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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發文,胃痛系寫手鄙人來ㄌ。

 

 

歌單:

 

 

 

 

 

 

 

Rapper不會寫歌,就像歌手不會唱歌

 

 

 

當權順榮拎著一袋速食進來時,崔韓率從電腦前轉過來,看看那一袋食物有多麼重,然後吐了一口氣。

 

「你怎麼還是買那麼多?不是才說要減肥嗎?」

 

「欸,不要誤會,這是買一送一活動的。」權順榮舉起手制止他的嫌棄,「再說等一下勝寛要來啊,多一份剛好給他。」

 

「你邀人家來卻沒幫人家買午餐嗎?」

 

「我不確定他想不想吃這個啊,畢竟這東西油膩不健康。」

 

「那哥為什麼要吃油膩不健康的東西?」

 

「因為這種東西最好吃啊!」

 

「……喔。」

 

「那你有想過要談些什麼嗎?雖然是我拉你們一起的,但你一定也有些想法吧?」

 

「沒有任何想法。」崔韓率舉起雙拳,張開,「咻一樣的全都從我這裡跑開了。」

 

「這樣……你有聽最近出的新歌嗎?」

 

「沒有。」他說,「但我去聽了以前不太聽的類型。」

 

「很好啊,就當作是休息……養分……堆肥?呃,就是那樣。」

 

「嗯。」崔韓率捏起一塊雞腿,看著吸吮手指餘味的權順榮,「你請他來……你請他來是知道我有聽他的歌嗎?應該不只是因為我哥是他的復健師吧?」

 

「不盡然。」權順榮說,「當然也有這個原因,我知道上次那個女idol在節目上瘋狂推薦你後,你還真的去聽了。嗯起初我以為你是對人家有意思才去聽,想跟那女孩開啟話題,沒想到一周後你工作室就收滿了他的實體專輯。」

 

「然後家裡也有一套。」權順榮又補充。

 

「……但我不覺得他的歌能給我什麼刺激。」他說,「但他在LIVE自彈自唱的那些很棒。」

 

「你也知道LIVE唱的歌很多都是不能收進去專輯的。」權順榮說,「嗯他最近是幫電影寫配樂,當然沒有唱歌……」

 

「我知道,」崔韓率說,「我也知道他就算來了也沒辦法唱歌。」

 

×

 

終於承認自己寫不出歌的那天晚上,他瀏覽了手機通訊錄所有名單,思忖著到底該找誰好,到底該誰好,他得找個人講,他必須找個誰承接自己此刻的問題與無限的挫敗,還有滿溢出來的痛楚。最後他還是撥給了權順榮,因為權順榮不寫歌。

 

他需要找個不寫歌的人才行。然後權順榮接起來,然後權順榮練舞到一半停在練習室的鏡子旁邊聽完他說話了,然後,然後權順榮說,我有個弟弟啊,跟你同年,他出了點問題,現在專門給人寫曲,偶爾彈彈琴,你要不要跟他聊聊?

 

說聊聊也不對。因為他現在不能聊。

 

記得去年冬天有一場車禍嗎?連環車禍,是首爾市三十年來最大最慘的一次連環車禍,他是那場車禍的受害者,手腳又骨折又扭傷的。最糟的是撞到喉部,聲帶受傷,暫時不能說話了。這個暫時,會持續多久也不知道,因為醫生說要開刀,但還在檢查,還在猶豫。他是唱歌的。他是唱歌的。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Vernon。他是一個歌手。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了。

 

崔韓率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在冬天那場車禍之前上了一個節目,一個年輕的新idol在節目上瘋狂推薦,節目下也拉著他的手再次推薦。崔韓率聽了歌,收了專輯,載了全部的音源,看了他所有的節目與所有網路搜得到的影像檔。那場車禍之後,他的歌手沒了聲音,是年末娛樂圈最大的新聞。有多少年末舞台因此失去了他,有多少年末與新年特別節目少了最重要的歌手之一,而那位歌手又失去了多少。

 

夫勝寛進來工作室之前他就把炸雞味都用空氣清淨劑蓋過去了,怕給人留下差勁的第一印象,但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他要說對話。

 

「我介紹一下……這是勝寛,韓率……就是你的復健師的親戚。韓率,勝寛。」權順榮拉著他們倆的手握起,崔韓率感覺到手心傳來的溫度,還帶著從外頭冷天回來的冰涼。

 

夫勝寛鞠了一個三十度的躬。

 

接著拿出自己的手機在上頭快速打字。

 

『我沒辦法說話 請多包涵』

 

「嗯,勝寛現在有學一點手語,直到手術之前都是用手語做簡單溝通,但你沒學過,所以還是用這種方式講吧。」權順榮說。

 

崔韓率嗯了一聲,往後一站,讓夫勝寛能夠看得更清楚他這間工作室。就像其他PD一樣,工作室裡擺滿了自己喜愛的珍藏品,還有不知打哪來的LED招牌燈,以及前後兩組音響與一台蘋果桌上型電腦,MIDI鍵盤,電子琴,外加一台Macbook Pro,螢幕相連。崔韓率的工作室是深草綠的基調,不算多整齊,但看著也輕鬆點。工作室裡最巨大的家具──三人座沙發床──看了就想躺。

 

角落有一架直立式鋼琴,夫勝寛注意到那架鋼琴後,心想這工作室還真大。

 

「噢,這架鋼琴是我小時候學琴用的。」崔韓率注意到他的視線,走過去打開琴蓋,隨手按了一個Do,「三不五時會來調音一下,但現在很少用了,調音只是想保持它的狀態。」

 

夫勝寛點點頭。

 

「如果你想彈一下、呃,」崔韓率拉開琴椅,「非常歡迎。」

 

夫勝寛又低頭打字。

 

『可以彈古典樂嗎』

 

「當然。」崔韓率說,「都可以……什麼都可以。」

 

他還沒聽過夫勝寛彈商業曲以外的曲子。崔韓率倒了一杯溫檸檬水給他,看他脫掉外套露出十根又白又長的手指,輕輕擱在琴鍵上。

 

彈的是德布西的前奏曲,崔韓率意外自己竟然還記得這些音符的排列。還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夫勝寛彈琴的架勢很好,看來以前也是南征北討的挑戰者,陷入琴聲的同時也記得該怎麼表現給觀眾看,在對的音符做對的表情,肌肉都被他控制著。

 

「這是誰的曲子啊?」權順榮問。

 

「……德布西。」崔韓率說完,權順榮露出詫異的眼神,他解釋道,「我很小的時候學過。」

 

夫勝寛轉頭朝他微笑一下,手上動作沒停歇。

 

崔韓率想,果真是職業歌手啊,彈得那麼用心還能轉過來給他一個完美的笑容,那笑容大概是習慣了。自己雖不是偶像或通告藝人,但這幾年不少Rapper們也漸漸轉為主流路線,常被邀去上節目或出席典禮。他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到現在,他才發覺果然夫勝寛這種人才是生活在鎂光燈之下的。

 

那麼失去歌聲時想必就是失去一切了吧。

 

×

 

夫勝寛沒辦法說話,就算經過復健也只能發出咿咿啊啊的聲音,這一年來都是用簡單的手語和手機打字。醫生說當然除了聲帶嚴重損傷外,從連環車禍活下來受到的衝擊與心理創傷也是問題之一,因此目前他也得定時去心理治療。

 

這對夫勝寛來說是雙重打擊,不能說話意味著不能唱歌,演藝事業完蛋;而現在他還要花時間去跟諮商師說自己存活下來有多麼痛苦。那場車禍死了三十人以上,他是少數活下來的。當時他還以為自己命強,進了醫院後要講自己的名字才發現發不出聲音。

 

起初以為是當下衝擊過大而出現的反應,但身上的傷都治好後他仍然無法發聲。

 

醫生給他做了MRI,全身檢查,又讓他轉去精神科,整間醫院都逛了一遍後,發現是車禍當下的撞擊造成喉部受損,原以為只是外傷,沒想到還有內傷。

 

崔韓率問,不能馬上開刀嗎?問題不是很清楚了嗎?

