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向光_01

 

 

 

 

休長假的第二週,目黑蓮和道枝駿佑約好了在大學附近的車站見面。時節已經進入五月,氣候暖和多了,但也迎來梅雨季節,成天都在下雨。氣象預報一週攤開,滿滿的降雨機率100%,想不憂鬱都難。陰天下雨和晴天下雨比起來果然還是晴天下雨好一點,至少有太陽,目黑蓮想。

 

會約在這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也不是要談萬事屋的案子,只是他想出來走走,不然一整天都窩在萬事屋二樓讀資料都快悶壞腦了。仔細讀那些紀錄書,目黑蓮發現原來外公帶他辦的案子不過是冰山一隅,都是能帶小孩子去辦的案件,普遍級的。今天這麼一翻,就翻到一件連續兇殺案的死者靈魂在人世間徘徊,請外公幫他找出兇手,遠比警校學到得更加硬核。所以他問了道枝駿佑中午後有沒有事,乾脆就去附近逛逛。

 

道枝駿佑就讀的成城大學在世田谷,因為這裡同時有傳播和文化史學科,讓學年排名普通的他拼了一條命才考上的。儘管同樣是在東京這大都市中,但目黑蓮不常來世田谷,在成城学園前站下車後,看了車站的地圖,決定就走到學校去找人,也立刻傳訊息說了。

 

週五的下午特別悠閒,雖然他現在是用國家的錢在休息,但一直以來都加班超時的生活總算可以暫停了。想到這,他竟然真的有點想回去接手萬事屋。

 

是他主動約人家的,這樣空手去也不大好,就在大學附近的飲料店帶了兩杯水果奶昔。本想買冰拿鐵的,但看上次道枝駿佑喝咖啡似乎不大習慣,還是帶了比較平易近人的口味。兩人約在校門口附近的公車站,他慢慢走過去,看手機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左右。

 

目黑蓮看見道枝駿佑人已經在校門口後面了。和一個女孩,在樹下。

 

從這裡當然是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不過從女孩的神色、僵硬的肢體,還有道枝駿佑少見的冷臉——不如說他從未見過後輩那樣冰冷的神情——也猜出這大概是一個一點也不玫瑰色的告白場景。

 

被告白當然還是一件令人心跳加速的事,無論次數多寡,不過被自己毫無興趣的人告白,一絲喜悅的快樂也不會有。尤其是在兩人對話、交流後內心毫無波瀾,半頻電波都沒對上後,只希望這場告白快點結束。而此刻的道枝駿佑,或許就是那樣的心情。

 

女孩臉上堆滿了困窘與沮喪,道枝駿佑朝她禮貌鞠躬,結束了這場單向的對話。一轉過來,就看見他站在馬路對面。

 

目黑蓮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但看得見道枝駿佑急速通紅的臉。

 

這通紅的臉他也見過好幾次。高三迎接國中部新生時、兩年後高中同學會聚餐、大學三次劍道比賽、警視廳內的競技,還有前幾週自己受傷躺病床時。這孩子太不會藏自己的情緒,沒興趣就是沒興趣,喜歡就是喜歡。裝得再鎮定再世故,還是從其他地方露餡了。

 

「前輩來得太快了,」道枝駿佑快步穿過馬路,低著頭說,「你吃飯了嗎?」

 

「吃了。」目黑蓮遞給他一杯芒果奶昔,「被告白?」

 

「……唔……」

 

「你們認識嗎?」

 

「上學期一起上通識課的……其他系的。」

 

「嗯——道枝くん沒有交往對象是真的蠻意外的。」目黑蓮說,「剛剛吃過一點,你吃了嗎?」

 

「還沒。」道枝駿佑用力地搖頭,像小狗在甩毛。

 

「我對這裡不熟,你帶路吧。」

 

這一帶都是大學生常吃的餐廳,道枝駿佑不好意思帶目黑蓮去吃以填飽肚子為目的的食堂或是根本填不飽肚子的漂亮餐廳吃飯,提議還是去遠一點的商店街走走。他知道,目黑蓮的食量有多驚人,或許這種能飽餐一頓的餐廳更好,但他就是不想要,所以挑了一間隱身在商店街中的正宗印度咖哩飯專賣店吃飯。

 

「你常來這裡吃嗎?」一坐下來,目黑蓮就不由自主望著店內的印度式裝潢。

 

