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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anoid Paraiso(パラノイドパライゾ)#05

 

 

 

 

 

話說回來,那孩子可像他以前的任何一人?

 

(是孩子嗎?還能稱作孩子嗎?已經是過了成人式的人了,還能稱作是孩子嗎?一個得把腳用力縮起,才能窩在椅子上的人是孩子嗎?)

 

有嗎?並沒有吧?至少在他的記憶裡並沒有這樣的人。

 

他見過很多人,但多半都不正常。「不正常」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是社會所要求的健全人格上的意外,紕漏,界線以外。第二種是他這樣的人,因為深受第一種人的影響,自己也開始毀壞。他們的家是骨牌一般地倒下,先是父親,再是母親,然後是他,眼看著就要輪到弟弟,他尚存的意識及時打住,讓骨牌就停在這。

 

骨牌,想到這個比喻就好笑,說得好像多嚴重、他多重要似的,這不過只是一個家的敗毀,稱不上什麼牽動社會敏感神經的大事,是他的家,不是什麼國家。父親因為國家的原因連帶著把自己的家也賠上去了,這時代大家都盛行民族要強盛的口號,要先有一個健全的家,有了這個根基,國家才能強大。但是為什麼國家可以毀掉他的家呢?不知道。

 

(那孩子知道嗎?會知道嗎?要告訴他嗎?他需要知道嗎?是必要的嗎?)

 

從朝鮮半島回來的第七天,還沒在東京的家待熱,他就動身前往大阪,找上他的老師,繼續研究計畫。老師看這學生前幾天還和自己一起下船,說回東京一趟看看家人,結果一週後又出現在研究室裡。

 

『我來這裡還有其他事必須完成,』目黑蓮對上坂醫生說,『希望老師能讓我留在這跟著您做研究。』

 

他從東帝大醫學院流連轉到阪帝大醫學院,這地方直到去年才從醫科大學晉升為帝國大學,名號還新著,有點生味,不過設備都很健全,因為升級的關係,藥品、設施和研究單位都擴增不少。原先腦病院的經費是少得可憐,也是這緣故,才能繼續進行到一半的研究。目黑蓮平時就在醫院、醫學院和腦病院之間來回。

 

偶然就碰上了他要尋找的人。

 

那一天遇上道枝杏禰完全是意外。那個在照片上看過無數次的人,就這麼出現在他常駐的地方,因為失眠的和神經衰弱的關係來找自己的老師問診。診間裡,道枝杏禰壓著自己的額頭,面露困擾神色,直說這症狀煩惱她許久。那時他不在,他在外頭替老師找資料,一回到醫院,就恰好撞見等候區裡暈倒的道枝杏禰。

 

他本來也只是出於一個小小的助人之心,沒想到女子睜開眼時,就讓他找到了人。頓時間,他的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遮掩不了心裡的激動,就連神話裡都不敢有這樣的巧合,偏偏給他遇上了。更好的是,道枝杏禰似乎對他頗有好感,見面才沒幾次,就已經提出再進一步的邀約。喫茶,用餐,電影,散步。婚約。

 

這一切比他想得還順利。幾乎讓他感到陣陣恐懼。這麼如人願的嗎?他不相信。但事情真的這樣發展了。真的。他畏懼著,也喜悅著,兩極的狀態侵襲著他的每一天,想著,這樣走下去的話,遲早能完成,他遲早能把倒下去的骨牌再翻上來。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的吧。

 

×

 

「姊姊剛剛說……又有新的受害者了,」人來人往的路上,道枝駿佑想起這件事,他們搭路面電車往淀橋的方向過去,車上都是要去看煙花的人,個個都換上浴衣。

 

「是嗎。」目黑蓮似乎不大意外。

 

「你知道了?」

 

「……嗯。」

 

「這跟你現在的研究有關嗎?」

 

「這個,」目黑蓮呶呶嘴,說,「外面不能說,回去再告訴你。」

 

那就是了。

 

原先道枝駿佑也只是自己胡亂猜想,因為目黑蓮很少說研究上的事,也只帶他看過那麼一次影帶,之後似乎是因為怕他嚇到,就不再提這些事了。不過,這反而側面證明了他們正在研究的主題和對象,似乎不只有病院裡的病患那麼簡單。

