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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30

 

 

 

世上的光 02.

 

姜太顯也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

 

他回來姜家雖然也過半年了,就在眾人都認為他差不多可以重回家族內的重要崗位時,他始終抱持著隨時都要離開的心態,因此傢俬仍然只有少少的。新添的,也都以扔掉了不心痛為取向而添購。要離開這裡很簡單,他只需要——除掉心頭的恨,就可以不帶遺憾離開。

 

原先他是這麼想的。

 

原本他也打算用那把環刀解決掉叔父,但他思索了好久好久,真的要讓那把刀染上姜家自己人的血嗎——一思及此,他又更加害怕,自己竟然還想著家族為重。青少年之前他就被迫離開了姜家,沒想到那份自古以來的幽魂、來自遠祖的陰影,竟然已經深植在他靈魂根部。若是不用另外那把武士刀,他怕自己是下不了手。

 

已經是午夜一點多。

 

他是不可能睡的。就算睡了,也只是將眼睛閉上,讓意識暫時浮游在淺層之下。若有任何動靜,他會立刻醒來。這陣子,他的睡眠都是如此。繃著神經,不敢有一絲疏忽,就怕這麼一閃神,腦袋落下的就是自己。

 

即使崔杋圭就陪在他身邊,他仍然是不放心,因為他更要多擔心了一個崔杋圭。叔父那種人,很有可能不殺他卻殺崔杋圭。

 

按照休寧凱說的,逃出路線先暫定到日本去,再橫跨太平洋到美國去。這樣一來,就算姜家要找人,一時半刻也找不到,他們有足夠時間做假證件,而那些東西都已經先準備好了,只待他們上船。

 

然而他的身體還在姜家,還在金色的籠子裡,他沒有殺掉關住他的人之前不會善罷甘休。他已經困在這裡太久了。

 

「你還會拉小提琴嗎?」崔杋圭忽然說。

 

「什麼?」姜太顯一時愣過,幾秒後才聽懂他說什麼。

 

「拉小提琴,」崔杋圭說,「拉什麼都可以。」

 

突然提出了這個要求,崔杋圭不認為這是唐突之舉,相反的,他寧可用這樣的方式把姜太顯的注意力暫時引去別的主題上,別一直想著那些事。繃太緊,線是會斷掉的。他立刻跑去對面房間,在姜太顯的櫃子上翻出了那把因為有人時常打掃而不至於生灰的琴盒。

 

「我給你彈過這麼多次琴,你也拉一下給我聽吧。」崔杋圭勾他的手指央求道,「就一下。」

 

都被這水靈的大眼和軟甜的聲音求了,再不拉點聲音出來,姜太顯會有罪惡感的。可他太久沒有碰樂器,幾乎要忘了那是什麼感覺,完整地把腦中的音符化為聲音,這件事已宛若上輩子才有過。而他現在記起來的,只有基礎課程的練習曲。

 

凱瑟的小提琴練習曲——他勉強還記得。那曲子,崔杋圭也練習過不少次,就在剛被接來「金籠」、還得學習怎麼當個姜太顯的時候。凱瑟的練習曲樂譜都還在姜太顯房間的書櫃上,晶子夫人給他這本譜,說他能照著這個練。

 

在他來之前就失蹤的姜太顯、曾經也在這棟大宅子裡練習過同樣曲子的姜太顯、如果不是因為失蹤,而不會令他來到這裡的姜太顯。

 

好像每一件事都是扣環好的,也都是四散獨立的。那歷時性的琴聲,在不合時宜的夜半響起,十多年前留存在這裡的殘響、崔杋圭少年時期拉的琴聲、此刻姜太顯奏出的樂聲,全部疊合在一起。他們在錯開的那些時間裡,分別經歷、見證這棟房子的變化與不變,他們都曾經在這裡留下刻痕。弓弦劃過的音符是被遺忘的語言,崔杋圭沒有問過晶子夫人:他的提琴拉得像姜太顯嗎?

 

現在這把琴聲,和以前他拉的,是一樣的嗎?姜太顯現在拉的,是那可憐女人所夢見的嗎?