 

『我不知道 醫生講了我也聽不太懂 最近才定好開刀日期 三個月後 這之前我還是要持續做復健跟諮商 醫生說心理問題也要解決才行』

 

螢幕有點刺眼,記事本上的幾個大字亮晃晃的。

 

「我加你的Kakao吧。」崔韓率掏出自己的手機,說,「反正最近我們也算合作關係……吧,可能也要時常聯絡,你就直接打在我們的聊天室。」

 

夫勝寛點點頭,秀出自己螢幕上的QR code。

 

「嗯我哥是你的復健師……Hoshi哥有跟你說我的事情嗎?」

 

對方想了下,點頭。

 

「……嗯。」崔韓率有點尷尬,說,「能問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嗎?」

 

『幫別人寫歌 或幫電影寫配樂』

 

『最近才寫了連續劇的主題曲』接著夫勝寛點開主題曲的音源。

 

「哇,你好厲害,我很喜歡這首耶,原來是你寫的。」

 

『謝謝』

 

「……嗯。」崔韓率頓了頓,說,「我寫不出歌了,但不知道為什麼。」

 

『你想過先休息一下嗎』

 

「嗯,有,呃,我大概暫停了一個月工作。期間我回美國了,幫我媽媽畫室的忙,但回來之後又是一片空白。我以為換個環境會好一點,但沒有。」崔韓率說,「看來是我自己的問題。」

 

『大概持續多久了?』

 

「約莫一年了吧。」

 

『我一年沒開口說話了』

 

看見這一句時,崔韓率心裡突然緊繃起來,他害怕夫勝寛要指責他。

 

『為什麼你跟Hoshi哥認為我幫得上你的忙?』

 

「也……嗯……也不是……」崔韓率摀住嘴,像是要掩蓋自己的真心話似的,眼神沒有對著夫勝寛。「我以前就是你的歌迷……大概是從第二張迷你專輯開始的吧。」

 

說完之後,他起身去整理剛才和權順榮吃完的午餐,全部包進紙袋裡扔進垃圾桶,壓到底。

 

「你吃過了嗎?還沒的話我們去吃點東西?」

 

為了不給夫勝寛留下不好的印象,崔韓率選的是自己下工後常去的一家小館子,裡面賣的不外乎炒碼麵、烤五花肉,坐定後老闆娘直接遞上單子要他們自己填。崔韓率問:「雙人餐可以嗎?這裡的烤肉很好吃。」

 

夫勝寛看了一下其他桌的烤肉,點頭。

 

崔韓率去冰箱拿了幾鍋菜回來,又問夫勝寛吃什麼不吃什麼,對方一個勁地點頭搖頭回答他,見他開始調醬料,指著辣椒醬和辣椒擺手表示不行,但大蒜倒是可以。就連點酒的時候也只有崔韓率一人喝,夫勝寛喝的是清水,在他的慫恿之下才點了果汁來喝。

 

這樣的溝通方式可能會持續好一陣子吧。直到他能夠讀懂夫勝寛為止。

 

×

 

深夜夫勝寛回家,他也回家後,他會一個人躺在床上用平板回顧從前夫勝寛上過的那些節目,從中找尋他的聲音。夫勝寛一直以來都以綜藝天分聞名,只要節目有他氣氛就會活絡,也能帶動不擅長綜藝節目的人。到了歌唱為主的節目後,他的歌聲就成了在場唯一活著的聲音。

 

崔韓率想,這麼形容有點過分,但相較於夫勝寛,其他人的聲音都死氣沉沉的,就是再拔尖都毫無波瀾。聽著就像一灘死水。

 

大聲說話的夫勝寛、爽朗大笑的夫勝寛、高歌的夫勝寛。

 

只能靠著點頭和打字表示自己意見、沒有任何表情的夫勝寛。

 

崔韓率無法連接這兩個人。

 

螢幕中的人和每天面對的人是同樣的,在他工作室裡的夫勝寛,每天彈琴,和他一起彈,或是自己彈。看他刪掉一段旋律,指著螢幕,在自己的手機寫下意見,然後用他那台虛假的MIDI鍵盤彈出一段新的。

 

就算這個人不能開口,寫出來的歌也比現在的他好一百倍。體認到這個事實後,崔韓率越不想創作了。

 

手指離開MIDI鍵盤後,夫勝寛會停頓一陣子,開口,又闔上。他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自己唱看看。崔韓率又不會唱歌(聽權順榮說是能唱但難聽)。

 

那時候夫勝寛會想,他們兩人簡直在跑兩人三腳,還是障礙賽。

 

他注意到,就算一年沒有幕前工作,夫勝寛的外表依然是保持最佳狀態。這不好問本人,但偶然從經紀人那旁敲側擊,才知道是經紀人的主意。即便是受傷中也依然要保持在隨時能回到鎂光燈下的狀態,而夫勝寛後來也同意了。崔韓率想說其實暫停一下也是OK的吧,休息個一、兩年不成問題的吧。但夫勝寛的人生不是他的。

 

所幸他們溝通還算無障礙,崔韓率看他打來的訊息很快就心領神會,他也驚異於這種奇怪的默契。至今為止那些被他寫爛的歌,有不少被夫勝寛救回來了。只是離完成還有一段距離,畢竟那是他寫的歌,他得自己收拾。

 

夫勝寛很少在他工作室裡談流行鋼琴,他彈的大多是與流行毫無關係的古典樂、爵士樂。崔韓率不是在電腦面前邊聽邊想自己的破曲子,就是兩手撐在鋼琴邊聽夫勝寛彈琴。他喜歡聽夫勝寛彈詼諧曲。因為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場笑話。他們就是一場笑話。

 

有那麼一次,夫勝寛提早來了,撞見崔韓率用電腦在看他過去的那些影片。MV、綜藝節目、歌唱節目評審與嘉賓、live現場、各式各樣的影片,說話的他,唱歌的他,努力搞笑炒熱氣氛的他。鏡頭前的夫勝寛,和鏡頭後的夫勝寛。可以發聲高歌的夫勝寛,做不到的夫勝寛。

 

