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我的CP要嘛吃飯、要嘛演奏樂器給另一人聽、要嘛一起騎腳踏車出去玩
太青春了吧⋯⋯

 

 

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12

 

 

 

 

詩學正義 02.

 

父親的喪禮過後,姊姊將他拉去角落,躲過眾人耳目,兩人縮在小小的轉角中,姊姊從裙子口袋拿出一隻小罐子,非常漂亮的茶色玻璃罐,上面還有雕紋,是一朵金盞花。這看起來是藥罐,不過,姊姊沒有生病啊。

 

『這是我撿到的,』姊姊說,『在家裡……叔父房間撿到的。』

 

『叔父房間……?』

 

『這條……』姊姊捏起藥罐,讓一束太陽光照耀,可以看見瓶子內的殘留物,有一點一點零星白色粉末,像糖,『是叔父的……我看過他拿出來過……跟你玩躲貓貓時,我藏在他房間一個櫃子下面,他沒發現我,還打了電話……跟一個人說,這個東西真的有用嗎。』

 

『什、什麼?』

 

『我會收好,收在我房間裡,不是有個八音盒嗎?你記得吧?你很想要的那個。』姊姊聽見有腳步聲走近,趕忙將藥罐收回裙子口袋中,『我會收在那裡,只有你知道,好嗎?跟姊姊約好了?』

 

後來姊姊被送去日本了,八音盒也消失不見。姜太顯再回去姊姊房間時,那裡什麼都沒有。

 

證據沒了。

 

×

 

午後一場大雨洗刷過了地,帶來整個夜晚的清爽涼意。

 

今天晚飯只有他們兩個,也是常態了,所以吃得也算輕鬆,至少不用面對姜老爺就是輕鬆的。問順怡夫人去哪了,只回答說夫人最近熱壞了,只吃些爽口冰涼的食物,就不特別下來用餐。

 

「嗯?那是吃什麼?」崔杋圭問。

 

「簡單汆燙過的蔬菜和白魚肉,配一點雞肉燉的湯,夫人現在吃不了太重口的食物,所以只能這樣。」順怡答。

 

「……我明天也想這樣吃。」

 

「不會太沒滋味嗎?」順怡說,「如果您想吃點清口的,我讓廚子再多調點酸甜的醬料,杋圭少爺還想吃點什麼呢?」

 

「呃……我想好了再跟你說。」

 

「好的。」

 

在這裡可以吃到很多食物,什麼都有,是真的。但也是有吃不了的食物,比如說俄羅斯菜啦、太傳統的朝鮮料理啦,都吃不到。崔杋圭是不怎麼在意,可就是有想吃特別料理的時候。上次聽了蕭士塔高維奇後,他一個人溜去唱片行,想找找有沒有舶來的唱片,最好是蘇聯來的,老闆聳聳肩,說怎麼又有人要來找蘇聯貨,還指定這個人的。

 

前一陣子才有個青年來,說這東西特殊,一定要買。老闆說,雖然壓制的數量不少,但進口來朝鮮的不多,有眼光的人才會挑中這張,所以賣出去時,老闆自己也相當不捨,看來還要再進新貨了。

 

『咦?不就是你?』老闆皺眉,思忖著那青年的臉,可看崔杋圭自己也一臉茫然,就不再多問了。

 

『幾月的事啊?』崔杋圭問。

 

『才幾個禮拜前吧?』

 

該不會就是姜太顯吧。

 

儘管又再一次被認為自己和他長相相似,心情不太開心,但至少確定了應該就是他來買的。真不知道這人行為的動機到底是什麼,他猜不透。

 

「你想吃什麼?」等順怡離開後,姜太顯說,「上次嚇到你很抱歉,讓我補償你吧,想要什麼都可以。」

 

「姜少爺這八年到底過著多優渥的生活啊……」崔杋圭用叉子翻掉一個混進來的小番茄,「我沒有被嚇到。」

 

「說笑呢,剛好傍到一個能讓我遊歷朝鮮各地的家庭而已。」姜太顯說,「沒被嚇到,就不願意和我出門了?」

 

