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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雨時靜默不言

 

 

 

‧年齡私設
‧背景大約是1980末韓國
‧樂第一人稱

 

 

 

 

 

 

 


我表哥黃仁俊下個月結婚,和一個姓安的女人,小他一歲,以前曾一起上過畫畫班。這門婚事早在他大學畢業以前就敲定,大學那幾年他和他玩伴一起到首爾去讀書。就在最後一年,正好碰上大事件,大學生們都上街抗議去了,我阿姨和他玩伴的爸媽要他們別讀了快回家。而表哥和──他玩伴叫羅渽民──羅渽民兩人就被硬生生拽回來家鄉了。要不是阿姨他們這樣強硬,依這兩人的個性,尤其我表哥,準會上街。

先說了,我原本不是這裡的人,原先是在其他地方出生的,只是因為我爺爺想要拓展他事業,就派我爸媽來這開疆闢土。可是這兩人嫌帶著才五、六歲的我煩,就塞給我阿姨他們了。我阿姨很早就來韓國了,但他們一家原先也不住韓國,只是因為丈夫是朝鮮族的關係吧,加上阿姨又愛到處跑,就跟著她的愛追來故鄉了,然後生了我表哥。表哥他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據說是因為阿姨身體不好,就勉強留下這個兒子了。

看看我表哥,大我整整十歲的青年人,又瘦又小(朴志晟都比他高了),脾氣卻硬得不行,像美國人的火箭一樣超火爆。幸虧表哥只是先天體格輸人,身體倒健康得很,他國高中連續六年都是百米賽跑前三名。他玩伴羅渽民說,因為腿比較短,性格衝動暴躁,好勝心又強,看別人比他快就不舒服,所以拚了命也要衝第一。才剛說完後就被我表哥揍了。

這人心口不一呢,明明在表哥賽跑完後是第一個拿著水壺跑過去抱他的,抱,是兩隻手死死環住他的腰,抱上天的那種抱。早知道就不要每次都答應他要去看運動會了。

羅渽民呢,怎麼說,以我一個男人的眼光來看也必須說長得真帥啊。早些年我小學時還覺得這哥哥太精緻了,這幾年變化太大,一拳就打昏找我表哥碴的混混,相較之下我表哥那些拳頭不過是花拳繡腿。羅渽民生得太好看,天天有女生遞情書,我們這個里大概過十歲的女孩子都給他寫過情書了。那些情書我也讀過,他們說給我認字啊,來韓國都幾年了,給我考考。這有什麼難的?我韓語好得很,天生就聰明伶俐,又有朴志晟天天幫我複習。那個長舌公一見到我就嘰哩呱啦連珠砲,從他昨天玩了什麼到今天路上見到了什麼都跟我講,完全不是那些臭女生說的「喂鍾辰樂為什麼朴志晟都不理人啊」,那是你們的問題。

當時的我也才小學二年級,哪懂什麼情啊愛啊的,就只跟著外婆和表哥一起看成天吵吵鬧鬧甩巴掌爭家產的連續劇,我對情與愛的認知就是這麼偏頗扭曲。可看到寫給羅渽民的那些情書,又是另一種偏頗扭曲了。

『好噁心,好噁心喔,臭女生怎麼都寫這些。』我說。

『笨蛋,就說你是小屁孩。』羅渽民笑我,然後塞給我更多情書,那些情書不是粉粉嫩嫩、就是噴了香水的,臭死了。

『是你們才奇怪,你們才屁孩!』我尖叫著。呃你們知道嗎?對小孩子來說,是沒有所謂青少年這概念的,當時我的世界裡不是大人,就是跟我一樣的小孩,比如朴志晟。表哥和羅渽民這種人……太難分類了,表哥呢還可以說是我表哥,再怎麼樣他都要跟我同一陣線。羅渽民?就是個外人。

