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育種術#07

 

 

 

 

 

10. 落雷

 

六個多月，二十六週，他還以為肚子會像路上看到的那樣大大的，沒想到意外的很不明顯，套一件寬鬆的T-shirt上去，根本看不出來，不過跟幾週前相比，已經隆起許多，至少仰躺時可以感覺到那份壓迫感。

 

現在姜太顯的興趣多了一個：看電視時摸他的肚子，當作在摸絨毛娃娃似的，好像可以帶來某種無以名狀的安慰以及安心感，而且往往越摸越起勁，不是往上就是往下走，沙發又承受了更多同樣是無以名狀的液體與過多的喘息。

 

聽聞姜心理師的丈夫有身孕後，診所許多也有孩子的前輩們紛紛整理出家裡一些孩子穿不下的舊衣服，洗乾淨後通通送給姜太顯，說這都是進口的好衣服，可是留著當紀念也不需要，能給即將到來的孩子穿是最好的。那天下班後，姜太顯匆匆跑回家，拿出公事包裡的小衣服，有水藍的、翠綠的、薰紫和陽黃的，每一件都精緻可愛，給女兒穿一定很好看，他把衣服放在崔杋圭只有微微隆起的肚子上，雙眼晶晶發亮，直說等不及要看女兒換上這些衣服了。

 

雖說崔杋圭太瘦了，令人擔心，但產科一直掛保證說沒問題，有些人甚至到生孩子前量體重，只有胖四公斤，旁人說這怎麼看怎麼擔憂，可事實證明生下來後雙方都沒事，而且嬰兒健健康康超過三公斤。但醫生在被姜太顯第N次壓在牆角逼問崔杋圭身體到底有沒有問題後，還是幫懷孕中的Beta安排了精密檢查，況且崔杋圭是真的過瘦，又是受孕較不易的Beta，做個檢查總是好的。

 

於是就排開了工作，選擇自費做全套檢查，從早到晚都待在產科。這間產科是姜太顯問了醫師同事們推薦的，有別於他們平時檢查的診所，這裡處理的是懷孕期間各種疾病的檢測，但不包含助產及後續服務，所以來到這要先做好各種心理建設。

 

空腹八小時以上，只能喝點水果腹，崔杋圭從早上九點就進診間接受一連串的問診與檢查，整個人像隻娃娃一樣，醫生和護理師說什麼就照做，手該張開就張開，躺著別動就要假裝睡著五分鐘，要什麼給什麼，把自己身上的零零碎碎給出去，檢測係為徵兆。這些動作使人心慌，但在檢查中發問又不妥，所有東西都需要時間。

 

姜太顯看到檢查流程如此繁複，心裡有了不大好的預感，上網查又都盡推播些讓人更加不安的資訊出來，動不動就是癌的炎的，光看都心梗，崔杋圭瘦歸瘦，但身體還算健康，偶爾有點情緒影響身心狀況都還在可控制的範圍內，姜太顯想闖進去問問，護理師的眼神又讓他退卻了。

 

這麼檢查下來，都下午四點了。等到崔杋圭出來時，臉上的倦意消不去，他已經將近二十小時沒進食，中間只有吃一點診所提供用以提升血糖用的食物和葡萄汁。

 

「還好嗎？」姜太顯立刻上前捏捏他的耳朵。

 

「不知道……因為懷孕不是盡量別照X光嗎，所以有很多事情都要拆開做，」崔杋圭說，「我想吃鬆餅……」

 

「回去煎給你吃。」

 

「加奶油？」

 

「加奶油，家裡還有葡萄跟芒果，都加上去。」

 

「好耶——」

 

護理師卻又從門後出來，喊住崔杋圭。

 

「姜先生請先在外面再稍等一下，接下來是問診時間。」

 

「我是他先生，可以進去嗎？」姜太顯拉著崔杋圭的手。

 

