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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26

 

 

 

王子 08.

 

茶几上的點心一點也沒碰。

 

姜太顯不吃那糕點和熱茶,因為這是叔父吩咐送來的,他不肯動,崔杋圭見他這樣,當然也沒有動了。只是在戲劇結束後,姜老爺在稱讚完這有多麽精彩後,就藉故說稍晚還有公事要辦,等等晚餐要跟休寧凱好好聊聊。

 

說罷,就自顧自地走出表演廳了。

 

一齣戲結束了,主人給予的回饋要說熱烈嗎?也算不上。要說冷淡?也不是。只是姜老爺這麼快離開,總讓人感覺奇怪。姜太顯沒有動作,沒有抬頭,只是坐在沙發上,視線直直盯著降下的紅色布幕。晶子夫人也是一樣的姿勢,母子倆忽然在此刻展現出不可思議的共頻。

 

崔杋圭想都沒想就跑出表演廳追上去了。

 

如果是當事人的話,必定一下子就能從那場戲中戲看出端倪,會殺掉自己親兄奪位的人才不是傻子,崔杋圭不相信他看不出來。

 

然而就算追上來,他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才不會露餡。在明處的是他們,被瞄準的是他們才對。正要下樓辦公的姜老爺步伐快速,沒有因為聽見他的腳步聲而好奇抬頭,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還放慢了腳步。

 

「您不多留一會兒嗎?」他喊出聲,讓姜老爺停下腳步,「這是太顯特別為您找來的劇團。」

 

「我有工作,」姜老爺說,「再說等等還有晚餐。」

 

「劇團還在舞台後方,說不定他們在等您。」

 

「劇團也累了,三小時多的演出,先讓他們休息。」

 

「不跟太顯一起致意嗎?」崔杋圭又說,「他與夫人都還在那,您是主人。」

 

「不用了,」姜老爺轉過身,「他不正是在學怎麼當主人嗎?」

 

「咦?」

 

「那種小伎倆太粗糙了。」姜老爺向上踏一階,與姜太顯有些相似的雙眼盯著他。

 

「什麼?」崔杋圭下意識後退一步。

 

「你只要跟他這樣講就好。」

 

說罷,姜老爺又轉回身,繼續往下走。

 

所以這招奏效了?姜老爺果然看出來了?崔杋圭滿腦子都這件事,他的雙手在發抖,瘋狂發抖,無法停下來。這個男人知道了,察覺到了,並且接受了姜太顯的一切宣告,似乎,絲毫也不擔心姪子能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回來復仇的姜太顯在他的眼中一點也不重要。過去被他剝奪一切的那個姜太顯更是不重要。一想到姜太顯的人生都因為這個人而翻天覆地,自己也被他視為一個可隨時拋棄的棋子,胸口的憤怒就快到頂,崔杋圭握緊了扶手,又往下一階。

 

怎麼可以這樣對他,」崔杋圭說,「即使他是你的競爭者,他只是個孩子。」

 

「在說什麼呢?」姜老爺不置可否地輕笑,「孩子就是孩子。」

 

他將十歲的姜太顯視為路障。和那個幽靈般的私生子,聯手將這個孩子帶去森林裡扔掉,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無盡的樹木與暗藏在樹葉底下的水坑,任一個十歲的孩子去那都會死掉,那行為就是謀殺。謀殺了自己的親兄長後,剩下就是除掉對自己有同樣威脅的姪子。

 

「等——」

 

他還沒說完話,一隻手便用力將他拽上來,一步一步,帶回平台上,帶回表演廳外的走廊,帶往深處。

 

「好了。」姜太顯說,「別說太多。」

 

「可——」

 

「你再這樣我要把你送去凱那了。」

 

「…….」

 

「別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姜太顯說,「他若是敢動你,我會比計劃更早殺了他。但我絕對不能讓他動你。」

 

「我……」

 

「你不能出事,一丁點都不行,絕對不行。」

 

這話堵得崔杋圭深吸好幾口氣,胸口起起伏伏,來來回回換好幾次氣,才壓下滿到頭頂的怒氣。

 

「……我知道了。」

 

得到他的允諾後,姜太顯這才鬆一口氣,抱住他,將他摟進懷裡,從他身上獲取溫暖與安撫的香氣。剛才那一齣戲演得很成功,太成功了,是休寧凱目前演最好的一次,也因為如此,他更加害怕。怕叔父會比他先一步下手,甚至對崔杋圭下手。

 

他本來是沒有弱點的,什麼都能拋掉,就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扔了。都是崔杋圭害的,害他學會貪戀生命這件事。

 