這樣的「考試」持續了幾次後,某天我又被逼著唸情書,朴志晟也跟著一起。我們讀到一行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天天都看著你、像寶石一樣的眼睛、羽翼般的睫毛、菱形的粉色嘴唇、我想吻你──」表哥就忽然,輕輕抽走我手上的情書,然後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我的老天──朴志晟那時都快哭了,兩個八歲的小孩懂什麼?表哥那時表情有夠恐怖,就像靈異節目那些惡鬼一樣,但我知道他不是對我們生氣。記得那時他們倆有些爭執,我們兩個趁亂溜走,逃去外面公園玩了。志晟在鞦韆上反覆思考,不斷問我「仁俊哥哥是不是很生氣」,我把鞦韆的鐵鍊揪成麻花辮,再放開,瞬間高速旋轉,差點頭暈摔在地上。

『不會,』我暈呼呼地說,『我哥不會對我生氣。』

才說完,我哥就來了,他還穿著制服,只拎著鑰匙就來領我回家。

×

這門婚事的促成是為什麼呢?表哥不過才剛滿二十五沒多久,談結婚……還可以多打拼個幾年吧?我知道他畢業後,回來這裡當個報社記者不大甘心,他本可以在首爾闖出大事業的……也可能不會。羅渽民更奇怪,就跟著我哥一起回來,我知道他們家採放任民主教育,不怎麼管兒子,和我阿姨他們是兩個極端。對了,我阿姨姨丈的說詞就是「男大當婚」,但我們怎麼聽也不能被說服,而時代也在進步,什麼都要現代,顯然阿姨他們也不能被自己說服。但我哥就是,再怎麼叛逆大脾氣,仍然是個乖兒子。我不懂為什麼他要答應。

我跟朴志晟說是我的話一定會反抗到底,這將近十年我爸媽也沒在養我,就把大把鈔票寄來而已,算什麼養兒子?朴志晟說,你才不會,你一定會聽爸媽的話,時間到了,就和一個女生結婚。我討厭他總是這麼悲觀,聊什麼都要導向「不可能」。起初我以為他只是想反駁我好顯得自己更聰明,但現在想想那就是他的個性,他悲觀,我跟我名字一樣樂觀又天天開心。

忘記哪天了,放學我們一起走回家,又聊到我哥婚事的話題。朴志晟說那仁俊哥的未婚妻呢?是誰?長什麼樣?個性好嗎?

我哪知道啊,才不關心……不對,好歹也是把我拉拔大的表哥,為了他的幸福我必須關心……但說真的,我關心不起來。不曉得為什麼。我愛我表哥,但我真的不想知道他未婚妻,他的婚事,以及他將來的婚姻。

「你怎麼都不知道?下個月的事耶?你總看過吧?」

「看過是看過啊,就是個普通女生,很清純那種。」

「就這樣?個性呢?人好嗎?和仁俊哥相處起來怎樣?」

「我不知道啦,反正都要結婚了,至少我阿姨他們喜歡吧。」

「那仁俊哥喜歡嗎?」

「哎朴志晟你好煩!是你要結婚嗎!」

「我只是好奇啊!婚姻又不是兒戲。仁俊哥和那女生熟嗎?他們真的喜歡彼此嗎?」

這傢伙老成起來真討人厭。

我衝他大吼:「吼!關你什麼事啊!你是什麼婚姻偵探喔!以後你是不是有哪個熟人要結婚就要衝上去調查人家身家啊!?」

這麼一吼完,他就安靜了。靜得像樹上隱身起來的蛾一樣,連動都不動,雙眼毫無波瀾。那幾秒的沉默捎來了雨,毫無預兆。明明太陽那麼大,陽光那麼燦爛,影子還短著,為什麼就下了雨。

「你要結婚的話我一定要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他說。

什麼鬼。

他把我胡亂塞進書包的外套抽出來,蓋在我頭上擋雨。如果不是他這麼一抽我都快忘記今天有帶外套了,這傢伙怎麼連這些細節都照顧得那麼妥貼,真令人討厭。

我哥生氣那件事還沒說完。那天回家之後,羅渽民還在他房裡,但房間的氣壓好低,低得我只敢經過,不敢多看一眼。羅渽民頭髮亂糟糟的,嘴角還有點擦傷,難不成這兩人打架了?為什麼?當下我能想到的,就是那封情書了。是因為那封情書,哥才生氣的,我知道了──我哥喜歡那女生。人生歷練甚少的我只能得出這個結論。而當事人之一的羅渽民,雙手反撐在地,一派悠閒地繼續在哥房間裡不知幹嘛。看牆上時鐘我才發現都到晚餐時間了,阿姨怎麼還沒回來?

