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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年代為昭和七年(1932年)。

*夢野久作《腦髓地獄》直到1935才出版,但我想放(???)

*「您」並無對應的日文詞,可以想成「目黒さん」、「道枝さん」。

*故事所需,有另外的原創角色。

*大阪大學法國語文學系其實直到戰後才出現。

*可以當作睡衣的浴衣其實也算「寝巻き」,但沒有適合的中文翻譯,只翻睡衣又更加詞不達意,故使用「浴衣」代稱。

 

 

 

已經差不多寫完了,大概兩天、三天一更。

不重要的入戲(?)用推薦名單|
音樂:椎名林檎/東京事變
漫畫:丸尾末廣、真柴真
電影:鈴木清順「大正浪漫三部曲」、松本俊夫
文學:橫光利一、芥川龍之介、泉鏡花、田山花袋、夢野久作、橫溝正史、江戶川亂步

沒有為什麼,因為喜歡而已。試圖寫一點エロ・グロ・ナンセンス(Erotic Grotesque Nonsense)的氛圍但好像失敗了。

 

 

 

Paranoid Paraiso(パラノイドパライゾ)#01

 

 

「現世是夢、唯有夜晚的夢是真實」

 

×

 

據說那男人剛從殖民地回來,遊歷亞洲各國,連南洋和英格蘭都去過了,也見識過不少東西。這當中,自然是連那些見不得、說不得的灰色地帶也碰過了,見世面,見世面,見過的世面當然不只有表面。不然為何見世物會這樣取名呢。

 

據說他連那樣血腥、殘酷、文明科學的東西都見過,就像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那樣的景象也參與過,所以父親特別喜歡這樣見多識廣的他,請他務必要來家裡坐坐,聊聊殖民地那些事。

 

據說他真的見過那些畸形的人類、脆弱美麗的詭奇生物、超越人體極限的實驗。所以那樣的父親,更要請他來了。

 

牆上曾祖父的畫像就擺在入門的正中央,一進門的樓梯平台上掛著他們一家列祖列先,從江戶時代到明治、大正、現在的昭和都有,從前有個祖先還非常著迷於浮世繪與歌舞伎這些娛樂,灑了大筆錢請繪師畫像、來家裡的舞台演出,所以,所以,只要從大門進來,牆上那些眼睛就會望著他,目光射向他,讓他不得動彈。幼時為了逃避這些視線,他還會鑽傭人小門進來,被父親發現後惹來一頓打,說他既然這麼想當狗就去地上爬好了。沒錯,對父親來說傭人就是狗,甚至,狗的地位還比傭人高一些。平時父親是個溫和軟弱的男人,一旦做了這種踰矩的事,就會神經崩裂失去理智,即使平日不教孩子,也會出現泣鬼的模樣,顫抖著手賞他巴掌。

 

父親始終是個嬌貴的少爺。在這六月的炎夏,父親只會窩在他的個人診所裡,足不出戶,要傭人頂著大太陽給他來回送茶水與早、午飯,他一天內見到父親的次數甚少,從學校回來後,只會在晚餐時間見面,然後進行些簡單的對話。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哥哥才受不了,逃離家裡去了外面後就不回家了。身為軍醫的父親在十多年前也曾經在海外任職過,後來受了傷不得隨意移動,長期躺床上休養也是冗員,國家就讓他回來了。看在他曾經查出一整個軍旅大病不癒的原因的份上,國家給了他不少俸祿,還推薦他繼續做醫生,若有需要什麼器材或藥物,可以直接向厚生勞動省申請配給。家裡的大房子,分了外邊一間小屋做診所去了,父親日夜就在那看診,與女病人說些柔軟又不著邊際的情話。

 

五年前母親死了之後,父親就一蹶不振,這也不想吃、那也不願喝,眾人都以為這是失去摯愛沉痛至極提不起精神,父親的確是深愛母親,但他知道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失去了母親,道枝家就會少掉一部分的金源,父親那些要價高昂的古董品逸樂也必須要縮減節制了。

 

沉迷於戀愛的姊姊對那男人一見鐘情了。戀愛是什麼?一見鐘情又是什麼?他不清楚,也不打算知道。自從姊姊在醫院看見他後,就天天嚷嚷著一定要跟那男人結婚。那男人是什麼?姊姊怎麼說都算是個千金,那麼想結婚、卻一直拋棄對象的姊姊也已二十四歲,年紀不小了,不會隨便看見一個男人就說要嫁,她說那男人是個剛從海外回來的準醫生。

 

又是醫生。

 

父親聽了後很高興,連問是學哪種的、實習生嗎、在哪間醫院遇見的。

 

『在帝大附屬醫院,』姊姊說,『他姓白榊,是江戶人,來這裡觀摩,在腦病院裡研究精神病的。』

 

精神病學。道枝駿佑思忖著,會去研究這的人,是不是腦子也有問題,才想去研究腦子也有問題的人呢。這話說得極沒禮貌,所以他沒說,只在心裡想。因為腦子有問題的人,或許就會像他曾經見過幾次的遠房小表姐一樣,整天都在笑,不知是笑什麼,但從來不是對著任何一個人笑,也不說話,不愛吃飯,後來被送去療養院了,終日就在療養院的花園裡晃,和一個男人發生了關係(是相愛?是強迫?是出於失去心神的人最後的一點身體慾望?)竟生了孩子,那孩子現在在育幼院,等一個家庭來養他。不只小表姐,據說有個姨婆也是這樣的,在更早沒有精神病學以前,他們被稱為瘋子。

