓潔決定好叫外賣或是簡單做個三明治，再不然就帶她出去買。七八月，父親反而常不在家，兄妹倆也習慣了，不如說父親長久的缺席才正常。家裡雇用的人知道多了一個家庭成員後，也沒說什麼，但崔韓率想，他們大概也都知道了吧。

在這裡工作也很久了，崔韓率印象中這幾個阿姨待得最久，他們家一有什麼事很快就在他們之間傳開了。包括父母離婚、媽媽回去美國這件事，這次夫勝寛住進來，他們一定也猜到了，把外面女人生的孩子接過來暫時照顧，只是不知道這個暫時有多長。

說到這個，他還不知道夫勝寛和父親，是不是真的有血緣關係。

「Sofia，」崔韓率說，「……去叫那個哥哥來吃飯。」

「你為什麼不自己叫？」

「你去叫啦。」

十歲的崔韓潔滿腹狐疑，不知道哥哥有什麼重大理由或障礙才要推一個小孩去叫人。她印象中哥哥和夫勝寛沒有講過話，至少她記憶裡沒有，難道哥哥害羞？

她敲了敲夫勝寛的房門，說，「勝……寛哥哥，吃飯了喔。」

這是夫勝寛第一次單獨與他們吃飯。之前的晚餐，都有父親在一旁，碰巧父親最近忙，都不會回來吃飯。崔韓率便打著主意要看看對方與他們獨處時會怎樣，不曉得會不會連飯都吃不下。

有點壞心眼，但崔韓率是真的想知道。

房門打開了一個小縫，縫隙中出現一顆瞪大的眼球，崔韓潔盯著那顆眼球，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想夫勝寛什麼時候要出來。

「……嗯。」

夫勝寛從房裡出來時，還穿著睡衣，是一套還很新的藍色條紋睡衣，寬鬆的五分袖和八分褲，雖然是穿著睡衣，但身體一點都不放鬆，反而把睡衣穿得很拘謹。褐色的頭髮亂糟糟的，出來後用手指隨便梳了下就算了，夫勝寛踩著軟綿綿的室內拖鞋，跟著崔韓率、崔韓潔下樓。

晚餐是海鮮燉飯。廚娘給夫勝寛的份量和給崔韓率的一樣，給崔韓潔小盤的，海鮮燉飯與其說是一盤頓飯，不如說是飯當個小配角，陪襯這些豐實海產，要什麼有什麼，牡蠣透抽都鮮得足夠飽滿。除了主食以外，還有一盤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蝦子的沙拉，也許在早上牠還在水裡游，下午就死在他人餐桌上，除了這些，還有一杯爽口的南非國寶茶。飯後水果都已經備好了，夏天產桃，空運來的桃子一籃一籃批下待價而沽，挑了上好的直接送進這戶人家，一點猶豫也不要，只在乎合不合胃口，不合，下次就不買這家了。

崔韓率偷偷看著夫勝寛的動作，在不被發現的範圍內窺看，一半是因為好奇，另一半是因為說不出口的原因。桌上只有湯匙和叉子，夫勝寛拿起了湯匙，捏在食指和大拇指間，然後……就只是拿著。

他移開視線，以為自己露了餡，快裝作埋頭吃飯，蛤蜊張大著嘴，好像真的是一張一張嘴在監視他，崔韓率沒有再轉頭，專心地挑出蛤蜊，一個一個吃掉，把殼都丟進白色的大碗裡。

「不喜歡這個嗎？」崔韓潔伸手指了指夫勝寛的盤子，讓崔韓率神經一緊，趕緊說：「沒禮貌，不要用手去指人家。」

「噢……」崔韓潔扁下嘴，委屈地說，「我只是問哥哥是不是不喜歡這個。」

她看著夫勝寛，好似要徵求他的意見好證明她不是沒禮貌。

夫勝寛捏著湯匙，大夢初醒一般，連忙搖頭說，「只是不習慣。」

「……吃不習慣？」崔韓率問。

「……嗯。」

不僅吃不習慣，坐得也不習慣，在這裡如坐針氈，直到他們兄妹倆動了湯匙他才敢動一吋，然而還是無法下定決心挖一杓飯吃。那鮮紅、香氣四溢的飯，於他來說一點也不吸引人，還惹得他胃痛。