「……你母親呢?」

 

「還在裡面,」姜太顯說,「我想她看出來了。」

 

「……這樣嗎。」

 

「……希望吧。」姜太顯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又收緊了手。

 

他才剛完成計畫的一部分,這才只是開始,前面鋪的那些路,都是為了讓這一步順利。包括拿回戶籍、蒐集叔父接手父親的那些產業、叔父自身的貪污,也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把財產繼承回來的文件和律師。若不是靠著休寧凱和父親的人脈,他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準備好。

 

把他弄死、把姊姊送去內地、娶了母親並帶來自己的非婚生子,而在這之後收養的崔杋圭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分了,前任當家也沒有其他庶生子、私生子,要取得財產的途徑簡單很多。

 

由於前任當家早就立好遺囑,指定長子能夠獲得「金籠」的土地權狀和建物權狀,以及釜山別墅的土地權狀、江原道三甲地的農地,以及旗下的醫療器材公司、避病院經營權……多得現任姜老爺根本數不清,若要拿到這些,除掉長子就成為了首要條件。其餘給配偶和長女的,可以想辦法慢慢拿到手。

 

崔杋圭是飛來的橫禍。

 

即使他在法律是屬於姜太顯的兄弟,也不代表他能分配到家族的財產。再者,當初把崔杋圭弄進來的是晶子夫人,是現任當家為了安撫這個瘋女人才答應的,誰能想到這外來的雜種,竟然跟歸來的姪子勾搭上了。

 

得除掉。

 

×

 

興許是有外人在,所以他們預想之中劍拔弩張的氣氛,一點也沒有,甚至還算得上和樂,休寧凱是頂著「代理團長」的身份來的,所以話題也多半圍繞在南十字星劇團上。包括姜太顯是怎麼成功邀請他們來的、為這齣劇下了多少功夫、這麼年輕的哈姆雷特真少見,空間中充斥著褒獎,而少有其他言論,只把所有該講的不該講的,都包藏在無謂的誇獎裡。

 

姜太顯知道,叔父一定很想問,休寧凱與自己的姪子究竟是什麼關係,有什麼意圖,怎麼會用《哈姆雷特》當作宣戰呢?難道真把自己當作丹麥王子了?

 

晚飯的餐點是法式料理。這些菜式都是學習自法蘭西餐館「風車」,廚子下盡了功夫,要為少爺的貴客端上最好的菜。

 

當開胃的牛尾湯端上時,話匣子也開得差不多了。傭人在碗內加入熱湯,霎時熱氣氤氳冒出,餐桌上滿是熱霧,模糊了視線。

 

第一道菜是小塊煎鴨胸,旁邊加上新採收的涼拌櫛瓜與蘆筍、只以熱水汆燙過的彩色甜椒與四季豆,增加鮮美度,也搗了一點薯泥在盤邊,可以吃也可以不吃。氣泡水太容易脹氣,所以換成了梅子醋,只有半杯。

 

「那場劇中劇,怎麼會想到要這樣改動呢?」姜老爺問休寧凱,「原始版本是在耳朵裡倒毒藥吧?」

 

「因為不合時宜,」休寧凱說,「我們諮詢過劇團內的顧問,認為這樣的死法太不合當今常理,難以說服觀眾。」

 

「噢?但這是莎劇啊,難道會有人不服莎翁那年代的毒殺方式?」

 

「確實,如果打著莎士比亞的名號出來,忠實改編或許是最好的辦法,畢竟那才是繼承了『悲劇』的歷史脈絡,」休寧凱說,「但我們也是個與時俱進的劇團,除了《謀殺貢札果》的更動外,歐菲莉亞的死也改成服毒而死,而非失足落水卻還保持得美美的,也是強調她在這世上已無眷戀對象。」

 

「哈!說得也是呢。」姜老爺大笑一聲,「溺水可不會是美女。」

 

白酒淡菜端上來。管家拿起大叉子大湯匙,精準估量,在每個人的盤中盛上相同的份量。首先從姜老爺開始,再來是作客的休寧凱,才是晶子夫人、姜太顯。

 

淡菜內有大量的大蒜、辣椒和月桂葉,肉質嫩,湯汁多,是吸足了白酒與奶油香才上來的,而且加了一點洋蔥末,甜味更提升。因為崔杋圭不吃海鮮和番茄,所以他的這道菜換成高湯蔬菜凍,放了秋葵、玉米筍、四季豆、山藥和紫色萵苣絲,除了本身能凝固的油脂外,又加了一點寒天粉進去,讓蔬菜凍更好切,不會在切碎的過程中滾出小湯塊。

 