 

他們究竟是為什麼走到了這一步。

 

琴聲停止。

 

「都忘了,」姜太顯微微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他還因為過度練習而記得弦的位置,然而要他拉曲子——至少此刻是沒辦法的,他很確定,腦袋叫不出更多譜。

 

不會拉了。

 

他放下琴,把它擺回到盒裡去。

 

「忘記了,」他說,「……抱歉,沒辦法拉了。」

 

「噢,」崔杋圭倒是不怎麼訝異,只是以為過去九年間,姜太顯在休寧凱家有機會碰琴練琴,看來是沒怎麼碰,「我很喜歡。」

 

姜太顯苦笑一聲,「拉成這樣,還只是練習曲。」

 

「我很喜歡……」崔杋圭又說了一次,「……就算只是練習曲……」

 

時間來到午夜兩點。崔杋圭鎖上皮箱,把一些珍愛的小東西都一起收進去。姜太顯要他這些日子都別穿睡衣睡覺,因為他們很可能隨時要離開,所以他穿的都是稍微家常的襯衫長褲,方便逃走。這個打算令他恐懼,因為那些事情不再只是腦袋裡盤旋的憂慮,而是即將化為實體。

 

他捏緊了胸口的十字架,貼在皮膚上理應是熱的,但現在一握竟是冰涼如夜,崔杋圭才發覺自己的慌張與恐懼已經勝過以往任何一切。他二十一歲,任何記憶都會是深刻的,已經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用年紀太小當藉口,強迫自己遺忘所有的創傷。

 

過去姜太顯的房間,看見對方將鑲有藍寶石的環刀擱在行李旁。

 

「你覺得你叔父會被放過嗎?」崔杋圭問。

 

「會,也可能不會。」姜太顯抬頭看他一眼,「看總督府最近內部緊不緊張。」

 

「那你要怎麼處理他?他如果被放過的話,一定立刻找你算帳——」

 

「沒被放過的話,他也會找我算帳,而且一定更狠。」姜太顯說,「我就是要把他逼到絕路,這樣他就會先下手。」

 

「都說先下手為強,你這樣豈不是把優先權拱手讓人?」

 

「他要先下手……我才能以兩倍回擊,」姜太顯拿起了斜斜靠在桌邊的刀,「我直接出手的話,是沒理由的,那樣變成我是個沒有感恩之心、想要篡位的後輩,然而讓他因為我告發而出手的話,一切才有理由。」

 

「要是他忍下來了呢?」

 

「不會有這種事的……叔父就是忍不了,才會親手去做弒兄這種蠢事。」

 

三點。

 

崔杋圭抱著一床小被子,在姜太顯的床上睡著了。他緊張得難以入眠,可是因為太過緊繃,反而繃斷了神經線,一到姜太顯身邊,就忽然放鬆身子,肌肉條理也跟著舒張,原先只是在床上躺著,後來手指一勾起棉被,眼皮子便漸漸鬆弛,一腳跌入夢中。

 

站在窗邊的姜太顯看他眼睛闔上,走過去拉了棉被給他蓋上。現在是冬天了,每晚睡前順怡都會拿暖腳的湯婆來放在棉被裡,但這幾日他吩咐順怡先別拿了。對了,他們如果要逃出去,現在是冬天,這樣會冷吧?崔杋圭吃得少,身子又單薄,得準備一些能暖身子的東西。

 

凌晨三點的銀月,高掛在墨黑的天空中,懸著一鉤尾,隨時都要下墜一樣。他又想起母親,母親從前最擅長觀月觀海,只要被她捏到了一把,就能用洞穿世事的淒涼口吻,說大概又要發生什麼事了。而那些事,也真的會成真。

 

母親究竟有沒有算過他們母子之間的事呢?

 

有算到崔杋圭嗎?

 

算得出他與崔杋圭嗎?

 

他又再次拿起皮箱旁的環刀,端詳著上頭月光折射而散出光芒的藍寶石。父親對外是個無情冷漠的官員,對他與姊姊、母親都不是。就他有記憶以來,只要看見父親在外的模樣,他都會感到害怕,因為那是完全不同的人,宛若靈魂被抽換。這藍寶石也是,深濃的藍色,冰涼的質地,錯綜複雜的切面,是父親特別要求的。

 

說起來,他有這麼敬愛父親嗎?他們相處不過也才將近十年,何以有這樣大的恨意,去殺掉叔父?姜太顯後來發覺,他其實只是想為自己報復而已。復仇是真的,但究竟為了誰不好說。

 

將崔杋圭睡亂的髮給撥整齊後,他坐在窗邊的小沙發上,靜候著這一切。

 

總督府到底會不會在這兩天就逼瘋叔父呢?

 

在累過頭的時候,人的腦袋已經無法再高速運轉,可現在姜太顯卻異常亢奮,眼珠子炯炯有神地盯著門外,好似在門板的另一邊,有失控的洪水猛獸,毒牙利齒,都瞄準他的血管。

 

夢裡、幻想裡,他用很多方式殺死叔父過。絞殺,刀砍,以肉身拳頭擊揍,車撞,割喉,以及——毒殺。他並不為有這樣暴力血腥想法的自己感到羞愧,反之,他躍躍欲試,至少在這個時刻來臨是這麼想的。

 