『爸跟媽去約會了,晚餐我們自己解決。』哥說。

『怎麼解決?你連燒水都會燒壞水壺。』我用中文說。

『那邊那傢伙會處理。』他也用中文說。

「那傢伙」指的是羅渽民。

我又回去他房間,和羅渽民相視而坐,看上去除了打架造成的傷勢外,沒什麼怪異的。人與人之間打打架最正常不過了,我的宗旨就是有什麼說不開的,就讓拳頭來解開。看來他們倆用拳頭解過了。但我不曉得打架會讓他襯衫扣子扣錯,束緊西裝褲的皮帶也隨意扔在一旁。

『樂樂,』他開口喊我。

『幹嘛?』

『有喜歡的人了沒?』

『啊?為什麼問這種問題?』

『沒有?』

『沒!有!』班上那些女生我才不喜歡,一個比一個兇,每次都假借要跟我玩的名義欺負我,母老虎一窩。

最討厭他露出那種別有含意的笑,而他現在就是那樣。但又,些微的不同,那笑容裡有一點無奈一點赤裸,還有很多心甘情願。他說什麼呢?所以真有喜歡的人了?是那封情書的主人嗎?是嗎?雖然他有點討厭,愛捉弄我,但他也把我當親弟一樣疼的。第一次見面時,我哥還抓緊我的手,警告他不准欺負這個弟弟,這弟弟可是翻山越嶺過來的,是我們廣大家族數十個堂表姊妹唯一一個和他一樣帶把的,是他黃仁俊的表弟。

可是呢,我哥不准我做的事,就是他偷偷帶我做的。這人也算是我半個哥了。不然你以為我那些打遊戲機贏來的水槍和陀螺怎麼來的?只是,他很少在我面前露出嬉皮笑臉以外的表情。

『等你長大後喜歡上一個人,你就知道了。』他說,『知道喜歡這件事有多難受。』

那個笑容看起來也好難受。

×

儘管現在是秋末冬初,但太陽依舊熾熱得很,像顆火球一樣掛天上燒,燒得所有人都心浮氣躁。穿大衣太熱,不穿又太冷。我哥找了個周末,要我和他一起去西服店領禮服,還說回去路上就去吃那家稍微貴的西餐廳吧。當然好,我就愛吃那家,果然是我哥,本想拒絕的,害我立刻轉彎,就他知道怎麼拐我。

不是我說,表哥他真的長太像小孩子了……又瘦瘦小小的,現在我都快和他一樣高了。店員看我們兩個來,還以為是走錯路的高中生要進來問路。

那件剪裁合身的禮服,墨黑無光的禮服,緊緊束住他的身體。細手細腿被包裹在一片一片黑裡,哥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深深吸一口氣……又吐出長長一串。當他繫上領結後,我才有了他要結婚的實感,比起看見他未婚妻時還要強烈。

他沒有問我好不好看,也沒有說什麼,轉身看看沒有問題後,就回更衣間脫下,拎著回家了。總覺得這不是開啟話題的好時機,所以一路上,到吃完晚餐回家,我都沒說關於婚禮的事。主動提起這些事的,也只有阿姨他們和一群長輩了。幾個表姊們也都跑來,說他都要結婚了,怎麼死氣沉沉的。

結婚是喜事,會帶來好運的。有些人這麼說。

羅渽民可不這麼想,他是唯一一個對這樁婚事有反應──而且是負面反應的人。但平時大家都在看,這些眼睛,這些目光,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的,知道他們,熟悉他們。只要來找我哥,阿姨姨丈就會突然提起婚事,他都笑笑不說話。現在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嬉皮笑臉了,那種擠到雙眼不見、露出上下兩排大白牙的笑,很少看見。

