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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太平#04

 

 

 

‧J is for Jaemin

 

不該心生期待的。

 

黃仁俊反覆磨刀,但沒有認真看刀鋒是否磨利,他只要心情紛亂就跑來側房磨鍘刀,直到理出一點點頭緒才放開,因此每次磨刀鋒都意外的又亮又利,連他看了都嚇一跳。

 

這把鍘刀是母親的母親傳下來的,黃家一直都是用這套法器,從來沒換過,鈍了就磨,糊了就拋。還記得以前很抗拒被附身這件事,尤其是父母和姊姊都過世後,怎麼樣都不肯。就是頭子強拉著他來到這間側房,叫他把手擺上刀鋒朝上的鍘刀。他不敢,雙手蜷曲成一個小拳,縮在衣袖內。頭子吩人來拉開他手掌,一根一根手指凹開,強行拉直,壓在刀鋒上。他怕手流血,怕手切壞,頭子卻不斷喝斥,接著作勢要用力拍他的手,他放聲尖叫,生怕手真的被切成三段,頭子卻不知怎地在眨眼之間摔到門上,好重的一聲巨響。

 

那也是他第一次附身成功,頭子被摔傷的下一秒,他便失去意識了。

 

說回羅渽民。

 

他有點陷入羅渽民那句下次見,還有那天談話的每一句、每一字,還有在試穿鞋子時蹲下來給他重綁鞋帶的手。依照他過往的觀察和接觸過的人,雖然只有僅僅一瞬,但他可以非常正確地看出眼前人的意圖是什麼。羅渽民的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就只是想和「他」一起上街而已,沒有別的。而這對日日處理人類七情六慾愛離苦別家庭關係生子問題的他來說,格外特別。

 

這動機實在太普通了。當然在那之外,似乎還有一點連羅渽民自己都搞不懂的欽慕之心。

 

總感覺他們是注定要相遇的。而這他沒算到。

 

在這裡的時間是停滯的。黃仁俊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他放下磨刀石,見刀鋒已經亮得不能再亮,再磨下去可不行,趕緊收回儲物間內走出外面吹風清醒。

 

羅渽民是王的人嗎?這念頭甫一出現,他便拍拍臉頰,再拍拍,又拍拍,不去想這事,可是心神不受控制,不斷將這兩件事聯結起來。

 

那天他和羅渽民一同在鞋店裡挑鞋、去甜品店吃紅豆年糕湯、羅渽民還帶他去看一般小民最喜歡的露天酒樓。他問,是要喝酒嗎?是的話他不能喝。羅渽民沒回答他是要喝不喝,只問為什麼不能喝酒,身體問題?會醉?回去會被罵?

 

黃仁俊說因為酒會讓人失去神智,會變得瘋狂,他是個巫覡,不能這樣。不能吃任何不乾淨、會導致人身心變化的食物,這都會讓他的靈力變弱,儘管他心裡知道這根本不是真的,要不然作法時含在口裡的雞血難道就乾淨嗎。

 

『是嗎。』羅渽民看了酒樓一眼,好似在看那些人的表情,是不是真的因為喝酒而往瘋癲更近了點。末了,也只幽幽地應一聲,『紅豆年糕湯沒關係吧?』

 

他笑出一口氣,說,『沒關係。』

 

×

 

每一次上山的路都不同,有時候會經過一大片山毛櫸,有時會經過楓木,有時又得繞過一大串冷杉,有時他放空什麼也不想地走就上來了,而黃仁俊總會像燈塔,坐在空小屋的長廊上等他。黃仁俊時而翻書,時而拿還沒寫完的符咒繼續寫,有時什麼也不做就在那托腮發呆。而羅渽民注意到他那幾張符紙裡混了一些塗鴉。

 

除了禮拜天,羅渽民只要跟著牧師做完工作、教完福至村的孩子們認字讀寫後,就會上來這裡找黃仁俊。教書和送貨的酬勞除了金錢以外,村子裡大嬸大叔們就愛塞給他甜點和菜肉,讓他帶回去。他就用油紙包好,綑上棉繩,和黃仁俊兩人分著吃。

 

而現在晨間讀經班的人數也趨於穩定了,無論男女老少,牧師都靠著他那一口流利得不行的朝鮮語,講聖經裡再誇張不過又極其吸引人的故事,因此來了不少人旁聽。有一些人就說想試試看,於是每次都來聽。這樣下來,羅渽民就得幫和牧師一起學怎麼傳教。牧師看診時,他就學怎麼斷病,記錄每一種大小病的症狀,以及適合的藥方。

 