「不行，等一下的問診您不能參與。」護理師說著，就把他趕去外面等候區，然後把門嚴得實實的，還拉上裡層的窗簾，就是不讓姜太顯得知裡頭情況。

 

禁止姜太顯參與的問診。崔杋圭頭皮有些發麻，整個人都涼了。他今天已經受夠多勞累了，不想要身體累完換心裡累，現在這情況把姜太顯隔絕在外，更令他焦慮。

 

「……請問是有什麼問題嗎……」他訥訥地發問，「檢查結果……不是要至少一週嗎……」

 

「是，但有些事情必須現在問。」醫生摘下老花眼鏡，轉過電腦椅，她看見崔杋圭護住自己的肚子，說，「崔先生，您是Beta，所以天生費洛蒙的分泌與傳播是比Alpha和Omega低很多的，這點您應該以前都學過吧？」

 

「是……」

 

「通常Beta，尤其男性Beta受孕後會遇到一些比較……不方便的事，就是給胎兒的費洛蒙疏導不足，」

 

「什麼叫，疏導不足……」

 

「就是指您的腺體傳導費洛蒙給胎兒很有限，不過一般Beta可以透過其伴侶另外抽取費洛蒙或是服用處方藥物達到Omega懷孕時相同效果。」

 

「嗯、嗯。」

 

「但是您的腺體似乎受過傷，所以比起一般的Beta，您疏導給胎兒的費洛蒙更為不足，我們需要等結果出來才能做定論——但我想這或許就是您的胎兒成長較為緩慢的緣故。」

 

「啊？什麼……」

 

「請問腺體是受過什麼傷嗎？外傷？被強行標記？曾經開過刀嗎？或者說，先不論身體部位好了……您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嗎？」

 

醫生一下拋出了三、四個問句，每個都聽清楚了，但每個也都聽不懂。這些語句被打散、飄至空中，順序錯亂。

 

他想起中學時的事。

 

「……大概十多年前，升高一的時候……發生過車禍……」

 

「很嚴重嗎？」

 

「就是……左邊手腳都骨折……腦震盪……到處都是破皮跟挫傷，左手跟左腿有開刀……這不都是外傷嗎……而且這裡都跟腺體沒關係吧……」

 

當時路邊的好心人叫了救護車，緊急將他送往醫院，在救護車上他只感覺到茫，和一點點想要刺醒他的劇痛，中間昏過去好幾次，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仍在救護車裡，才知道剛剛又暈厥了。當下的恐懼與混亂已經侵佔了大腦的全部，他無法再想更多事，腎上腺素作用，痛覺暫時延遲，讓他能好好撐到醫院去，進手術房。

 

是左半邊著地的，所以左手和左腿的傷最嚴重，骨折，破皮，皮膚開了好幾個小口子，頭也很痛，不幸中的大幸是，只有非常輕微的腦震盪。因為醫生說頭部沒什麼問題，所以都將治療重點放在他更為慘烈的骨頭和皮肉上。他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完全康復，前半年還常跑醫院復健，忍著痛在護理師的引導下，把自己的手腳都找回來。

 

也沒人提到腺體這件事，根本沒人想到。因為他不需要用到這東西。

 

他是Beta，一生中都不可能釋出強烈的費洛蒙，也不會有發情期或易感期，更遑論是利用這個東西與另一個人成番。從最基礎的生物學上來說，他與姜太顯都不會是彼此的人。

 

「雖然是外傷，」醫生換了個姿勢，用她漸生皺紋的手從桌上的文件檔案夾拿出一塊板子，上面標示了各種「腺體功能不全的原因」，上面有「標記失敗」、「性侵害」、「消除標記過多次」、「無固定性伴侶」、「先天體質」、「懷孕」，最後一個才是屬於他的「外傷」。

 

