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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濟州島的路#31

 

 

 

 

Four things come not back.

 

不知道在哪讀到了這句諺語,說過的話、射出的箭、流逝的歲月、錯失的機會。

 

崔韓率反覆咀嚼這句話:The spoken word, the sped arrow, the past time, the neglected opportunity。第一個是他曾經說錯的渾話,他對母親說不要走,他願意做任何事只希望她留下來,首先,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他認為是自己做錯了事母親才要離開他;後來射出了一枝箭,他答應了和那女孩交往,要他想出答應的原因,他實在是想不出來,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沒有勇氣拒絕,拖沓了好一段時間,索然無味的國中,他寧可去練琴一整天;過去的時光,他來不及問父親究竟愛不愛他們。

 

剩下錯失的機會這一項,他就集滿四點了。

 

媽媽回去美國之後,崔韓率開始計畫起,修能考之後的旅行,他只想和夫勝寛一起去,因此得想個理由說服妹妹,或是讓爸爸帶妹妹去玩。說對修能考不緊張是假的,因為夫勝寛很顯然地,大學可以隨意挑,但他的成績能到中上的學校就該偷笑了。要進應用音樂系或是創作組,少說也得進個國立的。師範絕對無法接受他這種的,所以師範先剔除掉;一般大學的音樂系是不錯,但藝術大學有更完整的音樂學院,還可以到設計學院或是美術學院旁聽。

 

親戚們都要他直接去美國,他也想過,而且那對他來說一點阻礙都沒有。

 

但夫勝寛呢?

 

他們又來了一次束草,但依然沒看見日出,因為兩人玩了一整天後回去民宿睡死了,全身都曬得又紅又痛,隔天醒來夫勝寛甚至沒辦法站直,崔韓率則根本沒醒來,睡到下午兩點才睜開眼睛。稍微整頓了一下,整理行李,又前往下一個地點春川。

 

夫勝寛的確是個聰明的人,辦什麼都沒問題,效率又高,但與之相等的是源源不絕的碎碎念與過多的叮嚀,一路上都聽著他從東講到西,叮囑他防曬防蚊到小心踩到坑洞摔進海裡死掉。都不知道是在關心還是死亡威脅了。

 

連媽媽都未曾這樣細心不厭其煩地照顧他,崔韓率覺得這已經不是父母照顧小孩了,更像是把他當成什麼易碎物,夫勝寛就是保護著珍寶的孩子,他是這樣想的,可下一秒夫勝寛又搶走他手裡的電扇,說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熱,所以不需要,然後扯開領口讓涼風吹進衣服內。

 

他沒那麼心細,上衣直接脫了吹風,也不在乎會曬傷,也不在乎其他人的視線(他想反正這裡也不只他一人脫),隔壁的人寧可滿身大汗也要穿著上衣,崔韓率不以為意地給他撩起來,露出一截蒼白的肌膚,馬上就被夫勝寛拍掉手。

 

「你幹嘛!?」

 

「啊……沒,沒有。」崔韓率見他反應那麼大,不禁也覺得自己做了壞事,訥訥地說,「你不熱嗎?背上都是汗──」

 

「也別掀啊!嚇到我了!」夫勝寛滿臉通紅地拽著衣襬,看上去更熱了,「你自己脫就好幹嘛拉我。」

 

「抱歉。」

 

「……在外面別亂拉。」夫勝寛拉起領口,遮住自己暈紅的臉。

 

這下都不知道是曬暈還是被崔韓率弄得害羞了,幸好太陽很大,還好崔韓率沒那麼細心。

 

下意識地去迴避選大學的話題,但夫勝寛也猜到了一些,也想過崔韓率如果蝸居在韓國也太浪費了,語言沒有任何問題,又不像韓國錄取學生只重視成績,交出他那些作品和獎盃,應該也是綽綽有餘了。過過鹹水是很多人的夢,有這資本卻不善用就太笨了。

 

但若是要他去美國讀書,便意味著與母親還有濟州島的距離就更遠了。遠到必須用時間來計算他們之間的距離。

 

「要吃冰嗎?」崔韓率起身,穿上衣服,打算去附近的冰品店買幾球冰淇淋回來,他快溶化了。手背去探夫勝寛的額頭,熱到不像話。

 

「嗯。」

 