崔韓率嚇了一跳,趕緊關掉影片。那副模樣好像被抓包正在看色情片一樣,但夫勝寛已經全看光了。

 

『你可以繼續看啊』夫勝寛在手機上打出這行字。

 

「不……呃……還是不要好了……」

 

『Hoshi哥跟我說你很久以前就收了我全部的唱片』

 

「噢,」他點點頭,望向後面那層架子,就在第二層,「大概……大概在你出車禍之前吧。」

 

夫勝寛脫掉外套,笑了一下。崔韓率注意到那是與以往不同的,相當真誠的、一個很淺的微笑。

 

「車禍的新聞出來後,我就一直注意你的SNS或官咖有沒有什麼動靜,但你們公司給的消息總是非常簡短。」

 

『我偶爾會上去講講話』夫勝寛快速地打出這段話,『但多數都只是為了應付粉絲而已』。

 

『對粉絲來說這樣很過分 但我真的沒辦法』

 

崔韓率想說「我懂」,但他不可能懂。他只能想像夫勝寛獨自在醫院與家裡的床上哭著睡著,然後應公司要求說一些讓粉絲安心的話。

 

這很正常。鏡頭前鏡頭後本來就是兩個人,夫勝寛或許也不例外。就算是他要上節目,也會換張臉,讓自己像個藝人。

 

『你要簽名嗎?』

 

「嗯?」

 

『給你在專輯上簽名』

 

「嗯?噢!當然好啊!好啊好啊!全部都簽可以嗎?」

 

夫勝寛失笑,點頭。

 

「其實我家裡還有另一套自己收藏用的。」崔韓率說,「改天可以來我家玩啊。」

 

崔韓率曾提議要夫勝寛帶自己去他的工作室,夫勝寛聳聳肩,「說」他沒獨立的工作室,就只是改裝家裡沒用到的房間而已。要去工作室就等於是去他家。

 

「那可以去你家嗎?」

 

好像也不是不行,夫勝寛的表情是這麼說的,但一想到要讓其他人來家裡,心裡就跑過一串麻煩麻煩麻煩。自從受傷以來,他就不太讓經紀人以外的人來家裡。

 

『好吧 禮拜五可以嗎』

 

「他的復健時間是禮拜四啊,所以你們約禮拜五嗎?」尹淨漢脫掉草綠色的制服,換回自己的襯衫。單數周是夫勝寛的復健時間,雙數周則是心理諮商,換句話說,夫勝寛每個禮拜都要跟醫院相關人士見面。光想都要喘不過氣。認識崔韓率這個新朋友說不定也會讓他好一點。

 

「對啊,嗯,我該注意些什麼嗎?」

 

「注意什麼?你們見面的頻率都比我跟他高了,還問我喔?」尹淨漢說,「況且這問題應該問他的個人諮商師,我只是一個復健師。」

 

「但是哥你也算瞭解他的狀況啊。」

 

「也沒什麼,他的狀況也不少見,很多中小學的教師也有這種問題,意外事故傷到聲帶的人也沒你想得少。他發聲困難、有點含糊,但是能理解他要說什麼。」

 

「他能發出聲音?」崔韓率詫異道,「我以為他完全不能講話?他能發聲為什麼還用手機打字跟我交流?」

 

「可以發出聲音,但都是不成調或不成句──嗯話說這是病人的隱私吧,」尹淨漢說,「我是專業的復健師,我的工作就是幫助他們適應生活或找回身體的功能,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當然不會隨便在你面前開口囉。」

 

尹淨漢說的有道理,但他心裡還是不平衡。

 

「你呢?」

 

「嗯?」

 

「你們到底在幹嘛?勝寛現在不能唱歌,你也寫不出歌,這是另類的互助會嗎?」

 

「復健師能不能講話別這麼毒?」

 

「我是復健師又不是諮商師。」

 

「沒什麼啊,」崔韓率說,「還不就那樣,每天寫掉再刪掉,然後他來幫我看,或是彈一段旋律。」

 

偶爾他們倆會突然暫停跟音樂有關的一切,崔韓率提議說去遊樂場玩吧,去玩槍戰吧。意外的是夫勝寛點頭如搗蒜,似乎也受夠了。

 

他們相處的日子貧乏得可以,可以用毫無起伏來形容,就像一片平靜的湖,終年都是映著微弱的綠光。崔韓率當然察覺到了,他的失敗作被夫勝寛挽救,但這無助於替他找回靈感。他失去寫歌的能力了。

 

在象牙琴鍵上的手指動得輕盈靈快,彈琴的人卻是一片木然。只有在他用自己百分百真心說「我好喜歡你的旋律」時才會笑。那也是真心的笑。

 

如果有靈感復健師就好了。他想。但看見開口卻無法成句的夫勝寛後,愧疚地收回那個想法。

 

每當他播放夫勝寛過去那些節目,就感到無限的空虛。好似用這些影片就能找回夫勝寛失去的聲音似的。他從未聽過夫勝寛親口說話。

 

這樣的日子也持續了一個多月,他們幾乎是三天兩頭就見一面。夫勝寛每次進到他的工作室都保持著微笑,有時候崔韓率從那讀到一點點職業的氣息。是習慣動作,是反射,是一種包裝。距離夫勝寛開刀的日子還有將近一個月,而復建與諮商療程仍在進行。他私下問尹淨漢,夫勝寛現在的情況怎麼了。尹淨漢只回說這是病人隱私無可奉告。

 

「可以問你現在復健的進度如何嗎?」崔韓率又問了一次。這次是在日式燒烤店問的,夫勝寛正給肉翻面,聽他這麼問,手停下來。

 

他鼓起一邊臉頰,好似在思考,然後又繼續給肉翻面。和崔韓率認識以來他們常來這種家庭式的餐廳,也不曉得為什麼胃口大開,每次一頓就要花他好久的時間慢跑鍛鍊。

 

之所以不告訴崔韓率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原因,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的病痛究竟毀壞他的人生到什麼程度。

 

牛肉滋滋作響、油花四濺,上等的好肉,今天因為有了一點靈感因此決定吃最好的牛肉,還跑來了日式燒烤店。但比起韓式的就是少了可以包肉的菜,他暗自想下次還是吃韓牛好了。

 

夫勝寛用口型說了聲「也沒什麼進展」。

 

×

 

崔韓率提議不如就在夫勝寛家來個家庭燒烤,夫勝寛皺眉,在手機打上一行「你怎麼那麼愛吃烤肉」。回顧他們過往吃飯的地點,大概有七成都是烤肉。這句話逼得崔韓率反省了五分鐘。不過夫勝寛還是帶著他到家附近的超市採買,連帶買了半手啤酒、半手燒酒。在車上時崔韓率放了以前很少聽的日本流行樂,夫勝寛聽見旋律時卻很興奮地擺動雙手。

 

「你喜歡?」

 

對方大力點頭。

 

然後馬上滑開自己手機的音樂app,裡面還有一個播放清單是那個歌手的。崔韓率睜大眼,沒想到隨便找到的歌手正中夫勝寛。他決定把這個歌手留下來。

 