「不過,為什麼是『自殺』呢?」姜老爺問,「隨著時代更改死法固然有道理,但意外死亡和自殺,可是有很大的差別呢。」

 

「因為自殺是人類自由意志的展現,」休寧凱說,「歐菲莉亞作為劇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劇情。然而她卻始終呈現被動姿態,被裝瘋的王子玩弄、誆騙,被自己深愛的父兄當成掌上明珠的同時,也被視作棋子。只因為這樣,就安排讓她失足落水,實在太可惜。」

 

「所以,你們決定讓她實行自己的意志,就以自殺呈現?」

 

「是的。」休寧凱說,「這齣戲裡需要更多還保有自我意志的人。」

 

「您是說,其他人都不夠清醒嗎?」姜老爺說,「包含哈姆雷特?」

 

姜太顯招來順怡,讓他叫人來把淡菜的殼都收走。然後傭人過來把廚餘收掉,也把裝梅子醋的酒杯收走,換上了新的酒杯,也斟了新的白開水進來,當作清口。

 

「怎麼說呢,」休寧凱喝一口開水,說,「其實以原劇本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齣戲最有勇氣的人是哈姆雷特。」

 

「最有勇氣?怎麼說得好像中世紀的騎士文學呢。不過,再有勇氣有何用?哈姆雷特的致命缺陷正是他的猶豫不決。」

 

主菜端上。干貝松露牛排的香氣從端進飯廳前就能聞到,通常沒有特別吩咐的話,廚子就是煎到五分熟,切開後血絲已幾近熟透,散步在肉質紋理內。這道菜是崔杋圭最喜歡的,喜歡到他每次都能為了牛肉香而把旁邊的干貝一起吃下去。姜太顯回來後,廚子更勤奮煮這道了,因為這是大少爺最愛的。

 

牛排混合了迷迭香、百里香、黑胡椒、大蒜、洋蔥的香氣,宛若置身在異國中。而粗礪的海鹽在牛排下鍋前先滾滿了肉全部,肉排貼上鍋子的瞬間,油香爆開,必定整間廚房盈滿了那野蠻與馴服的氣息,不曉得廚子是怎麼忍的,才能不在這些漂亮的牛排上都咬一口。

 

「相較於克勞迪斯親王,哈姆雷特王子能掌握的消息只有一點,這也使他的判斷力降低了點……當然,還包含他本身的優柔寡斷,不過這些都比不上親王所掌握的資訊,」休寧凱說,「親王一定也預測到了王子會回來吧。」

 

「當真?如果他能預測王子回來,我想他不至於做出後續這些決定吧,再說,像克勞迪斯的這種事層出不窮,就連過去的朝鮮王朝也不乏此類事件。若是真要復仇,那可是沒完沒了,還不如緊握手上所有,安份過日子下去。一旦天下太平,所有人都能雞犬升天,是五歲小童也懂的道理。」

 

「鬥爭這不就是富有資源的地方的常態嗎?」晚餐中,始終少發話的姜太顯放下餐刀,說,「鬥爭帶來復仇,而復仇是鎖鍊,是滾動的石頭,除非有人阻止,或付出同等代價,否則不會消停。」

 

「同等代價?你的意思難道是像古早時候《漢摩拉比法典》那樣?」姜老爺見姪子說了今天第一句話,饒有興致地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最古老的律法,看似公平,其實血腥,且不理性。以公平正義之名,暴虐地從加害者身上奪走『相等的』代價,最後誰也沒獲得補償。」

 

過了兩秒,他又補了一句:「同等的代價,難道不是種暴力的回返?」

 

「我倒不這麼想,」姜太顯說。

 

「噢?怎麼說?」

 

「同等值的復仇呢,」姜太顯說,「是現代法律。」

 

姜老爺放下刀叉。

 

管家順怡始終在旁邊待命,環顧餐桌邊的每一個人,為他們提供最好的服務。誰的杯空了就倒酒,誰的盤髒了就換新,誰的手放下刀叉了,他就得把那塊桌面上的東西全都清掉,要嘛換上新的一套,要嘛淨空。但今天他什麼都沒做。姜老爺的刀叉擱在白色大盤子的兩邊,靜靜躺著,上頭還黏一點油漬菜渣。

 

姜太顯叉下最後一口牛肉,說,「復仇呢,是以至少兩隻眼還一隻眼,再以一排牙還一顆牙。」

 

今天的甜點是蘋果凍與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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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stakovich - Piano Concerto No.2 Op.102

 

 

 

復仇的概念來自於〈Talio:代理復仇人〉
是岡田將生與美波演的,但只有第六集能看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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