以前他們倆欺負我,心裡都暗暗許願得快點長大,才不會被他們比過去。可看了我哥和羅渽民,這似乎不是件好事。

只有我哥和他一起時,他才會露出另一種表情。這世上一定只有我哥和我看過。當然我都是偷偷看的。

我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係。我哥和他在房間裡當然不是純聊天而已,一次他們兩個沒關好門,我洗完澡回房間,不小心從縫隙裡瞧見應該是在聊天的兩人,此刻卻緊緊貼在一起親嘴。我哥被他壓在牆上,雙手被扣住,閉起眼,被那個羅渽民親,親得都忘情了從喉間發出奇怪的聲音,嚇得我快躲進房間裡。而且更糟的是,一個小時過後,他們兩個輪流去浴室洗澡。他們到底是多笨才會以為輪流洗是個好點子。

可當時的我不知道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是一種,像男人和女人那樣,可以有個名分的關係。所以聽到我哥要結婚時,心裡想的並不是「羅渽民該怎麼辦」,而是「羅渽民會怎麼做」。

那個人做什麼事都是認真的,就連我哥隨口提一句「想吃俄羅斯酸奶牛肉」,他就把鎮上市場搜刮一遍備好食材,買不到還跑去隔壁鎮找,把該有的都買回來,在自己家裡廚房忙大半天,然後端來給我哥吃。我哥想吃什麼,他就去學;我哥說想去哪,他就找好地圖和時刻表,拉著我哥走人。要是我哥哪天說他要月球的碎片,他一定會飛上去找來給他。你們不知道,我哥平時才沒那麼嬌氣,170的身子也跟人家說來單挑啊,都不怕自己被打殘──因為羅渽民會先把對方打殘──但他在羅渽民面前,就好像連續劇裡那些嬌貴的千金一樣,傷不得。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羅渽民說那是喜歡,是因為愛我哥。我問他喜歡又是什麼,愛又是什麼,你們成年人別整天說這些東西行不行?他反譏笑我怎麼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還是不懂,隨即又神祕兮兮地說,噢,不對,你很快就會懂了。

現在想想他們就是看準了我口風緊,才毫不掩飾,把話都掏出來說給我聽。

我說,我哥呢。我哥又怎樣呢。

我哥愛他嗎。

這答案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天天和我哥一起,我會不知道嗎?會不知道黃仁俊晚上一個人偷偷摸摸到客廳去,用棉被把自己包起來和羅渽民講電話時那聲音多甜、笑聲多蜜嗎?

可羅渽民答不出來。

這男人對自己沒自信。也許是因為,我哥答應了婚事的緣故吧。

×

這個周末我哥要和那女生一起吃晚餐,約在比那家西餐廳更好的餐廳,是這小鎮最好的餐廳。就連我都只吃過一次,還是蹭了表姊的福氣,她結婚時是在這辦的喜宴。

朴志晟說這是演習吧,在結婚前先來吃一次。聽起來蠻有道理的。

這次我看清了那女生的臉,和我哥一樣,都是清純型的,兩人擺在一起好像什麼純素的生菜沙拉一樣。如果把我哥和羅渽民擺在一起,就是有超大塊肉的凱薩雞肉沙拉。我喜歡後者。

朴志晟說他想看,所以我們兩個悄悄來到餐廳對面的速食店。是新開的麥當勞,終於,這座小鎮也有麥當勞了。前幾年都還只能趁出國玩時去吃,我爸媽就只會趁寒暑假當個稱職的爸媽,長年被拋在阿姨家的兒子──我──當然要玩夠本。比起對面那間餐廳,顯然朴志晟更愛這裡。我看他點了滿桌的薯條和雞塊,還有招牌的牛肉漢堡,他到底是多會吃……好吧也許就是這麼會吃才能長這麼高。

「為什麼只是裝進麥當勞的紙杯裡,」朴志晟摸著紙杯外凝結的水珠,說,「可樂也變得很特別啊?」

「你太興奮了吧?」我說。

「我是很興奮啊。」

我忍不住發出近似於尖叫聲的大笑,店裡其他人都在看我。他也不像平常那樣攔住我要我小聲點,而是跟著我笑。這蠻……奇妙的,朴志晟他一直都是正經又正直的性格,我還以為他是假正經,做樣子,耍帥給女生看,但他是真的正經,正正經經地正經。我聲音高,笑起來比女生進鬼屋的尖叫聲還細,有些人聽了都叫我快閉嘴,他也會強硬地摀住我的嘴。當然了,其他人叫我閉嘴我才不理,但朴志晟……看在他是朴志晟的份上,我會安靜點。