聽權順榮說,出車禍後有大半年夫勝寛不敢再搭汽車。就連地鐵、高鐵這類也要猶豫好久才去搭。不選擇路上跑的,也只能選軌道上的了。難不成要騎單車嗎?崔韓率聽了之後,暗暗思忖那麼自己還開車載他到處吃飯好嗎。

 

看來現在是還好了,至少對方神情看起來很安定,反而還很開心的樣子。

 

不知怎地,崔韓率想起夫勝寛的簽名。大大的一個B,兩個圓圓可愛的o。筆跡學來講簽名與平時寫字的習慣、線條都與本人個性、心理有很大的關係。夫勝寛的筆跡看著就靈活可愛,而且相當圓滑。跟這個隨著歌曲起舞的人很像。

 

這樣也好,過去一個月,夫勝寛都死氣沉沉的。倒也不是說一定要開心,只是在自己面前,夫勝寛似乎認為不用裝出開心的樣子。如果這表示在自己面前可以放鬆臭臉,那好像也不是壞事。吧。

 

夫勝寛家裡有一套烤盤,崔韓率有點詫異,從櫃子拖出來後一看,相當乾淨,大概沒用幾次。

 

『以前人家送的 但我很少用』夫勝寛快速打出這行字。

 

「噢,那應該還能用?今天就用這個剛好。你洗菜切菜,我處理肉,可以嗎?」

 

分配好工作後,兩人背對彼此開始工作。崔韓率本來也不是什麼愛講話的類型,夫勝寛又無法說話,房子裡安靜得很,安靜得要殺死一隻蒼蠅。看那些節目,夫勝寛好像是嘰嘰喳喳的類型,崔韓率想聽他吵鬧。

 

也許是受不了這份靜謐,夫勝寛率先打開了音響。崔韓率注意到夫勝寛的音響不是時下流行的藍芽高級音響,而是傳統的昂貴真空管音響套組。從黑色罩子後傳來的音樂也不是流行樂,而是爵士樂。

 

像奶油一般柔順的鋼琴還有熱巧克力似的提琴,曲子輕盈輕鬆,很適合在這種微涼的夜晚放。

 

「這是什麼歌?」

 

夫勝寛抓過他褲袋裡的手機,點開曲目搜尋功能,沒幾秒就搜到了。

 

「你會彈爵士鋼琴嗎?」

 

夫勝寛聳聳肩,在手機上打了這句:『很難』。

 

「……我想也是,拍子很複雜。但你應該也試過吧?」

 

對方轉過身去繼續洗菜,可崔韓率聽得出他在笑。從鼻腔與喉嚨出來的笑聲,肩膀都在抖動。

 

崔韓率當他是說「試過」了。

 

將烤盤放在客廳桌上後,正式開始烤肉。夫勝寛立刻開了冰好的啤酒和燒酒,什麼都沒說就把崔韓率那一杯倒滿。和夫勝寛出去吃飯時,崔韓率很少叫酒來,他也鮮少喝酒,只是今天看起來是個適合開酒的日子,而夫勝寛搶先一步了。

 

買來牛肉羊肉豬肉,一下子就丟進烤盤裡,不同肉種氣味立刻飄出。夫勝寛邊煮邊吃邊喝,還把燒酒倒進啤酒裡。他很機靈,打開電視讓婆婆媽媽連續劇的聲音佔據房間,怎樣都不怕兩人尷尬。

 

可崔韓率想開口聊些什麼,就算夫勝寛無法說話。他今天是個稱職的幫手,夫勝寛夾起一片肉他就立刻抓起剪刀剪成一口大小的肉片,沾滿醬汁,奉送到夫勝寛的盤子或是兩人共吃的盤子。電視劇中的婆婆正甩著今天的晚餐食材飆罵媳婦沒大沒小,這裡的他們吃得一片和樂。

 

夫勝寛還圍上了大片的紙巾,以免油花濺到衣服上。此刻他的表情可以用喜上眉梢來形容了,比在崔韓率的工作室好很多。酒一杯接著一杯,肉一塊接著一塊,臉頰因為酒精而冒出的紅暈也一朵接著一朵,夫勝寛看來是放鬆了點。酒精催化的關係吧。

 

臉上都多了不由自主的笑。崔韓率也不自覺一塊肉一塊肉夾過去。這在從前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吃飯就是專心吃自己的,會幫忙烤肉但不曾特意夾給誰過。

 

「你喜歡吃五花肉嗎?」

 

夫勝寛大力點頭。

 

「那五花肉都給你?」

 

夫勝寛抬頭看他。

 

用眼睛問他,那你不吃五花肉?買了這麼貴這麼好吃的五花肉你不吃?

 

「呃……你喜歡就吃啊,我吃牛跟羊就好。」崔韓率說,「還要酒嗎?」

 

對方眨眨大眼睛,但也只睜大幾秒,最後就因為放鬆而垂下眼皮,接過崔韓率遞來的新一瓶燒酒。是白葡萄味的。

 

夫勝寛倒了小半杯後一飲而盡,用嘴型說「好甜啊」(但崔韓率壓根讀不懂),然後皺皺眉,移動到崔韓率身邊去。

 

「喝醉了?」崔韓率笑著看他醉醺醺的臉,明明也是二十多歲的男人,卻有一張白淨可愛的臉;明明有著一張白淨可愛的臉,卻莫名地滲出一點妖冶味。夫勝寛拖著腮幫子,給崔韓率倒了滿滿一杯白葡萄燒酒。他的嘴上浮一層油也有濃濃的酒味,混在一起簡直不能接近。崔韓率想,那他自己也是吧,應該也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氣味混在一起。那就扯平了。扯平了。對自己說完這句以後,往前湊近吸上夫勝寛的嘴唇。

 

白葡萄燒酒的味道。崔韓率想。

 

他又繼續,更往前,直到兩人嘴唇毫無縫隙。夫勝寛揪著他的衣領,示意他往房間移動。

 

他好像應該先問夫勝寛喜歡男人還女人,但既然對方沒有拒絕也沒有推開還幫忙解開他襯衫的鈕扣,應該是不排斥男人的吧。但雙方都沒做準備的情況下,就靠著酒精催化的衝勁好像也做不了什麼。崔韓率原本想打住,當作沒這回事,趁對方意識不清醒時自己先醒來,回到兩人的合作關係。夫勝寛不知道是察覺到了什麼,勾著他的後頸子讓他繼續。

 

「我沒有保險套。」崔韓率低聲說。

 

都半推半就來到了寢室,這句煞風景的。夫勝寛白了他一眼,眼神移向床頭櫃。床頭櫃上散亂著幾本書,抽屜一拉壓在空手機包裝盒下有一、兩枚套子。他思考著該不該驚訝,驚訝夫勝寛家裏有這些東西。但再詫異下去對方大概就軟了。問題來了,他不知道夫勝寛是一還零,他只當過上面的,夫勝寛那麼可愛感覺是零,但也可能是很可愛的一……接著對方攬過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讓他解開自己褲頭。

 

夫勝寛的手在他臉上、肩上摸來摸去,不停與他接吻又分開再接吻又分開,一隻手來到他的腰間,往下滑到立起的器官那,隔著布料撫摸,或輕或重地按壓圈起,用兩根手指勾勒出形狀。