「偶爾,剛領到薪水的時候就會來這裡吃,這裡比較少我們學校的學生,吃起來比較放鬆,」道枝駿佑說,「街尾有間書店很舒服,可以讓客人看書,還有沙發,我等一下帶你去。」

 

「那裡有民俗學相關的書嗎?」

 

「有,前輩你要讀嗎?我有很多,可以直接借你!」

 

「啊……那你有研究幽靈或者死亡文化的書嗎?」目黑蓮說,「如果能從文化、心理學著手的話,我比較能了解怎麼跟鬼魂溝通、遇到他們要做什麼反應、判斷他們出了什麼事……吧。」

 

「那我先挑五本給你,啊,等一下可以到我住的地方,我直接給前輩!我什麼都沒有就這種東西最多……啊可是這樣帶回去會不會很重?還是我寄給前輩比較好?前輩……不要一直笑啦!」道枝駿佑臉上都是甜笑,喜悅之情遮不住,目黑蓮看了都覺可愛,後輩就像隻要獻寶的小狗狗。

 

「抱歉,沒關係,我直接帶回去,還讓你打包寄過來太麻煩了。」目黑蓮說。

 

「綠咖喱飯是哪位的?」有著典型混血臉孔的高大年輕男生端了兩盤咖喱飯來。

 

「我的,紅咖喱是這位的,謝謝。」目黑蓮說。

 

目黑蓮以前沒吃過這種正統的咖喱飯,一直都是吃加了蘋果、香蕉的日式甜咖哩,印度咖喱辛辣多了,但口感濃郁,配著長型的乾米飯很容易一口接一口。

 

想起來以前聚餐多是一群人一起大聲喧譁、吆喝、熱烈地討論彼此的最新近況。因為都是熟人自己一團,也不存在什麼話題的顧忌。道枝駿佑都是跟著藤原丈一郎、大橋和也或是西畑大吾他們來,畢竟沒有了這三個人,他實在沒有理由出現在這些場合。

 

「道枝くん,」目黑蓮說。

 

「嗯?」

 

「你有談過戀愛嗎?」

 

道枝駿佑差點就把咬了一半的烤餅嘔出來。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啊不,只是很好奇,你不想回答沒關係,」目黑蓮說,「因為你很可愛吧,長得好看,個性也蠻可愛的……沒有談過戀愛比較稀奇。呃,抱歉,說可愛好像不太好。」

 

「這、呃——這個——」被連續說了兩次可愛,比起辣麻的舌頭,心臟要先壞了。道枝駿佑先是灌了大半杯白開水,把乾澀的烤餅嚥下去,才好了一點,「……有是有……」

 

這下換目黑蓮驚訝了。

 

他本以為對面的人會給出否定的答案,會如他心中的猜想一樣,沒想到完全相反。

 

「幾任?」

 

「咦?」

 

「啊……不是,我是說——你交過幾個……」目黑蓮以手指遮住鼻尖和嘴。

 

「兩、兩個。」沒來由地,看著對面人的動作和語氣,道枝駿佑忽然心虛了,「但很快對方就提分手了……」

 

「為什麼?」

 

「因為……嗯……因為……我想我可能還是不太習慣吧……」道枝駿佑歪了下頭,繼續說,「對方親我,但我逃走了……不對,也不能說是逃走……但我的行為大概是……讓對方很受傷吧……」

 

大一和大二的時候,他曾經認真想過,如果能跟女孩子交往,或許就能走回正軌,「矯正」,把自己的性向矯正回來,變成異性戀,那正常的、常軌上的、大家認可的異性戀。

 

第一任女友是同系的學姊,大他兩歲,有著小鹿般的大眼睛和溫和的個性,交往第三天,她看這個年下的男友連牽手都不懂,就主動勾上去,交往第六天,她實在有點受不了這個木頭,掰著他的頭過來親上去。

 

道枝駿佑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立刻向後退,還順勢推開了學姊。五秒後他被賞了一巴掌。

 

第二任女友則是院必修課同小組的組員,也是年上,不過因為一些原因休學一年,所以是同屆。這次的和上次不同,整體外貌看起來較成熟,個性也比較冷。起初,道枝駿佑對這樣不需要黏在一起的模式適應得還算好,想一起吃飯就來,不想就下次。一起看了電影的那一天,女友在黑暗中玩性興起,趁片尾名單還在跑時,湊過去親他的唇。他愣了一下,整個人縮起來,想吐,是生理反應,負面的那種,他全身雞皮疙瘩,只想快點逃走,但他沒這麼做,只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不顧女友,自己一個人緩緩走出影廳。回到住處後,女友打來電話,說要分手,剛剛那樣的反應太過分了,簡直在耍人。