於是兩人一同去了冰店,把剩下的午後都用光。

 

民宿給他們的是雙人房,兩張床的那種。原本下訂時,崔韓率還懷著一點心思要民宿給雙人床的房型,未料夏天很多情侶和家庭都來了海邊,偏偏剩下是這種兩張床分開的房型。房間好是好,但這一點不好,而且床不僅分開,還是上下舖。最絕望的那種。

 

夫勝寛一進房就把背包甩進下舖,讓他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而且也沒打算和他擠一張床,崔韓率的抗議之聲發出之時,對方已經換好衣服準備出去玩了。輕忽了仲夏的威力,草草塗了防曬就出門。

 

然後就落得滿頭大汗的下場。

 

從冰店離開後,隨便找了一家餐館,點了滿桌的菜,流太多汗玩太多水,消耗了大量體力,用吃的補回來。然後又吃了第二次的冰,去超商買了兩根雪糕,兩人坐在外頭的涼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什麼也沒碰觸到。也差不多是該為大學志願選擇大吵一架的時候了。

 

「崔韓率,」夫勝寛說,「你那個給我吃一口。」

 

「欸、不要,你的只剩那一口還要跟我交換?」

 

「快點啦!」夫勝寛獰笑著把對方的牛奶雪糕搶過來,然後把自己手上剩一口的布丁雪糕塞到他手裡。

 

崔韓率不以為然地把夫勝寛剩下的那口塞進嘴裡,半融化的狀態,又甜又膩的糖味,殘餘的寒氣,一口就沒了。他的牛奶雪糕還有整整半根。但終究是沒提出抗議。不知何時開始有了這想法:因為自己再過半年就要走了,所以只能趁現在對他好一點。

 

也不知道夫勝寛怎麼想的,對於他可能會去美國讀書這件事,對於他們可能未生先死的戀愛,對於自己、崔韓率這個人的想法,好像都無法從他那邊偷得一點想法,哪怕只有像餅乾碎屑一樣渺小的東西。

 

「我想,」夫勝寛說,「讀新聞傳播。」

 

「欸?」崔韓率驚訝地看著他,但盡可能不讓情緒表露在聲音裡。

 

「雖然老師都說成績這麼好一定可以上醫學系或法律系這種的,」夫勝寛說,「但是這種系實在沒什麼活力,我想讀有趣的東西,會變化的東西。」

 

「那很好啊。」崔韓率說。

 

「嗯。」

 

「……嗯。」

 

「你會去美國吧。」夫勝寛說,「不去就太浪費了。」

 

對方太過輕鬆的語氣反而讓崔韓率渾身緊繃起來,連指尖都在發冷,他慶幸剛剛那支冰棒只剩一口,要不然現在他只能放任冰棒融化了。

 

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不過你要讀什麼啊?音樂創作嗎?流行音樂?」

 

「或許吧。」崔韓率說,「也可能選韓國的學校啊。」

 

「不要說那種話了,能有草莓蛋糕可以選,誰會只選一顆草莓。」

 

「……不是這樣的……」

 

「說謊不好。」夫勝寛把吃完的冰棒棍丟進垃圾桶裡,「回去吧。」

 

旅行的最後一天他們沒能睡同張床。崔韓率得開始學說謊,才不會手腳都被看破了還無辯駁之力,給點騙人的希望比自己吞吞吐吐的實話,總是好一點。至少還有心要做。

 

×

 

回去首爾之後不意外地開始了魔鬼般的訓練課程,就算是夫勝寛也不能避免。儘管崔韓率的父親一點也不要求孩子的成績多好,但來自夫勝寛母親的積極慰問,讓夫勝寛皮不得不繃緊一點,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維持這樣的成績最好還能拿到滿分,對崔韓率而言則是學期平均必須過美國大學的申請門檻。

 

真是多謝自己的笨拙,現在他有理由好好用功讀書了。夫勝寛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他房間過夜,教完課訂正完考卷就走。就連他主動送吻也沒太大反應,吻完之後,抿著唇,然後說我回房了。就真的回去房間了。

 

斷絕了所有的可能與暗示,夫勝寛安靜地準備考試,漸漸地減少了下課聚餐的邀約,和金珉奎的話題也慢慢被課業與考試填塞,就連金珉奎也稍微察覺到了這細微的變化,比秋葉的尖角還早變色。崔韓率認為是自己裹足不前的態度造成了這個局面。