 

他是零號。崔韓率想。然後鬆了一口氣。屈服於性慾的他現在滿腦子想到的都只有這麼淺短,見到夫勝寛要勾去他魂的眼神後變本加厲。這人看來以前也不是多麼清心寡慾的人,能露出這種眼神的人不是。崔韓率不禁開始想像以前抱過夫勝寛的都是怎樣的男人。是和他差不多類型的?還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是後者,是想嘗嘗其他人的滋味才勾著他上床?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翻翻抽屜,看見還剩半罐的潤滑液,想都沒想就快速脫了兩人衣服,除去阻礙。

 

許久沒有跟人做愛,怕傷到人,崔韓率小心翼翼地輕抽手指擴張,待夫勝寛的急喘變為綿長氣足的呼吸後,握著自己的器官,一舉往前挺入。

 

緩緩地推進,讓夫勝寛的身體輕緩地包圍住他,爽得他倒抽一口氣。潤滑液擠出在穴口周圍,手指扣著手指,崔韓率聽見夫勝寛小喘,再放慢速度。早從接吻那一刻起他就覺得這個人的身體與他太合得來,以至於夫勝寛不用發聲,他也知道對方在說什麼。這被譏為粗鄙的交流方式,這一刻卻是他們倆能真正對話的一刻。

 

好慘。他想。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愛上這個人了。所以他想,好慘。好慘。

 

他是用這種方式與他相見的。

 

×

 

從一層兩戶、三房一廳一衛(另有一單獨洗手間)看得出夫勝寛過去也是過得不錯。至少那歌喉為他掙來舒適豐足的生活。醒來之後,他看了床頭上的數位時鐘,才不過清晨四點多,而他們做到大概一點睡去。沒有洗漱,沒有任何善後。他醒來也只是被尿意逼醒而已。在昏暗中摸索著洗手間,夫勝寛的房裡就有,但對這裡陌生,還是撞了幾下才到達。

 

如果要搞一夜情就現在離開,但他沒這打算;如果只是想找個炮友就回去繼續睡然後隔天裝沒事,但他現在也沒這打算。有什麼打算,等夫勝寛醒來再說了。

 

不過如果對方有這兩個打算……他光想就有點傷心。

 

和夫勝寛做愛就只是做愛,不會激發靈感,但莫名地讓他覺得心裡放鬆。除了最基本的舒服以外他只想著「好一點了」,至少自己的憂鬱少了一點。他想聽夫勝寛說話。想要夫勝寛與自己對話。所以他吻了他。夫勝寛依然無法開口,但他確實知道夫勝寛心裡在想什麼了,就算只有一小部分。

 

秋天轉為冬天的這些日子崔韓率開始思考,思考自己若再也無法作曲,他要往哪去。才這麼想,床鋪隔壁就動了,拉緊棉被,翻身過來皺眉看他。一時分不出夫勝寛是質問他怎麼還沒滾,還是其他更傷人的。

 

夫勝寛眨眨眼,適應了光線後,撈過手機打字:烤肉盤有關嗎?

 

崔韓率立刻衝去客廳。幸好烤肉盤有自動斷電系統,現在黑色的烤盤浮著一層乾掉薄薄的油,沒吃完的肉也冷掉了。啤酒早沒了泡沫,青菜失去水分變得萎靡,確定沒事之後他又回房報備,夫勝寛也起床去洗漱了。很好,至少對方沒趕他走。好的開始。

 

大致整理一下後,夫勝寛「說」他想去大賣場買些零食和食材回來,擔任司機的崔韓率二話不說就把車開到大樓門口了。也不曉得為什麼,夫勝寛對於昨晚的事情不再多提,但也沒有否認,今早醒來就是非常普通地面對他,還要他當司機。

 

要補的貨也不過是超大包的洋芋片、整桶的堅果、洋酒之類的,生鮮區略過不買。他以為夫勝寛很少下廚,將全部的糧食堆上車後,夫勝寛才說去街角的生鮮超市買,那裡的份量較剛好,大賣場的就算是兩個男人也嫌多。

 

「呃……那個啊,你什麼時候手術?」紅燈時,崔韓率沒有移開視線。

 

『大概三周後』

 

「三個禮拜?你自己一人去手術嗎?」

 

『當然不是啊 經紀人和我姊姊會來』

 

「噢。」

 

夫勝寛聽他只回了一個「噢」,觀察他的神色有什麼變化,又戳戳他。

 

『你來嗎?』

 

「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夫勝寛張開嘴用無聲的聲音說。

 

綠燈。

 

×

 

那些影片。

 

崔韓率反覆回播那些影片,試圖從中拼貼夫勝寛的聲音,感受他的情緒,想像著從那些起伏明顯的音符中找到一點屬於「夫勝寛」而非歌手夫勝寛的東西。他們好像是進入了一段關係。夫勝寛雖沒明說,但也沒拒絕他的來訪與過夜。除了床上睡覺以外還有餐桌的每一頓飯。

 

影片上的夫勝寛是放肆的大笑,他眼中的夫勝寛是淺淺的笑。但那不打緊,因為他相信這個淺笑蘊含的真心勝過節目的。至少他看得出來,對方是隨著他的節奏展開笑容,而不是做做效果。他都懷疑夫勝寛怎麼會接受自己。一個早就寫不出歌的失敗者有何用處,況且又不會講好聽話逗夫勝寛開心,或許自己只被他當作是個有用的工具人,或好聽點,陪伴者。

 

夫勝寛不說話他永遠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就算他們會做愛也僅限在那一時半刻能夠交流。那之後,夫勝寛就會回到以往的狀態。安安靜靜在那,就像一株草不會盛開但也無法枯死。尹淨漢知道他和夫勝寛的奇怪相處模式後,沒說什麼,也沒多提夫勝寛的復健狀況,一如往常。倒是夫勝寛的心理諮商師說話了,要自己的個案好好休息,準備之後的手術。

 

手術成功率多少啊?

 

我哪知道呢,我又不是外科醫生,不知道。

 

哥你不也是專門治療說話的嗎?

 

是復健,不是治療。尹淨漢倒掉窗邊放太久而累積路邊灰塵的水,說,他更多的是心理問題吧。知道自己無法發聲後受到的衝擊一定比一般人大。

 

車禍時喉部的傷害是一個,心理問題是一個。

 

崔韓率將自己當作園丁那樣給夫勝寛澆水,施肥,光合作用。帶他去公園去兜風,帶他去賞雪,和他一起度過什麼也做不了的下午。夫勝寛不會說話,但會用眼神表達自己的心情,會拉著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寫字;偶爾彈一段旋律,不過他總是猜不出曲名。

 

夫勝寛買了一株他記不起名字的植物,非常大非常搶眼,能夠遮住半片落地窗。看起來像是熱帶植物。他們是去溫室植物園買的,請人開貨車送來運上高樓。這一株蓊鬱濃綠的植物(草?樹?葉子?)讓夫勝寛的家裡多了點生氣與顏色。

 

當然,崔韓率也讓對方進來自己的家,但看見紊亂又毫無秩序的房間,夫勝寛說還是去他家吧,這裡突然衝出一隻鬼都不太意外。

 

那倒沒差,如果夫勝寛不建議讓他這個外人借住自己家的話。他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在交往,或至少算是一段比朋友更好的關係;但隨即又想,他們以前算是朋友嗎?還是一種互利的夥伴?夥伴?他做不出任何曲子,然後夫勝寛在旁邊替他修修改改?夥伴?

