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02

 

 

 

・少爺

 

01.

 

姜太顯的肖像畫就掛在這個家的每一處。

 

想不看見都難,非常難,因為要是撤掉任何一幅少爺的話,都會讓晶子夫人大鬧自殺,拽一條繩子就要去後院花園上吊,所以八年多來沒人敢動這些畫作,甚至還會每週打掃一次、每年請專業的繪師回來補色、保養。崔杋圭在金籠裡常是閒來無事,就會在屋裡展開自己的冒險之旅。在育幼堂的那三年過得很憋,孩子多,他年紀又偏大,老師們沒更多心力照料他的心傷,所以平時只泡在教會和牧師讀經,或是在兒童主日學裡,和那些有家可以回去的孩子們相聚短暫的幾刻。

 

來到金籠意味著又要重新開始。

 

這裡除了那個年紀相差了七歲以上、由新任姜老爺帶來的瘦小的輝政以外,沒有其他年輕人了。況且輝政陰沉,不說話,也不理他,像幽靈一樣飄來飄去的,崔杋圭才不想接近他。

 

夫人丈量他,打量他,找來裁縫師、文理家教、劍道師傅、鋼琴教師與小提琴教師,還買了一套新書給他,放在他的白色房間裡。後來崔杋圭發現,他的身體數字與姜少爺差不多,但夫人不可能給他姜少爺的衣服,所以給他訂了款式幾乎一樣的衣服,請來一樣的家教,給他姜少爺房裡也有的書籍和畫冊。就連玩具也是。

 

他十三歲了,或許不該再玩玩具,但夫人還是給他買了木刀、劍玉、音樂盒、畫具、釣魚套組。為了能夠安穩地在一個地方待著,崔杋圭努力做了,他跟上少爺的腳步,複製少爺,用力成為少爺,但他終究不能克服的是小提琴,不能就是不能。

 

第三個月開始,他學會逃避小提琴課,在小提琴教師來之前,就先翻出房間,順著屋簷和他自己綁死的繩子,慢慢降下來。很危險,但對彼時的他而言一點也不恐怖,逃出小提琴課更重要。

 

在花園裡的另一名少年目睹了這一切。

 

崔杋圭嚇了一跳,沒想到這裡會有人,他已經刻意挑了死角,而且練就飛快的逃跑速度,竟然還是被撞見了。

 

看著這一切發生的少年——看起來比自己大——皺起眉,做出一個覺得他怪異又好笑的表情。

 

『……你是誰啊?』少年望向離地面只剩五十公分的崔杋圭,這麼問道。

 

『你又是誰?』崔杋圭一點也不畏懼這個意外的目擊者,拋回一個問句。

 

『崔然竣。』少年說,『所以你是誰?』

 

『崔杋圭。』崔杋圭自我介紹道,『你為什麼在這?』

 

『我常來這裡。』崔然竣看他身上穿的是新衣服,還沒弄髒過,而且鞋子的皮革沒半點皺摺,牛皮看上去還新硬著,嘴裡還操著奇怪的口音,『姜太顯呢?』

 

『不見了很久,你不知道?』崔杋圭沒好氣說。

 

『我知道。』

 

『……那你幹嘛問?』

 

崔然竣不置可否地攤開雙手,緩緩朝他的方向靠近,『看你是偷溜進來的野小孩還是這家新領養的兒子。』

 

聽順怡說過,姜太顯從前都和隔壁家的崔少爺玩在一起,雖然兩人差了三歲,卻絲毫不阻礙他們的友情。說是隔壁,其實也隔了一小片林子,就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富人品味都這麼怪,要住在方便的地方,又要與世隔絕,最好還要依山傍海,要求一堆,隔著這麼遠也能當朋友?真是奇了。

 

這麼說來,崔然竣是大自己兩歲了,理應是喊哥用敬語的場合,但崔杋圭偏不要。

 

『他都不在了,你來這幹嘛?』

 

『看他回來了沒,順便看新的孩子。』崔然竣答道,『你知道他失蹤早滿一年了嗎?』

 

『知道,那又怎樣?』

 

『那就意味著夫人根本不覺得他會回來了,你這傻子,所以你才被挑來這,你還是好好模仿他吧,習慣當好新的姜太顯。』

 

「替代品」這件事崔杋圭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白,因為夫人一到育幼堂見到他,便急匆匆衝過來抱緊他,哭喊著「是太顯!是太顯!」而且抱得異常用力,幾乎要捏碎他的肋骨。崔杋圭知道自己的作用就是緩解夫人的思兒之情與沒道理的罪惡感,而他也不想再待在育幼堂,即使牧師對他很好,他還是想到一個新的、好一點的環境,而他光從夫人的衣著就知道姜家給得起。