「崔先生，您當時的醫生沒跟您說過嗎？其實您的腺體當時也有受傷，加上您當時是青春期，那是腺體在發育的關鍵階段。」醫生說，「只是因為Beta的腺體本來就不像Alpha、Omega那樣發達，所以都被當作可有可無的存在。只是，Beta的這裡受傷了還是會造成長期的不良影響的，您如果有打算生第二胎、第三胎，這個問題就會一直伴隨著您，再來……您也知道男性Beta的懷孕機率本來就比較低，從現在開始，您要非常小心養胎，您的Alpha需要定時定量供給你費洛蒙，必要時，還要服用處方藥物。像您這樣的孕夫我以前也遇過，不要太擔心，有什麼問題請儘管提出，我們一定盡力解決。」

 

 

11. 紛落

 

秋雨猝然降臨首爾，合著逐漸下降的氣溫，走在路上都會打好幾個哆嗦。幸好是開車來的，姜太顯打了個燈，拐進車道，駛進地下停車場，找到他們承租的停車位，照著螢幕指示、緩緩把車停進白線框內。

 

車子都熄火了，車上的人還沒解開安全帶下車。

 

副駕駛座的人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自己前方的置物櫃，抽了張衛生紙，擤出一點過敏導致的鼻涕，捏在手心中。車內的嗡嗡聲越來越大，是耳內的白噪音，在腦裡彈跳，挑不開。一瞬間，姜太顯還以為自己是耳鳴了，蓋住右耳才發現只是環境密閉導致的。

 

從診間出來後，換姜太顯被叫進去，崔杋圭坐在椅子上，駝著背，完全不是個好預兆。他拉了旁邊的椅子坐下，牽緊崔杋圭的手，安靜地聽醫生解釋丈夫目前遇到的情況、他們可以怎麼解決、後續可能碰到的問題……等等。那幾十分鐘，他感覺自己被拋入宇宙中，無根無底，飄在真空裡哪裡也去不了，連帶著喉嚨也被掐住似的窒息，說不出話。

 

簡單地說，如果不是跟一個他這樣的Alpha在一起，崔杋圭這輩子懷孕的機率是微乎其微，但胎兒正在長大，無庸置疑，誰也無法阻擋她持續發育，仍然有機會來到世上。

 

「……上樓吧，我去弄鬆餅。」

 

說好了要煎鬆餅給他吃，加上鮮奶油、芒果與葡萄，還配上一杯他自製的特調比例熱奶茶，準備了這一切都是要給崔杋圭的，現在卻沒什麼心情享受了。

 

「要跟媽媽她們說……」崔杋圭翻出袋裡的手機，點開最近聯絡記錄，是跟小媽媽說要去產檢的事，現在他沒辦法說出口。

 

姜太顯拿走他的手機，和剛剛弄好的蜂蜜牛奶一起擱在桌上。「晚一點再講也沒關係，先吃點東西，你快一整天沒進食了，這樣不行。」

 

「喔……」

 

「先喝點牛奶。」

 

「嗯，」

 

「喝得下嗎？」

 

「嗯，」

 

「怎麼了？」

 

「……以後真的不能講車禍的黑色幽默了……」

 

「這是問題嗎？」姜太顯嘆一口氣，捏他的臉，「除了鬆餅還想吃什麼？」

 

「嗯，嗯，我不知道，」

 

「通心粉沙拉吃得下嗎？」

 

「好……可以吧。」

 

「等我一下，很快弄好。」

 

「嗯。」

 

怕他東想西想的，姜太顯回廚房前還開了電視，把頻道轉到動物星球頻道，幸好現在在播城市的小動物特輯，看起來人畜無害，也沒有會讓人聯想到孩子相關的內容，要是現在出現什麼「松鼠媽媽保護小孩」的橋段他真的沒辦法阻止。

 

心情麻亂，但現在最該顧的又是崔杋圭的心情，姜太顯又拿出牛奶時，發現煎完鬆餅就沒剩了，等等得去買，明天早上崔杋圭喝咖啡要用到。

 