 

病院、療養院、育幼院,在這些「院」裡度過人生,就是母親那一邊一生的寫照。一個接著一個,輪到母親時,她選擇用身體的疾病壓過精神上的病,肺病先行一步帶走了她。

 

他也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排進隊伍裡。那麼懦弱、愛面子、恪守界線的父親,總有一天他也會被父親發現的。他異於常人這件事。

 

姊姊壓根就不在乎父親的意見和意願,她只是善盡告知的義務,僅有如此,因為姊姊說她早就和那男人見過好多次面、訂婚了。訂婚?已經做了傳染科醫生的大哥既驚又駭,可早已離家的自己又沒立場多說,只能默許這件事持續發生。大哥和父親一樣懦弱,又矜貴,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說到矜貴,這件事他也不會輸給家裡其他人,最矜貴的莫過於死去的母親,母親在小的時候連衣服都不會穿,只等著傭人給她套上、扣扣子,繫鞋帶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他常常思考,母親或許是天使,無法適應人間的生活,生了三個孩子是她人生最具有突破性的成就,可能是因為愛著父親,才甘願撐大自己的肚皮吧,不然他實在說服不了自己。

 

母親甚至是死在玫瑰園裡,他十五歲,剛從中學校回來,母親整理好自己的細軟在等他,說,她已經跟哥哥姊姊道別過了,就剩下你囉,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

 

『小駿跟我實在是太像了,』母親那天面色紅潤,很有精神,也能下床隨意活動,更不再咳嗽了,完全不像個深受肺病之苦的病人,『但是你一定會活得比我久,媽媽知道,你問為什麼?因為我就是知道。』

 

然後她走去玫瑰園裡,他跟在後面,心裡知道有什麼要發生了,又急又怕,然後看見她一聲不響地倒下,死了。白玫瑰上都是她最後吐出來的血,一大片都是,他踩進土壤裡,發現這片土裡都是她的血,他剛做好的白皮鞋。

 

連死都要死得這麼淒美,的確是母親了。想必她是預知到了自己將死,才會向他們道別。去醫院逛一圈,不可能會有肺病患者死得這麼漂亮的。母親才不是為了向他們道別而道別,而是「向孩子們道別」也包含在這對現世的揮手訣別的流程裡。母親是真的愛他們,也特別愛他(因為因為,他是最像母親的孩子),但最愛的一定是她自己。

 

活得比她久,聽起來根本是詛咒。

 

「白榊先生,」姊姊掐著話筒,臉上堆滿竊喜,「明天要來我們家。」

 

×

 

叫白榊的男人比他還高。

 

在這個家裡他就是最高的人,簡直不像是這個家的基因該有的現象,但父親咳了一聲說,很早就車禍死去的叔叔和年事已高的爺爺以前就是這麼高,駿佑想必是遺傳到了他們。第一次見到了比他還高大的男人,肩挺身長,而且精瘦,就算身體被衣服包裹著,也能看出嗶嘰衣料底下的肌肉與曲線。

 

雖然姓的是「白榊」,但皮膚一點也不白啊,他笑了出來,但只在心裡笑。可第二眼他就不再看白榊了,因為在嘲笑完男人的膚色後,他忽然發覺男人的眉目之俊美,好似以前曾經在書上看過的,希臘雕像的美青年。他沒去過希臘,但他曾經看過老師拍攝的寫真,就像那些,雕像一樣。

 

墨黑色的頭髮細心地分邊,露出一小片額以及濃眉,直挺鼻樑,腥紅的嘴唇,以及略微下垂的大眼。希臘雕像般深遂有神的五官,南洋濃烈的熱帶肌膚。

 

「這是白榊先生,」相較之下長相就較平凡的姊姊這麼介紹,「白榊先生長我一歲,半年前才剛從朝鮮回來,他去過英格蘭、南洋、印度、泰國、台灣、上海再到朝鮮,實際到當地的腦病院、療養院、養神院實習,近期從福岡上岸後,先回到東京的研究室,現在來到大阪觀摩視察。他的父親白榊光臣在東京當法官,母親胡桃是布匹行的千金與現在的管理人之一。」

 

父親原本臉色還不太安順的,一聽到這些名詞,面露欣喜之色,雖然只說一句「青年人才」,但也看得出來他對於陌生男人讚賞有加,甚至是青出於藍。

 

「承蒙您照顧小女杏禰。」

 

白榊向父親鞠躬,好似在說「這沒什麼」。

 

養神院?養神院是什麼?