崔韓率想，果然要他在沒有父親的場合下與他們處在同一個空間，還是有點勉強。也許在夫勝寛心裡，是一點都不想來與他們共吃晚餐。但不吃飯難道要餓死嗎？難道要把飯送進房裡吃？

「現在吃不下的話就等一下吃吧。」崔韓率用不清不楚的口齒說出這句，沒仔細聽的話還不知道他說什麼。但從下樓來就一直戰戰兢兢的夫勝寛聽得很清楚。

「可以叫阿姨幫你熱……或是你自己弄也可以。」崔韓率又說，「……你還是在這裡吃一吃吧，再晚就不好吃了。」

×

說到底，他還是沒辦法討厭一個人。崔韓率十多年來，都沒有認真討厭過誰，可以說是幸運，也可以說他就是天生如此，容易被說服，容易心軟，至今還沒遇過一個能讓他打從心底厭惡許久的人。夫勝寛的模樣看起來太可憐了，像隻棄犬，低著頭不時搖一下尾巴表示他很沮喪。就算知道這可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父親在外生下的種，崔韓率仍然不曉得該怎麼去討厭一個人。他只是痛恨父親總是這樣，沒有一點改變，反省了還是繼續犯錯，犯錯就求饒擺低姿態，但他就是無法討厭這樣的父親。

夫勝寛也不是自願成為這樣的存在吧。他想。倒在床上，耳機裡放著去年國際高天鋼琴大賞冠軍的現場演奏曲，請人現場錄製的版本罕有，但父親不知怎地拿到了，收音好，就連演奏者隨著琴聲哼鳴的鼻息都收進去了。

金珉奎。

他突然想起金珉奎，是怎麼樣他們才會走在一起的？金珉奎似乎說過，夫勝寛轉去七班，所以帶他去玩了很多地方。去到那樣的餐廳，到底是為什麼，有必要帶認識沒多久的人去這種西餐廳吃飯嗎？

『和人去約會了。』

崔韓率猛然坐起身，思考著金珉奎那句話，當時妹妹在場，他沒敢問太多，也沒蛛絲馬跡或是證據說那與夫勝寛有關。然而最震驚崔韓率自己的還是，他沒想到夫勝寛的名字就這樣蹦出來了，腦袋自動把這兩件事連結在一起。

他打開與金珉奎的聊天室：『哥』

珉9『幹嘛？』

HVC『約會』

HVC『約會是跟誰？』

珉9『想幹嘛？』

HVC『好奇啊』

HVC『你沒講完啊，我好奇』

珉9『喔』

珉9『我跟你說的那個夫勝寛記得嗎？

珉9『跟他去了』

HVC『你喜歡他？』

珉9『沒有！！！！！！！』

HVC『幹嘛那麼激動？』

珉9『沒有。』

HVC『你帶他去吃那家餐廳』

HVC『感覺你也太喜歡他了吧？』

訊息就到這裡為止。崔韓率盯著手機螢幕，等待下一則訊息傳來，但是時間過去五分鐘了，金珉奎還是沒回信。九點五十分到九點五十九分間，崔韓率把手機放在床上，不時瞄一下，讓手機保持在開啟的狀態。他忽然後悔自己傳了那樣的訊息去，但下個瞬間，手機震動，發出嗡嗡聲。