 

他的前兩段交往經驗勉強算是只有倏忽驚愕的極短篇,連感情經驗都算不上,因為那只是單向投擲的愛意,而他沒有回應,不打算回應。

 

「……那你喜歡怎樣的類型?」目黑蓮問。

 

道枝駿佑悄悄抬起眼,看著他。

 

「年上,」他說,「可靠……溫柔,然後…….其實有點傻沒關係,我是說個性方面……就是……怎麼說、我腦子不好,不太應付得來精明的人。」

 

「嗯——」

 

×

 

借來的五本學術研究用書,目黑蓮花了整整三天,硬是讀完了。為了能盡快了解這些事,他想盡可能地汲取這方面的資訊。不過有很多民俗禁忌他倒知道得比書裡更多,怎麼說都是神社的孩子,還是外公一手拉拔大的,對於這些事,他是先實踐了才進入理論。

 

書上說的驅邪、祈求儀式他也略知一二,在每年一度的宮司聚會上,他會聽到許多光怪陸離的事。大家似乎也不在乎孩子能不能聽,這種事早知道也是保護自己。超自然的事、牽涉到人的事,實在太難掌握了。

 

那天的午餐之後,他總覺得有些愧疚,自己分明也不是道枝駿佑的什麼人,就只是前輩,以及暫時的工作夥伴,卻這樣咄咄逼人問一堆感情私事,一定帶給那孩子困擾了。

 

說起來,以前聚會時好像也沒聊過這些事。不,應該是有聊,只是人多的場合,也講不了太多,而且那時他和同學們都早已出社會許久,比起工作的困境、家庭的爭執、人生的規劃,戀愛的順位排在太後面,除非有人論及婚嫁,否則這種事就算是千瘡百孔,也沒什麼好講的。

 

只是聽到道枝駿佑說交過兩任,他心裡忽然一陣不悅,好像一股氣憋著呼不出來,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但一聽到分手的理由後,胸腔又舒緩許多。

 

那孩子和他差了五歲,五屆,怎麼說都不可能會共存在同一個時期。但因為南星中學的完全制,他們得以在同一個時間內、同一個空間內,相處過一段時間。道枝駿佑出現在每一場聚餐裡,也並非一句「我也要去」就能來的吧,應該說,那一句我也要去,背後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氣。

 

他無法不去思考這些事。

 

正好書也讀完了,他打算藉這機會,讓道枝駿佑再拿一批新的過來,舊的則寄回去道枝駿佑的住處,就約在了他們家神社附近的超商碰面。先去吃晚餐,再去超商買零食,他剛好去買些酒,想借用酒精的力量,把道枝駿佑留下來一晚。

 

步出紅色的鳥居,走下階梯後,目黑蓮聽見有個聲音在喊「目黑先生」,他轉頭過去看,什麼都沒有。

 

錯覺?

 

八成是錯覺,雖說眼角有掃到些東西吧,但可能也只是樹叢。他不做多想,繼續往下走,思忖著該買什麼酒好。家裡淨是些信徒送來的好酒,他怕端出來後道枝駿佑反而因為顧忌這些不敢喝,那麼還是喝一般的啤酒、燒灼應該更好吧。

 

「前輩!」道枝駿佑剛好要走來他家,看目黑蓮就在前面,便用力揮動雙手。背上的雙肩包裡裝了另外五本書,都是精挑細選要給目黑蓮讀的。

 

「啊,道枝くん。」

 

十分鐘後,兩人回到了目黑蓮的房間,拎著一大袋罐裝啤酒,一大袋超商買的下酒菜。家裡還有秋刀魚,反正放著也是放著,不如就今天吃了。

 

「前輩買這麼多,是家裡的人也要喝嗎?」道枝駿佑看著袋裡不同品牌、口味、濃度的啤酒,一罐一罐仔細地看。

 

「啊、不是,我只是想把你放倒,記得你不太能喝。」

 

「……」

 

道枝駿佑用懷疑的眼神看他。

 