 

路面電車裡大家都開心地談論煙花,的確不是個談論這種機密要事的好場合,況且這應該算是約會吧,更不該聊這種事了。道枝駿佑想。電車很擠,他們貼得幾乎沒有縫隙,就趁著這機會,目黑蓮手穿過他後背座椅摟著他的腰,將他又往自己這拉更近,距離變為零。那一瞬間什麼獵奇殺人案、什麼只針對年輕人下手的恐懼又沒了,他的腦袋在片刻之間切換為櫻粉色的,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荒謬,原來人的情緒可以轉得這麼快。好像著魔。著魔,對了,他在讀那些聖經故事時,也有著魔的情節。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那個天使的故事,」道枝駿佑問,「我翻了聖經,沒有這樣的篇章或情節。」

 

「因為那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實際上她是從哪聽來的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她編的吧,」目黑蓮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

 

「這個嘛……」

 

「我想了很久,如果天使不幫他們呢?那就不會被他們獵捕了吧?」

 

「天使會拒絕幫助人類嗎?這不就是天使的天職嗎?」目黑蓮反問。

 

「可是……」道枝駿佑一面思考這件事,一面看著目黑蓮的臉,那張臉上面沒有質疑,也沒有取笑,就這麼認真、安靜地聽他說話,「那麼,天使遭受到這樣的對待,也是他們的上帝允許的嗎?」

 

「這我不知道,」目黑蓮搖搖頭,「凡人無法揣測神的行動與意義。」

 

「那麼……我是說……天使要是預見了這樣的事,為什麼還幫助他們呢?這不是有危險嗎?」

 

「也許天使就是想就算有危險還是要幫助他們吧,天使是站在更高角度、更加神性的存在,不是凡人,」

 

「可是、可是,」道枝駿佑無法接受這樣的邏輯,但又想不出自己該怎麼提出抗議,最後只能說,「我放棄,我是笨蛋。」

 

「沒有人跟你比賽啊。」

 

「反正我是笨蛋。假設天使預言到了,我不懂為什麼祂還要幫助他們。假設天使沒有預言到,祂一定也有神力可以輕易避開這樣的危險吧。你說那怎麼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說不定就是有吧,」目黑蓮說,「套用在你身上就成立了。」

 

「我?」

 

「嗯。」

 

「什麼意思?」

 

「沒什麼……」

 

淀川站到了。

 

腳上踩的木屐是臨時買的,因為舊的已經穿不下,道枝駿佑也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穿這樣休閒的衣裝出門。高校時他沒有和朋友一同逛祭典的記憶,多半都是在茶會、晚宴這樣慎重的場合見面,年輕一代的穿的自然都是西服,也就沒什麼機會穿浴衣。也因為太久沒穿,走起路來怪怪的,適應了一陣子才好,不然他想就這麼直接大膽地挽目黑蓮的手逛街。

 

來這裡的什麼人都有,有家庭、年輕情侶、一群同性好友,因此兩個男人倒也不是太奇怪。道枝駿佑鬆了一口氣。比起姊姊,或許他更擔心兩個男人該怎麼一起生活下去。才剛開始,就想到未來好多事,他覺得自己真的沒救了。

 

因為還沒吃晚飯,道枝駿佑說他想吃些點心,但不知道有什麼能吃的,他很少自己出來吃外食,看路上這麼多招牌,反而不知道哪些能吃,勾著目黑蓮的手一間一間看。麵類中午已經吃過了,飯又太飽,御好燒……膩了,最後他們買了兩串烤魷魚,就這麼坐在煤氣燈下的長凳吃,道枝駿佑吃得很斯文,然而嘴邊仍然沾上醬汁,反倒是幾分鐘內就吃完的人,臉上乾乾淨淨的。

 

「小朋友。」目黑蓮用手抹掉他臉上的醬汁。

 

「不是小朋友!」

 

