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Mark - Child

 

 

虛線實線#02

 

 

 

 

接近半夜時目黑蓮回來，身上帶著一點酒氣，是搭上司的車回到家的，說聚會喝了點酒，但不礙事，只有摸他的肚子說「我回來了」，然後伸手就要扯領帶。道枝駿佑止住他快要打結的手指，讓他沿著木地板的直線往前踩，走到客廳才算數，幸虧目黑蓮過關了，看來真的喝不多。

 

「拋下有身孕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在家，你忍心嗎？」道枝駿佑邊抱怨邊給他脫掉西裝外套，上頭沾了一堆雜亂酒氣，但這料子又不能自己洗，得送去洗衣店了。

 

「有帶點心回來，」目黑蓮咕噥著，眼睛快要閉上，參加事務所聚會麻煩的就是要耗心神應付一堆人，偏偏又不能馬虎，「薪太睡了嗎？」

 

「睡了，今天吃完晚餐就帶他一起玩健身環，洗完澡就睡了。」道枝駿佑輕笑說，「這段對話好像還真的薪太是我們的小孩一樣。」

 

「我也想要這樣的孩子。」同樣是咕噥的語氣。

 

「那就要好好對我啊，胎教很重要，知道嗎？」道枝駿佑給他解開領帶和襯衫鈕扣，把人推進浴室裡，「水放好了，快洗完，記得門不要全關，不然你會暈倒，我先去看電視了啊。」

 

走到為尚未出生的孩子準備的房間，看見實質上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外甥正在床上熟睡著，懷裡抱緊狗娃娃比比，目黑蓮想起自己小時候似乎也有這樣的習慣，不抱著什麼就睡不著。他走進房間，覺得空氣有點悶，拉開窗戶一個小縫。

 

再一週多外甥就要回大阪了，也意味著道枝駿佑的大姊會親自來東京接兒子回去，一定會順道吃個飯。道枝駿佑放著電視沒看，滑手機找哪間餐廳好。現在優里是個大忙人了，不能隨便吃吃，最好找間安靜的、又放鬆的店。等到目黑蓮洗澡出來後，道枝駿佑把這個難題拋給他。

 

「……跟優里姊嗎？」

 

「嗯，人家現在好歹也是個中高階主管，要吃點好的吧，日式？法式？無菜單？」

 

「日式吧，上次聚餐有間還不錯，有包廂。」

 

「好啊，哪家？我來訂。」

 

「我傳網址給你。」

 

「嗯，吶，你覺得送樂高怎麼樣？」

 

「小薪的生日禮物？」

 

「我本來想送球鞋啊，但是小孩子長得太快了，」道枝駿佑苦惱地說，「鞋子穿不下了就有可能會送人，而且依我姊的個性，大概會把那雙鞋子送回來說什麼『這給你們小孩穿』，但我還是想送那種，看了就會想到這是小駿舅舅送的禮物……嗯。」

 

「你不覺得就一個舅舅而言你野心蠻大的嗎？」目黑蓮說。

 

「什麼話，我的手臂可是能讓小薪安心躺著的手臂。」回想起第一次抱著外甥睡著的事就還像昨天一樣，但一想起在陽葵里婚禮上和目黑蓮重逢的那天，外甥也是很快就黏在目黑蓮身上，這個回憶動搖了道枝駿佑的信心，「我才想問他為什麼這麼黏你。」

 

「我也不曉得啊，」目黑蓮說，「……說不定我長得像他的親生父母……？」

 

「咦？」

 

「說不定你也是。」

 

這個天馬行空的猜測道枝駿佑也想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說明了為什麼道枝薪太會這樣對目黑蓮如此放開。可如果是那樣，是否就意味著道枝薪太會親近他們，只是長相或者氣質是的熟悉感，而非因為他是道枝駿佑而他是目黑蓮？

 

「可能吧，」道枝駿佑說，「但現在他是我們道枝家的人了，不管怎樣，我都一定會顧好他。」

 

「你好歹也想想優里姊的心情吧，小薪也是她的寶貝。」

 

「我知道啦……可是小薪就真的很可愛啊。」道枝駿佑說，「說起來你有想好名字了嗎？」

 

「名字？」

 

道枝駿佑聳聳肩，看看自己的肚子，「你兒子，或女兒。」

 

「還沒，還早。」

 

「也二十六週了，可以想了。」

 

「還在猶豫要取什麼……」目黑蓮撐著臉頰，想到一件事，「你要讓這孩子跟誰姓？」

 