 

道枝駿佑只想,聽起來像是靜養心神的地方,腦病院、療養院他都知道,唯獨這個聽都沒聽過,是殖民地特有嗎?還是腦子生病的人才會知道這地方呢?況且,這男人聽起來去過不少地方,待的幾乎都是與日本有關的地方,而且好像不是單純遊歷玩樂,而是——

 

「養神院,」名為白榊的男子開口,「是殖民地收容精神疾病患者的機構。」

 

「你真沒禮貌,一直盯著蓮先生看,」姊姊拍了弟弟肩肉一下,對著男人說,「這是我弟弟,叫駿佑,今年二十歲了,現在是阪大法文科的學生,和您一樣是帝國大學的一份子。」

 

「養神院,就像『瘋狂的一頁』那樣嗎?」道枝駿佑說。

 

「沒錯,」白榊說,「就像『瘋狂的一頁』那樣。」

 

因為姊姊說別再繼續這話題了,他們便移駕到客廳去喝茶。道枝家的客廳有和式與洋式兩種,父親為了配合這位白榊穿的濃紺色西服,就帶人到了洋式的客廳去,並叫傭人上咖啡和從「茉茉堂」買來的巧克力餅乾。今天父親、姊姊和白榊穿的都是洋服,姊姊穿的還是最新潮的過膝裙,就道枝駿佑一個人穿了高麗納戶色的普段著。白榊的身材高挺,適合西服,雖說現在大家已流行穿西服更多,但矮小的身材比例撐不起那樣俐落的剪裁,然而這男人倒是好好穿出了西服的條理利索。

 

「我決定要與白榊先生結婚,」杏禰說,然後挽起男人的手臂,「對吧?蓮先生。」

 

沒讓白榊回應,杏禰又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婚禮的事不用父親擔心,我們不需要鋪張好看的婚禮,等到蓮先生取得醫師資格後,我就會立刻與他在教堂進行只有我們兩個的婚禮,父親身體不好,不需要勉強自己出席,但我需要哲哉大哥來替我見證,幫我把這件事傳達給哲哉哥,我也會再打電話告訴他。駿,來嗎?」

 

被點名到的道枝駿佑還在吃餅乾,才剛咬下,嘴裡還殘留半塊有葡萄乾的餅乾,說不上話,但也不點頭。他讓所有人等到他喝完咖啡後,才說:「我思考一下。」

 

「好,你來不來都沒關係,總之哲哉大哥一定要來,他是家裡目前成家妻子又還在的人,必須要出場。」

 

「白榊先生是為什麼喜歡杏禰姊姊?」道枝駿佑說,「姊姊最任性了,她是會要在冬天吃杏桃的人,玫瑰園裡的杏花也是她小時候強行種下的,只要跟『杏』有關的一切她都要。」

 

「你閉嘴,沒叫你說話呢,」杏禰打斷弟弟,「我因為天熱失眠又容易中暑的情況去醫院看病,在醫院熱得快暈倒,護士喊人都沒人來,是蓮先生給抱我去病床歇息的。蓮先生就是這樣溫柔的人,和你這種被寵壞的少爺完全不同。我可是神經衰弱啊。」

 

「況且杏與蓮,不是恰好一對嗎。」姊姊又說。

 

「……杏禰小姐非常親切有趣,我在大阪醫院跟著上坂醫生做研究,正好看到暈倒的杏禰小姐,診斷結束後我們一起去喫了茶……有精神後的她,對我說了我不在國內期間、很多有趣的軼聞。這樣有活力的女子是最好的。」

 

「我們家的孩子,除了哲哉,都是話匣子,」父親苦笑道,「和他們母親一樣,不說些話會難受。駿佑……小時候也特別愛說話,思春期之後就不怎麼跟爸爸講話了。」

 

「沒錯,我有上坂醫生可以當保證,」杏禰說,「因為就是蓮先生叫來上坂醫生給我看病的,他還說,蓮先生就是這樣的個性,所以才選擇他作為重要培植的學生。」

 

「駿佑——……先生,」白榊喊了他,「現在是法文科幾年級呢?」

 

「……二年級。」

 

「不用多加『先生』,他不值得。」杏禰說。

 

「為什麼想讀精神病學呢?在南洋觀察到了什麼,可以說說。」父親問。

 

「這個嘛,因為中學時讀了一則躁症病患燒了醫院的新聞,發現如果只是一味地重視身體上的醫學,大腦產生的疾病所導致的悲劇將很難收束,」白榊說,「如果要讓社會安定,必須重視精神疾病,現在的醫學已經相當發達,然而這方面的人才依然不多,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一份子,發展精神病學,尤其是熱帶醫學。過去研究發現南洋的人民普遍懶惰,也許是因為氣候太熱,致使頭腦運轉不夠快速,但我們團隊認為,這是因為南洋物產豐饒的關係。對於北國的日本人來說種植作物需要特別注意寒冷天氣帶來的傷害,然而在南洋,就算不特別栽種,也會出現日常所需的食物,針對作物的維護也相較不耗費心神。」

 

「這是您考進東帝大時對教授說的話嗎?」道枝駿佑說。

 

「你安靜。」杏禰冷眼看了弟弟一眼。

 

「……沒錯,尤其海外殖民地這麼多人要管理,要是國人在海外有尋求精神疾病看顧的需求,自己政府卻沒幫上忙,豈不是枉然?」父親贊同道。

 

「是的,」白榊露出一個從容的笑容,「所以我很高興今日能來拜訪杏禰小姐的家人,能夠直接和醫生您見面,是再好不過了。」

 