目黑蓮掏出懷錶,時間差不多了,不過沒有催隔壁的人快吃,反倒是好整以暇,看他努力奮戰。小少爺平時一定不怎麼在外面吃庶民食物過,不像他,在國外的期間一直在各城市移動、研究,有時間吃就快吃,能吞下去的、不會生病的都吃,畢竟下一頓很可能會忙到沒時間吃,而且還要克服水土不服,身體都是鐵打過的一般健壯,哪像隔壁這人,細皮嫩肉的,戳一下就破。

 

「好吃嗎?」

 

「好吃。」道枝駿佑點點頭,這才想起來他們今天的目的,「幾點了呀?」

 

「八點十分。」

 

「……我、等我一下!」

 

「慢慢吃吧,這又不急,」目黑蓮說,「煙花不是會放很久嗎。」

 

「好了!好了我吃完了!你看!我們走吧!」道枝駿佑總算是奮戰完畢,現給他看手上的竹籤。於是兩人就趕快走到淀川邊,這時人已經擠滿了堤防,嘰嘰喳喳討論著今年的煙花會是如何,而在煙花祭之後還有納涼祭可以驅散暑氣,但是好位置都被搶走了,兩人兜兜轉轉,不斷往後退,終於是在一間斜坡上的神社找到了好的視角。雖然有些遠,但不會有人搶。那裡有幾顆大石子,道枝駿佑坐在大的那顆。

 

他們到的時候節目已經開始了,淀川上還有夜遊船隻亮著燈吆喝助聲,道枝駿佑看見不少小孩子們互相追逐,在夜晚也亮起一盞一盞亮燈,這麼熱鬧的景象已經很久沒看到了,更不如說,他從來沒經歷過。

 

「好壯觀喔。」他喃喃道。

 

「你不是來過嗎?」目黑蓮問。

 

「那都是中學時候的事了吧……」道枝駿佑說,「和一起長大的朋友來的,偷偷溜出來。」

 

「你居然也做過這種事,」

 

「然後我們被抓回去,被禁足了三天,朋友還中了夏季感冒,變成禁足一個禮拜。」

 

「你們家這麼嚴格嗎?」

 

「……父親他不喜歡這種事,」道枝駿佑說,「他討厭自己的孩子做些不符合身分的事,那樣很丟他的臉。媽媽肺病死了之後他也像死了一樣,根本不顧我們,成天都在女病患裡找像媽媽的人,說不定他根本就沒在乎過我們吧……他只是看在媽媽的份上,對我們表現一些關心。」

 

「我聽說過道枝家從江戶時期開始不是醫官就是文官,都是官,」目黑蓮輕笑一聲,說,「沒什麼人味的那種。」

 

「那目黑家?」

 

「海軍或法律吧,也是死氣沉沉的那種。」

 

「你父親呢?」道枝駿佑問,「親生父親和母親。」

 

「軍醫,和參議員女兒,結婚前是三味線演奏家。」

 

「現在?」

 

「死了,另一個病了,所以我和弟弟才被寄養過去。」

 

目黑蓮看見有一朵大的就要炸開,連忙拉住道枝駿佑要他快看,果不其然,今晚節目最大的一朵煙花來了,有紅有黃有紫,像一大把花束,在濃黑色的夜空中綻放,閃爍得眼睛都出現光芒。但是道枝駿佑沒有心思看,他眼睛盯著煙花,心裡想的卻是目黑蓮剛剛那句話。

 

但他不敢問,也不敢裝作沒聽見,就只能下一朵煙花再來。

 

今天的天氣太好,空氣很乾淨,所有在空中燦爛的花火都是他紛亂的心情,理不開,也沒想過要理開,就這麼糾纏下去也可以。道枝駿佑垂下眼,看見目黑蓮的側臉,就算說了那樣的事,也沒有什麼苦澀的表情,就和平時一樣,好像早就習慣這些了。

 

他盯著目黑蓮左眼角上的痣,第二次和姊姊在目黑蓮家時他就注意到了,說不定連姊姊都還沒發現過,只要目黑蓮沒有上髮油的話,那痣就會被瀏海遮住,就像今天。因為剛剛風吹來了,所以他看見了。雖然男人的濃眉看上去有些凌厲,可是眼尾是往下落的,正好中和了那份戾氣,反倒有點可愛。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把落下的瀏海往後撥,嘴唇像朝聖一般在那印下一吻。