「你沒聽錯。」目黑蓮指著白瓶身、綠絲帶的酒,說,「先從麒麟淡麗開始。」

 

道枝駿佑是那種大學迎新時、學長姐起哄快喝酒、他會義正嚴詞地以自己未滿二十歲為理由拒絕酒精的人。起初,大家還以為他是在推辭,其實酒量很差,但不想被知道,所以一直有人拱他喝酒。他勉強喝了幾杯烈酒,然後在廁所吐了一點。狼狽不堪,暈乎乎回到席間,整個人都脫了力,被幾個朋友手動扛回住處顧了一整晚,就怕他睡到一半突然死掉。

 

害怕目黑蓮也會是那樣,道枝駿佑奮力地思考要用什麼藉口拒絕,目黑蓮卻又拿出汽水、柳橙汁、番茄汁、檸檬汁、烏龍茶、綠茶。

 

「果汁?」

 

「當然不會真的要你全喝,如果加果汁應該可以吧?」

 

「……我沒這樣喝過……」

 

目黑蓮看他在抗拒,忍不住大笑,「試看看,說不定會喜歡。我又不會逼你喝,不喝我自己也能喝完。」

 

畢竟對方是目黑蓮。所以道枝駿佑聽了,信了,喝了,稍微醉了,也開始茫了。

 

然後很突然地,他現在更加地確信,喜歡目黑蓮是他人生最正確的事之一,這件事他堅定不移。

 

他是知道的,目黑蓮也喜歡男人這件事。因為他曾經在目黑蓮的身上感知到另一個人的氣息,非常強烈,他坐在對面,隔著好幾道下酒菜、檸檬沙瓦、生啤酒、烏龍茶、可樂,發現目黑蓮身上,有其他人的氣味。

 

那氣味,就是後來在居酒屋門口和目黑蓮會合的男人的氣味。

 

現在已經沒了。但道枝駿佑依然記得很清。倒不如說,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因為那氣味實在太濃烈,成熟,餘裕,刺鼻,喧賓奪主,在在提醒他目黑蓮是別人的了。

 

他不會喝酒,但當下他只想到原來人家說心情苦悶想喝酒是真的。是潛移默化?還是酒精真的有魔力?他在超商酒櫃前面站了很久,想知道哪一罐能讓他直接失去意識,手在玻璃門外懸浮許久,玻璃門內有一隻小鬼在嘲笑他懦弱,連酒都不敢喝,最後什麼都沒買,只買了一大瓶牛奶和紅茶回去,沒有獲得撫慰,只有收穫糖分。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連傷心的方式都很幼稚,所以目黑蓮看不上他。

 

會有人先一步搶走目黑蓮也是正常的,畢竟是那樣好的人。面對謠言不選擇合污,反倒替他出了頭。

 

但苦悶的心情怎麼可能會因為幾瓶酒就紓解。

 

雖然準備了很多小菜可以配,但道枝駿佑喝得太急,不至於不舒服,不過人是醉了,睡意襲來,擋也擋不住,整個人倒在小茶几上睡著了。

 

目黑蓮本來還想叫他去客房睡的,自己床鋪除了既有的被子,只有幾床老舊的可以備用,又不能隨便佔用弟弟的房間。可看人睡得這樣熟,也不忍心叫起來。

 

自己家鄰近神社,對於體質敏感的人來說,睡眠品質有感提升,因為外公特定在那設置了淨靈的符咒。本身就屬淨靈體質的他沒什麼感覺,但弟弟倒是相當有感,說外面靈體多,尤其盂蘭盆時更多,路上走得心神不寧,一回到家裡神社裡面就好多了。

 

他知道這孩子的靈感應比家族的表親們、自己弟弟都還要強上許多,是幽靈、鬼魂、靈體……什麼稱呼都好,是這些非此界的東西覬覦的對象,這樣可口的人類靈魂,雖然容易入侵,但相反地說,也是最堅實的,因為他的身體就是兩界的橋樑。這是天生的,想拒絕都不行,目黑蓮想,如果自己待在道枝駿佑身邊的話,或許能替他減輕點負擔。他注意到,道枝駿佑身上應該是有護身符的,或許是某個靈力很強的神社、寺廟替他做的。

 

最後目黑蓮搶了弟弟的房間,叫他今天別回來,去睡女友家。

 

 

 

 

 

 

李權哲 - 今晚有空嗎?

f(x) - Shad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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