晚餐時白榊理所當然留下來了,因為下午是洋式下午茶,晚餐就吩咐了和式料理,為了不要過度誇飾,父親特別囑咐傭人們別煮宴客時的菜色,就煮平時的那些,只有特別說要有開胃菜,就烤金目鯛配松茸。

 

×

 

廢銅裝不成真金。他想。

 

卯月剛結束、皋月伊始,白榊蓮邀請道枝杏禰與道枝駿佑到他家作客,說是家,不是本家,是他在大阪的暫居處,也是上坂醫生介紹給他的一間公寓。雖是公寓,但空間極大,而且採全洋式建築,內裝潢也是一樣,屋內甚至還有個小壁爐。姊弟倆招了輛計程車,照著他打來的電報上的地址去,一下車,就被這棟公寓給震懾住。

 

「我都不知道市內有這樣的地方,看起來是新的。」姊姊說。

 

「……嗯。」道枝駿佑環視了一遍公寓,是新式建築,但融合了一些和式設計,與周圍的房屋倒是挺合的。

 

「蓮先生為什麼要招呼你呢?想不透,你又不重要,第一次跟人家見面說話就那麼難聽,小時候媽媽不是這樣教你的。」姊姊打開皮包魚口,檢查粉底、口紅、錢包和鏡子都在,趕緊在上門拜訪前補了妝。姊姊近年化妝技術是越來越好了,好歹也遺傳了一半母親的美貌,雖說沒有他那麼精緻,也是勝過路上普通女子了,只要妝點一下就不錯。最近她還開始研究舶來化妝品起來,對自己外表的關心遠勝過從前。

 

「我怎麼會知道……」他無力地說。收到電報時,看見拍進的內容指定了他與姊姊,深感不解,因為自己與白榊初會面的態度實在可以算差,應該留不下什麼好感才對。儘管如此,他還是換上了能見人的衣服來,穿了一件白襯衫和黑棕色條紋長褲,與入學時訂製的黑皮鞋,姊姊說他襯衫太鬆了,讓他加上條吊帶,然而這看起來就像是中學生的打扮。

 

白榊住在三樓,就這棟四層樓外加頂樓的公寓來說是不高也不低,他們找到了三零三號房的「白榊」門牌,按了電鈴,五秒後,門後就出現了那個男人。

 

「歡迎你們。」

 

「午安,蓮先生,用過午餐了嗎?」杏禰不掩興奮之情,一進白榊家門就脫了瑪莉珍鞋噠噠噠地往前跑。

 

「吃過了,剛剛在樓下的小餐廳吃的,你們吃過了嗎?」

 

「有的,因為要來和蓮先生喝午茶,我們十一點就吃完了,要留一個胃和您一起喫茶。」

 

今天的白榊看起來較為悠閒,頭髮沒有認真地梳上,而是散落在額前,還戴了一細黑框的圓眼鏡,溫儒氣息濃厚,再配上零落放置在餐桌上、小茶几的德文原文書、填到一半的日報字謎,更顯得親切。

 

「杏禰小姐今天也很可愛,」他說,「駿佑先生也是。」

 

是一個讀書人的家。

 

道枝駿佑在許可的範圍內四處走動,其實——也就是整間屋子,白榊允許他到處看看,如果書櫃上有什麼喜歡的也可以借走,可惜都是德文和英文就是了,沒有法文書。這個家有點凌亂,和他預想的不同,第一次見面的白榊看上去非常一板一眼,說不定還會就著條紋線燙衣服,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男子。

 

除了書櫃和隨意擺放的教科書外,還有一些小說、丟在床上的衣服、寫到一半的筆記(又是德文)、一架小木鋼琴、一台皇家牌打字機,琴譜架上還有一疊樂譜,是巴哈的創意曲。

 

廢銅裝不成真金,他又想起這個道理,母親說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這個白榊或許是貨真價實的準醫生,書櫃上的精神醫學書,是真的翻過有筆記,字跡就和書桌上寫到一半的筆記一樣。

 

他翻到了一本日文書,是連環漫畫。

 

「這個,」他走到客廳去,看見姊姊與男人正在喝午茶,想都沒想就打斷他們,「可以借我嗎?」

 

「當然可以,」白榊拿下眼鏡,簡單擦了下,「沒想到您會想借漫畫。」

 

「平時……文字書讀得夠多了。」道枝駿佑有些羞赧,低下頭,「謝謝。」

 

「蓮先生近視深嗎?」杏禰問。

 

「不,還好,其實日常生活不戴眼鏡也沒關係,只是讀書時戴著,盡可能別再加深度數。」

 

「這樣,駿佑,學學人家,不要弄壞眼睛了,況且你又不是多用功。」

 

「我又沒有……」道枝駿佑抗議道,分明自己是為了讀書才有點近視跡象,怎麼被講得好像是貪樂才近視的。

 

「蓮先生,今天也來我們家吃晚餐吧?」杏禰拉住白榊的手,包在自己的小手裡,「我會吩咐傭人今天煮好一點。啊!還是我們倆一起去西餐廳呢?雖然大阪沒有中央亭、精養軒,但有自由軒和明治軒!」

 

「啊……好啊,就請您帶我去吧。」白榊摘下眼鏡,露出鏡片底下的雙目,撥開了瀏海,「駿佑先生也去?」

 

