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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雷乍響也似水流#15

 

 

 

 

他曾經誰也不分地、只要有人願意陪他一晚,無論是誰都沒關係,名字不知道沒關係,性別是男是女沒關係,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都沒關係,只要有誰能陪他一晚就好。

 

這是他不可能說出口的弱點,但只要誰與他共度過一晚,多少都能摸出床鋪上遺留多少怎樣都填補不了的空寂,甚至留的人越多,那塊破洞就越大,逐漸的再也沒人要陪他了,而他也不再找人。

 

誰都可以,只要別讓他再回到那個時候就好,不要再讓他覺得自己做錯了。

 

崔杋圭跟他不同。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被吸引的緣故。

 

崔杋圭不需要人陪著,就知道自己是被愛的,甚至於愛太多了,還有點嫌棄。他不懂,無法理解為什麼可以有人這麼理直氣壯地扔掉那些多餘的愛,怎麼可以。他有點憤怒,也忌妒,還非常地羨慕。

 

他也想要被這樣無條件愛著,但這是他的人格問題造成的嗎?是因為他從沒真心對人嗎?因為他所有的一切都真誠得不行以致於趨於虛假嗎?為什麼沒有人認為他的渴望是真的,都只以為他想要那一晚的溫存、甚至就只是一個無法有任何意義和下文的擁抱?

 

他和爸媽說去讀社工,或者心理,爸媽聽了,不是像當初聽姊姊那樣宣告自己要讀法律的意志那般欣喜,而是呆楞。問他,難道你還想著那件事嗎?你難道,還沒走出來嗎?媽媽聽過的,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沒問題,你想讀那個,就好好讀書考上,要我們幫你什麼,儘管說,儘管要。

 

聽起來好棒,可是他不要那樣。所以最後他跟姊姊一樣選了法律。

 

他並沒有因此髒了,他可以去碰女人,他證明給他們看。他只是想讀法律,想要像姊姊那樣,不是因為想解傷,他證明給他們看。但任何事一旦過量了,都只會是反效果,過與不及,他最常導致的兩個後果,他是那麼地不善於理解他愛的人們以及愛他的人們,以至於在讓人失望這件事上特別拿手。

 

那麼有一天崔杋圭也會對他失望嗎?如果他做不到維持這一切,那麼仍然會被看破手腳吧。就像以前那無數次,讓人忍不住對他嘆氣,說一句我早該知道你會這樣。就如他的前兩任,即使他們沒有那麼喜歡彼此,造成的傷害依舊有效,成功地毀了他心裡某塊連自己也不敢直視的角落。

 

為什麼、崔杋圭受傷時、可以一個人待著呢?

 

而關於巴掌。

 

爸媽呢,都是那種,拼命工作養家顧家的人,對他和姊姊的成績相當注意。即使如此,他也從沒因為玩得太瘋成績下滑太多而被父母打過,倒是孩童時期曾因不聽勸執意衝上馬路,而被媽媽狠狠揍了一頓。

 

他的挨揍史就停在意外事件之前,那之後再也沒人這樣狠狠教訓他,他們開始害怕面對他。

 

×

 

「崔然竣!陪我喝酒!」

 

禮拜四晚上一通電話過來,半小時後,崔然竣就抱著一瓶酒精濃度標示為「7%」的酒過來,是小看他,也同時要讓他保持清醒好聽八卦。

 

「百分之七什麼鬼啊!?瞧不起人啊!?」

 

「差不多吧,好了你先喝一口,來。」才剛進門就在玄關,崔然竣就扭開酒瓶,塞到崔杋圭手上。這酒是崔然竣採訪後人家議員送的燒酒,怎麼說也是好牌子,就算只有百分之七,想得功利虛榮點,也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醉下去。

 

「發生什麼事?他劈腿?分手?還是發現他其實是雙性戀?」

 

看崔杋圭一口就是三秒鐘狂灌,這狀況似乎不太好,指不定真發生了上述提過的幾件事。

 

「還好嗎?有吃飯嗎?」崔然竣搶回那罐酒,先鎖起來,要是等等有人酒精中毒就糟了。

 

「不好,你他媽,」崔杋圭深深吸一口氣,屏住,胸膛鼓起,定住了好幾秒,才慢慢放掉胸口淤積的氣,「……他沒有劈腿我們也沒有要分手的確身體上勉強算是雙性戀但現在是跟我這個男人交往。」

 

「噢,那就好。」崔然竣愣了下,說,「那發生什麼事?」

 

這要怎麼說呢?