這倒也只是說笑的,他倆一起吃飯的次數與日俱增。最近夫人又有各種緣故,總不下來吃飯,老爺也多半留在市區應酬,所以家裡飯廳只剩他倆。不過,對只有兩個人用餐而言,這張桌子就是大了些。

 

「……我想吃俄羅斯菜,」崔杋圭嘟噥道,「這個家吃不到俄羅斯菜……」

 

還以為會被拒絕,沒想到竟然真的答應了,還是個餐會,而且更是俄羅斯菜?姜太顯笑出聲,覺得這答案可愛得緊,同時心情也相當複雜。在這裡吃不到俄羅斯菜絕不是廚子不會做,相反的,他們的廚子就是什麼都能做,姜太顯自己最明白。這個不識字的廚子,雖然沒什麼學識,但靠著一張嘴和一雙手,馴服了許多官員,最後由前任當家聘來,並說他得留著這個味道,即使他的孩子都長大離家,也必須記住這些味道。這是少數沒有被換掉的傭人,姜太顯一嚐到料理就知道了。

 

「誰叫『金籠』是親日派……」他拆下繫在領子上的餐巾,要傭人把餐盤收好,然後讓他們轉知順怡,今天晚上他們兩個會出去吃飯,不用準備他們的晚餐了。

 

「今天晚上?這麼快?」

 

「擇日不如撞日囉,難道杋圭先生今天有安排?」

 

「……是沒有。」

 

「等一下也沒事吧?去晃晃?」姜太顯說,「去唱片行。」

 

×

 

「你真這麼喜歡南十字星啊?」崔秀彬望著「高麗劇場」的大招牌,今天他們又來這了,而且看的還是炎熱的午後場。今天的劇目是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演出第一男主角奧西諾公爵的也是上次的男主角鄭凱。自從上回看了鄭凱的演出後,崔然竣就對他特殊的面孔與純熟的演技吸引了,查了報紙上的最新資訊看有新節目,便拉著崔秀彬又來一次。

 

那個吻才沒嚇著他,區區一個來自幼時玩伴的吻——雖然帶著明顯的情慾與情感——但他才不會被嚇到。不過,說實話也是除了崔秀彬以外,崔然竣大多數的活動,都不想帶其他人來。

 

「好看啊,反正你最近也沒事吧?」崔然竣舔著牛奶冰淇淋消暑,舔了幾口,堵到崔秀彬嘴前也讓他嚐嚐。

 

「是沒事,」崔秀彬只含了一口,把剩下的都給他吃,「你看上去很喜歡那孩子啊?鄭凱?」

 

「蠻喜歡的吧,那天後台你沒感覺嗎?說話不像劇團的,還更像小少爺,」崔然竣又咬了一口冰淇淋,又再一次推給崔秀彬,「怎麼?在意?」

 

「還好。」崔秀彬說,「我也覺得他挺可愛的。」

 

「……啊?」

 

「像你小時候玩的洋娃娃。」

 

「誰跟你玩洋娃娃,我都玩木劍。」

 

「那是誰跑來我家找我姊玩家家酒的啊?」崔秀彬一口把冰淇淋都吞掉,刺激喉嚨一陣,嚥下,「你那時可愛多了,也不會一直說自己是哥哥。」

 

買好了票,坐的是偏後但是也正中央的位置,有點遠,不過至少是在中間。距離開演還有將近兩刻鐘,兩人找了個茶亭坐下歇息乘涼。

 

「我才沒有用年紀擺架子。」崔然竣說。

 

「我沒說你有,只是你現在認知到這件事後就會特別用行為強調。」

 

「我怎麼了?」崔然竣瞥他一眼,低下頭,「我們家就我一個,能怎樣?」

 

「是沒錯,」崔秀彬伸手,把對方被風吹亂的瀏海梳下來,有瀏海的崔然竣看起來特別乖,不那麼張牙舞爪,「但你才二十三歲,你還有很多事可以做,你又會拉小提琴,我知道你不排斥銀行,可是你的頭腦更適合去做研究,你那麼喜歡數字。」

 

「是已經二十三歲了,而且我不是做研究的料,我連城大都沒考上。」

 

「是沒考上,還是因為那是日本人開的學校?」

 