 

罕見地目黑蓮嚇了一跳,雙眼大睜看他。

 

不妙。

 

他沒想過會是這種反應。

 

「……對不起,對不起……」道枝駿佑趕快起身,早知道就不做了,他後悔剛剛那樣,簡直瘋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匆匆地要離開,他也不知道離開後要去哪,總之先跑再說,然後就被自己的木屐絆倒摔在地上了。

 

左腳拐到自己,整個人幾乎是撲在地面,狼狽不堪,一雙手分別穿過他的膝窩和後背,一下就給他提上來,他又回到了大石子上。目黑蓮蹲下,就著微弱的煤氣燈光看他的腳踝,然而這光線實在看不出什麼。

 

「會痛嗎?」

 

「我不知道……」

 

「能走嗎?」目黑蓮扶他起來,右腳踩穩,左腳才剛踩下就往左邊倒。其實腳踝沒大事,只是有些刺痛,但他就是想直接倒下去把自己埋起來。

 

「木屐脫掉,我揹你下去。」目黑蓮說。

 

×

 

那個家裡有什麼呢?他猜想,除了道枝杏禰,一定還有她的父親吧,她說過母親五年前因為肺病過世,所以家裡氣氛不大好。她有個哥哥,還有個弟弟,她夾在中間。哥哥很聰明,以前還曾到德國留學過,現在也是醫生,自己在外開業,離家很遠。

 

弟弟呢,腦子算聰明嗎?或許是吧,再怎麼說都是考上了帝大的其中一支呢,但她認為弟弟性格乖僻,不是個乖孩子,小時候還挺可愛的,思春期後就變了個人。

 

目黑蓮靜靜地聽她說,臉上溢滿了笑容。能把家人的事說得這麼細節,看來是真的非常喜歡自己的,這女子。

 

那個家裡有什麼呢?除了道枝杏禰外,還有什麼呢?

 

道枝駿佑一點也不歡迎他。

 

首先奪走目黑蓮注意力的,果然還是那張漂亮臉上的表情吧,充滿了不屑。甚至是鄙夷、輕蔑,因為毫不在意、而失了神的黑眼珠,飄移的肢體,失去耐性而微張的唇。目黑蓮沒想過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冷漠,其實也是露了餡表現在自己身上,就像現在他見證著道枝駿佑的不屑一顧。

 

美麗臉蛋上的銳氣消不掉,正是年方二十特有,若要消去,也太不近人情,還是留著好。目黑蓮想。

 

這樣的美貌他見多了,再怎麼說,都是曾經為了研究而踏遍海外,歐洲,亞洲,南洋,這當中也不是沒有美色被送上門或親自登門的時刻,而且多半是數一數二的美人,男女都有。南方美人多,沒有國境的混血生出漂亮孩子,研究團隊不少人被這樣的神秘魔性吸引,甚至說不要研究精神病了,研究遺傳學比較實在。北方也不少,尤其是歐洲與朝鮮,個個是膚白個高,就和眼前的美人一樣,他看多的那種。

 

所以說,美人到處都有,他也一點都不缺美人。雖說,眼前這位還是硬生生地超出了他過去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可惜就是脾氣太硬,似乎不待見他。

 

那也不打緊,他的重點不是弟弟。

 

雖然道枝駿佑的態度依然讓他掛心就是了。嘴上越是冷漠,眼神也越是飄來,那種反應他見過數次,從那些在意他的人眼裡。總是有些人不擅於表達自己的心,轉化為具有攻擊性的言語或行動,他也習慣了,不大在意。不過,道枝駿佑的眼神摻雜了別的東西,是他沒意會過的,一時之間,反而不知道怎麼解釋。

 

為什麼在冰冷的眼神之後又轉為帶著埋怨的渴求呢?