「樂樂呀……」他忽然伸手,我一個激靈,往後縮。

「啊?什麼?」

「……不,我只是……幫我拿張衛生紙……」

「喔!等、這裡!」我把自己托盤上衛生紙通通塞進他手裡。

嚇了我一大跳。

但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是朴志晟那隻浮張青筋又指節分明的手朝我前來時,我心裡就緊張了。

「樂樂?」

「樂樂?」

「呀,鍾辰樂!」

他連喊了三次,我終於叫他「閉嘴啦」。別喊了別喊了,再喊下去腦子都要亂了,亂得像我哥煮爛的義大利麵,那盤他要煮給羅渽民當生日晚餐的義大利麵。現在我腦子就跟那一樣亂又爛,什麼都想不到。若不是他又喊了我名字一次,要我看對面的情況,怕是整理不回來。

搞什麼,羅渽民怎麼在那?

羅渽民就在我哥旁邊坐下,未婚妻小姐的臉色相當難看──當然了這不是廢話嗎。那傢伙有的時候就像脫韁野馬,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但我哥……我哥看起來沒阻止他,也就只是擋了他一下。

我們兩個貼在窗邊,仔細地觀察記錄這一刻,其他客人都用奇異的眼光在看我們。但此刻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我哥、羅渽民、未婚妻小姐的三方戰爭來得重要。可好像……也沒我們想的刺激,他們三個說完話,飯也沒吃完,就起身走人了。未婚妻小姐蹬著生氣的步伐走出餐廳外,而我哥,和羅渽民一起。

「走了走了!快回家!」我說。

該死的是回家路上又下雨了,又冷又雨,我好後悔今天出來當徵信社,還讓朴志晟拉著我的手跑回去。就希望他別發現這寒天凍地裡我的手跟烙火鐵塊一樣熱。

看來未婚妻小姐沒有把這事上報給阿姨姨丈他們,今天過得相當平安平凡,阿姨問說怎麼樣啊,應該還可以吧?相處起來沒有不合吧?以後可以好好地過下去吧?我真是不懂了,黃仁俊也才二十五歲,為什麼急著把他推進婚姻裡,每次提到結婚兩字,他臉都像水溝裡的泥土一樣黑,但阿姨跟姨丈選擇沒看見。

我跑進我哥房間問他,究竟是為什麼要急著讓你結婚?

你不是和羅渽民這樣那樣嗎?

你們難道就不是互相喜歡嗎?

為什麼要現在結婚?

你根本完全、一點也、絲毫、連零點零零零一趴、都不喜歡她!為!什!麼!

他沒料到我會問這些問題,詫異地張開嘴,像喜劇電影那樣誇張,但不是演戲。

「我是獨生子,」他說,「現在逃了以後還是會遇到,」

這說不通。

「……趁現在還不是太晚,還有力氣和時間,趕快決定下來,總比一直躲避好。」他輕輕地說,「等我年紀大一點了,就沒勇氣了。」

我想他指的是,在婚姻市場上會逐漸失去行情這事……每個長輩都是這樣威脅自己子女的……阿姨跟姨丈就是這樣威脅過他的……我知道我聽過我懂……但這真的說不通。

羅渽民真是浪費了他人生最寶貴青春的年華在我哥身上,我替他感到不值和憤怒,他就這麼守著我哥,從我還沒來到韓國時,他就是一直在我哥身邊的人,從來沒離開過,就連大學也追去了首爾。知道嗎?羅渽民那破成績要考上首爾的學校可要多難?知道嗎?我哥知道嗎?我是真的不懂,為什麼這樣辜負他?