「我就……不打擾你們了。」道枝駿佑說,「謝謝您借我書。」

 

「哎!怎麼邀他呢,只有我們倆就好。還是蓮先生,不如用完晚餐來我家住一晚吧,我們可以在玫瑰園的杏花下聊天,喝點母菊茶。衣服那些的都可以穿駿佑的就好,他還是有些體面的衣服的,我現在打電話讓傭人給你鋪床吧?」

 

「姊你別嚇到人家——……算了。」

 

「嗯——如果駿佑先生和府上不介意的話,我沒關係。」白榊看著他說。他聳聳肩,不表示任何意見。

 

於是道枝杏禰蹦蹦跳跳地、擅自借了白榊放在外邊走廊上的電話。

 

「對不起,姊姊很隨性,喜歡別人配合她。」道枝駿佑說,儘管他臉上看起來沒什麼歉意。

 

「不打緊,我也喜歡杏禰小姐這一點。」

 

「……您品味真是奇怪,」道枝駿佑嗤笑一聲,坐在單人沙發上,看著眼前的男人,「姊姊談戀愛是為了結婚,離開家裡,因為她受不了父親跟死人一樣,恪守不必要的教條,又喜歡花錢享樂。」

 

「這樣說您的父親好嗎?」白榊笑了下,沒有任何貶義。

 

「沒關係,反正他也只剩醫學知識和賺來的錢有用。」道枝駿佑說,「姊姊不停在談戀愛,尋找願意和她結婚的人。」

 

「我很意外杏禰小姐直到現在還沒找到好夫婿,」

 

這男人到底喜歡姊姊哪裡呢?真奇怪。道枝駿佑對於自己的姊姊,實在太過熟悉了,一時半刻,想不出有哪些地方是討喜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姊弟距離太近了,因此看不到什麼令人喜歡的點也說不定。而很有可能,這男人在姊姊身上看見了那些,他看不見的優點?

 

算了,不重要。

 

「因為她喜新厭舊,」道枝駿佑走出陽台,雙手反靠在陽台柵欄上,「有了婚約後,又突然喜歡上別的男子,於是拋棄了前一個未婚夫。您也要小心,哪一天,您也會變成杏禰的Ex-fiancé。L'amour est cruel。」

 

最後那句他特地用了法語。

 

這二十年來道枝駿佑養成的特性,或者天生的個性之一,就是身上有一大把因為年輕、美貌和家世,才有的盛氣。這盛氣太過旺盛,就會刺傷自己,但同時也能刺傷別人。這並非一種刻意的選擇,而是他的無意識。

 

「這點我倒是不怕,」白榊站起來,也一同到陽台去,兩隻手分別錯過他的雙手,也靠在柵欄上,兩人的距離僅有一掌那麼近,「我有自信讓杏禰小姐一直喜歡我,想做我的妻子。Liebe, macht blind。」

 

白榊也用了德語回敬他。

 

這雙眉目實在是好看,道枝駿佑想,不過是姊姊的了。

 

講完電話的姊姊也在此時回到客廳,兩人迅速拉開距離,一前一後回到座位上。剛剛那一瞬間,他注意到男人的左眼角再往上,有一顆黑色的痣。

 

擺在唱盤旁邊的德律風根33WLE型收音機沒有關上,始終在播放電台現場演奏的古典樂,此刻傳來臨時播報,女主播鎮定的聲音與接下來的消息略感衝突:「今日清晨五時在法善寺發現一具年輕女屍,死者脖子上有絞痕,警方根據其他的抓痕推斷,這是一起他殺案件……而先前在南御堂與船場大教會也有類似案件,警方不排除這是一起連續殺人案……」

 

「法善寺……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道枝杏禰面色凝重地喃喃道。

 

「距離這裡近嗎?」白榊問。

 

「嗯,在市中心呢,離這裡有些距離,但是好可怕啊,市中心竟然會發生這種事。駿佑,你等下搭計程車回去,別搭電車。」道枝杏禰說。

 

「哎可是我要去趟中尾書店拿訂好的書……」

 

「中尾書店和明治軒近嗎?近的話,我可以開車送駿佑先生過去。我想這大白天的,他一個大男生不會出事,不過就讓我表現一下車技吧。」白榊說。

 

「啊……是挺近的,拐個彎就到了——」道枝駿佑思考了下,這兩地走路只需要五分鐘左右。

 

「蓮先生人真好,好吧,就這麼辦。」姊姊打斷他,拿起皮包,拉起白榊的手一同往門外走。

 

×

 

在中尾書店下車後,道枝駿佑進了書店拿訂好的詩集,前陣子他透過中尾訂了本梵樂希的詩集,這週終於送到了。介紹他讀這詩人的,是以前一位高他兩個年級的前輩,現在前輩如願去了法蘭西繼續做研究,他也下定決心要讀好法文,所以買了這本詩集。

 

純情又充滿哲理的詩,他實在讀不懂,一年級新生哪懂這麼艱澀的法文,是前輩一字一句帶著他讀的。你看,這首是送給他夫人的,可愛的情詩,如果你也讀懂了就一定能讀懂梵樂希其他首詩。他微笑,搖搖頭,跟在前輩旁邊讀出聲音,蓋過心臟怦怦跳的聲響。

 