 

說什麼Four things come not back,他那麼常說錯話,還怕什麼無法挽回的嗎,那些從指間溜走的,早就隨著他一片片表錯的情、會錯的意與發錯的音給捏死了。還不需要他錯失什麼機會,機會就先拋下他。

 

最糟糕的是夫勝寛沒生氣,那更沒理由或藉口去道歉,他根本連犯錯都算不上,只是沒那麼會看臉色而已,所以現在夫勝寛只是先準備好,以後他們分開了要怎麼面對彼此而已。預先準備。

 

晚上他還是強迫自己厚臉皮地去蹭夫勝寛的床。得到對方一個白眼,和一半的床位。

 

「我還以為你是討厭黏膩的那種個性,」夫勝寛吐了一口氣,說,「結果你黏起來比我想像中的恐怖。」

 

還不是因為你太難捉摸,崔韓率想,夫勝寛的纖細程度真的比他遇過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高,簡直是蜘蛛絲般透明輕盈但不容斷裂那樣。喜歡夫勝寛是一個困難的過程,連著自己都要變得敏感了。這樣也好,看能不能讓他也長點心思。

 

「……因為你躲開我太多次了。」崔韓率說完,發現自己這麼說有點彆扭,太不像他。

 

「什麼躲開,只不過是分開一下下而已,」夫勝寛說,接著翻了個身,面向他這邊睡,「你以後還有更多這樣的日子。」

 

「你已經認為我會去美國了。」崔韓率說。

 

「是。你一定會去美國。」夫勝寛說,「但就算你不去美國,我們遲早也會這樣的。」

 

「為什麼?」

 

「你不要忘記了。我們有一半的機率是兄弟。」夫勝寛說。

 

語調輕輕的,像糖果的碎屑。還很溫和,和煦,暖和,也帶點麻木。

 

想起小時候玩大富翁遊戲,機會或是命運,選錯了就退回去,最慘的結果便是從起點開始,重新再來。前面的全都不算數了。

 

「如果真的是兄弟呢?」他問。

 

「也沒什麼不好啊,」夫勝寛說,「如果是兄弟不是更好嗎。」

 

「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

 

「所以你覺得我們現在不算什麼。」崔韓率吸了一口氣,說,「你認為我們什麼都不是,對吧。」

 

「……我現在不想講這個。」夫勝寛拉起棉被,蓋住自己的口鼻,翻身過去背對他。看來是到天亮都不會再開啟這話題了。

 

崔韓率感覺心裡像被堵了個塞子,一時情緒湧上,卻又無法宣洩,更不可能對旁邊的人再說什麼,越想越悶,也蓋上棉被睡了。他本想放棄,回去自己的房間。但轉念一想,此時不多蹭點夫勝寛的體溫,以後大概很少機會了。

 

他把夫勝寛看作是自己的什麼?自己也不敢說,怕說出來就越過了什麼倫理道德的界線,但心理就是將夫勝寛放在情人這位置的。一個特殊的位置。

 

那位置他從前不認為有什麼重要的,人的一生來來去去的過客何其多,即便曾經是情人戀人也有分開、陌路的一天,但從夫勝寛開始,好像意義誕生了。

 

「我喜歡你。」他在暗夜中呢喃著,「不想和你分開。」

 

但不曉得身邊的人是否聽見了。

 

×

 

「你成績一直都維持得很好呢,偶爾有點粗心的小錯誤,但都不打緊,幸好是錯三題才會倒扣。」老師說。看著夫勝寛這次模擬考的成績和落點分析,毫無懸念可以申請三大。

 

「那就好,」夫勝寛接過落點分析的表格,說,「那個……如果想申請國外的學校……該準備什麼資料?」

 

「你打算去國外讀書嗎?」

 

「……考慮……」

 

「如果你有方向的話就整理出幾間學校名單給我吧,老師可以幫你找資料,你可能除了成績外,還要提供學科以外的東西,不過我想你一定可以的,也是,不一定要侷限在韓國的大學呢。」老師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學生,雖然夫勝寛是高一下才轉來的,平均分數的準備上可能有些困難,但能教到一個總是學年前三還常蟬聯第一的學生,哪個老師不高興。