「啊？」

 

「姓目黑……還是道枝。」

 

還真沒想到這事。分明很重要的，卻忘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姓目黑，應該是……」道枝駿佑想起自己與阿姨始終沒有正面談過，光是和自己的母親就已經夠多折騰人的事了，也是直到半年前母親才肯接受他們，但那場婚宴，道枝駿佑終究是沒敢邀請母親，只寄了一盒年輪蛋糕和明信片過去。而這一年以來，和阿姨見面的次數幾乎是零，只有在陽葵里的婚禮上見面。

 

新年時目黑蓮回了大阪，假期的後半部他們就回到東京的新住處。從新年到現在，目黑蓮也只回去過松濤的家一次，但沒有說什麼，加上那時他們工作上都有異動，也就忘了關心這事。

 

「姓道枝吧。」目黑蓮說，「姓目黑的話會有很多節外生枝，沒必要給這孩子找這些麻煩。」

 

「這應該是……沒問題……」

 

「嗯，那就這樣。」

 

「唔，」

 

「姓道枝的話，名字取個中性點的……要跟植物有關嗎？小薪的名字是不是就像優里和陽葵里那樣是跟植物有關的，但我覺得跟海或是天空有關也可以——」

 

「為什麼說得好像只是我的孩子一樣啊？」道枝駿佑實在忍不住，打斷了他，「這孩子有一半是你啊，為什麼說得好像目黑家……你難道是不想讓這孩子跟目黑家有半點關係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覺得我爸媽那個態度……至少現在我不想讓這孩子跟他們有過多的接觸，姓道枝的話多少能避開這些麻煩。」

 

「但你一直沒有跟我說阿姨他們是怎麼想的啊！我又怎麼知道他們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目黑蓮捏住自己眉間，「那些話不聽也罷。」

 

「你看，又是這樣，」道枝駿佑說，「你說希望我也能懂你在想什麼，明白你的處境，我也想知道你碰上了什麼困難啊，想知道我能幫上什麼忙啊，但現在你卻又說這種話？這樣我要怎樣才能知道你是真的沒事還是在逞強？」

 

「不是在逞強，只是那種話真的聽了難受，我不想讓你聽那些話。」

 

「可是逃避也不是辦法……」

 

「那不是逃避，」目黑蓮說，「駿，也許你媽媽……也許阿姨能接受，那也只是說明了阿姨能接受，不代表我媽可以，以前我或許還想得到他們的理解，但我現在明白了如果不能就是不能，我努力過了，他們還不能接受是他們的事，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那是你的家人不是嗎——」

 

「我是做好了被你討厭的準備才回來的，」目黑蓮說，「光是能被你接受我就已經足夠了，剩下的我真的不在乎。」

 

道枝駿佑低著頭，捏緊了自己的衣襬。又過了一週，現在他的肚子已經大得開始遮不住了，他肚子裡的胎兒不斷在提醒他這件事。

 

「你為什麼又要講這種話？」

 

道枝薪太被滿漲的尿意憋得醒來，翻來覆去，想要用睡意壓過去，然而實在無法再憋，而且再過幾週他就要五歲了，要是尿床可要被舅舅笑，決定還是起床摸黑去上廁所，就抱著比比走出了臥房，看到通往客廳的門還有燈光，舅舅和表舅還醒著。

 

本來還有點睡眼惺忪的，只是要走去尿尿，聽到道枝駿佑那句話後，道枝薪太忽然醒過來了。倒不是理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而是舅舅說話的語氣非常嚴肅，而且聲音比平時低，對自己說話時，舅舅不曾那樣過。

 

「……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生我的氣？」目黑蓮低聲說道，「不可能的吧，我做了那樣的事。」

 

「你就這麼想要我恨你？因為你都沒聯絡我？因為你五年都沒回來？你覺得我應該為了這些恨你？」

 

「不是……」

 

「還說什麼不是。」道枝駿佑站起身，「你自己去找個人恨你吧，說這麼多，不就是想要消除罪惡感嗎，想要我說『對、我恨死你了』，你就是想要這樣吧。」

 

「駿——」

 

「不要講了，我要睡了。」說著，道枝駿佑離開了客廳，掀開通往走廊的門簾，看見外甥呆呆地，站在廁所外，似乎聽見了他們倆的爭吵聲，一臉茫然地望著自己。他心裡暗叫不好，但還是立刻換了把聲音，「怎麼了？要尿尿？」