村裡的人漸漸接受西藥,所以現在牧師都寫信請人送藥來了。他不懂配藥,牧師自己也只是略懂,又忙不過來,就有了理由進城去,直接拿處方簽請藥局配藥再帶回去。羅渽民有理由可以出城了。

 

「我也想再進城,」黃仁俊咬一口他帶來的藥果,說,「立冬要到了,要祈福,也會有很多人來占卜驅邪……」

 

「驅什麼邪?」羅渽民問。

 

「白天比黑夜短太多了,孩子鬧惡夢,夜裡稍微嚇醒就鬧到五更天。」

 

「作惡夢不是很常見嗎?」

 

「當然是指連日的,」黃仁俊說,「連續好幾天都這樣就得帶來治病,最近進山的路很常變化大概也是這原因,這座山這座森林很抗拒外來的人……」

 

「那你要怎麼做?」羅渽民捏起一張用石頭壓好的符紙,「用這個嗎?」

 

「燒成灰跟水一起喝下去。」黃仁俊抽回那隻符紙,壓回石頭下,「你的話,就跟你的神祈禱。」

 

「我的神常常聽不到我祈禱。」羅渽民往他那邊靠過去,鎖住黃仁俊的雙眼,兩人距離不到十公分,這距離可以看清楚黃仁俊摺開的眼皮,「我媽生病時我連續祈禱了一年多,她還是死了。」

 

「……那是命。」黃仁俊不知道他為何靠近,但羅渽民看上去不是平時的樣子,從裡到外都發出會咬死人的氣味,「你不是天天在為你的神做事嗎?」

 

「那是因為我需要一技之長。」羅渽民又拉開距離,回到安全、隨和、沒負擔的二十公分,「我還是得回去求我爸資助我,讀書,當個醫生。」

 

「你很厲害。」

 

「我什麼都不會,牧師先前還嫌我連病歷都看不懂。」

 

「……至少這是你自己喜歡的吧。」黃仁俊說,「你死去的舅舅不也是位醫者。」

 

有時候羅渽民覺得自己和黃仁俊搭不上線。

 

他們並非百分百契合,也不是無話不談。陷入窘境、對話靜音的情況也是有的。這時他們倆卻又不約而同選擇沉默,沒有人會先開起一個尷尬的話題讓靜止的空氣更尷尬。就放著沉,沉下去,直到沉默的雜質都降下去了,才又開口說話。

 

對話中出現沉默在一段培育中的關係是不利的,但羅渽民也沒想過要因此走開,離山,讓沉默斷線。他試圖要挽救這一段空白,也幸好每一次都成功了。

 

「你能給我寫個保平安的符嗎?」羅渽民又抽起一張符紙。

 

「你可以嗎?」

 

「為什麼不行?」

 

「洋人說……洋人說你們那神,是不允許其他神存在的。」黃仁俊說,「可以給你寫沒有效用的平安符。」

 

羅渽民彈舌發笑:「那這樣保什麼平安啊?」

 

「類似……類似……你就放在心上記著就好……那種,」黃仁俊低下頭,回想那番話的確有點好笑:「不然你覺得什麼好?」

 

「要不你給我畫一張圖吧。」羅渽民說,「畫隻小狗還是畫一朵蓮花、蘭花、牡丹什麼……都好,我做紀念。」

 

黃仁俊抽出一張空白的黃色符紙,用還殘留墨水的筆拉出一條線,「紀念?」

 

「我們在這裡建立一間小教會之後就會走,」羅渽民說,「牧師是被指派來這裡的,所以有了一定規模的教會後就會離開,等新的牧師來這,然後我們就會回去。」

 

「回去是回……哪?」

 

「京城。」羅渽民說,「你可得給我多畫幾張。」

 

等羅渽民回去之後,黃仁俊仍是茫茫然的,大腦像被澆了一桶水,把他腦子裡一頭的熱都澆熄了。他以為羅渽民會一直在這,一直在下面那個村莊裡;總有一天,他會離開這,到下面去和羅渽民一起。一起什麼……他倒還沒想到,只是也驚訝自己竟然把羅渽民放在那份想像裡。

 

不過就是個長得好看的富家子,沒必要一直想他。黃仁俊回去後立刻把頭泡進冷水裡,試圖讓自己更冷靜一點。

 

「瘋子,做什麼?沒事幹就來幫忙切肉。」娜瑛見他把頭泡在洗菜水裡,涼涼說一句,「你最近常去井邊,幹嘛?」

 

「找朋友。」黃仁俊說。吐出朋友兩字時心裡還有點虛,但他想他們的確是朋友。

 