 

在育幼堂待了幾年,他的考量必須是功利的,以免他又要承受被趕出去的痛苦,而且他並不真的想當個牧師。他想看看新的世界。

 

當然,如果是夫人或是老爺要他做好一個替代品他沒問題,但凡是有任何一個不在這事件當中的外人提起這件事,那便是踩了他的地雷。

 

『你才該習慣崔杋圭,』崔杋圭仰起頭,用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與傲氣說,『因為我不會是新的姜太顯。』

 

然後這才甘願跳到地面。

 

鬆軟的草皮好好地接住他,那雙穿了咬腳跟的皮鞋登時給了他莫名的底氣。他生活在世上也才十三年,但作為一個牧師的兒子、私塾教師的外孫,他可是無法接受這樣的氣,自然要反擊回去。

 

可不曉得為什麼,這個叫崔然竣的人聽他這樣說後,沒有惱羞成怒,反而笑了出來。

 

『還不錯啊?個性很硬。』崔然竣雙手插口袋,姿勢一派輕鬆,臉上表情卻相當複雜,『……你知道他是真的不可能回來了吧?』

 

『我哪能確定。』崔杋圭說,『說不定哪天他就突然出現了。』

 

『你就不怕自己要被趕走?』

 

自然是會怕的,他才十三歲,也沒什麼謀生能力,要是真被趕出去,那就完蛋了。可現在他可不能退縮,免得剛剛那些裝出來漲得氣球一樣大的氣魄就被戳破,『那我就去投靠教會啦!』

 

來到金籠第三個月,崔杋圭意外收穫了一個新哥哥。

 

崔然竣和自己已不在的親哥哥當然不同了,但那不打緊,因為有一個哥哥的感覺——說不上特別好,但至少非常熟悉,所以崔杋圭察覺到崔然竣散發出的善意後,也慢慢收起了刺蝟的刺。

 

他需要同伴,也需要善意。

 

小提琴課還是要上的,逃不了,因為已經被傭人發現他偷偷從二樓吊下來,多危險,要是夫人知道了鐵定會崩潰。幸虧崔然竣提議道:真的學不好的話,他來教吧,他從前也教過跟崔杋圭一樣怎麼拉就是像殺貓一樣慘烈的人,他有自信。

 

以前他也和姜太顯一起拉過琴,那孩子技巧很好,拿到琴的第一天就能拉出音,不需要他。這把小提琴是新訂製的。崔然竣掂了掂,拿在手上很輕巧,想必是為了這瘦弱的孩子刻意選了較輕的木材。

 

不過瘦歸瘦,崔杋圭長得還挺纖長的,崔然竣掃了下他的腿,說「你還沒開始長高吧」。

 

『啊?我有長高。』崔杋圭氣嘟嘟地回他。

 

『沒有,你還沒開始長,』崔然竣說,『我有很多表哥,長得高的那些,都會十五歲後才真的開始拉高。』

 

『噢……』

 

『太顯要是還在的話……我也不知道。』

 

『你跟他很熟嗎?』

 

『何止熟,』崔然竣扯出一個苦笑,對他說,『我幾乎是看著他出生的。』

 

若是再繼續談論姜太顯下去,情緒只會越發糟糕,談論一個已經不在這裡的人,而且很有可能不在世上了,都是枉然,因此崔然竣舉起琴架在顎骨與肩膀中間,試了一下音,琴聲從音箱內悠悠飄出。

 

『這把琴不錯,你應該只是跟它不熟悉。我知道你以前是教會的孩子,一定會樂器吧。』

 

『會是會,但我只碰過鋼琴。』

 

『嗯,來,你看好我的手怎麼壓的。』

 

真好。

 

人都不在了,存在感卻越發越大,好似從未離開。可他又很確定,少爺就是不在了,他才能被放進來這個空缺中。本來空缺就該是空缺,可是夫人已經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她在失去兒子的前一年先是失去了丈夫,之後女兒又遠嫁內地,再來換兒子在森林中消失,她身邊的人都成了空缺。一個一個空洞,昭示著她的每一次悲傷有多麼巨大,那是怎麼樣都無法填滿的空。

 

空、空、空,滿。這是晶子夫人。

 

空、空、空,滿。這是崔杋圭。

 

於是他被她接來這裡了。

 

同樣將姜太顯視為空缺的還有這個教他小提琴的少年,以及少年的另一個「朋友」。崔秀彬不住這裡,住在離市區較近的那塊地,他母親是內地人,所以在內地也有人脈。曾經晶子夫人懷疑兒子是不是被綁走賣去內地了,聽說有些變態華族就喜歡這套,但她在內地沒有什麼人可以幫忙,是託了崔秀彬的母親和崔然竣的貴族父親,才確定兒子應該沒有被狹持出境。