珉9『嗯』

珉9『蠻喜歡他的』

HVC『欸不覺得太快了嗎？』崔韓率回道。

珉9『是有點啦，可是就那樣啊，我不是說真的喜歡啦，跟那個喜歡不一樣，吼我幹嘛跟你講那麼多』

珉9『你看到他本人說不定就知道了？』

果然陷入暗戀的人和其他人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就連世界、次元都不同了。崔韓率關掉音樂，抓著手機，不敢置信地死盯著金珉奎傳來的訊息。無法相信這段時間裡，金珉奎和他隔壁房的夫勝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跟不上他們了，覺得自己好像墮入了雲霧瀰漫的塵囂裡，對金珉奎的坦白，有著巨大的疑惑，還有不小的衝擊。

「他本人」就在走出房間十步內的距離，哪需要看什麼。

但他更察覺到了，就算「夫勝寛」就在他的附近，他知道的遠比金珉奎少，甚至是什麼都不知道。

晚上，他們和平地共進了第一頓只有他們的晚餐，崔韓率還以為，自己能克服夫勝寛了，可以試著與他正常交流──畢竟他們之後還有兩年或者更多的時間要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與他正常來往才可以省掉很多麻煩，但現在他無法思考了，就連金珉奎與夫勝寛什麼時候、怎麼、為什麼會變這樣，他都跟不上。

×

暑假的尾聲很快就來了。崔韓率的暑假，七月在美國度假，八月在音樂教室練習一整天，回家時都已經是晚上了。偶爾沒練習的時間就一個人出去走走，也沒跟誰一起。偶爾找金珉奎一起，但他始終沒再問金珉奎有關夫勝寛的事情。

晚餐時間，父親有時在，有時不在。不在的時間變得多了，因此晚餐都是他們三個孩子吃。崔韓率依然不敢去叫夫勝寛來吃飯，崔韓潔接下這個重責大任，扮演吃飯時間的鈴鐺，把夫勝寛叫出來。他好奇，夫勝寛的暑假都在幹嘛。房間裡鐵定沒什麼好玩的吧，但又不知道怎麼問。他只知道，有時候夫勝寛都會默默地出去，再安靜地回來，當一個稱職的「房客」。也許有很多時候，他是與金珉奎出去了。

不過現在夫勝寛的食慾比起八月初時好多了。崔韓率不認為自己有多關心他，他自認一點也不關心夫勝寛的胃變大變小，但要他說出一些小細節也是可以的。他一點也沒懷疑自己下意識的行為有多奇怪。偶爾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時，夫勝寛會縮起自己的身體，讓出走道讓他過去。他心裡有點不舒坦，不曉得在夫勝寛心中他變成什麼可怕的存在了。就連洗澡，夫勝寛都會挑在他洗過很久之後，接近十二點的時間，才抱著衣服過去。

「你是怪獸嗎。」金珉奎說。

「咦？」

「弦、弦！」金珉奎說，「快斷掉了，你對琴做了什麼啊！？快斷掉了都沒發現嗎？」

「啊……啊！糟糕，這裡有備用的琴嗎？」

「能把大提琴拉成這樣你還真是恐怖。」金珉奎說著，走出去到櫃檯，幫他借了一把可出借的大提琴，大提琴當然沒他自己用的好，但練習完這次也就下課了。

「謝謝。」崔韓率把自己的琴收回琴盒內，接過那把備用的琴。

「如果你要馬上去給師傅換弦，晚餐大概要遲到了。」金珉奎說。

「嗯，嗯，要趕快換，」崔韓率喃喃道，「什麼晚餐？」

「你忘記了！？」金珉奎詫異地說，「我不是之前才跟你說過，我爸這次找你爸談事情……你爸前一陣子在拍賣會上，得到一幅哈特曼的畫，我爸想給他開價。」

「哈特曼？」崔韓率說，「那、我也要去嗎？」

「你說呢？」金珉奎翻了個白眼，說，「位子都訂好了。你看你今天穿的是什麼啊？先回家換衣服了吧，換弦這種事叫你家的阿姨幫你送去就好了啦！」

「你們全家，都去？」崔韓率又問。

「對啦。」金珉奎手指著他的鼻尖，說，「這麼大陣仗，看來你爸真的挖到大寶藏了。」

然而崔韓率問的不是這個。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