「朋友?你哪來的朋友?不是早沒跟柱敏來往了?」

 

「不是柱敏,」他搖搖頭,髮尖上的水珠亂跳,濺濕了娜瑛的袖子,「是下面村子的人。」

 

「下面村子?」娜瑛怪聲道:「你──」

 

「你別說,」黃仁俊說,「我知道。」

 

「……男的?女的?」

 

「男的。一個……一個富家少爺。」

 

「富家少爺?就這樣?你有仔細看過人家嗎?」

 

娜瑛說的並不是肉眼的看,而是指以一個巫堂的眼光去看,那位新朋友身上有什麼東西。

 

黃仁俊仔細回想,回想羅渽民身上纏繞的那些。除了和羅渽民本身的冷杉香相當不襯的血鏽味外,就是他身邊那些名字。一個一個都像水中的絲線飄,始終繞在他身旁。

 

他想起羅渽民說過家族的確很大,是兩班,以前還幫在國王身邊做事,而且是骯髒事。除了這些好像也沒什麼,想當醫生、幫他畫了一枝桃花這些都不必跟娜瑛說。抹掉臉上殘存的水珠後,黃仁俊想到了一件事。

 

母親預言過的那個,王的人來了的那個。

 

那句混著彌留的血的預言,母親說話時的聲音,崩裂的字詞重組後的句子。王的人來了,渾身是血。

 

「看過。」他說,「他有很漂亮的冷杉味。」

 

×

 

牧師沒有對他常上山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不過晚餐時,請來的煮飯大嬸突然提起,問羅渽民最近是不是常上去?上回有個孩子看見了,回去後一直說別讓羅渽民上去,那裡危險。祕密被發現總是有些丟臉,羅渽民吞下嘴裡那一口飯,說,他會注意的,謝謝擔心。

 

「渽民哥,」晚上熄燈前,尚旼忽然喊他:「你上去那做什麼?好玩嗎?」

 

「……普普通通,」他說,「去找朋友。」

 

「朋友?是那村子的人嗎?」

 

「嗯,是個和我同年紀的男人,」他滅掉燈火,說,「我去找他。」

 

「不是說那容易迷路嗎?你迷過路嗎?」尚旼聽他願意回答,睡意漸漸散去,在黑暗中睜大眼,往他的方向看。

 

「沒有,我每次都能走上去。」羅渽民說,「也許是天使在幫我開路吧。」

 

「那男人……是什麼人?」

 

「一個普通男人,人很好,就是有點頑固。」說到這他忽然笑了,但沒讓尚旼聽見,「長得像圖畫書裡的天使。」

 

「天使?」

 

「黑頭髮,黑眼睛,白皮膚,眼睛亮,眉毛彎……嘴唇紅,而且不帶偏見。」他說,「好像早就被看透了。」

 

尚旼壓根聽不懂他這一番話,而他也沒注意到,這段幾乎是獨白的對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回想黃仁俊給他畫桃花的樣子。問他為什麼畫桃花,不畫蓮花蘭花牡丹花。黃仁俊說那平常都畫多了,沒意思,而且他覺得羅渽民的眼珠子映出來的感情像桃花一樣,總是會吸引人,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

 

『這種事在我面前說好嗎?』他有些訝異黃仁俊的誠實,但又感到有趣,『那你以一個巫覡的角度來說說我的面相吧。』

 

『我心裡想說,就說出來了。』黃仁俊說,『面相……其實我自己不大相信面相,真正會藏的人,連眉毛和嘴角都不讓你看見,頂多是用那人的氣場去判斷。像你的話,你有時看人吧……一定根本不注意對方的心情,但有時又巴不得透過眼睛就想讓對方知道你的想法。眉毛濃又似劍,說你這個人重感情;嘴唇看似是薄唇,不過更像麻雀那樣喳喳喳說個不停動來動去的。』

 

『呀。』

 

『我是認真的囉。』

 

拿他沒辦法,也是自己要求的,羅渽民哭笑不得,說,『這是一位專業的巫覡看出來的結果?』

 

『不是,』黃仁俊說,『這是我本人看出來的結果。』

 

「為什麼聽你在形容好像女孩子。」尚旼說,「哥你成天都在想那些嗎……」

 

「哎不是女孩子,貨真價實的男人,」羅渽民說,「他長得就像顆水煮蛋,不過是灑辣椒粉配泡菜吃下去的那種。講話也好不留情啊,完全沒在顧慮我,但意外地生不起氣來……還會有點……奇妙的感覺,像是,原來真話還是可以說的啊。其實不必為了好聽一點點,就講那麼多謊話。」

 

「嗯……?」

 