 

配給崔杋圭的房間和姜太顯的房間裝潢一點也不同,姜太顯的房間是厚重的鴨綠色,崔杋圭的卻是摻了點奶黃的白,還配了水藍色,看上去還比較像哪個千金的房間。房裡有很多擺飾,不過應該都是晶子夫人放的。那些漂亮的動物陶瓷擺飾、鍍金的日晷,還有一匹雕琢精細的桃木小鹿。據說桃木是用來避邪的?崔然竣突然想起這件事。

 

『對了……聽說只有你存活,所以有人說你受詛咒?害死了他們……』崔然竣想起那個謠言,雖然也不是特別想去問人家的傷心往事,但還是抱著無謂的好奇心問了,『外面的人都這麼說。』

 

一聽見這件事,崔杋圭腦殼就開始發疼,他在育幼堂內已經聽了無數次這樣的指責與羞辱,拿他家人的死當作一種有效的侮辱,重重扣在他頭上,也不管是否事實,總之,能看見這張清冷的臉動搖就成功了。

 

『才沒有……!』崔杋圭揪著襯衫,憤恨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我才不會……在這世上我最喜歡他們……!』

 

『別哭啊,欸——對不起啊,我也只是隨口問問……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沒想到這一問差點就要惹哭這小毛孩,崔然竣暗叫不好,連忙道歉,投降了,『為什麼他們這樣說?』

 

『……我不知道。』

 

『那天你們全家要出遊?』

 

『真的是意外……』

 

『這樣啊。』崔然竣點點頭,他大概聽說過這起事件,不過只有粗略的印象,卻記得了崔杋圭「惡魔之子」的蔑稱,看來是真的被這麼稱呼過吧。他一屁股坐在那個桃木小鹿雕像上,翹起腿,『我母親也是意外死的。』

 

崔杋圭聽了,鼓起臉頰,一時沒有消化這句話。這個人現在難道是要試圖與他共感?共鳴?可憐他?哪個?

 

『為什麼?』

 

『嗯,生我妹妹時死的,』崔然竣咧嘴一笑,『我沒有妹妹。』

 

沒有妹妹?

 

『難產死的啦,還想這麼久。』崔然竣笑了下,『後來我父親又娶了續絃,我後媽人蠻好,可惜就是生不出孩子,所以現在家裡還是只有我。』

 

『……那不是很好嗎,沒人跟你搶長子的位置。』

 

『一點都不好。』聽見「長子」這個名詞,崔然竣忍不住大笑,連續爆出好幾個響亮的笑聲,在房內迴盪,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崔杋圭不曉得他在笑什麼。

 

『你放心好了,這個家快要絕子絕孫了。』

 

『啊?』

 

『好了,來練習吧。』

 

天氣很好,快點練一練能出去散散步,崔然竣便把琴譜架好,帶著崔杋圭開始今日的練習。今天練的是克羅采四十二首練習曲(哪堂課不是呢?),這本練習曲必須練到閉著眼睛也能拉,最好還能入夢,被糾纏到不行。

 

但比起小提琴,崔杋圭還是更喜歡鋼琴。比起劍道,他更喜歡爬樹。

 

『……我跟他真的很像嗎?』

 

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除了那個管家以外,都說他長得像他們消失已久的二少爺,拿出二少爺失蹤前十天在相館的沙龍照片來看,似乎是真的有點像,頹喪的眉宇和眼珠子的黯淡程度,都快快要重疊在他面上。

 

『說真的,一點都不像,我跟姜太顯從出生就認識了,雖然都失蹤這麼久了,但你……』崔然竣搖搖頭,嘴角一扯,扯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你們就是不一樣的人。』

 

『真的?』崔杋圭捏捏自己的臉頰,又問了一次,『那為什麼大家都說我跟他像?聽了怪不舒服的。』

 

『臉吧。』崔然竣看著他,『除了臉,其他都不像。』

 

『噢……』

 

『夫人瘋了,所以找到一個臉蛋和年紀稍微相似的人就急著把你搶來做兒子的替身,』崔然竣吐吐舌,說,『姜太顯可精著,他像是在出生之前,就已經活過好幾次了。你看著就不大機靈啊。』

 

『我才不笨。』

 

『這不是壞事,這樣很好,』崔然竣笑笑說,『但別太傻,還是要學點在這種地方活下來的技巧。』

 