我很生氣。就算聽到我哥在房裡哭,哭得抽不過氣,我還是生氣。既然要哭得這麼痛苦,為什麼要答應這門婚事。對這件事我真是沒來由地惱火得不行,對我哥生出一萬句髒話和責備,就想痛罵他一頓……雖然我還是拿著濕毛巾給他擦擦臉了,再哭下去眼睛會腫成包子的。

婚禮就在下周了。

×

婚禮要走兩次,西式和傳統的。我哥的伴郎是……我。他本來在討論時說要找大學同學,不然就高中朋友,再不然就隨便電話簿拿出來隨便挑一人。我想他根本早就決定好要讓我當了,不然不會憑空生出一套符合我尺寸的西裝。其實這決定也遭到大多數人的反駁,說怎麼讓一個高中生來當伴郎,不行不行,但我哥鐵了心,說這衣服就是依照鍾辰樂身材去做的。就只差沒說出「不讓他當伴郎,我就不結」這種話。他的那份嬌氣忽然出現了。

為什麼找鍾辰樂?不,他們要問的不是這個,他們真正問的是,為什麼不是羅渽民?

天殺的,我哥再冷血無情,也不會讓自己男人當婚禮伴郎吧。當然這只有我知道。

我叫朴志晟穿上他最正式的衣服來,但不能比我帥。那天第二帥的人會是我,第一帥就是我哥。他在電話那頭問說,可是我沒收到喜帖啊?

「你不是有我嗎?」我問。

「啊?」

「我就是你可以進場的證明啊!」我說,「想想看,現場男方這邊嘛,都是我們的人,我阿姨表姊表妹姨丈,所有人看到你,都知道,喔!這個就是!樂樂的好朋友不是嘛!你身上就是貼了一張鍾辰樂的標籤,誰看到你都會知道你是誰。所以不需要喜帖這種庸俗的東西。」

「……」

「幹嘛?怎樣?」

「……沒,你好好說話。」

「我哪裡沒說好了?你不是還說我韓語比你好?」

「我的意思是呀,」他說,「那些話別對我以外的人說啊。」

啊──?

啊──?

他是有什麼毛病……不對,有毛病的搞不好才是我,瘋了,真的瘋了。他才別亂說話,現在的我都害怕他突然拋出一句讓我心悸的話,緊張死。

怪事也不只朴志晟一件,這幾天我哥呢,把他房間裡一些我肖想很久、他不肯給的東西都收進盒子裡,說通通要給我。這些東西都是他收集好久的,收音機啊、隨身聽啊、喜歡的樂團的限量CD啊、精工的手錶啊……那些東西其實我都買得起,可就是,哥哥的東西更吸引人不是嗎。我問他,為什麼突然給我?不喜歡了?他說因為是我所以才給的。那是什麼意思?我又問。他不說了,就說因為我是他最愛的弟弟。這迷湯灌得毫無理由,但是強灌,所以我只能喝下。

知道什麼更詭異嗎?羅渽民也做了同樣的事。我問為什麼(問到煩了),他說因為他沒弟弟啊,一直都把我當親弟疼,當然送我了。他揉揉我的頭髮……我平時是不太喜歡給人摸頭的,就除了我哥和朴志晟,但羅渽民的我接受。總之,他緊緊抱住我,說以後有空,會偷偷溜回來看我和志晟。還說那些東西嫌多的話跟志晟一起分,還附上一個變態變態的笑容。

「幹嘛提志晟?」我扁扁嘴,希望他有看到我的無奈。

「哎?你們不是──不是──嗯──?」他轉轉手指,像在變法,「樂樂差不多長大了吧?」

「什麼啦!」

「該是談戀愛的年紀了吧!?都十五歲了!可以了!」

「瘋了嗎?我又不是你。」

他大笑。

「我更早,十三歲就認定非你哥不要了,但他好難追,可珍貴呢。」他說,「你哥從小的時候就可愛,一路可愛到現在。」

「精蟲衝腦。」

「我是,」他抿唇,露出一個坦然的微笑,「不只精蟲衝腦,還直接奉獻我整顆熱騰騰的心。」

「你這樣……」我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大氣,「我哥對你的感情有你對他那麼多嗎?」

也許是沒想到我會關心他們兩個的感情事,這下他露出真正驚訝的表情。這問題困惑我好久了,以前問過他一次,他不答,因為他不確定。這次羅渽民沒有閃避,但我想他也是最近才得出答案的吧。

「這個嘛,」他說,「你哥愛死我了。」

是嗎。

那就好。

他離開之前,作為交換,我跑進房間,翻箱倒櫃,把以前他帶我去電子遊樂場玩贏來的玩具金幣給他,他很高興地收下,說會當成護身符的。可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感覺羅渽民要走了,要離開我了。

「你會來參加婚禮嗎?」

「不確定,看情況,」羅渽民說,「樂樂啊,有空我會回來的,回來看你和志晟。」

什麼?