「……」

 

「哥,」崔秀彬改了個語氣,沉下聲,扣住他的後頸,「……我說真的,你挪一筆錢出來到鐵道上,是穩賺不賠的,這樣對我們以後才安全。」

 

「你為什麼非得像個街邊商人那樣一直拉生意?」

 

「不是拉生意,我是盡量在找可以快點賺錢的管道,雖然跟那種暴利無法相比,但至少能賺到更多的投資本金,」崔秀彬說,「……你難道真的想一直待在這嗎?你真的覺得自己只能這樣了?」

 

「……那你呢?你就會一直留在日本,不會回來朝鮮了?」崔然竣拍掉他的手,「朝鮮對你來說又是什麼?」

 

對話一到這,又是不愉快的走向,崔秀彬知道再講下去也無濟於事,而且很可能只是再惹崔然竣生氣,這人一旦在氣頭上,不管怎麼講都講不聽,這點倒是很獨生子,他習慣了。

 

現在時局也說不上大好,看御用報紙還是歌舞昇平,朝鮮的報紙都已經逐漸在釋出危機訊息,他想早點攢自己的財產,到時他們才有餘力移動。

 

移動是花錢的。

 

他想帶著崔然竣一起走,因為這個人不能只被埋沒在這,但是講到這話題,就勢必會導向朝鮮與日本之爭,而他體內的日本人血液只是火上加油,讓崔然竣更不想與他對話。

 

「……差不多了,進去吧。」

 

誰知才一起身,崔秀彬就看見在對街有兩個眼熟的人,崔杋圭與姜太顯兩人正蹲在一個玩具攤販前拿起玩具把玩,崔杋圭手上還拿了一支紅色的小波浪鼓,與姜太顯不知道在說什麼。崔然竣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倒不是太意外,因為他前幾日才與這兩人過了個下午。

 

「……我還以為崔杋圭不喜歡他呢。」崔秀彬說。

 

「嗯——不好說,」崔然竣想起了那天下午,雨落之前,崔杋圭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們喜歡了同一個人,然而崔杋圭從未想過要競爭,理由是因為這個人喜歡的是他。

 

他不相信,但要讓那個崔杋圭死心,除非是知道絕對贏不過,沒有競爭的必要。

 

「嗯,也好吧,他們兩個也住一起這麼久了,總比撕破臉好。」

 

在劇場裡是一片黑,燈光只會聚集在舞台上,崔秀彬有近視,燈光一暗下,要辨明視線所及的東西需要花點時間,得讓崔然竣牽著他的手入座。其實近視也沒這麼嚴重,只是以前偶然有一夜沒有看清路,差點摔倒,崔然竣便一直認定他在暗處的視力不好。不過,他不打算講白。

 

「你晚上要幹嘛?」崔秀彬問。

 

「……沒幹嘛囉,我父親今天大概也會在外面應酬,我母親去找阿姨了。」

 

「那我去你家吧。」

 

「……你沒什麼事嗎?」

 

「嗯,沒事。」

 

下午被眼睛捉到的兩個人倒是一點都不知道今天被誰目擊了。到了市區後,姜太顯首先直奔唱片行,說想找找有沒有新進的流行歌,然後翻了好幾張古倫美亞出品的新唱片,翻得老闆都有點怒了,還是沒有崔杋圭的曲子。

 

崔杋圭說算了吧,反正他拿到酬勞了,兩不相欠。但姜太顯似乎不接受這樣的說法。

 

為了轉移注意力,崔杋圭拉他出唱片行,隨便在街上亂逛,逛到什麼有趣的就停下,所以到了玩具攤後,索性蹲下來找找有沒有什麼小時候喜歡的。

 

最後崔杋圭買了個可以頂在手指腹上的平衡玩偶,姜太顯則買了圖案精緻的花牌,這都是家裡玩具箱不會出現的市井小民遊戲。

 

姜太顯帶他去的是一間巷弄中的小餐廳,老闆是俄羅斯人,他的父親當年是在俄國使館廚房裡的一個小廚師,高宗死後,便逃出來,一直留在朝鮮沒回去,還開了間餐館。內裡裝潢是厚重的紅色,每一張小桌子上都有精緻的花燈,與其說是餐館,更像是某個人的家。牆上掛了很多幅畫,看起來技術不是很純熟,可能是老闆自己閒來無事的興趣。