 

分明你才是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吧?目黑蓮想,怎麼又反過來像在責怪他呢。

 

但目黑蓮並沒有因此感到厭惡,反而生起了更多好奇心。

 

這孩子——(又來了)這青年——(青年,這稱呼有好一點嗎?)這男人——(好生疏,但是,似乎是最符合現況的說法,因為他也是男人,他也喜歡男人)實在,有種擅長怪罪於人的才能。

 

被討厭了,一定是自己的問題,不會是道枝駿佑的問題。那態度就是這麼說的。

 

帶道枝駿佑去看那些影片又是為什麼呢?或許是想嚇嚇他吧,想看看那趾高氣揚的青年會不會在看了真實的病患實錄後嚇到呢?沒想到根本沒費多少力氣,道枝駿佑只看了五分鐘,臉色就開始發白,朝他的方向投來求救的眼神,希望他說點話。

 

他故意不說,也故意不看,繼續等還會有什麼反應,裝出一副看得認真的模樣,偷偷從畫框玻璃倒影看,果不其然,到了影片最後,道枝駿佑幾乎是低著頭的,沒有正對牆壁上的影像。

 

搞得他才是壞人一樣。

 

說不定還真的是。

 

這樣的道枝駿佑,那樣的眼神,讓他偶爾會想起那個以後只會出現在回憶中的三少爺。三少爺沒有這樣的眼神,三少爺和道枝駿佑一點也不像,三少爺比道枝駿佑可愛親和多了,更不可能擺一張臭臉給他。

 

三少爺會哭著說對不起他想要正常的人生,然後要他們再也不要見面了,他們都應該過正常的生活,和女人結婚生子,養育下一代。

 

那任性的小少爺,同樣排行老三,也算是三少爺,卻截然不同。道枝駿佑只會哭著卻是逼他做承諾,打他耳光也不愧疚,還偷偷摸摸地看他,視線都要黏在他身上了,看個不停,被抓住後又死不承認,絕對不可能承認。所以他們完全不像。

 

目黑蓮始終覺得這是一個過程,不是一個結果,道枝駿佑總能在他以為自己乾枯的情感快到極限時,又推了一把,把極限值推到更大。

 

×

 

好想死,這是道枝駿佑坐上計程車的第一個想法。

 

還不能死,但想隱居。這是計程車停在目黑蓮公寓門口時他的第二個想法。

 

還好多帶了錢出來,不然這夜間開的計程車該有多貴。這是第三個想法。

 

「先生,小扭傷而已,不必勞煩您朋友這麼揹吧!哈哈哈哈哈!」司機收下錢後開朗地說,讓道枝駿佑更加無地自容,的確只是小傷,但目黑蓮又是給他抱上去、又是給他揹下來,他只能跟著司機一起苦笑:「哈哈哈哈哈……」

 

這棟新公寓怎麼就沒有電梯呢,這裡不都是給上流階級住的嗎,這樣目黑蓮就不必揹著他辛苦爬三層樓了,道枝駿佑一面怕給他造成麻煩,一面又偷偷埋在目黑蓮頸窩處,假裝自己腳踝真的很痛所以心情不好。終於回到這裡,目黑蓮讓道枝駿佑躺在客廳的單人大沙發上,還給他一個腳墊靠著。

 

「很痛嗎?我現在給你弄個冷敷袋……」

 

「沒事,我沒事,」

 

「你在逞強嗎?」

 

「不是逞強,不是,」道枝駿佑說,「我真的沒事。」

 

「我看你都站不穩了還——」

 

「因為我覺得很丟臉!只是因為這樣!腳真的沒什麼事!」

 

「有什麼好丟臉的,摔傷這種事——」

 

「我是說摔傷之前的事!」道枝駿佑大喊,他現在必定是滿臉通紅,像番茄那麼紅,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腦殼子、四肢都在發麻,那拙劣的親吻,或說示愛,簡直就是小孩子才會有的行為。

 

目黑蓮沒理會他,只是在窗邊的櫃子裡翻找,然後拿著冷敷袋去廚房裝了冰水,再拎著冷敷袋出來,用力壓在他腳上。

 

「啊——!」

 

「還說不痛。」

 

「那是因為你壓得很用力——啊不要壓——!變態嗎!你在幹什麼!」

 

「大概吧,」目黑蓮說,「我或許就是變態吧。」

 

「什……——」

 