書店老闆記得他,因為除了電視明星和電影明星外,很少看到這麼俊美漂亮的男人,又是大學生,還會讀法文,所以印象深刻。一見到道枝駿佑推開門,就從櫃檯底下拿出梵樂希詩集,給他用紙包得好好的。

 

「道枝先生,您檢查一下書有沒有問題。」老闆說。

 

「謝謝,速度好快啊。」

 

「是呢,最近船隻來得比較頻繁,進口書都來得比較快。」

 

道枝駿佑拆開了外包裝的紙袋,拿出那本依稀帶著海潮味的法文詩集,細細撫摸著越洋來的書皮,檢查沒有問題後,他就走出書店了。現在時間是下午四點,坐車回去家裡的話大概是四點半以前會到,吃點心也不是,不吃又有點餓,乾脆到了市場去找有沒有飯糰能吃。

 

過去姊姊也是這樣主動又任性,喜歡戀愛,但也恪守界線,恰好地囿限在父親框出的範圍內,口頭上說好的「男友」或「未婚夫」是一個又一個,但沒有過直接拉著未婚夫來家裡見家人。這是第一次,讓他思考或許這次是認真的了吧。對於這位「白榊蓮」。

 

叫做「白榊蓮」的男人充滿從容不迫的餘裕,舉手投足都是隨性,但又克制有禮節,和只是嬌慣的姊姊不同,和憂愁敏感的父親與兄長也不同,和無知傻氣的自己也不同。

 

雖然算是成年了,但也只是數字上的改變,內心還是幼稚。這個大他五歲的男人則與他是不同的世界,他必須小心地應對。

 

他在六點前回到家,洗漱了一下就到飯廳去用膳。今晚姊姊不在,少了個聒噪的人,而自從思春期之後,他又不大願意和父親多說話,每天他都有固定配額與父親談話的多寡,絕不說超過。但今晚沒辦法。

 

「杏禰,」父親開口道,「真的很喜歡那位白榊先生嗎?她以前不也是幾次類似的事嗎?」

 

「嗯……蠻喜歡的,」他點點頭,「姊姊她……以前說換了未婚夫都不知道是真是假,這次或許是真的了吧。」

 

「嗯。」父親應了聲,還在思考些事,「以前都不大管她,你母親去了之後……女兒也難管教,只要別捅出大簍子我都不會限制她,但這次……是真的嗎?」

 

「不如父親,等等就問問白榊先生是真心的還是玩玩的,」道枝駿佑說,「姊姊悔婚了沒打緊,那邊悔婚了可是會毀了姊姊的。」

 

「也是……」

 

男方名譽受損尚可挽救,但被動接受的女方一旦被真正貼上「退貨」標籤就糟了,雖然成天和姊姊唇槍舌戰相互譏諷,這點擔憂和考量他還是有的,畢竟是姊弟。父親似乎還想進行更多的對話,但他很快放下碗筷,向父親道了晚安。

 

他忽然希望姊姊還是在這裡的好。

 

「如果你母親還在就好了……」離開飯廳前,他聽見父親這麼自言自語。

 

母親的缺席即為在場。

 

已經死了五年了,依然還像幽魂一樣活在這裡,他們說話的基準、行為、思考與思想,都無一不受母親的控制。那樣嬌弱、高貴的母親,其實遠比父親來得理智聰穎,因為若真的是兩個類似的、脆弱的人結為連理,這個家早就塌陷了,始終都是母親安撫父親,替他出主意,維持這個家的運作。

 

就連他也是,時不時想起母親的模樣,想起她的一切慣習,想起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也是因為如此才病倒的。三個孩子的開銷、傭人的酬勞、庭園裡的花卉、從一進大門就延伸到後門的那些昂貴古董名畫,單只靠父親過去軍醫的退休俸和個人診所收入是不可能撐起來的,是因為母系那邊的支援,他們才能過上這樣逸樂的安穩生活。

 

晚上,白榊依約到了他們家來,小倆口剛看完電影,進了家門還在聊,聲音迴盪在房子裡。只穿著睡袍拖鞋的道枝駿佑聞聲下來,知道是白榊和姊姊回來了,就下樓倒杯水,傭人在廚房看見他,連忙說「我給您倒就好了」,但他還是自己倒了,然後走出廚房。

 

「駿佑,你不知道我們剛剛看了什麼!田中絹代的金色夜叉喔!」道枝杏禰似乎喝了一點酒,臉上浮起急匆匆的紅,也興奮過度。

 

「這都多晚了,小聲一點啦,」道枝駿佑擰起眉,「你們去二番館?喝酒了?」

 

「對不起,我們在威士忌酒吧喝了點酒,不知道杏禰小姐不熟悉酒。」白榊說。

 

「……嗯,您可以先把姊姊丟在客廳,傭人會照顧她,」道枝駿佑說,「……您要泡澡的話我去叫他們燒水。」

 

「謝謝,有勞。」白榊一下用公主抱的方式抱起道枝杏禰,問,「請問杏禰小姐房間怎麼走?」

 

道枝駿佑思忖了一下,他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杯子交給傭人。

 

「我帶您去。」

 