 

「唔。」

 

「走吧，不要太晚睡了，明天會起不來喔。」他牽起外甥的手，一起到了廁所去，自己則轉開水龍頭，用冷水拍了自己一臉。

 

×

 

如果不是外甥薪太，道枝駿佑是從沒想過孩子這件事的。不管目黑蓮有沒有回到他身邊。

 

大概是因為小時候的記憶讓他窮怕了，就算後來外婆救濟他們、就算現在他已經能自己出來賺錢，還是偶爾會想到小時候親戚對他們一家指指點點的事。那時候大姊已經分化出來，知道是Alpha後，爸媽似乎鬆了一口氣，好似Alpha這件事是一個生活上的保障，而彼時他也不明白這兩件事有什麼連結。

 

今天一早目黑蓮就到法院去了，今天有個案子要進行和解，委託人約了今天十點開始，九點就要先到現場。道枝薪太醒來時，客廳裡只有舅舅一人，正在準備他們倆的早餐。

 

「醒來了？洗臉了嗎？」道枝駿佑把蜂蜜舀進溫牛奶裡，說，「小蓮給你煎了鬆餅喔，你想要沾奶油還是淋蜂蜜？」

 

「奶油。」

 

「洗好手就來吃吧，還有鳳梨跟奇異果喔，你不是最愛吃奇異果了嗎？」

 

「嗯。」

 

「給你熱了牛奶，加蜂蜜喔。」

 

「我開動了。」

 

早餐配幼幼台的玩偶節目，是道枝薪太每天的行程，要看了這個節目後，才是一天真正的開始，所以這幾週一早起來，道枝駿佑都會把電視轉到幼幼台，迎接外甥起床。

 

「好吃嗎？」

 

「好吃。」

 

「那就好，小蓮一直很想幫你做早餐喔。」

 

「我喜歡小蓮煮的飯。」

 

「別跟他說，不然他會尾巴翹上天。」道枝駿佑笑著說。

 

道枝薪太倒沒什麼心情對舅舅的話作出反應，昨晚回到房間後，舅舅還哄了他老半天才肯睡去。

 

「你跟小蓮會像媽媽爸爸那樣嗎？」道枝薪太捏著叉子，小聲地問。

 

聽見這話，道枝駿佑本想裝傻矇混過去，他和目黑蓮的事在家裡也都沒講太多，更沒必要讓年幼的外甥知道，可昨晚的爭執，外甥大概也聽了不少。過去幾年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大姊和姊夫的爭吵，讓外甥年紀小小的，又失去了第二次的家長。道枝駿佑想了想，該怎麼跟外甥解釋這些事才好。

 

「不會，」道枝駿佑認真地看著外甥，「小蓮只是還不習慣怎麼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他不像小薪你那麼厲害。」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大人有很多話是說不出口的，因為害怕，或是因為這些話會傷到別人，所以選擇不說出來，」道枝駿佑說，「有時候沒有好好說出來就會這樣。」

 

「那你們說出來了嗎？」

 

「還沒喔，」道枝駿佑說，「說出來也不一定是好的，小蓮有自己的打算，舅舅也有自己的想法。就像媽媽怕你吃不飽，便當都給你裝得滿滿的，但你不想吃那麼多，所以會剩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時候就會打架。」

 

「不要打架，打架會受傷。」

 

「對，不要打架，打架不好。」道枝駿佑捨棄這個比喻，又說，「你想到爸爸跟媽媽了嗎？」

 

孩子點點頭。

 

「對不起，是不是嚇到小薪了？」

 

孩子搖搖頭。

 

「我喜歡小蓮，」道枝薪太說，「也最喜歡小駿。」

 

「小薪這樣講他一定會得意忘形的啦……」

 

和目黑蓮是約下午四點半在銀座三越，只有這裡的樂高才有道枝駿佑指定的那款，太熱賣，到處都搶不到，還是他凌晨不睡才搶到的。不過要收禮的壽星本人根本不知道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還在專心吃他的牛奶餅乾。等到目黑蓮出現，又帶了新的點心來。

 

「你不要又買那些……」道枝駿佑看著目黑蓮手上的銅鑼燒，外包裝還是哆啦A夢的紙盒。

 

「可是這家聽說很好吃。」目黑蓮說，「回家再吃也可以吧？」

 

「這是給我的嗎？是給我的吧？小蓮——？」道枝薪太看見哆啦A夢的盒子，兩隻小手輕輕捧起，望著他高大的表舅。

 