可現在他忽然發現了,要奪走一條人命是需要多大的決心跟勇氣。父親之死、姊姊離散、母親被逼瘋,都已經發生太久,而他被驅離姜家,是近十年前的事了。很有可能——他若是繼續待在姜家,會陷入更大危險,他幸運被休寧一家撿走,說不定是他命大,神明把他從危險中帶離,現在他偏偏要往火裡撲。

 

罷了,他很早就不相信這東西了。他相信現實,看得見的,摸得到的。打了一通電話給凱,要他這幾天都派人在「金籠」周圍守著看情況,有消息才能即時回傳。沒錯,他更相信這些。

 

早上醒來,傭人們仍然會跟平常一樣,在一天的初始就開始打掃這棟房子的每一個角落,抖落灰塵。廚子廚娘會先準備日式的早餐有飯有魚有湯,給主人,也會烤土司、煎肉、煎蛋,煮好咖啡與紅茶,備上牛奶,給小少爺們。管家會來敲敲門,喚醒熟睡中的少爺,把一夜的懶散給喊散。

 

這一夜他是無法睡了。

 

死亡的踏步聲在他耳邊響起,那是幻覺,是想像過度。他不做這種無謂的預想,那是徒勞,是給自己的多餘心理暗示,他不需要被那些東西牽絆住。然而大腦這個器官,越是抗拒的念頭,越是要冒出來,是壓不住的泉水,是發顫的指尖。他再一次握緊手上的武士刀。

 

還是想用那把傳家之寶砍,但姜太顯實在不願意那上頭沾了叔父的血。

 

該怎麼辦?他該怎麼保護崔杋圭?

 

才這麼想的同時,身邊的人已經被微微穿過窗簾的淡陽喚醒,抖動身子,想要爬起來,可是沒睡幾小時,身體還累著,腦袋暈沉沉的轉不太動。崔杋圭看姜太顯的姿勢,猜他應該都沒睡。或許是有預感,這幾日必定會發生事情,所以姜太顯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越來越淺。

 

看這虛弱的初陽,在這季節,或許也才凌晨五點多接近六點。傭人們應該都起床了。換作平時,崔杋圭根本不會在這時間醒來,他會拖到八點多才睜開眼,然後賴到近十點才肯起床。

 

對,他在這裡被養壞了。被養成一個真正的大少爺。四伏的危機緊緊逼來,他揪緊姜太顯的襯衫,問他究竟有沒有睡。

 

「睡不著。」

 

「你這樣身體會壞。」

 

「沒關係……解決完這一切我才睡得著。」

 

「就算是以前打仗也都會睡的,你快睡。」崔杋圭從床頭抓來時鐘,上緊鏈條,把姜太顯壓去床上,再給他鋪上厚棉被,「一小時也好,我叫你起床,我就在旁邊。」

 

說著說著,崔杋圭用不容姜太顯拒絕的手勁與氣勢把人給壓在床舖上,即使姜太顯可以輕易地掙脫開來,還是乖乖讓人壓嚴實了,免得崔杋圭生氣。他閉上眼,希冀能夠靠著隔絕光明來培養睡意,然而手指尖仍是無法放鬆,糾結在一團。

 

他聽見順怡的腳步聲。

 

眼皮閉得更緊了。

 

但崔杋圭說得對,他得睡一下才好,免得因為睡眠不足而失去判斷力。他總覺得近日自己下決斷的能力越來越鈍了,對於復仇這件事,竟然開始躊躇不前,懷疑自我。他的手握得越緊,心就越是鬆弛。橡皮筋拉得太緊,終究是會失去彈性鬆開的。而他已經緊繃了許久,就在此刻面臨潰堤。

 

崔杋圭給他蓋上棉被後,輕拍他的頭頂,把他的瀏海梳開,像哄孩子那樣,規律地搭他的肩,像唱搖籃曲,希望他能睡個好覺。

 

希望安穩迎接天亮的日子能快點到來,崔杋圭在心裡偷偷祈求著。他信守承諾,始終沒有離開床鋪半步,也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偷懶睡回籠覺,只是盯著窗簾縫隙間飄進來的陽光。這幾乎不算明亮的早晨,足以證明冬日的降臨。鴨綠色的房間實在寒磣,喘不過氣,好像每一面牆壁都在逼近他、壓縮呼吸的空間。

 

早餐不曉得會是什麼。他們還有心情吃早餐嗎?

 

崔杋圭偷偷掀開棉被一角,想看看那條給姜太顯的項鍊是否還在,手指勾開襯衫,翻尋肌膚上的珠子,順著形體摸到了項鍊,他於是安心了一陣。這當然不能保護什麼,就像他們全家出遊,牧師的父親與母親與兄長一樣死了,但他仍然無法不回到他來的那裡。

 

「少爺,該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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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nt-Saens - Piano Concerto No.2 in G minor Op.22 - I.Andante sostenuto

 

 

要把那種緊張兮兮的等待拉長真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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