「而且他畫了一枝桃花給我,」羅渽民說,「我倒是很久沒見到桃花了……」

 

「在說什麼……我要睡了……」

 

「晚安。」

 

「……晚安……」

 

黃仁俊都是坐姿端正,背挺得像木板一樣直,好像有人給他架著肩似的。唯獨低頭寫符紙、畫圖時會駝背,就會看見他高高的鼻樑,飽滿的鼻頭和流暢的線條,若是以羅渽民一個富家少爺來看,他們會說這是好命人的鼻子。

 

只可惜黃仁俊似乎不怎麼好命,腿還被打得有後遺症,被關在這小村莊裡成天等人來找他占卜或是他下去給人家驅邪,都是同樣的事。

 

『你們村裡真的很多巫堂嗎?』他問。

 

『嗯,很多,如果是女孩子就幾乎都是,』黃仁俊說,『大多都是傳下來的,也有少數是本來沒有,患了巫病之後才有的。』

 

『巫病?』

 

『普通人被欽點成為巫堂之前必大患一場重病。也有世襲的,天生的,我就是……我母親,母親的母親,她們的母親……一直都是。』黃仁俊說,『你呢?』

 

『我?』

 

『你們家一直都是耶穌教的?』

 

『從我祖父開始吧。』羅渽民說,『還是更早我也不記得了,羅家就是喜歡新東西又擅長見風轉舵的家族。』

 

『那你喜歡嗎?』黃仁俊把畫好的桃花遞給他,一朵只有黑邊黃底的桃花,枝椏節生,頂端三朵。

 

『說不上喜歡吧……因為這就像……生活的一部分了,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跟呼吸一樣。』羅渽民接過那紙桃花,很是欣喜。雖然不是像山水畫那種逼真的桃花,但是一朵他沒見過的桃,得收在口袋裡好好珍藏。

 

『我也是。』黃仁俊低頭,說,『而且離不開。』

 

醒來之後羅渽民想,應當問他那是什麼意思的。

 

晨間讀經班多是被忙碌的父母推來聽講道的青少年青少女,還有一些根本還沒長開的孩子。而這之中青少女又多是為了羅渽民來的,在這小村子裡哪可能出這種精緻、貴氣又都市味的新潮男孩,羅渽民集一身他們的夢想與幻想,翻開聖經說:「今天來講約拿逃跑的故事。」

 

於是又將他們打回現實了。

 

牧師在一旁聽他講故事,故事說完了才親自上去講道。這時孩子們也差不多進入狀況了,願意好好聽牧師講話。這樣的模式操演過三、四次後,羅渽民才發現原來牧師的用意是這樣,用他來吸引這些正值青春期、心猿意馬的少年少女們。

 

結束之後,他收拾桌椅,架了梯子把棚上的雪拍掉一些,以免壓壞棚子。牧師來到棚下,問他:「你最近都上山去嗎?」

 

「嗯,是。」

 

「有什麼新發現嗎?」牧師說,「我看你每次回來心情都很好。」

 

「也沒什麼……」他抿抿嘴,思忖著該不該說實話,「我在那認識了一個人。」

 

「喔?什麼人?」

 

「一個年紀和我一樣的男生。」

 

「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很直的人,」羅渽民說,「而且很特別。」

 

「怎麼個特別法?」牧師把拍下來的雪掃去一旁,讓他拍更多下來。

 

「我不知道怎麼說……就是很特別,從沒遇過,第一次知道原來有這樣的人,這種特別。」羅渽民說,「雖然我跟他認識也不過一個多月。」

 

「那你有迷路嗎?像他們說的那樣。」

 

「沒有,」他說,「一次都沒有。」

 

牧師也沒再多問,沒問他去那幹嘛,沒問他那人到底是誰,也沒問他上面那村子和那山是否真的如傳聞所說,神秘又危險,充滿了黑暗陰冷的力量。只要他注意安全,山裡野生動物多,即使他們在冬眠也得注意。羅渽民連忙應聲答好。

 

「Joseph,」牧師忽然叫住他,「I thought you supposed to be God’s child.」

 

他拍掉最後一塊雪,向下看著牧師。分明是他在上牧師在下,心裡卻慌得不行,被看穿似的。那一句話什麼意思他當然懂,也無法反駁,好像被榔頭重創後腦一般久久醒不過來。

 

「我是。」他顫抖著聲音說,「我問心無愧。」

 

×

 