 

姜太顯對他說這件事,不代表他可以轉而告訴崔然竣這件事。那是他們的交換協議,是獨屬他們的。這或許是姜太顯最誠實的一次。不,這樣的說法好像是在指責,但崔杋圭忽然覺得,那才是姜太顯,或者說,那是姜太顯。

 

他共享了自己,姜太顯雖不情願,仍然以同等、甚至超出他的狠勁回報。

 

「……沒什麼……」

 

「沒什麼?」崔然竣一下把自己拋進沙發裡,看著這個應該是沒什麼人踏足過的小套房,就算踏進來,也僅限於崔杋圭允許的範圍,昏黃的立燈照到的地方,是外人被允許踏足的空間。這點倒是跟姜太顯很像。

 

「會分手嗎?」

 

「……不要吵。」

 

「說真的聽起來不太妙……你簡單講一下吧。」

 

「……不算有事,」崔杋圭喃喃道,「但也不是沒事。」

 

「你可以用伊索寓言的方式跟我說。」

 

「誰他媽會用這麼高難度的譬喻……」

 

「那不然怎麼回事?」

 

所以說他該怎麼說。

 

這兩天發生的事太混亂了,他無意如此,他想找個機會好好說他的心魔,沒想到造成反效果,他想要拍拍,卻反倒勾出了姜太顯的魔。那魔比他想得還要黑還要深,遠遠超出可控範圍,失控,衝出柵欄,焦慮外溢,墜落。

 

他錯把對方當成太陽,沒想到是跟自己一樣的月亮。

 

崔杋圭拿了一只洗乾淨的玻璃杯,倒了七分滿的燒酒,一飲而盡。

 

再怎麼說都是新聞人,崔杋圭立刻去翻了公司的資料庫,還有內網才能查到的新聞存檔。這件事放在任何一個地區都很嚴重,一定有資料留存下來。紙本掃描檔、紙本復刻檔、網路新聞頁庫存檔,把時間拉到十六年前、十七年前、二十年前,尋找是否有這些事件。

 

受害者、加害者、周遭的人、犯罪學家、性侵倖存者基金會,崔杋圭試著從中搜索姜太顯的身影。受到侵犯的都是孩子,那人被關了很久,說不定還能找到三、四十年前的新聞。但這十六年前的案子,網路都出來了,總該有點史料吧?

 

〈褻童累犯監禁七歲小學男童 三天後奇蹟逃脫〉

 

腦袋忽然嗡嗡聲奪入,原來是周遭太安靜造成的白噪音。崔然竣拍拍耳朵。

 

「他高中的時候是怎樣的?」崔杋圭問。

 

「太顯嗎。」

 

「跟現在一樣嗎?還是變了?」

 

崔然竣自動自發地到廚房去,也拿了一個杯子,不過他拿的是馬克杯,喝的也不是燒酒,而是打開崔杋圭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牛奶。

 

「我遇見他的時候他也才十六、七歲,跟現在不能比,沒有變不變的說法。」

 

「那他高中時是怎樣的?」

 

「……很開朗吧,」崔然竣說,「蹦蹦跳跳的,很好動,有禮貌,眼睛閃閃發亮,沒被社會和籃球隊前輩污染的高中生。」

 

「……那跟現在有什麼差別嗎?」

 

「現在他是個成人,當然差很多囉。嗯……我覺得就是變得更內斂了。」

 

「那是什麼意思?」

 

「他那時是真的蠻黏我的,小弟弟黏哥哥那樣,」崔然竣左手在空中比劃,劃出當時姜太顯的身高,就小小的,還沒長開,但已經看得出往後的端倪,孩子正是愛出頭的年紀,跟前輩和大人們學了什麼就急著表現。

 