被這麼一個善撒嬌的漂亮孩子用奶音攻擊，目黑蓮著魔似地點頭，「對，回家再吃好嗎？我們先去拿舅舅要的東西。」道枝駿佑只是在一旁冷笑，看這男人是不是真能堅持回家才打開那盒銅鑼燒。

 

「什麼東西啊？好玩的東西嗎？」

 

「對喔，好玩的東西。」道枝駿佑說。

 

「我也可以玩嗎？」道枝薪太急切地問。

 

「嗯——我考慮考慮好嗎？」」

 

「不要考慮啦、借我玩好不好嘛、我一定會乖乖的好嗎……」

 

五分鐘後，道枝薪太緊緊抓著一盒新的樂高玩具，雙眼發亮，像是有億萬顆流星飛閃而逝，激動得不能自已，在舅舅的腿邊繞來繞去，想要立刻就拿給媽媽看他收到了什麼酷東西。

 

「小薪，收到禮物要說什麼？」目黑蓮蹲下來摟緊道枝薪太的雙肩，提醒他還得謝謝金主的舅舅。

 

哪知道枝薪太竟然是以飄然細微的語氣對著道枝駿佑說，「我愛你……」

 

「是『謝謝』。不過你可以對我說我愛你沒關係，但你只能對我和媽媽這樣說，你要是對其他人說的話，我會吃醋喔，知道嗎？」道枝駿佑說。

 

「知道了……」雙眼持續發光，現在道枝駿佑說什麼鬼話道枝薪太都會全部聽進去。

 

「你不要亂教，他真的會聽進去。」目黑蓮說。

 

「我教他就是要他聽進去。寶貝，你只能對我和媽媽說我愛你喔，知道吧？」

 

「所以也不能對小蓮說嗎？」道枝薪太可憐巴巴看著他。

 

「太好了，他會舉一反三。」目黑蓮拍了下手。

 

沒有理會兩個大人的鬥嘴，道枝薪太又回去專注在新玩具上。這組樂高可以疊出一個遊樂園，而且裡面什麼顏色都有，是樂高迷心中的夢幻逸品，當然小孩子不懂這些，道枝駿佑也只是覺得外甥或許會喜歡，就去搶了。

 

至於目黑蓮送了什麼？他買了頂羊毛的紅黑格子貝雷帽，也沒特別包裝，也沒預作準備，直接從律師包裡拿出一個袋子，又拿出貝雷帽，然後一下裝在道枝薪太的頭上。

 

「我也愛小蓮。」道枝薪太摸摸貝雷帽，羊毛的觸感順順短短的，摸起來很有趣，「小蓮呢？」

 

「我也愛你。」目黑蓮牽起孩子的，說，「走吧，去吃飯。」

 

「你訂了嗎？」道枝駿佑問。

 

「還沒，那家現在不接受訂位，要去現場候位才有。」

 

「好吧，小薪，我們可能要排隊喔，可以……等等……」下腹部突然一陣緊縮，反覆壓痛，道枝駿佑捧著肚子蹲下來。懷孕到了二十五週以後假性宮縮現象更加頻繁，有時忍忍就過，有時就像這樣突然痛得不行。目黑蓮知道他有這症狀，趕快找了間咖啡廳讓他坐好，自己去櫃檯要杯水。

 

道枝薪太是第一次看見舅舅這樣痛得眉毛都擰起來，但還是說沒事。

 

道枝駿佑斜靠在鳥籠形狀的躺椅裡，雙手有氣無力搭在肚腹上，張開雙手，要外甥過來他這邊。「你來抱抱我，我就會好了。」

 

「但你肚子痛。」道枝薪太說，「小北鼻不乖嗎？」

 

「不是喔，是舅舅體質問題，天生就是這樣。」道枝駿佑解釋道，「所以快來抱我吧。」

 

道枝薪太聽話地過去了，小心爬上鳥籠椅子不要壓到舅舅肚子，把身體蜷起來，縮在道枝駿佑和椅子之間的空隙中。他是第一次跟懷孕的家人相處，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就這麼緊緊貼在舅舅身邊。

 

「喝水。」目黑蓮拿著水杯回來，看見舅甥兩人一大一小黏得沒有縫隙，對著道枝薪太說，「你不擠嗎？」

 

「不擠。」

 

「好吧。等舅舅好一點了我們再去吃飯好嗎？」

 

那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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