教名是嬰兒洗禮時就取的,當初說不是天主教才這樣的嗎?怎麼這裡也要取教名?媽媽說就取啊,他們才會時時刻刻記得自己另一個身分。因此全家七個小孩都取了。輪到他的時候就這一個男孩,牧師說要不就Joseph吧,跟名字一樣開頭都是J拼音J發音,好記好背,讓他無法忘記這個名字有什麼意義。

 

去到教會大家都叫他Joseph,而不是渽民,Jae-min。同學會叫他渽民,喊他便是問渽民啊今天去不去集會?渽民啊今天要不要來聽講座?他都跟著去,但他都沒興趣。同學覺得刺激得不行是在跟隨新潮流、心思想,他只想對對對,到時候你們也不會真的上街倡議,只會看別人被警察抓走而已。他對很多東西都沒興趣,但又不甘寂寞,只好裝出大家喜歡的樣子,就裝一下就好了,大家就會喜歡他了。這麼多年來也就李帝努一個人和他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雖然現在他丟下所有東西跑來這,說不定人家也找煩了,直接當自己已死。

 

來到這裡也沒有重生的感覺,因為拋下的不只是討厭的父親和一切,還順便拋下了自己的學業。想當個醫生他就必須讀醫學院,通過考試,拿到執照才能執業。就算用母親留給自己的那份大遺產,也只能勉強讀一半。

 

所以就算牧師那麼說了,他還是上山去了。

 

「我今天什麼都沒帶,」他說。

 

「我有蜜餞,」黃仁俊抱著一個漆紅色的盒子說,「還有沾花生粉的小年糕。」

 

只吃東西沒喝水有點乾澀,羅渽民舔掉手上的花生粉,把那一粒一粒小年糕都吞入肚腹內,像是在洩恨,把鬱悶都推掉。黃仁俊咬得嘴乾舌燥,糖粉和花生粉都沾上衣袖了,起身要去井邊打水。

 

看他走路又是奇怪的步伐,羅渽民超前一步到井邊,要他回去坐好。

 

「你怎麼了?受傷?」他問。

 

推開壓在木板蓋子上的石頭,往下一探,幸好水仍是流動的。

 

「昨天跳了一整晚神,求三神奶奶,」黃仁俊說,「……我表哥的孩子,其中一個死了。」

 

羅渽民聽見有孩子死,心裡就不大快活,「幾歲?」

 

「……才滿月沒多久。」黃仁俊說,「表嫂生孩子時我去祈福了……現在孩子死了,救不回來,只好先向三神奶奶求說,有緣就……請再賜給他們一個孩子。」

 

「……你不會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吧?」

 

這話說到黃仁俊心裡了。他一想起表嫂哭得五官扭曲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水,抱著雙胞胎中的男孩,不斷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才過滿月而已嗎,不是都吃好睡好的嗎,怎麼就忽然死了呢。頭子斜眼瞪他,質問他這是不是三個預言會帶來的災厄之一,他困惑反問,三個預言究竟會帶來什麼?為什麼如此懼怕?

 

表哥的眼睛都乾了,抱著孩子死屍,在田園找了一塊安靜、不會有狼來的小角落,將孩子安葬於此。

 

「她生產前是我去祈福的,我要負一部分責任。」

 

「那也不該是你吧?你不是說了嗎?那都是命。」羅渽民有些氣憤,但還是用井邊的小木盆盛一小碗水給黃仁俊。

 

「實際遇到還是──」黃仁俊捧著盆子,喝了一口水,小聲地說,「實際遇到還是無法接受啊。」

 

「他們怪你嗎?」羅渽民問,「是他們怪你的嗎?」

 

黃仁俊隔著飄下的瀏海看著羅渽民,瀏海越來越長了,他都沒剪,扎眼睛,在這冷天更加乾澀。這問題擱置了幾秒後他終於用幾乎看不見的幅度點頭,但羅渽民沒看見。

 

表哥問他,不是都請三神奶奶照看過了嗎?當時真的有好好做嗎?然後說完又後悔,知道不能怪表弟,但心裡就急著找個人怪罪以發洩這份痛苦。主導那次祈福與跳神的黃仁俊首當其衝。

 

若是以前他鐵定會傷心,心碎滿地;但如今他只感到憤恨與委屈,憑什麼表哥這樣怨他。原來心裡沒了人之後,迎來的情緒會是憤怒。

 

「也是,你不是習慣了嗎。」羅渽民說,「人死這件事。」

 

「……才沒有。」

 

「買鞋子那天不是才這麼說嗎?你已經習慣人死了。」羅渽民說,「難道你習慣了之後就麻木了嗎?被這樣怪罪也不生氣?因為你早就知道人會死?」

 