籃球也好,魔術也好,就連跟班上同學打鬧的方式也好。姜太顯不是一塊普通的海綿只顧吸收,不如說,他更像一個參數,一條算式,輸入了學到的東西後,就能輸出成自己的模樣,甚至開出新樣。

 

那時姜太顯跟同班的休寧凱就已經是形影不離,學校不大,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們。出眾的外貌各有不同特色,氣質與個性也像是早就設定好了,一人擔一種設定。這麼說或許不太公平——對休寧凱——崔然竣與這個小學弟不算熟,但家裡是做生意的,從小就培養辨人的能力。至少休寧凱來講,那充其量只是青春期的一種誇大。

 

但姜太顯或許真的給自己安了什麼面具吧。

 

「不是不好的,」崔然竣解釋道,「但我可以確定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家庭與生活,每次我們在抱怨爸媽時,他都會安靜在旁邊聽,不會做什麼回應。」

 

「你問過他嗎?」

 

「嗯哼——說真的,我不特別問這種事,尤其他小我兩屆,就算再親,也不是可以隨便問這種事的朋友。」崔然竣搶走他的杯子,「你這樣喝會傷胃,不要模仿戲劇。」

 

「誰跟你模仿戲劇啊!我就是要醉了才可以不去想啊!」崔杋圭執抝地不肯放開手,緊緊握著杯子,整張臉皺成一團,「……我根本就不懂他……!」

 

「又是哪裡不懂了啊?不是也才談幾個月嗎?為什麼搞得像已經要結婚了才發現他有問題這樣?」

 

「不要講結婚啦!」

 

「你發瘋啊?為什麼是這個關鍵字啊?」

 

崔杋圭發現是搶不過了,遂放棄搶奪,直接一躺,跌進床鋪裡。

 

「……他還說什麼是因為我寫那篇結婚的文章才注意我的、什麼王八蛋、賤人……他根本就只是隨便找個理由……」

 

「他說什麼了?」

 

「我不能跟你講……」

 

「那我也沒辦法幫你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喜歡我。」

 

「這個問題只能用時間證明。」

 

崔杋圭抓起一個小抱枕朝崔然竣扔過去。

 

「……我是不是傷了他?」

 

「你做了什麼?」

 

我以為他欺騙我,所以挖了他的秘密,還以為自己比他慘。崔杋圭想。

 

「我逼他……講了他不想講的事……」

 

「他生氣了嗎?」

 

「生氣了吧。」

 

「嗯。」崔然竣把枕頭扔回去,「要道歉嗎?」

 

「我不敢。」

 

「小孩子嗎?」

 

「對吧,相比起他,搞不好我真的是小孩子吧。」

 

「我開玩笑的,他不是那麼心胸狹窄的人吧?去道歉吧。」

 

「我是真的不敢。」崔杋圭沒有再把枕頭扔回去,轉而墊在自己頭下面,過了一會,又悶住自己,「……我做了很過分的事吧……傷了他吧……」

 

「不知道。」崔然竣把牛奶喝光,說,「他有說什麼嗎?或傳什麼訊息給你?」

 

「我靜音他了……不敢點開……」

 

「倒是打開看看啊,你這爛人。」

 

「我知道啦……」

 

「逼他講了什麼啊……」

 

「而且我,」崔杋圭說,「我打他了。」

 

「……你去磕頭謝罪吧,真的。」

 

「對不起啦,對不起啦……可是他那樣講話我真的很生氣啊!說那種話……」

 

「說了什麼啊?說你嗎?還是說你家人?你又是怎麼打的啊?」

 

「不是……不是說我……是說他自己……我賞他巴掌……」

 

「哇他怎麼還沒跟你分手?」

 

「閉嘴啦……」

 

崔然竣已經完全收起了看戲聽八卦的心態,從五分鐘前開始,就不斷灌輸耐心,等崔杋圭透露一點——至少能讓他給些安慰。這人看起來已經在迴圈裡繞了無數圈,就是走不出來,再過久一點,大概就會進入自我厭惡的環節中。

 

「他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我都不知道,杋圭啊,就算你不是要解決問題只是想找我陪你,也好歹說一下發生什麼事吧。」