姊姊的房間就在他斜對面,每天十點她還在洗澡時傭人會進房給她再打掃一次,因為她說想要進房間就直接赤腳踩地板,所以地上絕不能有一粒灰塵。今天傭人也打掃了,但姊姊還沒洗澡。

 

「直接把她丟在床上就好了,不需要把她當公主。」道枝駿佑推開道枝杏禰的房門,指著中間那張四柱大床。

 

「駿佑先生跟杏禰小姐感情真好。」白榊溫柔地將女人放在床上,給她脫了黑色瑪莉珍皮鞋和米白色的短襪,釋放她踩一天高跟的腳。

 

「也不是……」道枝駿佑下意識地反駁,他遮住嘴,說,「您的房間在我隔壁,是客房,但是該有的都有,睡衣就擱在床上,隔天要穿的衣服也燙好了。」

 

「謝謝您借我衣服。」白榊說。

 

「……沒什麼,是我姊姊擅自叫您來又自己喝醉的。洗澡水很快就好,等等傭人會來叫您,我先回房了。」道枝駿佑說。

 

「晚安。」

 

「……晚安。」

 

「對了,」白榊忽然叫住他,「我也能參觀您的房間嗎?」

 

「為什麼?」

 

「只是好奇,法文科的學生都讀什麼書,」白榊說,「不行的話……晚安。」

 

道枝駿佑躊躇著,房裡其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只是兩人這也才第二次見面,可今天下午他才去了人家家裡,「……您洗完澡再說吧。」

 

客房比起一般的房間略小一點,但也足夠大了,一張就是讓白榊呈「大」字躺上去也有空間的大床,一張書桌,一只桃花心木五斗櫃,還有一個洗臉的臉盆架,從窗戶看出去,就是後面的玫瑰園,還有已經花期結束的杏樹,只有蟬和蜻蜓會去光顧。男人沐浴完之後,換上了作為睡衣用的浴衣,是一件嶄新的呂色浴衣,然後回到二樓去。

 

傭人已經給他鋪好床了,但他沒有回到客房去。

 

「駿佑先生,」男人敲敲房門,沒有關上。

 

「啊——……」道枝駿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好了,還扯著被角在給自己鋪棉被,剛才他想自己換套比較乾淨的棉被罩,又不想特地叫傭人來,反而打擾自己的時間。但平時沒做家事,遂被一床棉被折騰得渾身怨氣。

 

「您在做什麼?」白榊問。

 

「棉被……的芯跑掉了……」

 

「我來幫忙吧。」說完,白榊就替他抓好了棉被芯的其中兩角固定好,大力一甩,讓他能夠順利扣上釦子,拉整好棉被罩。

 

「謝謝。」

 

「不客氣,」白榊說,「為什麼不叫人來換呢?這應該不是您要做的事。」

 

「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事……」不是大事,卻換得狼狽,道枝駿佑越說越心虛。

 

「我能參觀房間嗎?」

 

「啊?嗯……」

 

這一刻,白榊發現道枝駿佑似乎不似之前那麼氣焰高張了,防備心卸下了一些,或許那些高傲的態度是在武裝自己的認生吧。他看見書桌上放著一本詩集、一本今天向他借來的連環漫畫,和厚重的《仏和辞典》。

 

「梵樂希?」他問。

 

「您知道?」道枝駿佑的聲音裡混了些詫異,「我以為您只讀德文的書,也懂法文嗎?」

 

「嗯,在德意志,也是不少人會學法文的……但我只是略懂。不過梵樂希,為什麼?」

 

「沒為什麼,只是喜歡……您去過德意志?」

 

「中學時去過兩年。」

 

「是嗎……」道枝駿佑喃喃道,「我看了漫畫。」

 

「有趣嗎?」

 

想起下午他一個人回來時,因為學校的課業都已經溫習好,跟大西流星、長尾謙杜他們也沒約,太無聊了,就窩在自己房裡看漫畫。

 

「蠻有趣的,我不知道您也會看這種東西,有的話請再借給我。」道枝駿佑淺淺笑著,維持禮節。

 

「您認為我是只讀艱難精神病學書的無趣書生嗎?」白榊說,「我也沒想到您會喜歡。」

 

「這麼說您還會借我了?」

 

「當然,我還有很多,家父家母不准我看,所以來到大阪我一次買了二十本。」

 

聽到這,道枝駿佑忍不住露齒大笑,漂亮的臉展開笑容,就如春天花開,使男人離不開眼。

 

這男人與他想得太不同,他以為會是一個斯文矜持又虛偽的書生,只不過恰好長了副好看的皮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就是另一個家世或許相當的公子哥。法官與布匹行千金的兒子,而他們一家三個兄妹,是軍醫和花道家的女兒。

 

這一次見面他放鬆多了,原來這男人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男子,但是他還不能完全放心,因為在這男人身上,他始終感覺到一股強烈的違和感,像齒輪轉錯了孔,只不過他溫和的神色,掩蓋了什麼。

 

「您真打算要與我姊姊結婚?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道枝駿佑說。

 

「為什麼您不希望我和她結婚呢?」白榊問。

 

「我只是勸您再多想想,杏禰姊姊的善變連我母親都怕,」他說,「……白榊先生又是為什麼想娶她做妻子?愛她?覺得想定下來了?還是門當戶對也看對眼了?」

 