「不是!」黃仁俊憤而起身,打翻了水盆,濺濕褲腿但無暇顧及,「我才沒習慣!那怎麼能習慣!人死了啊!再也不會回來了啊!」

 

「那你為什麼不生氣?那孩子的死明明與你無關?為什麼任人撒氣給你?」

 

「我生氣啊!我生氣!但又能怎樣!?現在死了孩子的不是我,痛苦的不是我!我怎麼又能顧著自己的心情去罵他!」黃仁俊大叫:「你不也明白親人死的心情嗎!?」

 

這話說出去和打翻的水一樣都收不回來了。看見羅渽民越來越黑的臉,黃仁俊意識到自己竟然脫口而出內心的想法。以往他要說話之前都會反覆咀嚼個三四遍,因為人們總說巫堂開口得小心,以免成真,以免引鬼。

 

但那不是有意的。

 

自己明明也孤家寡人了,他更加理直氣壯,又惱又冤枉地看羅渽民,然而對方仍然是沒反應,雙眼也沒有任何感情。

 

這還是羅渽民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看自己。

 

「……你說話真太直了,」良久,羅渽民才開口:「水都打翻了,多浪費。」

 

那次之後羅渽民整整兩周沒上來找自己。冬天更加嚴冷,氣溫降到了最低,呼氣都能結冰。而也是自羅渽民不來之後,黃仁俊就發現家裡養的雞不見了,某一天醒來去打水,看見雞的屍體就在井邊,頭已經沒了,血潑在四周,連雪也蓋不住。

 

頭子知道羅渽民的存在了。

 

×

 

「先生,這字我看不懂!是漢字嗎!」

 

「是漢字,」羅渽民翻開「詩經」,艱困地閱讀上面的文字。碰漢字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因為外祖父說孩子就是要讀詩經,要讀這些經典、傳統的好東西,所以剛上小學時他就得一邊讀學校的書一邊讀詩經,痛苦不堪。

 

「我們要學漢字嗎?」一個孩子又說,「不是有『訓民正音』嗎?」

 

「這是你們父母要求的囉,不能怨我。來,看看板子上這什麼字?」

 

「傳──」幾把聲音同時合起,孩子的童音紛紛照著他的指示,一個方塊字、一個方塊字接連下去念。

 

每周一次的認字課都要帶著一群乳臭味乾的小鬼頭認生字,然後教他們讀詩經或論語。這些孩子的父母對於牧師還是有些遲疑,但看到羅渽民是個大學生,在寫看板「周日讀經班」時發現他漢字還寫得不錯,就幾個人出錢一起聘他做老師。村裡不是沒有私塾,但人數已經滿了,就湊合著先請羅渽民幫他們認字。

 

冬天裡農活雖休耕,但也不是無所事事。福至村的女人們醃菜醃得更起勁了,為了度過寒冬,秋天時已經醃過一波,冬天也要一波。男人們則去林子砍柴燒柴,孩子們礙事,但也沒多少活可幹,就叫他們去臨時教會或是找羅渽民聽故事。現在講故事的任務都擔在羅渽民肩上了,簡直就是他們的第二位奶娘,也忙得沒時間上去找黃仁俊。

 

黃仁俊不曉得過得如何,他每天都想上次是不是說得太重了,搞得兩人分別時都尷尬,然後就開始後悔。現在就連教課認字時都會閃過他的影子,連寫個才俊兩字都會想到黃仁俊。

 

那紙桃花他天天收在襯衫口袋裡,時不時就拿出來看一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有時他想,趁晚上有些空閒時間應該還是可以上去吧?既然黃仁俊說只要他來,他就會知道。但夜晚的山路幾乎不見光,就算拿著油燈去也僅能照亮自己周圍半徑一尺,每往前一步都像在盲眼開路,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

 

「渽民哥,牧師說你明天可以休息,這周末都可以休息,」尚旼擦完澡後,披上睡衣躺在他身邊,「他說你最近都在當……Na……Nanny什麼的,怕你太累,讓你休息。」

 

「Nanny嗎?的確是。」羅渽民才剛整理好隔天牧師佈道要發的小講義,看來他明天還是得上工一陣。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保母,奶娘。」羅渽民說,「換我去洗了,要熄燈嗎?」

 

「你回來再熄,」尚旼拉上棉被,說,「熄燈後房間好黑,好恐怖。」

 

羅渽民笑著答知道了。

 

冬天就算大量活動也不流汗,他們也不會天天洗,羅渽民就只有用熱水打溼毛巾擦澡而已。這一兩個月每天勞動下來的成果感覺到自己體力反而變好了,但也更快感到心靈上的無力。日日都是差不多的內容,容易膩。