 

崔杋圭從床上坐起來。

 

滑開手機,看著姜太顯傳來的好多則訊息,他一次都不敢點開,深怕對方傳來的是道歉,那他只會愧疚得更想撞牆。

 

最新的訊息是「不會隨便打電話給哥 你放心」。

 

「……他說他是因為那系列專題才注意我的,」崔杋圭慢慢地、把腦裡的語句,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吐出來,「我以為他也是關心那方面的人,」

 

「但不是?」

 

「所以我說了很多自己的事,以前失戀、不敢跟家人出櫃……假裝自己是異性戀,但我沒有細講珠妍的事,因為總感覺時候還不到。我說這些事,其實是想知道,他跟我是不是,一樣的。」

 

「嗯,」

 

「他不想講,我以為他不想講是因為,他有什麼隱瞞我,或者說,他不認為我是可以講的那個人,我這樣,是不是蠻沉重的啊?因為是,第一次談戀愛,這樣,是不是蠻逼人的?因為我希望,我是他特別的人。」

 

「我不知道,每個人的底線都不同。」

 

「嗯,也是吧。」

 

「但他講了?」

 

「講了,」崔杋圭盯著黑黑的手機螢幕,說,「但他一點都不想講,我卻逼他講了很多事,很多很多……可能連他父母、他姊、他以前的情人都不知道的事……」

 

「你不是希望他講嗎?」崔然竣說,「……說不定你真的是特別的那個。」

 

「但不是那種的。那種已經太、超出我的範圍,他一點都不想講,因為他根本不想想起那些事,我卻逼他講了。」

 

說完,他又把自己重新埋回枕頭裡,整個人弓起來跪躺在床上,恨不得穿越回去賞自己一巴掌就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他以為他的歷史比起很多人都凌厲得多,從沒想過也許他的荊棘只是個小樹叢。

 

「他好可憐,」崔杋圭悶悶的聲音從枕頭傳來,「我知道不該這樣想,可是腦子裡一直想著他好可憐,然後我還逼他,還打了他,他還傳訊息想道歉,可是我不敢點開訊息。」

 

初冬的晚上他看姜太顯點燃了一根菸,那根菸的味道鐵定就是染在外套上的那根菸吧,一定是一樣的吧?那麼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要讓那包壓扁的菸又重新出來,回到他手指上?崔杋圭想,他的菸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

 

是他害的嗎?

 

「真沒用,」崔然竣摸摸他澎亂的後腦,說,「當你覺得『他好可憐啊……』的瞬間,就已經沒救了。」

 

×

 

禮拜六早上。

 

姜太顯依然是履行了他們爭執之前的承諾,開著跟姊夫借來的車,停在崔杋圭公寓前的空地,知道訊息不可能被讀取,所以直接撥了電話過去。他只說不會「隨便」打給哥,但必要的時候還是會打。就像現在。

 

最新一則訊息顯示「我到了」。到哪裡?不知道,但崔杋圭想都沒想,朝著落地窗走去,再往前一步就是枯葉飛來的陽台。

 

手機螢幕顯示來電通知,「太顯尼❤」三個字反覆閃現,他只要把圓點滑到右邊,就可以接通。

 

今天有大事,張總編也說了,今天可以報一整天的加班,崔杋圭八點醒來後就穿戴洗漱好,看氣象說今天還會飄雪,所以他挑了穿了一萬零一遍的那件每年冬天都要穿的駝色大衣,還要穿黑色的短靴,襪子得要挑特別厚的,這樣才可以走得久。

 

他把圓點滑去右邊,走到陽台邊,靠在牆上。往下一看,姜太顯就靠在車邊,頭往上抬,一下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

 

「哥,」

 

「嗯,」

 

「下來吧,我到了。」

 

「嗯,」崔杋圭說,「下去了。」

 

分明都看見彼此了,卻還要這樣說話,在這種事上特別有默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昨晚他們還分開下班,他為了趕稿加班,而姜太顯準時離開。

 

離開之前想說點什麼,但他沒敢抬頭,也不曉得姜太顯是否真的有那意圖。停在隔板上的手終究沒有越過界,退縮回去。

 