目黑蓮攔腰抱起他,掛在腳上的冷敷袋應聲落地,「咚」的一聲,但沒有任何人在乎,急匆匆地把他抱進自己的臥房,一下扔在床上,解開了他親手繫上的腰帶、給他穿的浴衣,內襯和內褲也全部剝掉只剩幾塊掛在身上,不出幾秒和幾聲虛弱的抗議哀鳴,全身赤裸的青年就在他眼前了。這和在溫泉裡不同,這裸體只有在這時能見到,也只有這時能出現。青年屏住呼吸,雙手疊在自己胸前,靜候著他的下一步。

 

「你知道男人之間怎麼做的嗎?」目黑蓮說著,解開自己的腰帶。

 

他頓了口氣,點點頭。

 

「都知道?知道從哪裡做?知道要做哪些準備?」

 

又點點頭。

 

「……你跟其他男人做過嗎?」這話問得像審問一樣,嚇得道枝駿佑不住哆嗦。

 

「……沒、沒有……」

 

「好,」目黑蓮一手壓開他的大腿,另一手探去他的後方,壓著入口處,「……我得給你做些準備。」

 

「我、我有……」

 

「嗯?」

 

「我自己……出門前我弄好了的……」

 

他指的是出門前特地洗的那好久的澡,仔細地、充分地把自己全部打理好,就算是他也是讀過春畫圖和春宮小說的,那些讀本裡詳細地記載了男女、男男、女女之間的情愛行為,道枝駿佑是在古書店找到這些書的。

 

為著學長動了春心的他,絞盡腦汁地思考該怎麼買這些書才好,最後想到了一個法子,把這些春宮讀本夾在醫學書、人類學書裡,假裝自己只是為了研究才買的,誰知,店老闆根本不在乎他是誰、他買了些什麼,一本一本算錢手指在算盤上動,收了錢就繼續回去讀報紙連載小說,根本連頭也沒抬過。這樣更好,他就照著這些書上說的去做,只是沒想到會有真的派上用場的一天。

 

反倒是目黑蓮聽了他說這後,一時之間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做,他本還想先「教導」這初學的學生男人之間的床笫之事,沒想到學生竟然自己先預習了,現下他根本沒多少東西能做下去。

 

最後,他選擇讓道枝駿佑正對面坐在他腿上,兩條白嫩的腿分開在他腰側。

 

「今天先這樣,」目黑蓮說,「明天我再去藥房找些能讓你舒服點的藥。」

 

「什……!春藥……!?」

 

「想去哪了?潤滑用的。」

 

「唔,嗯。」道枝駿佑乖順地點頭,他也只是懂些書上教的,真槍實彈經驗是零,但一講到這,又突然想起,「……你跟三少爺做過這種事?」

 

目黑蓮頓了下。

 

「……嗯。」

 

「……哼。」

 

「他都結婚了,你管他做什麼?」

 

「講講而已,不能嗎?」

 

「不是……」

 

「你,你現在要看著我,」青年摸著他的臉,不准他視線飄去其他地方,「那,那你說一下,我現在、要做什麼才好……」

 

道枝駿佑想,他自然是看過其他同性的裸體,父親的,兄長的,好友的,大家總會有一起洗浴的時刻,就像上次溫泉行,不免都會看到,但通常來說……也不會有其他心思。唯一有的一次,是看見了曾經喜歡過的前輩半裸的身子,讓他久久無法忘懷。而這一次,是目黑蓮主動的。不是他的問題,不能怪他。

 

他看見在藍褐色浴衣底下蟄伏的巨物,沒有遮掩,等著他的伺機而動。他與目黑蓮四目相對,伸手往那滑去,觸碰那東西,自己腰上的手收緊了些,似乎也在期待著什麼,於是他一把握住稍微抬頭的陽具,又熱又燙,他小心翼翼地以自己的手包覆起來,同時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起了反應,有隻手圈住了他。

 

一雙唇已經欺上自己的臉頰,與下半身以手相互撫慰的情色不同,目黑蓮的唇比他的手溫柔多了,吻過他的眼角、鼻尖、嘴角、嘴唇、下巴,一點一點,像是在做記號,劃領地,標記他成為他的所有。空氣裡都是他們混濁的鼻息,隨著手上動作越來越激烈,兩人也吻得像是要搶奪彼此氧氣那樣,釋放的那一刻他驚叫一聲,癱軟在對方肩頭。目黑蓮的手摩挲著他的背脊,這時又變回溫柔的樣子了。