他們現在還有心情想明天的事嗎？還是要的吧，至少他必須得這麼做。要是兩個人都卡在這份驚愕中，那又該怎麼走下去。直至現在他還能勉強自己理性地去思考，強迫性把自己包裝在井然有序之中。

 

這算不上晚餐的晚餐。除了給崔杋圭的鬆餅和通心粉沙拉外，姜太顯另外隨便給自己煮了泡麵就算一餐，晚一點他還得跟大媽媽小媽媽報告這件事，還要研究醫生給他們的小手冊。可神奇的是，崔杋圭除了剛剛一陣的恍神以外，現在又像個沒事人一樣，開心地看著綜藝節目哈哈笑，把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

 

食慾很好，想必也是餓壞了，和下午做檢查時委靡的神色不同，現在的崔杋圭看起來就和平時一樣，會因為有趣的橋段和氣氛樂得不行。

 

「還餓嗎？」姜太顯問。

 

「飽了，」崔杋圭說，「你泡麵吃完了？」

 

「嗯。」

 

「啊——早知道我也要吃。還有湯嗎？」

 

「還有一點。我現在去煮。」

 

「不用了啦，沒了就算了，我等一下去洗澡。」

 

「好……」

 

×

 

本來他想趁著崔杋圭去洗澡時，跟大媽媽小媽媽她們報告這件事的，可當事人都沒講了，也不好意思搶一步說話，索性先把這件事埋在這個家裡。姜太顯上網查了是不是有Beta也有類似的情況，不查還好，一查發現有的不多，且那些人的狀況看起來都不大好，有生下孩子的比例幾乎是百分百這點安慰了他，只是過程中非常辛苦，光看文字都不忍。

 

如果結果是好的……但過程是辛苦的……而且這降臨在肉體上的辛苦無法移轉，只能由崔杋圭一人承受全部。他沉浸在這個迴圈之中，思考，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嗎。可是醫生都這麼說了，也只能這麼做。

 

「我還沒跟媽媽講，」姜太顯還在這裡獨自煩惱，崔杋圭就已經從浴室出來了，整個人香噴噴的，周身泛著點水霧，臉上表情泰然自若，「還是你講呢？」

 

「哥講吧。」姜太顯抱著胸，說，「你不想講的話我來講。」

 

「噢，那我講吧，畢竟還是跟我比較有關。」

 

「嗯……」

 

「哎呀——還能怎麼樣呢，就是那樣了吧。」

 

「那樣？」

 

「以後就多注意點囉，醫生不是也有說嗎？她以前不是沒遇過這樣的人，交給有經驗的人去處理，總比我一個人在這裡擔心好吧？」崔杋圭才剛講完，就隨著話音咯咯笑，不曉得是為什麼而笑，令姜太顯有些恐懼。

 

「是沒錯，只是——」

 

「你快洗吧，我很快講好。明天早上是不是沒牛奶可以喝了啊？」

 

「嗯，沒了，我明天去買……」

 

「我去買啊，明天早上就先喝黑咖啡吧，反正喝了也是那樣，不喝也是那樣，都改變不了這孩子可能會活得很辛苦的事實吧。」

 

「哥……」

 

「你快去洗澡吧。」

 

太過反常的反應讓姜太顯從腳底涼到全身，他匆匆洗好澡，水也不敢開太大，就是為了要聽外面的人講電話的聲音，但如崔杋圭所說，真的很快就講好了，他已經用了最快速度洗好出來，出來一看，人已經放下手機。

 

看來是講完了。現在要說什麼，好像都顯得太多餘。

 

「睡覺！」崔杋圭草草在肚子上抹了乳液，就大力拍拍枕頭，準備熄燈，連玩手機培養睡意的時間都不給。

 

見到這情景，姜太顯忍不住大吁一口氣，繃著的雙肩垂下，阻止崔杋圭要熄燈的手，把燈調到最暗，伸手撈過那罐被隨意扔在一邊的乳液，讓人躺好，自己擠了點放在手心搓熱。

 