×

黃仁俊和羅渽民不見了。

婚禮當天,我早早就起床要穿上那套挺拔的黑西裝,還去他房裡叫醒他。那時他還在的,我催他快點,早上婚禮晚上婚宴呢,一整天都要忙的。他慢吞吞起床,刷牙洗臉,悠閒地換衣服。門鈴響了之後我開門去看,是也穿著西裝的朴志晟。

「……蠻好看的,但比不過我。」我說。

抱歉,其實朴志晟穿這套真的很好看,他本就高,藍黑色的西裝襯得他挺,但礙於自尊心可不能明說。

「這我哥的,」他說,「你哥呢?還沒醒。」

「醒了。黃──仁──俊──差不多了吧!該走了!」我對著樓梯間大喊。他今天特別慢,明明平常是手腳俐落的人。

我問朴志晟怎麼來的,他說就跟平常一樣騎車來的。果然,門外有他的腳踏車。

還有……開著汽車來的羅渽民。

所以他終究還是要來參加婚禮了嗎?

「你哥呢?」他按兩下喇叭,知道黃仁俊人影還沒出現,一定是在拖。

「下來了吧?我剛喊他了。」我說,「你今天還是要去?」

「嗯──對。」

「你沒穿正裝。」

「但我有穿襯衫啊,雖然是花的。」他說。

「那是我哥送你的吧,」我早就認出來了,我哥穿衣風格和他壓根不同,卻買了一件不符他風格的襯衫送他。

「嗯。」他說,「寶貴的襯衫,仁俊拿第一份薪水給我買的呢。怎麼,羨慕?」

「他也給我買皮帶了呢,哼。」

「我好了。」我哥拎著一卡皮箱,身上穿的並不是等一下婚禮該穿的禮服,接著把那卡皮箱放進後座。

「我們要先去銀樓一趟,」羅渽民說,「拿戒指。志晟你載樂樂去吧?」

「啊?喔,好啊,我沒問──」

「怎麼昨天沒講?我也想去啊!」我說,「我跟志晟可以擠──」

我哥抱住我,打斷我的抗議。和羅渽民那種要勒死人的抱法不同,他就只是──用全身的力氣,小心翼翼地抱我,然後揉了我的頭髮、親了我臉頰一下。我很討厭被這樣親,被當成小孩子,但我哥──

「樂樂啊,」他說,「你也差不多要長大了。」

什麼?

我不要。

「哥就出門一趟,會回來看你的。」他說,「……你知道嗎。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後,不說我噁心的人。」

我是他最愛的弟弟,永遠都是。誰也不能改變這點。

黃仁俊說完後就離開了,和羅渽民一起。

根本沒辦成的婚禮一團亂,女方家人氣得要死,他們父母拿起會場的花瓶就要砸阿姨和姨丈,是表姊們擋下來的。我還是沒能搞清楚這一切,拽著朴志晟到外頭花園躲起來。我哥剛跑了,和我另外一個哥哥一起,然後現在阿姨好傷心,比起兒子背叛這場婚事,她更痛苦的是兒子一句話都不說就逃走了。我好想哭,也真的哭了。那些預感沒有錯,我哥和羅渽民,是真的要走,他們早就決定好的,就拋下我一人在這。

我哥說完那句話後就拋下我了,這什麼意思。

我是真的難受。

朴志晟抱住我,給我塞手帕,給我擦眼淚,給我說安慰的話,給我任何我要的。我說他一定也搞不懂,但他說他懂,正因為他不是我們家的人,所以他懂。可我不懂,拒絕接受,更不願理解這些。