 

回到房間後看尚旼已經睡著了,他蓋滅油燈裡的火,房間回到最初的一片黑。然後躺在床上閉眼等睡魔來接他。這裡的冬天很靜,沒有夏天的大風,也沒有動物的聲音,人們也早早回去休息一覺到天亮。

 

過了五分鐘後羅渽民又起身,拿著重新點燃的油燈出去了。

 

一小時前的假設、看不見山路、會被林子絆住、可能還會有野狼出現的疑慮和疑問像泡沫一樣消失無蹤,他踏進山口,舉高油燈,盡可能地照亮雪地,然後順著心裡不知誰帶給他的引路子,該彎的時候就彎,該直走就走,該轉就轉,還閃過一塊從樹葉上掉落的雪。

 

當他心想「差不多該到了」的時候,就看見遠方一口井,還有一幢小屋,走近的時候聽見了腳步聲。

 

「……你怎麼在這?」黃仁俊抱著雙手,從袖口露出一小截的手捏著蠟燭盤。雙眉輕擰,又是意外又是驚喜,黑珍珠般的雙眼在火光搖曳下顯得更加動搖。

 

「你呢?」羅渽民喘著氣,剛剛上山一個斜坡他跨好幾步才上來的,一來到這還真見到黃仁俊了。「你又為什麼出來?」

 

「……」

 

「散步?睡不著?」羅渽民問,「聽見我的聲音了?」

 

×

 

黃仁俊下意識地想否認,他才不願承認這事,即使他真的是聽見了聲音,告訴他羅渽民就要來了。為了給自己託點面子,他選擇沉默。

 

「不說話我就當承認了,」羅渽民走到長廊下坐下,先發制人,「你連件厚的都沒穿就跑出來。」

 

臉登時大紅,像被識破了,前面那些矜持都前功盡棄。幸虧夜色黑,火光又是暖的,映不出他臉上的紅暈。羅渽民掀開大衣一角蓋住他,他在羅渽民身旁坐下,裝作無意地又稍微湊過去,把蠟燭吹熄。

 

「幹嘛熄掉?」

 

「……危險。」他說,「你的有玻璃罩,我的沒有。」

 

「這樣就看不清你臉了啊。」

 

「……你……」

 

「罷了,就這樣吧。」羅渽民說,「本來要帶些畫冊和素描本給你的,但最近忙。」

 

「什麼畫冊?素描本是什麼?」黃仁俊問,「你買的?」

 

「去鎮上書店買的,日本人畫的,也有一本西洋人畫的。素描本就是給你畫畫用的本子。」

 

「為什麼要給我那個?」

 

「你不是喜歡畫圖嗎?」羅渽民說,「應該會想畫在一本專用的本子上吧?」

 

「……就無聊畫畫而已,又不是要認真幹嘛的……」

 

「誰說無聊畫畫就不能用素描本?」羅渽民說,「我改天再拿上來。」

 

「喔。」黃仁俊說,「我也有畫冊。」

 

「什麼的畫冊?」

 

「呃……」

 

「應該都是些山水畫吧?很少畫人,西洋人畫圖都很講究人的,人體、肌肉、神情,醫學生上課時用的課本有很多也都畫這些。」

 

「有山水畫……」黃仁俊說,「也有……春畫集……人家偷偷送的謝禮……」

 

「……人體不是那個意思……」

 

講到春畫集,話題走向就怪了,黃仁俊也不是很想和羅渽民聊這些,那都讓他想到村子裡其他男人,思春期時大家總會到他家翻春畫集,大肆胡話胡扯,聊著性,聊著女人,就是不聊自己真正在想什麼。遂轉移話題:「你最近忙什麼?」

 

「忙教臭小鬼認字讀經,呃,詩經,也有聖經啦。」

 

「是嗎,」黃仁俊說,「還以為你不會上來了。」

 

「為什麼?」羅渽民問,隨即想到兩周前的事,輕笑一聲,「你不會以為我會因為那樣就不找你吧?」

 

黃仁俊不說話,改用眼神回答他。羅渽民有時都被這雙眼睛看怕了,簡直要把他所有話都挖出來,不得不講。

 

「別默認啊,我才不是這種人,」他解釋道:「是真的很忙,冬天沒農活了,父母就在家做事,旁邊小孩子如果年紀太小幫不上忙,就都丟給我帶。」

 

黃仁俊心想,羅渽民分明是在找藉口,時間一定是有的,只是他不願意上來。待在這裡每天都悶,他必定也是個悶的人,難怪羅渽民不想再來,「你就不能找點時間上來嗎?我很難下去,最近被盯得緊,你又不上來。」