「我剛抹過了。」崔杋圭說歸說，還是掀起上衣。

 

「你剛剛一定隨便抹抹而已，而且背後你又抹不到。」

 

「有抹就好啦……」

 

「不行，來，坐起來。」姜太顯把他從床上推起來，讓他坐好，自己用剛剛抹好乳液的手慢慢地給崔杋圭按摩。肚子裡的小東西看著不大，總是會造成孕夫一點麻煩的，看崔杋圭最近站著時常要扶著腰，就算嘴上不說，一定也是痠的吧。他照著護理師教的，由下而上緩緩推過去，手勁有力但小心不能太粗魯，稍稍水腫的腿也要推一下，避免走路難受。

 

做這些都是為了讓崔杋圭懷孕時舒服些，只是現在聽完醫生的話後，他反而不知道是不是還能用同樣的方式應對。

 

整套睡前按摩也花了十分鐘以上，結束時崔杋圭已經快睡著了，從恍惚中驚醒時，還轉過去開玩笑地用軟拳打姜太顯。這突如其來的胡鬧好像彈錯的音符，唐突得不行。

 

「……什麼呀……我還怕你太傷心……」姜太顯順著他的頭髮，喃喃道，「怎麼辦啊……」

 

崔杋圭沒說話，只是捏了他鼻子一下。

 

「晚安。」

 

「晚安。」

 

熄燈。

 

很久以前，姜太顯曾經聽崔杋圭的大媽媽說過，那次車禍後他們獲賠幾千萬的醫藥費，崔杋圭的保險公司也有理賠，因為重傷醫藥費而導致的金錢缺口是沒問題了，大兒子也主動拿出自己在大學打工的錢來幫忙家計，只是後續的復健和精神創傷無法只用金錢彌補，有超過半年的時間，崔杋圭不敢一個人走路上街，非得拉著哥哥或媽媽一起出門，就怕只是塞著耳機獨自走在路上，就要被後面失控的車給撞去好幾公尺外的地上。

 

左手與左腿都骨折，手術時間超過六小時，腦震盪說是輕微，但帶來的暈眩仍然持續了一週以上。住院期間媽媽們給他移去單人房，以免晚上都睡不好，延遲了復建進度。當時的崔杋圭還有嚴重的睡眠問題，無法在不熟悉的空間內睡著，有一點點吵雜聲都要從夢裡醒回來。但移去單人房後，這情況更嚴重了，身體的劇痛吞了好幾顆止痛藥都沒效，被藥效強迫睡去，夢境卻又帶他回到那瞬間，而他為了從夢裡逃走，又再次回到現實，黑暗的房間，旁邊的小床是家人輪值。哥哥向來是心臟大顆的種，天不怕地不怕，仍說那幾夜弟弟的不安寧似乎該尋求專業協助了。

 

姜太顯聽著聽著，始終沒發表什麼意見和想法，就只是將大媽媽嘴裡的那些語言都灌進自己腦海內。

 

崔杋圭車禍時，他人還在首爾，那是他沒參與到的過去。到了大邱後，這個人竟然說要不是因為摔斷腿，他們不會認識，不會每天都膩在一起，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生活。

 

床鋪微微震動，他睜開眼，以為是自己錯覺，或是崔杋圭夜裡又抽筋了，正想起來查看一下的，就聽見吸鼻子的聲音。

 

他以為空氣太冷了，今天下雨後，氣溫驟降許多，本想下床去開暖氣，但聽到那吸鼻子的聲音抽了好幾下。

 

是崔杋圭在哭的聲音。

 

「哥，」他沒有開燈，但整個人已經醒了，伸手把人抱進來，摸到枕頭，濕漉漉的一片，不知道崔杋圭是哭了多久，才能臉上和枕頭都是淚水。

 

懷裡的人哭得抽搐，把頭埋在他肩窩那，很快又濕了一片。

 

太糟了。

 