 

「對了,你是不是和二班的崔韓率很熟?」

 

「呃,算是吧。」夫勝寛愣了一下。

 

「這一屆打算申請美國大學的人很多呢,南加大啊、哥倫比亞的都有,你呢我想常春藤是沒問題的,前置作業就交給老師吧。」老師說,「加油喔。」

 

「是。」

 

走出教師辦公室後,他刻意繞了遠路回教室,不想那麼快就回到三年級區,所以還繞了一年級、二年級的教室,看一下學弟妹們,經過體育館,走過穿堂,穿過花園和音樂廳,把校園都走了一半。

 

他剛來學校時,最先熟起來的還不是崔韓率,而是金珉奎。那時崔韓率對他還抱有不小的敵意。帶他熟悉首爾的人也不是崔韓率。他能在這個冷漠的他鄉有點歸屬感,都是多虧了金珉奎。

 

但讓自己變得奇怪的人都是崔韓率。他以前沒這麼敏感的,也沒那麼脆弱,一點分離都不至於讓他感到危機。他與母親分開讓他難過了好久,但一想到崔韓率之後要去美國,那不是難過。那是他說不出來的感覺。他第一次感到這樣徬徨。沒人教他怎樣處理這種情緒。

 

他連承認自己喜歡崔韓率都不敢。

 

想到崔韓率可能從此要去美國了之後他鬆了一口氣。

 

距離考試還剩兩個多月,他還有很多時間當個沒良心的人,只要付出一點,不用到整個人生,只需要讓崔韓率以後能再想起他的程度即可。能成為誰的回憶,佔據他的一生,讓他往後與誰一起都只能想起自己,不讓他有空隙,不讓他有破綻,記憶的斷裂被掩蓋,如果這兩年半可以換來崔韓率往後幾十年的回憶好像也挺值得的。

 

有件事他沒做到,心裡其實想讓媽媽看看崔韓率,元配的孩子沒那麼恐怖,相反的還頗溫柔,在他眼中崔韓率就是比其他人特別,哪處都讓他可以說上三天三夜,手上的胎記、眼裡的倒影、遮掩不住的竊笑。

 

他想以後的崔韓率會是怎樣,他又會是怎樣,或許就像庸俗愛情小說、連續劇、賣座但普通又沒什麼特別的美式愛情電影那樣,男女主角分道揚鑣追尋彼此,再次相遇時人事已非,只成彼此的最愛,還有不談及當下的每一個用心,只差在他們是兩個男的。他們會跟這些東西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

 

晚餐時間,崔韓率罕見地幫阿姨一起準備食材,還試著處理鮮魚上的腥味,通常他只願意善後,不敢隨意介入生產過程,但今天卻當個滿分的乖孩子,連白飯也是他煮的。興許是阿姨在一旁,不至於把飯煮爛了,但比平時乾一點倒是真的。夫勝寛用罐頭裡的魚汁拌下去,讓白飯變得香一點。

 

「今天你怎麼突然幫我煮飯了?」廚娘阿姨睨著眼問,「想要我幫你跟你爸說什麼嗎?」

 

「我只是想幫忙──」崔韓率辯解道,「試著以後不讓自己餓死。」

 

「你真的要去美國啦?」阿姨說,「怎麼這麼突然?之前不都沒想法嗎?」

 

「沒有,只是考慮。不是肯定句。」

 

夫勝寛分開魚首魚身。讓阿姨丟去蒸鍋內。

 

「魚好吃嗎?我今天早上去買時,一斤好貴啊,但這種當天打撈上來的鯛魚不便宜,每一條都又肥又鮮,不買真的很可惜。」阿姨說。

 

「好吃。我喜歡蒸的。」夫勝寛說。

 

「那就好。唉,那以後是不是只煮給勝寛和韓潔吃了?少你一個分量差很多……」

 

「阿姨,沒有確定。」崔韓率說,「考試成績出來再說。」

 

說著,烤箱叮的一聲提醒他們烤雞好了,阿姨戴上隔熱手套把托盤拉出,崔韓率頓時失去了藉口,不得不將視線移回前方的餐桌上。妹妹一邊吃飯一邊偷聽客廳的電視聲音,夫勝寛沒有看他。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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