「少爺——」順怡全身都在顫抖,急切地伸出雙手,把雨中的人給撈進來。門外的人沒有半點抗拒,帶著大雨落下的水花,一下被吸進了這棟大宅子。在這個滂沱的雨夜,怎麼會有人站在「金籠」外等大門開呢?而崔杋圭也想起來,要來到這扇厚重的大門之前,還必須先走路將近十分鐘才能到,來到鐵柵欄外,等門衛放行,那個門衛——據說在這裡待了非常久,從上一代老爺就在了,是少數沒有被換掉的人手之一。崔杋圭注意到門衛慌張地跑過來大門口,連忙辯解他以為是許久不見的少爺,一時亂了心神才開門,他這就把人趕走。誰知順怡擺了擺手,讓他安靜。

 

這樣的路程一點也不是隨便一個念頭就可以驅使人來的,絕對不是。

 

那人進到屋裡來了。

 

黑色的皮鞋沾著泥與草,直接踏在光滑無塵的木地板上。換作是平常,順怡一定會請人留在外頭的磁磚地上,吩咐傭人拿來地毯,給客人踩乾淨了才能進來。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順怡什麼都沒做,就放人進來。他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襯衫、深藍色的背心與合身的黑色西裝褲,濕透的黑髮輕輕往上一撥,露出了整張臉。就算是夏天,在這樣的暴雨夜晚,穿的還是太過單薄,可男人似乎毫不在乎。

 

那個男人站得直挺挺的,一點也不像被雨水侵蝕得狠了,身高或許和自己差不多,但身板子明顯比他健壯,而且即使是這樣狼狽的模樣,也仍然沒有低下頭,羞愧於自己髒了這片地。

 

崔杋圭還得站在階梯上才不至於被男人表面淡然實則倨傲的態度給壓下去。他決定要直視男人,不閃躲,絕不避開,然而當男人抬起頭望向他時,那雙又大又圓的黑眼珠如同黑洞一樣,簡直要把崔杋圭的心神給吸走。

 

那張臉實在看過太多次了,每天都要看上好幾遍,在畫中,在相片中。那個名字也是,不斷地迴盪在這棟大宅子裡,好像幽靈,怎麼樣也甩不掉,他聽周圍的人提起這個名字,比呼喚自己還要多次。

 

為了瞭解這個人,崔杋圭曾經無數次、偷偷地潛入他鴨綠色的房間,只為一窺他十二歲之前的生活軌跡。但一個十二歲不到的孩子能有什麼呢?不過就是好幾套童書、一堆玩具、精緻的木刀與盔甲遊戲,人格都還沒成形,是要模仿什麼?他說話的方式?他的步伐?他的站姿?在畫中與相片中的樣子,都是靜止的,還以為姜家會用錄像的方式保存下來,看來還沒闊氣的那地步。也或者,其實有錄像,但不是給他看的。

 

都好了,在歷經兩年陣痛期後,他早就放棄模仿他了。他就是貨真價實的假貨。他不在乎。他現在需要這樣。才能面對過去的不幸。才能面對惡魔之子的蔑稱。他仍然會去巡禮那些肖像,這個——據說跟自己很像的人——在面對繪師的筆時,是否想到了要擺出什麼姿勢,才會讓每一個觀賞的人不禁探問他在想什麼、他是誰、他現在在哪,呢?

 

畫中的人走出來了——崔杋圭承認這個念頭有點蠢,但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事。八年多過去,原來人是不會變的嗎?真可能嗎?他實在太熟悉這張臉在扁平的畫板上出現,以至於現在看到活生生、立體的人,一點也不感真切。那雙眼睛的深濃好奇怪,好像早就見過自己千百遍,而這一次是特別的,所以帶了點異樣的期待。

 

以顏料被壓平在畫板上、以光線折射在相紙上,那都是時間與太陽光的競爭,是他人的詮釋,是浮濫的第三人稱。崔杋圭只有從別人的嘴、他人的留白,知道這個人。他也曾試圖要理解這個扁平的形象,但現在他確信了,無論是技藝多麽精巧的藝術家還是如此擅長傳頌的吟遊詩人,都比不上這僅僅幾秒的注視。

 

過去聽過的那些故事都不重要了。打從眼神撞上的那一刻開始,崔杋圭便認為從現在開始,或許他還能寫出更好的故事。

 

「你好,」少爺——姜太顯——輕輕張開了嘴,露出一個很淺卻非常篤定的微笑,他報出了這個崔杋圭就快要聽膩的輝煌名號,「我是姜太顯。」

 

怎麼會是期待?

 

 

 

 

===

 

 

Bach - Partita for solo Violin No.2 in D minor

 

 

 

tbc.

 

 

既然是講到小提琴那就用小提琴solo好ㄌ(如此直線ㄉ想法)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eci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