 

對夫勝寛來說他又是什麼?是失敗者還是一個普通人?還是可以和他做愛吃飯看電視的人?如果是,那又代表了什麼?

 

在和夫勝寛合作之前的夜晚都是怎麼打發的有點忘記了。偶爾朋友會找他去喝酒或夜店,但他都興趣缺缺,只對酒精有點興致。顧著喝酒也沒仔細聽朋友到底又要開導他什麼。而到底又有誰懂他的處境。晚上他就一個人去運動,開車去人少的地方,試著讓自己的腦子清醒點。他一直認為寫不出歌一定是因為腦袋太亂的關係,需要好好整理。現在他只覺得自己空無一物。什麼也沒有。

 

他什麼也沒有。而夫勝寛對此什麼也沒說。

 

噢,至少他還有一副還可以的身體可以供夫勝寛使用,來這裡留宿時對方一點也不排斥,有時還會主動騎上來。他不好奇夫勝寛過去跟多少人睡過才會跨得如此順,但好奇夫勝寛此刻是想跟他做愛才跨上來,還是單純有人可睡就睡?

 

他們發生關係後,夫勝寛更加放肆地讓自己的低氣壓與臭臉放出來,一點笑容也不給。但崔韓率察覺到,那或許不是冰冷,只是將疲憊一次釋放出來。因為,因為夫勝寛還是會很主動地抱上他。就只是抱著,沒有發生任何事。他想,或許跟自己做愛是因為他是崔韓率,抱自己也是因為他是崔韓率。不是因為夫勝寛剛好旁邊有個人。

 

『陪我去買些可以放在CD架上的東西』

 

首爾氣溫降到零下七度的那一晚,距離手術還有三天,夫勝寛整理過家裡後,傳了這則訊息給崔韓率。他很快就趕到,然後到了夫勝寛的樓層,卻看見連大衣都還沒穿上的人。

 

「還沒好嗎?」

 

『抱歉 臨時整理一些要賣給人的唱片 等一下可以順便去這裡嗎』

 

「嗯。」崔韓率點點頭,「你要賣哪些?」

 

夫勝寛推過去一個紙箱,裡面放了一些歌劇的現場錄音版唱片。撥開一看有「霍夫曼的故事」,保存狀態良好,就連外殼都毫無損傷,足以見主人的用心愛護。崔韓率注視了一會兒,說,「這些可以給我嗎?」

 

顯然主人沒想過這問題。有些詫異地睜圓了眼,頭往下點了兩次。

 

『你有唱盤嗎』

 

「沒有,就再去買。」

 

『那你要記得好好放在防潮箱裡喔!唱片的保存要很仔細 記得』

 

沒讓他打完字,崔韓率拿了他掛在門邊衣帽架上的大衣給他披上,說,「快走吧,不是要去買東西嗎?」

 

「你手術是三天後對吧?」

 

『嗯』

 

「這天氣,我是說這天氣啊不洗澡也沒關係吧?」

 

『???』

 

「那你穿暖一點吧,帶你去兜風。」

 

×

 

為了擺放更多東西,也為了擺脫更多東西,他送走那些唱片,而它們意外到了崔韓率手上。好像就是這樣,就忽然地到了他手上。夫勝寛思索著該買些什麼好,隨便吃完飯後,他們來到以前就很想逛的骨董店。一進門就有幾枚骨瓷茶盤抓他視線,鑲著纖細漂亮的金邊,玫瑰薔薇纏繞,而且拋光漂亮。他想也沒想,就拿去櫃檯先放著。

 

「你想買什麼?」崔韓率注意到有幾尊木頭娃娃,雕得似人非人有點兒恐怖,但又忍不住去看。

 

夫勝寛聳聳肩。大概是看到什麼就買什麼的意思。

 

店裡很窄,因為商品太多。琳瑯滿目的幾乎是骨董佔據了這棟房子。雖說令人讚嘆,但也開始幻想是不是晚上這些骨董都會活起來,聊著一天下來又有誰被買走啦。

 

夫勝寛捻起一把雕工漂亮繁瑣的拆信刀,還有一個看著就沒用的天秤,也全放去櫃檯了。櫃台後盯著電腦的老闆斜眼看東西越來越多,嘴角也越來越上揚。崔韓率正在端詳一隻老舊的泰迪熊,跟現在的泰迪相比一點也不可愛,充滿了素樸感,但身上穿的衣服製作精良。見夫勝寛也來到這個走道,他抓著泰迪熊的手,腹語術一般裝出奇怪的聲音:「你要、買、我嗎?」

 

不好笑。夫勝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怔怔望著他。崔韓率當然感到尷尬了,放下泰迪熊到原本位子上。「沒……就開個玩笑。」他說,「是聽起來有奇怪的意思嗎?不……我沒那個意思──」

 

沒讓他說完,夫勝寛就抱起那隻泰迪熊,走去櫃台邊放著。

 

他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在暖氣充足的店內出了一身冷汗。待夫勝寛又挑了幾套骨董餐具後,就結帳了。店主笑得合不攏嘴,收銀機叮叮跑出一串令他笑開懷的數字,夫勝寛掏出一張卡刷了,一次付清,明天宅配到家。

 

但那隻泰迪熊並沒有被包裝,夫勝寛將它抱起來,跟老闆示意先帶走泰迪熊。他們回到車上後,繼續前往只有崔韓率知道的目的地。

 

公路上人不多,晚上八、九點,道路順暢,路燈光亮。一盞一盞飄過。夫勝寛頭靠在玻璃窗上,數著那些一閃即逝的黃燈。崔韓率的車很安靜,幾乎聽不到外頭的風切聲。愛樂電台正播放小夜曲,應當是寧靜的空間,但夫勝寛想打開窗戶,聽聽閃過路燈時會閃見的風切聲,或所有聲音。

 

到了能看見海的地方後,崔韓率打個彎,進了一條只能勉強讓兩台車交會的小路。這裡是他的秘密基地,他只帶妹妹來過,再往前就是大橋,大橋過去就是海。

 

崔韓率問,「你喜歡這隻熊嗎?」

 

夫勝寛歪了歪頭,點點頭後,又搖頭,好像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他將泰迪熊塞到駕駛座上的崔韓率懷裡,拿出自己的手機打上『這給你』。

 

「……為什麼?」

 

『不是你挑的嗎?』

 

「噢……」崔韓率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他的意思是要送給夫勝寛,卻反過來了,「我原本想買來送你的。」

 

夫勝寛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裡問「為什麼」。

 