後來我才從阿姨和姨丈的爭吵中得知,我哥之所以被逼婚,被逼著快從大學回來,是因為他們發現他和羅渽民有「不正常的關係」──就我觀點來看,就是指他們在交往的事被發現了──所以趕快定下這門婚事。而為什麼這幾年羅渽民還跟沒事人一樣出入我家,則是我阿姨他們怕被外人發現,決定就維持這樣。用冰柱做的刀,一下一下戳痛他們,戳得他們不得不分開。但失敗了。

他們失敗了。而我哥成功了。

那一年冬天真是冷,冷得我渾身打顫,我可是冬天出生的孩子啊,怎麼可以怕冷,可是再也不能隨時窩進我哥房裡,用他暖氣,和他一起看錄影帶。阿姨和姨丈終日愁眉苦臉,早上依然目送我去上學,晚上回家依然幫我準備豐盛晚餐,可是量太多,多了一人份,吃不完。我說服自己是個在成長的青少年,硬是多吃一份,結果吃太急腸胃炎了。

生日那天大雪紛飛,這小鎮,迅速被雪淹沒,白與灰與藍分層染了天空,太陽很大,可是沒有任何作用。我想起來,哥逃走的那一天,我和朴志晟在花園裡看見天上又降下雨,太陽有多大,雨就有多大。我不肯進會場,生怕看見黃仁俊三個大字掛在「婚禮新人」牌子上,朴志晟就用他的外套幫我擋雨,他說那是他哥的。

今天他呢,給我帶來一個四吋蛋糕,巧克力的,和我一起分了。我們兩個就窩在我房間裡一起吃,用黃仁俊的小電視看美國影集。然後我們偷開了酒,是姨丈常喝的那種威士忌,太烈了,朴志晟一下就睡著,躺在我肩上。他大可睡在我床上的,偏偏就剛好倒在我肩上。

我漸漸明白羅渽民說的那種難受了。和我哥離開時那種難受不同,這種難受是,心臟好像被懸掛著,不在我這,也不歸我管,自己跑出去,任人處置,那人大概就是朴志晟。意識到這點後我就發覺原來胸口和心臟被人捏住是這樣的感覺,連呼吸都不全,斷斷續續地,必須很快地換氣。

電話響了。

我接起,對面傳來溫厚的聲音說生日快樂。

同時朴志晟醒來,看我不在,跑出來找我,就見到我拿著電話哭的鬼樣子。他問怎麼了,靠在我耳邊聽到我哥和羅渽民聲音後,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

我哥說他會努力說服阿姨他們,但如果說服不了他也沒辦法,可是無論如何都會回來見我。沒意外的話新年就會回來,行不通,他就給我買車票寄來,讓我過去。我說好,不准食言,不准說話不算話,不然你就是小狗。這些話是用中文說的,太久沒講了,都有點生疏,但這是只屬於我和我哥的秘密和時間。電話對面愣了一下,也用中文說,好呀,哥哥說話算話,然後又說了一次生日快樂,羅渽民也用怪腔怪調的中文說樂樂生日快樂。

聽到他們的聲音好不真實,好像他們離去的那些時間和那些事都是假的。但又像磚頭砸到我腦上,讓我更加認知到他們離開了這件事。

掛斷電話後,我和朴志晟連外套都沒穿,就一起走到小小院子內看雪,今天太陽不大,只露出一小角。但我覺得這樣剛好。

忘記跟我哥說了,我也開始因為喜歡感到難受了。是因為誰他們一定知道。

「仁俊哥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朴志晟問。

「嗯。」我點點頭,「沒說確切時間,但他說一定會回來看我。」

好幾片雪飄到我瀏海上,最近都忘記去剪頭髮了,頭髮扎眼睛,有點痛。朴志晟拍掉我頭髮上的雪,雪花飄到我手臂上時好冷,但也好熱。他湊過來,遮蓋住雪景,用他的嘴唇貼我的嘴唇。一下,兩下,三下。朴志晟的嘴唇是熱的,和我一樣。他的呼吸也跟我一樣,碎成好幾片。

「到時我們一起去接他們。」他說。

我們一起去接他們。

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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