 

「呃——呃……這個份量會很多嗎?」崔杋圭看菜單上的文字,單憑感覺似乎都是非常大塊的肉,什麼豬腳啊、海陸雙餐啊,因為對俄羅斯料理毫無概念,所以就算有海鮮,也令人想嘗試看看,希望腥味不會太重……他偷偷露出一雙眼睛,向姜太顯求助。

 

「你就點吧,我會吃完的。」

 

「噢?」

 

「真的。」

 

「那就海陸雙餐吧!還想要這個炭烤牛肉!」

 

「要酒嗎?」姜太顯嘴角淺淺笑出一弧線,說,「不想喝一整杯酒也沒關係,他們的招牌奶茶有加一點酒,或是你想喝俄羅斯紅茶也行,裡面會加果醬,而且他們用的是真正的茶炊,不是英格蘭人那樣可憐的一壺茶。」

 

「你是有跟俄羅斯美女談過戀愛嗎?怎麼那麼熟?」

 

「真的不是,是那個家庭喜歡吃俄羅斯菜,就只是這樣。」

 

「……好吧,反正我也有好處,吃到俄羅斯菜了。」

 

「嗯,」姜太顯沒有再接續這話題,而是從口袋拿出剛才買的花牌,「來玩個遊戲吧。」

 

「什麼?」

 

「我不是說過有個日本人教我魔術跟化學,」姜太顯在桌上打散了牌,混成一團,牌面都朝下,再重新收好疊成一堆,「雖然不是撲克牌,但我想有一樣的效果。」

 

「你要變魔術給我看?」

 

「當然了,我還沒有機會展示這個給杋圭先生看呢,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什麼機會……」

 

姜太顯滑開了牌,「抽一張牌,別告訴我花樣。」

 

「嗯……」

 

他抽了一張梅花的動物牌出來。

 

以前好像有聽過,玩魔術時要盡量不能讓魔術師知道太多,這樣才能知道他的功力。所以他牌面朝自己,不讓對面的人看見,然而姜太顯也沒問他、沒有給他接下來的指示,正當崔杋圭疑惑時,姜太顯收回他手上的牌,混進了牌堆中,又重新洗牌一次。

 

「你——」

 

「我想想——……是這張牌嗎?」

 

說著,便抽出他剛剛抽出來、又被混進牌堆中打散的梅花與鳥。

 

「咦?」

 

「猜對了嗎?」

 

「呃、嗯——……咦?這是魔術?啊?」

 

「很高興收到這樣的反應,」姜太顯被他的慌亂逗笑了,收好了牌,擺在一邊,「就是這樣的把戲而已。」

 

「……可是,噢……」崔杋圭還是相當詫異,不過服務生已經端來了前菜的魚凍,讓他們必須把玩具收起來。

 

「回去我可以教你。」姜太顯說。

 

「不用了,我還是喜歡看,」崔杋圭說,「番茄你幫我吃吧。」

 

前菜分別是最道地的鯡魚沙拉和熬煮費時的魚凍,沙拉的最底部是精心處理過味道不重的鯡魚,往上一層疊的是馬鈴薯,再往上是洋蔥、胡蘿蔔,最後則是甜菜根。崔杋圭閉著眼,給自己做足心理建設,垂直插下剝了一塊,這層層多彩的沙拉看上去還真奇妙,咬進嘴裡,比預想中還要香。洋蔥可能泡過冰水,一點也不嗆,反而甘甜飄香,甜菜根的酸苦和馬鈴薯則平衡了鯡魚的腥味。

 

魚凍則是以茶為底,加入鮮美的白魚肉,墊上幾片紫萵苣。不過魚凍旁有切片的釀番茄。崔杋圭最討厭的就是番茄,光看到那紅色果實就害怕,連忙用叉子撥走。

 

「……真這麼討厭啊。」姜太顯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把番茄運送過來自己盤子裡。

 

「嗯,非常,とても嫌い(非常討厭)。」

 