「你家啊,」他說,「雖然很乾淨,風格也很冷靜,該說典雅嗎?但是你的床上和床單都有很多可愛的東西……我想你應該會喜歡這種可愛的東西吧。雖然這熊好像也沒那麼可愛……你說泰迪到底為什麼要用羅斯福命名?都不可愛了。你幫它取個名字吧。」

 

說著說著,就把那隻泰迪熊又放回夫勝寛手裡,讓它回到主人身邊。夫勝寛盯著重新回到手中的泰迪熊,捏捏充滿棉花的臂膀。原來崔韓率有觀察過他的床,而不只是將床當作做愛的地方而已。床頭那些填充玩偶,或是卡通圖案的被單,還有在家具店兒童區買的繡花燈罩。

 

泰迪熊的絨毛很乾淨,看來店主有定期清理商品們。現在這隻泰迪不是商品了,而是夫勝寛的娃娃。

 

『我再慢慢想他的名字』

 

「……嗯。」崔韓率的手始終沒有放鬆,緊張地開始打拍子,配上不知從哪飄來的旋律。他吞了口唾沫,發現這有點似曾相似──這些動作。

 

他重新捏緊方向盤,說:「手術後……手術後,你就能恢復成以前那樣嗎?」

 

夫勝寛沒給他任何反應。

 

「聽我哥說你其實可以發出一些聲音,但你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連鼻音好像也很少哼。」崔韓率說,「我有時候會看你以前上的那些節目,猜你的聲音會是怎樣。我是說,你在我面前會是什麼聲音。雖然以我的立場來說我根本沒什麼立場,但有時候我會想像你的聲音會是怎樣。是不是就跟電視上的一樣。是不是跟那些音軌錄的一樣。是不是就像你上廣播節目那樣。」

 

崔韓率說他從沒親耳聽過他的聲音,而他想的是,他也快要忘記自己的聲音了。

 

夫勝寛已經漸漸記不起自己的歌聲長什麼樣。給人什麼感覺。他還記得前些日子為電視劇和電影寫的曲子,記得以前cover過的名曲,記得權順榮的聲音,記得尹淨漢的聲音,記得崔韓率的聲音。誰的聲音、什麼聲音他都記得,除了自己的。

 

車禍之後,他很少搭汽車了。經紀人要載他他不肯上車,只要想到自己被壓在因撞擊而擠壓變形的小空間中,就怎麼也上不了車。當後方那輛房車撞上時,將後車箱撞毀了,玻璃窗瞬間就碎掉化為烏有,副駕駛座的他沒有安全氣囊,那陣追撞恰好讓鋼板避開他,還為他造了一個小屋簷。雪片從破窗飄進來,覆蓋在廢鐵之上,沒有了玻璃與暖氣後,急速上身的寒冷壟罩了他。

 

頭頸部撞傷,手骨抽痛,困了將近五小時,救護車與警車的鳴笛響個不停,從未停止,幾乎砸破了他的耳膜。外傷與過度的驚嚇與疲憊,他想閉上眼。駕駛座的朋友昏厥過去了,安全氣囊沒有保護到他的頭頸部。夫勝寛忍著劇痛與耳鳴,聽到外面持續有人在尋找著誰,那些呼喊沒有一刻停下,尋覓著生命跡象。

 

不知道家人察覺了沒,察覺他也是傷患名單之一,察覺他快要失去意識。

 

夫勝寛想開口求救,發現自己喊不出聲音。但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意識正離他而去。血液也是。

 

頭靠在窗戶上數著一盞一盞路燈,燈光因為視線模糊而暈成一圈一圈,最後變為霧霧的一片。外面呼喊的人聲,起重機吊走壓爛的汽車的聲音,其他傷者的哀號,還有警車救護車消防車鳴笛。

 

手機響起,看來手機還沒被壓壞,但是離他很遠,他的手被壓住了,勾不到。手機一直響一直響一直響,但是他手伸不過去。

 

『這裡還有!這裡!兩個人!一個已經失去意識,一個還醒著!』

 

『兩人!都有生命跡象!一個昏過去了!』

 

『先生,我們現在要送你去醫院,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到醫院了。』

 

他漸漸忘記自己的聲音了。

 

中控鎖沒鎖,夫勝寛壓下車門,手上抓著泰迪熊,只套一件針織外套出了車外。他走得很急,崔韓率沒法反應過來,連忙跳下車。

 

外面很冷,已經是零下溫度,崔韓率一打開門就感到刺骨的寒風。他們就停在海邊,風呼呼地吹來,毫不留情。

 

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意識正離他而去。血液也是。生活也是。自己也是。

 

他和病房裡那些人沒有不同,他的傷痛也沒有特別偉大,正因為如此,那些堆積成淤泥的悶痛更無法釋放。沒辦法隨著水流掉,也沒辦法隨風而去。

 

他不知道為什麼權順榮要帶來這個人,明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唱歌,明知道崔韓率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那個下午他一進到那間還有炸雞味的工作室就知道了,這人跟他一樣。把自己關在一個看起來豐富卻什麼也沒有的房間裡。因為那房間就是自己。看起來可以給出很多,卻什麼也無法給自己。

 

然而崔韓率就是說滿了一萬句話他也回不了一字。

 

尹淨漢依然循循善誘引導著他,醫生說手術成功率非常高不用擔心。但他們都知道他的問題不在生理。他不能唱歌不是聲帶被壓壞的時候,而是在更之前就無法唱歌了。聲帶受傷也許只是應允了他的恐懼與願望。唱不出歌,不如不唱。

 

海風很冷,他現在才發覺。自己居然抓著那隻泰迪熊就下車了。身上只搭一件鬆垮垮的針織外套。

 

沙灘上的腳步聲是崔韓率走來的聲音。夫勝寛停住,不再往前。事實上他也無法再往前,因為他已經走到了盡頭。這片海域以防事故發生,早就在外圍為了一層牆。人能走的地方只有一半的沙灘。

 

他們的問題並不是找回聲音或靈感就能解決的了。

 

「……我說錯什麼了嗎?」崔韓率唯恐惹惱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先回車上吧,這裡太冷了。我不說了。對不起。」他試探地牽起夫勝寛冰涼的手,確認對方不會甩開他後,牽著他,往車子的方向慢慢走,生怕夫勝寛忽然鬆開。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夫勝寛下意識握緊牽著他的手。再三天要手術,他真的唱得出來嗎?他能唱嗎?他想唱嗎?

 

他想唱嗎?想嗎?想唱嗎?還是他根本不想唱?他想唱嗎?唱給誰聽?他要唱什麼?他能唱?誰要聽?他真的想唱嗎?

 

崔韓率是不是也,每天都想著,今天能寫出歌嗎?要寫給誰?誰願意聽?