崔杋圭總是說他們是因為車禍才能相遇的，如果不是受了那樣的傷，延遲一年復學，他們不會是同班同學、同寢室友，再到現在變成婚姻證書上並列的名字。他是他的幸運星，他總是這樣說。

 

但現在看來這可真諷刺，姜太顯想，他不是幸運星，完全不是。他最喜歡的人正遭受這樣的苦難，而他能做的只有這樣，就只有這樣，能翻盤嗎？是上帝要讓崔杋圭這樣的嗎？為什麼？這樣好的人做了什麼？必須要遭受這樣的事？他不知道，他想崔杋圭一定比他更想問這些問題。

 

「哥……」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滿是淚，話音剛落，身上的衣服被揪更緊。

 

很少看過崔杋圭哭的模樣，這人平常也是擅長忍耐，痛了也不喊，等到真的撐不下去了才鬆口。姜太顯已經被他這個性氣了好幾次，把自己折磨成這樣了才來求助，就像今天所有不尋常的回應，逼得崔杋圭心裡防禦機制開到最高級，反倒成了滑稽的表現。

 

「要怎麼辦啊……」過了好久，崔杋圭終於願意開口，「她能好好撐過去嗎……我可以讓她好好生下來嗎、她才在我肚子裡幾個月而已不是嗎……——」

 

「我們照著醫生的做，嗯？可以的啊，可以的，哥你這麼照顧她……」

 

想要這樣安慰人，反倒造成反效果了，崔杋圭哭得更大聲，還連著咳了好幾下，咳到床鋪震得更晃，姜太顯想掌自己嘴，急急抽了面紙把他溢出來的新眼淚擦去。

 

「……就是我挑食才害她這麼瘦，」崔杋圭的聲音像泡過一缸水，聽了都能擰出好幾把，「現在報應來了。」

 

「什麼報應，不要亂講話，才沒有這種事。」

 

「是報應……」

 

「基督徒說什麼報應啊，你別亂叛教啊。」

 

「那不然為什麼偏偏我就遇到這種事……」

 

「遇到就是遇到了，我們還有補救的機會，你這麼用心照顧她，每餐都有乖乖吃醫生吩咐的那些菜給她營養，還每天和她說好多話，她一定也感受到了。」

 

「……之後吃藥……是不是要花好多錢……」

 

「擔心這個最不必要，我是國家的員工耶，沒問題的，我們專心養胎，好嗎？」

 

「……」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擔心，我們可以的。」

 

「……嗯……」

 

 

11.5 Clip

 

崔杋圭說，名字他早就想好了，就要叫荷藍，姓也用猜拳決定好順序了，第一個要跟著姜太顯姓，第二個就跟著自己姓。姜荷藍還沒出生前，她的外婆們就已經準備好了繡有她名字的小布巾，迫不及待要見見這個小孫女。

 

猜拳是故意輸的，崔杋圭知道姜太顯看得出他的出拳規律，即使換了新的一批，也可以在第一時間就摸出來。所以他就讓自己被摸出，然後輸了這場比賽。就算他真的贏了，也會立刻改變規則。

 

因為姜太顯已經沒有剩多少家人了，所以這個孩子會是姜家新的血液，新的人。崔杋圭不在乎血脈的繼承，但他要讓這孩子姓姜，對這個姓氏產生歸屬感，如此一來，才會願意承襲這份記憶與情感下去。

 

他知道姜太顯拋掉太多手上的記憶了，為了讓自己忘掉那些錯亂與背叛，寧可不要有這些東西，徒增干擾。可是現在不一樣，他這麼努力去摘星星，就是為了把這些漂亮的、亮晶晶的、香香的人與事與物，送到姜太顯手上。這是禮物，他特地只為姜太顯準備的。

 

此刻他們必須開始思考該怎麼做，才可以讓這個尚未出世、就已經在世上留下足跡的孩子順利生下來。

 

 

 

 

 

 

 

tbc.

 

 

想不到吧，車禍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