兩人脖子上掛的記者證是昨天拿的,換了新的樣式,張總編說,這種場子會很多奇怪的人,尤其那些偏激的教會人士,所以換了一個Logo比較小的,這樣也算是保護你們。

 

「等等遊行時——」

 

「對不起。」崔杋圭截斷他的故作無異,說,「打了你。」

 

「……沒關係。我沒有生氣。」

 

「不可以沒關係,」崔杋圭捏緊了自己的背包帶子,又說,「對不起。」

 

「……嗯。」

 

「……願意原諒我嗎?」

 

「我沒有生氣……」

 

「才沒有,你一定生氣了,因為我強迫你說不想說的事情!」崔杋圭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臉上拍,「你打我吧。」

 

「不要,你在說什麼,怎麼可能打你,」

 

「……不可以,我不能這樣做……」

 

「……哥又沒做什麼,」

 

「我讓你想起不好的事,」崔杋圭一張臉皺得像團紙,眉頭之間紋路有千層。他不知道姜太顯發生過什麼事,擅自定論他就是過得順遂,才會不知人間疾苦,一旦有了這層濾鏡,怎麼看都會是錯的。然而姜太顯不動怒,不責備,不反駁,也不反唇相譏,什麼都沒有,而是一場全然的誤認與委屈。

 

「我遲早也會講的,」姜太顯說,「……只是不會是那時……但我還是不可能打你的,不可能……」

 

說完,他扁起嘴,粉色的唇在冷天中更凍了,看起來特別不開心,好像崔杋圭又冤枉他什麼似的。這是示弱。是求全。

 

「那你抱抱我,」崔杋圭說,「現在。」

 

收到請求,自然是高興了,但首先這裡是住宅區,而且是特別有歷史的那種,住這裡的人從八十歲到八個月都有。姜太顯看了看四周,現在有些人不怕冷仍然精神奕奕出來運動、散步,如果他們就這樣擁抱的話。

 

「……哥可以嗎?」

 

「嗯。」崔杋圭點點頭,「現在。」

 

於是姜太顯依言做了。

 

兩隻手忐忑侷促,與之前利索地撈過崔杋圭的腰時一點也不同。找不到定點與終點,只能試探性地環住他的腰,連同自己不安的氣息,一起包裹在他們之間,拋不掉那些纏繞的思緒,緊緊鎖住。

 

崔杋圭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的手,扣在姜太顯肩上。

 

「哼——……你體溫真的超低的。」崔杋圭呢喃道。

 

「這裡是戶外,」姜太顯的聲音被布料吸收,綿綿的聽著好軟,「是哥體溫太高。」

 

「那抱抱不是很好嗎……」

 

「嗯。」

 

「小時候他們會這樣抱你嗎?」

 

「嗯,」姜太顯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長大後呢?」

 

「我姊會抱我。外甥女也會抱我。」

 

「那很好不是嗎。」

 

「嗯,很好。」

 

「那現在呢?」

 

「嗯?」

 

「現在。」

 

「哥嗎?」

 

「嗯。」

 

「很好。」姜太顯說,「我喜歡哥抱我。」

 

「我知道。」

 

「為什麼?」

 

「我就是知道。」

 

「……嗯。」

 

「你的體溫太低了,因為都沒肉吧。」

 

「不知道,說不定只是我怕冷。」

 

「嗯……大概吧,那不是更剛好嗎。」崔杋圭閉起眼睛,享受這個擁抱。雖然天很冷、附近有人,這時間他們也該出發了,但他覺得比起遊行啊、工作啊、新聞的稿子啊,這個更重要吧。絕對是更重要的吧。如果他的體溫如果可以融化姜太顯身上的寒冰,一點一點剝落、把那些有害物質都刷掉,那就太好了。

 

現在是能呼出白氣的季節,就算在這樣灰撲撲、陰沉的日子裡,做這件事依然令崔杋圭雀躍,心臟慢慢加速,蹦蹦跳跳,好像一串彈簧裝在胸膛裡,姜太顯就是那個始作俑者。

 

還以為姜太顯會很快就放手,但他們已經維持這樣的姿勢好久了,久得崔杋圭開始害怕,害怕這其實是個凶兆,是預告,尤其是為了離別而有的最後一絲溫柔。若是姜太顯決定離他而去呢?