「為什麼突然?」

 

「哎呀,我是在實踐國語家庭,像你叔父那樣,明明很多話可以用朝鮮話說,還硬要用什麼死人日本話對傭人們下指令,大家都是朝鮮人,根本沒正經學過幾句日本話。」

 

聞言,姜太顯非但沒有一絲一毫因為自己親戚被嘲笑而惱怒,反而還相當贊同這個評價,「叔父就是那樣的人,他在我小時候就滿嘴日本話,喜歡穿和服,常常去『內地』觀光,還去『內地』謀官職。」

 

「『內地』到底是多有吸引力,他要這樣一直去一直去。」

 

「……你知道在所有階層中,哪個階層最痛苦嗎?」

 

「啊?」崔杋圭想了想,「貧民階層吧。」

 

「這個答案不管擺在什麼情境下都是對的,但是,我們換種說法吧,」姜太顯彈舌,發出響亮一聲,說,「像叔父這種……比下有餘,卻永遠攀不上去的人,在朝鮮內四處都有,而這種人,每天想的盡是如何保住自己現有的位置,但也要盡力諂媚所有能諂媚的人……就能往上爬到,他們想要的位置。」

 

言下之意,便是在中階層奮力攀爬的人,因為踢開了底部、卻因為看不見盡頭而感到痛苦。這個說法很奇怪,因為姜家怎麼看,都是舊貴族來的,生活環境絕對比九成市民還要優渥。不過,崔杋圭倒也聽說過,現在的姜老爺雖然享盡榮華富貴,但與自己的兄長相比,是處處居於下風,因此拼了命要爬上官位。

 

海陸雙餐送上,是烤熟的新鮮大明蝦疊在烤得酥脆的奶油麵包上,旁邊還有一勺香濃的酸奶,再有一塊烤豬肉,崔杋圭不愛吃蝦,就把蝦都給了姜太顯,然後把對方也立即送到的炭烤牛肉夾了一半過來。另外還有一盤奶油烤蔬菜,可以作為清口用的,盤邊還有幾片糖漬柳橙,酸甜的氣味一下就能沖掉嘴裡的肉與血腥味。

 

「好吃嗎?」姜太顯問。

 

「嗯,」崔杋圭嘴裡塞滿了肉,沒空隙說話,不斷點頭,眼睛也擠成了半月形,相當滿意這些菜,而且紫紅的羅宋湯飄出清爽的洋蔥與羅勒香,「你真的沒跟俄羅斯美女交往過嗎?」

 

「……沒有呢,杋圭少爺,你真的讀太多掌中小說了。」

 

「啊,那你還有跟那朋友聯絡嗎?收養你的那個家庭。」

 

「有喔,」姜太顯說,「想見見他嗎?」

 

「咦?」崔杋圭睜大了眼,「他在京城?」

 

「等以後吧。」

 

「噢……」

 

說想見嗎,是還真挺好奇的,因為姜太顯全身上下的謎團太多了,他有時覺得讀這個人,就像在讀報紙上連載的那些探案小說,好像有點危險,但也有點吸引人,而且並非一團迷霧,因為姜太顯有時候坦誠得令人詫異,宛若太陽的眩光,直視之後,獲得的反而是黑影。

 

今天的俄羅斯紅茶附上的是杏仁果醬和橘子醬,崔杋圭兩種都加了,他喝了兩杯。

 

坐車回到姜家後,已經是晚間九點多,差不多也該去洗漱休息了,或是喝點小酒,結束一天行程。一進大門,順怡就拿了一封信過來。

 

「杋圭少爺,有您的信,是您朋友寄來的。」

 

「噢?我看一下。」他接過信封,上面署的是好友的名,寄的還是機密信件,所以好友沒有拆封。他注意到寄件地址,匆匆走上二樓,遠離傭人們與順怡,姜太顯隨他跟著上去。草草拆開信封後,裡面是一張信紙和一張支票,上面的數字相當大,崔杋圭嚇了一跳。

 

「什麼東西——」

 

親愛的崔杋圭先生您好:

 