 

「……我……」話都還沒說完就被打斷,羅渽民有些懵,眼睛看不清的狀況下,聽覺就變得格外敏銳,也聽見了黃仁俊話裡的煩悶,「最近牧師放我假了,可以常上來。」

 

聽羅渽民這個討好他的答案,黃仁俊又再次感到無地自容。

 

「會帶畫冊上來,你再給我畫些圖吧。」羅渽民說,「畫什麼都好。」

 

「又不是多會畫,要那種爛東西做什麼。」黃仁俊說。

 

「不就是畫得開心嘛,為什麼要說爛東西。」

 

這下真的都不說話了。黃仁俊靠過去,蹭點溫暖上來。這動作都會讓他想起小時候睡覺都窩去姊姊身邊睡,姊姊身體熱,冬天是天然的暖爐,儘管醒來之後都會被踢開,但他晚上依然靠過去。

 

這點肢體接觸對羅渽民來說沒什麼,被五個姊姊抱大的,幼時聽了鄉野奇談睡不著也是姊姊哄睡的。只不過在學校時有些同學受不了。可以躺在彼此肚上,可以玩笑裝作是情侶,可以湊過去說唉呀我真愛你啊,但僅僅是披同一件大衣、另一個男人靠在自己肩上卻不行。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界線太低,還是因為是黃仁俊。

 

「這裡不會有狼對吧?」他問。

 

「有的,」黃仁俊說,「還是會有狼的。」

 

「這麼晚了還醒著嗎?」

 

「不知道,不過至少現在是安全的。」

 

「感覺不到氣嗎?」

 

「只是,」黃仁俊說,「直覺罷了。」

 

「就憑直覺?」

 

「我說是就是。你話真多。」

 

他想問,直覺和身為一個巫覡能感知到的事情有什麼不同,不都是感覺嗎。還是因為一個是身為巫覡的黃仁俊,一個則是身為他自己的黃仁俊?

 

「晚了,你該回去了。」黃仁俊說,然後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聲音又變得平靜,好像剛剛對羅渽民耍的任性只是一個小意外,「你說得對,我不該滅掉蠟燭,這樣看不到臉。」

 

「咦?」

 

在極其昏暗的雪地中,羅渽民看見那被一小片火光照亮臉龐的人,伸出雙手,手指勾住他的後腦和脖子。臉上映的光越來越大片,五官也越發清晰,而意識到那是黃仁俊在靠近他之後,對方的嘴唇已經貼在自己嘴上了。

 

在黃仁俊的嘴唇要離開以前,羅渽民趕緊抓住他的手,抓得緊抓得用力,在黑暗中又咬上黃仁俊的嘴。

 

一開始分明是黃仁俊先惹的,現在卻搞得像他才是始作俑者。羅渽民一隻手要拿油燈,一隻手又要拉他以免他趁機跑走,索性掐住他腰摟過來吻。他不打算去深究這個吻是出於什麼動機或情感,因為很顯然地黃仁俊也只是依循某種無以名狀的本能而來的。可是一個吻結束之後又陷入了紛亂的靜謐之中,腦袋驅使他賦予這些吻一個意義,最好是要別於過往所有情感的強度,最好是要違背他的理智,最好是那種在整理出一套可以言說的邏輯之前就搶先的行動。

 

「你真的該回去了,」黃仁俊圓眼大睜,嘴裡還喘著氣。

 

「我──」

 

「我等你上來,」黃仁俊又說,「渽民,我等你上來。」

 

「我會上來──」

 

「再不然我就下去。」

 

「你今天都不讓我把話說完。」羅渽民無奈地笑,重新拿穩油燈,方才那一場吻他要是一個沒抓好就差點就把火滅了。

 

「……你要遵守約定,不能食言。」黃仁俊又雙手抱胸,跟羅渽民也才分開幾分鐘,身體又冷回來了,但不能再拖著人家不放,這越晚是越冷了。

 

「你快回去吧,沒穿厚衣服就出來,還不冷死。」羅渽民說,「我會記得帶畫冊和素描本來。」

 

「嗯。」黃仁俊說,「下次見。」

 

「下次見。」

 

他飛快地下山,偷偷摸摸地趕緊摸回房間,就怕尚旼半夜沒找著他。躡進屋子時,聽見起起伏伏的打呼聲,以及時鐘滴答聲響。羅渽民看了眼時鐘,已然是凌晨一點半,都不知道和黃仁俊在山上說了這麼久的話。

 

手指摸上嘴唇,還留有一點點即將消失的餘溫。是黃仁俊的溫度。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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