 

為什麼神明不讓他更慘一點,慘到他再也沒東西能夠失去。現在他有崔韓率了,他得好好保護,以免又再次弄丟。

 

攀在公路上連成一線的白色路燈,與剛才的黃色路燈截然不同。這裡的燈光好像要讓他完全暴現,一點也不能留,就連影子都縮起來。

 

「其實我是想帶你去附近的遊樂園的,」崔韓率背對著他開口,「這裡圍起來了,不是這裡。是更裡面的地方。以前有一個遊樂園,後來報廢了。但其實有人會偷偷來這裡接電,讓那些東西再次動起來,

 

「大概是某個無聊的有錢人吧……

 

「某一天我帶我妹妹來看海,那時還沒有動。再某一天,我過來,看見那裡有燈,就走過去看。那裡比我想得還遠,可能要走上十分鐘。

 

「我看到有旋轉木馬和旋轉咖啡杯,還有空中鞦韆。」崔韓率轉過頭來,看著他,「你相信嗎?那裡居然還有這些東西。」

 

夫勝寛回頭看,在白色燈光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橋再過去,斜斜的,能稍微瞥見一點形狀。

 

或者那是他的大腦想像出來的。

 

風太強了,他的頭髮被吹得紊亂,遮住他的視線。從這裡根本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努力去看。他想看見崔韓率說的那些東西,可他連看不見也說不出來。他的聲音不是自己的,只要沒能發聲,就急得不行。他想讓聲音變回自己的,因為這些原因,所以那場車禍索性讓他不說話了。現在因為崔韓率他想討回聲音,不知道要付上多少贖金。

 

後面的人忽然停下,崔韓率趕忙轉過去,只見夫勝寛蹲在地上,把自己埋起來。

 

那種樣子只要見過一次就知道了,無論怎麼掩飾都看得出來。崔韓率的手鬆開他的,他思索著是不是該先替夫勝寛拿件外套過來。夫勝寛從沒對他說過一句話,那些聲音、他在螢幕上喇叭裡聽過成千上萬次,那些失真的歌聲,他從沒聽過。他許願有一天,夫勝寛的聲帶治好後可以聽到。對方對此全然不抱希望,而是變著方式試圖和他溝通,然後不停失敗。現在夫勝寛只在他面前哭,他想那是不是,夫勝寛又在試新的方法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再也無法開口。

 

崔韓率蹲下去,從縫隙之中抱起他。中間隔著一隻泰迪熊,沒辦法抱得最緊,簡直就像他們在溝通一樣中間永遠隔著什麼。他試著打破,但沒有一次成功。

 

夫勝寛將泰迪熊扔在沙灘上,重新抱住崔韓率,這次他選擇躲在肩窩的地方大哭。

 

只有被眼淚沾濕的那裡是熱的,崔韓率抱得更緊,希望這樣能讓夫勝寛的身體更熱一點,更熱一點,更熱一點。

 

最好此刻就融化,不復存在。

 

×

 

『今天的來賓──就是我們當紅的歌手,夫、勝、寛!』

 

『呀……勝寛真的,這次又拿了金唱片獎對吧?厲害呀,年紀輕輕就和這麼多資深老歌手站在同一個舞台上!』

 

『過獎了……是多虧前輩們指路、帶路,能和尊敬的前輩們一起上台,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勝寛是怎麼走上唱歌這條路的呢?』

 

『這個嘛……小時候就很喜歡唱歌,是媽媽要我來試試看的,原本一點都不抱希望,真的。來到首爾後發現會唱歌的孩子太多了,試鏡的時候很擔心,心想:會需要我嗎?比我更好的歌聲,也很多吧?』

 

『試了幾次才上呢?』

 

『其實很幸運呢,在試第二間公司時,第一間公司就打來問我要不要過去了。我當時還在考慮,因為當下正在試鏡會場嘛。又過了一、兩天,第二間公司也打來要我過去了。更誇張的是,不知道影片怎麼流出去的,第三間公司也打來了。』

 

『哇,那很搶手呢!』

『年度最佳OST歌手、最佳SOLO歌手,得獎的是……夫勝寛!恭喜!』

 

『The Qoo:默默做公益的歌手 超低調公益代表 夫勝寛氏』

 

『我是懷著要和勝寛前輩站在同一個舞台的心,拚死出道的,也謝謝公司和團員願意給我主唱的職位,前輩,我會好好加油的!』

 

『年末大賞預測:最佳SOLO歌手會不會又是夫勝寛拿走呢?』

 

『速報:公路追撞 連環車禍』

 

『速報(持續更新):連環車禍 已知有三人死亡 受傷人數達十人』

 

『速報(持續更新):連環車禍 搶救中 韓國三十年來最大車禍』

 

『速報(持續更新):連環車禍 死亡人數高達二十三人 受傷人數增加中』

 

『速報(持續更新):連環車禍 三十人死亡 四十七人傷重不一』

 

『速報(持續更新):連環車禍 驚見知名歌手!?』

 

『娛樂:歌手夫勝寛 於連環車禍中被尋獲 目前正在治療中(持續更新)』

 

『娛樂:夫勝寛入院治療中 演藝活動無限期中止』

『你們最近都聽些什麼歌呢?』

 

『噢!我想說!最近啊,都聽夫勝寛氏的歌,推薦給大家。』

 

『Vernon呢?聽過他的歌嗎?』

 

『噢……我還沒聽過呢。』

 

『歐巴!你一定要聽,真的很棒!你聽了之後我們一起聊吧?』

 

『喔,喔,好。』

 

「還以為你會臨時反悔要我走。」

 

崔韓率半躺在診療室的椅子上,撐著臉頰。

 

他累壞了,為了安撫手術前一天緊張得睡不著的夫勝寛。

 

要動手術的人也半躺在床上,等護理師過來確認手術,等麻醉師過來給他安上一藥。夫勝寛撩起白色床單,披在頭上。

 

「床單鬼?」崔韓率走過去,把床單拉下,蓋住他整個人。

 

夫勝寛點點頭。這個樣子看不見表情。

 

「手術結束後你想吃什麼……啊算了不問這個。我真正想問的是,手術結束後你第一句話想說什麼?」

 

夫勝寛沒有動靜,好像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他手上抓著手機,伸進床單後打字。修修改改、收收回回,非常真心地對待這個問題。

 

末了,他刪掉全部的文字,將手機扔到床鋪一角,然後伸手,戳戳崔韓率的胸口。

 

崔韓率掀起床單,看到白色床單下的人,抿著唇,低垂著眼。他以為他要說什麼,最後他什麼也沒說。彈了下舌,發出一聲清亮的水泡聲。

 

「那是什麼意思?」崔韓率笑著問。

 

夫勝寛抬起頭看他。

 

『崔─韓─率─』

 

那雙紅莓色的嘴唇打開,緩緩飄出三個長長的氣音。最後一個音是帶O的,夫勝寛的嘴就停留在O型,上下兩排四顆白齒露出,中間一片深黑的空隙。崔韓率的眼睛也停在那,靜靜地一動也不動。

 

「嗯。」

 

『崔韓率』

 

「嗯,」崔韓率說,「我在。」

 

『崔、韓、率』

 

「嗯。」

 

『崔……韓……率……』

 

「嗯。」

 

『崔韓率』

 

「我在。」

 

『崔──韓──率……』

 

「嗯。」

 

他握住那隻停在胸口的手,握緊,握得再緊一點。想像,或者現實中,夫勝寛真的喊了他的名字。

 

「我在。」他說,「我在這裡,會一直都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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