請容我用您的本名稱呼您,此次來信,欲通知您一件事:恭喜您所寫的兩支曲子〈今之月〉與〈川上的戀人〉獲得採用,我們將會請本公司的兩位歌手蘭蘭與雪莉演唱。您前次寫的歌曲〈日日夜夜〉,我們將請蘭蘭在現場演唱,並與前述兩首一起壓制唱片。請務必於十月三日晚間七點前來「明夜歌廳」親自聆賞。附上一紙支票,作為您本次兩支曲子的酬勞。後續歌曲的分潤,我們也會再與您詳細討論。

 

古倫美亞唱片公司 李金河 監製

 

原來那支〈日日夜夜〉始終沒見到影子,是因為還沒發行。崔杋圭不是很懂出唱片的日程與流程,但既然日期這麼明確,應該是沒問題了。

 

「曲子採用?真厲害,得要慶祝下吧。」姜太顯靠在他肩上,讀完了整封信。

 

還在震驚中的崔杋圭沒有注意到這人就這麼靠在自己肩上,失了神,喃喃道:「……我還以為他們直接要無視我了……」

 

「嗯?那上次那首呢?你找得那麼勤奮的那首歌在哪了?」姜太顯問。

 

崔杋圭轉頭看他,眼裡空空的,好似還無法從震撼中恢復。

 

「啊……那首說只有在廣播唱過……聖奎……我朋友說他在收音機上聽到了,但我沒聽到……」

 

「啊,好吧,那只能等他們壓成唱片了。」姜太顯說,「下次去唱片行買個十張回來也不為過吧?」

 

「那樣銷量不都是自己衝了嗎?哪算什麼銷量呢。」崔杋圭撅起嘴不滿道。

 

「說什麼呢,就因為是自己人才更要捧場啊。」姜太顯笑著說。

 

「……先壓出來再說吧。」

 

因為太過於驚訝,崔杋圭沒有即時注意到姜太顯說的是「自己人」,而當他意識到這件事時,時機已經過了。罷了,也不是太重要,畢竟他們倆某種程度上,真可以算是自己人吧。

 

也該是洗澡的時間了,夏天汗多,氣候變得潮濕,天天都得洗,傭人們已經燒好了熱水等他們倆回來,順怡也走上來請他們先去浴室沐浴。話才一說完,窗外傳來瀝瀝雨聲,滴滴答答輕拍在窗戶上,又是一個雨夜,而且似乎有增強的趨勢,不是一場細碎小雨就完結了。

 

浴室裡水汽蒸騰,下了一場大雨,又要入深夜,氣溫降低了不少,崔杋圭躺在浴缸裡,讓熱水蓋過自己胸口。因為「金籠」崇日,所以洗澡水都會燒得特別勤、量也特別多,要學日本人那樣泡澡。不過崔杋圭沒有特別喜歡這件事,也不想花太多時間在泡熱水,他只要確保身體每一個角落都洗乾淨了,就心滿意足換上睡衣,準備回房休息。

 

姜太顯不愧是真少爺,不需要特別到一樓的浴室去,傭人們直接把熱水端上來,在自己房間裡洗。這下他們倆誰都不用搶誰的時間。

 

接著房子就斷電了。

 

興許因為是夜晚,所以傭人們的腳步聲很輕,噠噠噠,在屋內的角落都點上蠟燭,點亮最必須照亮的那些行走路徑。順怡來到二樓,請他們稍等一下,很快就把走廊上的照明都點亮。

 

崔杋圭劃開火柴,在床邊、鋼琴架、房門內外都點上火。這一照,他瞧見對面的房裡也點燃燭火了,然後便是一竄黑影出來。

 

「幾點了?」穿著深色睡衣與睡袍的姜太顯問也沒問,從對面一下直闖他房間。

 

「……幹嘛啦?」崔杋圭看了眼牆上時鐘,「快十二點了。」

 

「杋圭先生,作為我今天帶你去吃俄羅斯菜的謝禮,彈一支曲子給我,不為過吧?」姜太顯邊說,邊拉了張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剛剛已經點燃了鋼琴架上的四根蠟燭,房裡也有充足的照明,這斷電的雨夜也沒別的樂子可尋,既然視覺效果已經打折了一半,那就改用聽覺享受。崔杋圭看著他沒說話,想,今天的確是姜太顯帶他去吃飯,吃到他一直好奇的俄羅斯菜,還意外得好,實在沒話說。況且剛剛收到古倫美亞的信,他心情正好。