「我現在是在接受未來小舅子的考驗嗎?」白榊彎起唇,泰然自若地靠在書櫃旁,「駿佑先生,是保護姊姊呢?還是害怕我呢?」

 

「……也不是害怕——您和我姊姊認識多久了?她去看病,不是才上個月的事嗎。」

 

「您記得真清楚。」

 

「因為家父是軍醫,他平時不喜歡我們去外面看醫生,所以要去醫院,都要經過不斷的報備。」道枝駿佑說,「我不認為杏禰姊姊有這樣大的魅力吸引您。」

 

「為什麼呢?」

 

「白榊先生這樣的青年才俊……」道枝駿佑撥了撮頭髮到耳後去,「……配得上您的年輕小姐太多了,我們家,並沒有您想的那麼大,對您的仕途不會有多大幫助。」

 

「還以為駿佑先生接受我了,看來要過您這一關不簡單啊,」白榊說,「沒錯,我與杏禰小姐認識只有不到兩個月,不過我想那不是大問題。」

 

「您這麼快就愛上她了?您在東京的父母也答應這門婚事了?」

 

「這就看您怎麼定義『愛』了?」白榊說,「自由戀愛雖然重要,但是結婚,終究是講求門當戶對的事,我想您也很清楚,您作為一個軍醫和花道家的兒子,往後也不能同隨便一個女子結婚。杏禰小姐是樟蔭英文科出身,我倆是相當。」

 

「所以您和我姊姊都認為彼此是最適合的對象了?」道枝駿佑斜靠在書櫃邊,說,「真神奇,您到底有什麼樣大的魅力,讓我姊姊非您不嫁?」

 

「或許,」白榊往前一步,靠近他,兩人的距離比白天時還要近,「您自己也多少能感覺到?」

 

分明是該避開的,前一秒才表現出充滿戒心的模樣,現在男人一走近,他卻失了神,忽然忘了怎麼逃。

 

這男人比他高一些。

 

只比他高一些。

 

還比他高一些。

 

不管如何,現在的他不知怎的就處於下風了,只能看著男人一步一步接近,洗完澡後略帶水氣的髮絲凌亂,那張好似混過南方血統的臉,濃黑色的眼珠子,左眼角上的痣,敞開衣領下的曲線與起伏,法蘭西肥皂的香氣。

 

「說笑的,」男人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捉弄得逞的笑容,說,「駿佑先生是男人,怎麼會感覺到什麼呢。」

 

「……你——!」

 

道枝駿佑惱得不行,一張白皙的臉瞬間漲紅,他匆忙離開書櫃邊,卻撞到了邊角,倒在椅子上喊痛,同時塞滿書本的櫃子稍微晃了下,一本正擺在最上層的墨綠色皮本子掉了下來。白榊撿起來,一張紙從本子中滑出,寫著「致 心愛的高畠前輩」,似乎是情書,翻過一看,是道枝駿佑和另一個男人的合照。

 

「這又是什麼?沒送出去的情書?」白榊說。

 

「什……你別看!別看!」這下道枝駿佑是真的嚇著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張照片會掉出來,往前一撲抽走白榊手上的相紙,臉色惶恐,把相紙緊緊藏起來,「這是我的東西!不准看!」

 

「……男人?」

 

「不是!」

 

「那是男人吧,」白榊說,「『高畠』。」

 

聽見男人說出這個姓氏,道枝駿佑嚇得倒抽一口氣,血液像被抽光,整個人倏地發冷。

 

他捏緊照片,背過身。

 

太糟了,他想,太糟了,現在該怎麼辦?該怎麼辦?他沒遇過這樣的事,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原來您喜歡男人?」白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翻開墨綠皮的本子,其中一頁就寫著「在中央公會堂 與高畠前輩一起遊河」。

 

「……不是……」

 

「那就糟了,剛才還這樣逗您。」

 

「閉嘴——!」

 

道枝駿佑爬起身來,把照片壓在書桌上,用《仏和辞典》死死地壓住,不讓男人看見他的寶物一眼。但是他立刻又想到,若是這男人說出去了?讓父親知道了?

 

知道他逾越規矩的事了?

 

緊咬著牙,他發現情勢不對,他果然是,處於下風的那個人。

 

「……你要說出去?」

 

「不,我沒那麼無趣,」白榊說,「好歹您也是我未來的小舅子。」

 

「……拜、拜託你,別說出去……」

 

「您真的很怕我會說出去呢,」白榊輕輕笑了下,「那,我思考下,該怎麼辦好呢?」

 

「別……!」

 

別無他法。

 

亂了陣腳,從沒想過這件事會在這樣的情形被發現,那都是過去式了,但曾經、確實地存在過,抹消不掉,道枝駿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站起身,又跌坐回去,想著該如何挽救這個局面,是該低聲下氣求男人,還是該——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未料,白榊用力抓住他的手,把他整個人從椅子上拔起來。

 

「作為一個交換,我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吧,」白榊扣住他的手腕,壓在牆上,說,「我根本不姓白榊,我姓目黑,白榊不過是我養父的姓。如果你說出去了,我會立刻告訴你父親和你姊姊,你喜歡男人。」

 

廢銅裝不成真金。

 

但真金可以融成其他樣貌。他忘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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