 

從未思考過這個可能性。崔杋圭止不住惶恐的心,怎麼樣也停不下來,亂了他所有思緒。

 

「哥和我不一樣,」忽然,姜太顯開口了,「你不像我這麼爛。你只會要,你想要的。」

 

「我才沒有,我也是摸索了很久,不是那樣……」

 

「你不像我,」姜太顯說,「誰都可以。」

 

「不是那麼一回事,不是那麼理所當然……」

 

「因為我,」姜太顯說,「其實沒有選擇的權利。」

 

「不是。」崔杋圭把手收得更緊、更緊,全身肌肉聳聳繃起,以危難的等級處理,應對現在的狀況。「不是,你別講了。」

 

「我常會想,哥一定是在特別好、特別被愛著的家庭長大的吧,」姜太顯沒管他的制止,繼續說,「但我的父母並沒有不愛我啊。為什麼。」

 

「別說……」

 

「對於哥我是認真的,並沒有尋你開心的意思。」姜太顯說,「我在努力了……拜託再給我點時間……」

 

「別說了……」

 

「你還喜歡我嗎?」姜太顯問。

 

「什麼?」

 

「還喜歡我嗎?」他又問了一次,「還是失望了?」

 

這個問句來得唐突,但也差不多該出現了,就像預告已久的電影終於上映,在心頭演練無數次的那些台詞總算出現,鏗鏘有力?倒也不是,更像是鈴鐺那樣鈴鈴啷啷,晃著步伐而來,敲響了他們關起來的門。

 

崔杋圭鬆開了手,捧著他逐漸發冷的臉。

 

「應該要問的是,」崔杋圭說,「現在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還願意喜歡自己嗎?」

 

「什麼?」

 

「你說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真心喜歡自己的,你說的,這句話我記得的,」崔杋圭大大吸了一口氣,冷了一嘴,可是他還是沒停下,「現在還是嗎?你還喜歡自己嗎?討厭自己了嗎?」

 

被問到這種問題真是討厭,討厭的原因是因為,他一直不想面對但又必須面對,而且知道自己一時半刻解決不了,不敢看自己,不想看自己,但他其實已經直視過好幾次了,就是不想說出口。

 

這個人的體溫真的好高。他這麼想。

 

「……或許是吧……」

 

「嗯,」崔杋圭拍拍他的背,「那就好。」

 

那就好。

 

好像他站在雪地裡這麼久就只是為了等這一句話。他從崔杋圭醒來之前、就一直待在這裡,冬天白晝短,天還是墨藍色的,就開著借來的車在這裡等。手機一邊充電一邊放電,刷著與崔杋圭的聊天室,始終沒有被讀取,沒有被掀開。他開始害怕,害怕崔杋圭真的從此不讀,也害怕這樣的自己。

 

他可是習慣了被離開與離開他人,這有什麼難的呢?前男友、前女友不都是對他失望透頂嗎?不就是討厭他這副面孔嗎?不就是對他這樣感到噁心嗎?有什麼難的呢?都兩次了,該習慣了吧?

 

但幾分鐘前若是崔杋圭不接電話的話他想傷害自己的心都有了。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害怕。太陌生。他不該是那樣的人。

 

「……親近的人自殺是什麼感覺?」姜太顯問,「被拋下嗎?」

 

崔杋圭不懂他為什麼問,但還是說了,「很傷心,非常非常傷心,好像在說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留下他,包括我。」

 

「……是嗎。」

 

「但後來我常常會想,」崔杋圭說,「那麼痛苦的話我是不是更該讓他走呢?」

 

「但那樣你會很受傷。」

 

「對,可是我不受傷的話,他會更受傷……」崔杋圭又再一次抱緊了他,「好傷心,可是我不想要我愛的人那麼痛苦。」

 

 

 

 

 

tbc.

 

 

 

 

TANK - 159cm

 

 

 

應該再一章就會結束了!!!

159cm MV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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