 

「要彈什麼?」

 

「都可以?」姜太顯聳聳肩,「要不就夜曲吧。」

 

「不怕吵到人?」

 

「房間這麼大能吵到誰?」姜太顯聳聳肩,「這房子裡,誰敢說你呢?」

 

這也是真的。

 

就算是替代品,他好歹也是晶子夫人親自帶回來的孩子,也算是有相當的地位,儘管只是人造的,只要姜老爺逐他出門,便什麼也不會有。

 

「……我現在很少彈給別人聽了,你珍惜點聽。」

 

雙手輕輕搭上白色琴鍵,落定位,崔杋圭打算就彈一支C小調的13號作品,這首相較於其他蕭邦的夜曲還長一點,也需要有耐心彈,但他就喜歡這首,而且已不需要借助琴譜的幫忙,閉著眼他都能彈。

 

不像其他彈慣了鋼琴的人那樣,會將樂聲與感受化入肢體內,跟著擺動或著輕晃,將自己的身體投入於感情之中,沉浸而超脫,崔杋圭彈起鋼琴時更像在默禱,輕輕閉上總是靈亮的雙眼,只讓記憶帶著手指在黑與白的木琴鍵上遊走。

 

姜太顯也從側面看過幾次他彈琴的模樣,以背影示人,不讓人知道他彈琴時的真正表情,或許就連鋼琴老師也不知道自己的學生是這樣的,他如今看過崔杋圭彈琴的背影了,現在看了正面,倒覺得好像在窺視一樣寶物。

 

不,倒不如說,他獲得許可,可以進到這個神聖的領地來,一探這項珍寶。

 

屋內無風,四根蠟燭盡責地照亮了這張沉溺在夜曲裡的臉龐,火光只輕輕晃動,讓姜太顯可以將這張臉、這個表情、這一刻的神態都收盡眼底。

 

崔杋圭的手指很輕,在琴鍵上四處滑動,沒有華麗繁複的動作,就像一片雲輕飄過天空,不搶眼奪目,但存在感強烈,難以忽視。

 

這樣的演奏家只當流行作曲家還是太可惜了,不過,剛剛崔杋圭那太過欣喜以致於反應遲鈍的樣子,看來還是作曲家更吸引崔杋圭吧。姜太顯摩挲著自己的唇,想,這人平時嘴巴利,一點也不饒人,面對自己尤其是,現在閉起來倒好了,嫩粉色的唇摸起來不知是否會像雨後的薔薇那樣柔軟冰冷?

 

「不當鋼琴家真是太浪費了啊。」他輕聲說道。

 

「不浪費,」崔杋圭說,「少一個半調子對大家都好。」

 

「怎麼這樣說自己呢。」

 

「因為是事實。」

 

「是事實,還是……」

 

「得了,我覺得這樣就好,真的不需要給我機會去做這種真正富家少爺才能做的事,」崔杋圭熄滅其中兩根蠟燭,房間頓時暗了兩階,「養子就是養子,要懂得分寸。」

 

「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這位少爺,你回來了,照理來說我是該走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這麼想,」姜太顯說,「但我很肯定最該走的人絕不會是你。」

 

「……該睡了,很晚了。」

 

「的確,」姜太顯起身,拍拍自己的睡袍,「下次還願意彈給我聽?」

 

崔杋圭頓了下,本想說「我欠你的都還清了吧」譏一頓回去,可又為什麼要這樣呢?他也已經疲於再這樣把自己和姜太顯放進真假少爺的對立結構中,眼前這人說實在的,待他是極好了,就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來者來說,姜太顯本就不必對他有什麼好臉色,自己反倒喧賓奪主了。

 

彈得亂七八糟的鋼琴也被說是演奏家水準,崔杋圭只想笑自己一番。

 

「你隨意吧。」他說,「再帶我去吃更多好吃的。」

 

 

===

 

 

Chopin - Nocturne no. 13 in C minor, op. 48 no. 1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eci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