 

簡單的清理過後,道枝駿佑換上了睡衣,他以為會是西式的,沒想到又是一件浴衣,還是桑染色的。

 

「為什麼,又是?」

 

「因為你穿起來很可愛,」目黑蓮說,「很色。」

 

「……你有病啊?」

 

「這嚴格來說,是四百四病之外。」

 

「嘴貧。」

 

四百四病之外,俗稱戀愛病,這或許是他聽過最甜蜜可愛卻又折磨人的病了吧。

 

從這一刻開始就正式進入暑假了,道枝駿佑打算在這多待幾天,讓目黑蓮沒做完的繼續做完,繼續佔有他,把他吃得一點也不剩。這自動送上門的獵物,自然是要吃乾抹淨才是有禮貌吧,不過要是姊姊來找目黑蓮的話,他就得離開了。

 

「杏禰來了怎麼辦?」他緊緊貼在目黑蓮的旁邊,明明有兩顆枕頭了,卻硬是要擠在目黑蓮那。

 

「我就得把你的衣服都藏起在衣櫃,然後你的話……把你藏在書房裡好了。」

 

「這算是親自實踐了『書中自有顏如玉』嗎?」

 

「是。還實踐了『金屋藏嬌』。」

 

「要是杏禰想與你接吻,你怎麼辦?我先說好,你不准吻她。絕對不可以。」

 

「我不會親她的。理由是……即使是自由戀愛,未婚男女之間、像她這樣的名門千金,不能做這種有損人格與名聲的事。」

 

「你倒是一直都用這招對付她啊。誰知道你是不是也有對其他男人的招?說不定這房子裡曾經有過其他男人來訪?說不定你的床、你的枕頭,也有另一個男人躺過?」

 

「但我對你沒有任何辦法啊,這床這枕頭也沒人躺過,你懷疑嗎?懷疑的話,你就一直留在這監視我?」

 

「……哼。」

 

「我不知道你這麼愛吃醋。」

 

「我不吃醋你才該擔心吧。」道枝駿佑托著自己臉,小小驕傲地說,「目黑先生可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覬覦我?」

 

「我如果不知道的話,是不會直接把你搶來這的。」目黑蓮說。

 

半夜十二點多,下半夜才剛開始,兩人都睡不著,沉浸在洪水般的感情裡頭。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成這樣,尤其是目黑蓮。

 

原本只是要解決道枝杏禰的,卻沒料到中途殺出一個道枝駿佑,直接引走了他的視線和心神。

 

計畫都被打亂了。又是擔心,卻又是一點也不擔憂,反而想就此放棄。

 

但是放棄了就等於是無視自己這一路來的痛苦。他閉上眼。

 

「你要睡了嗎?」看他閉上眼,道枝駿佑也放輕了聲音。

 

「你唱首搖籃曲?」

 

「搖籃曲?嗯……我想想……」

 

道枝駿佑給他唱了一首紅蜻蜓,是小時候學校裡流行的,大家都會唱。夕陽晚霞下的紅蜻蜓,兒時見過你,是哪一天呀。他的聲音很輕,像是一朵雲飄在夜空中。這首曲子他沒聽過,聽了只覺有些悲傷。

 

「我媽媽跟我說過,」道枝駿佑輕輕地說,「『你長得漂亮,個子又高,又會唱歌,這麼好,就是因為你有些地方注定要不好,所以神明才給你這些補償』,我覺得她沒說錯。」

 

「你的確是,」目黑蓮循著他頸子上的痣過去,在那上面咬出一個痕,「但我看不出哪裡不好。」

 

「喜歡男生不好呀。」他說,「而且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

 

「那我也一樣不好啦。」目黑蓮說,「你哪裡不好了?你很用功,而且……很溫柔。」

 

「才沒有,大家都說我大少爺臭脾氣。」

 

「那是因為他們不值得你溫柔對待他們。」

 

「所以你值得囉?」

 

「對,」目黑蓮說,「對我一個人溫柔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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