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往濟州島的路#08

「你喜歡新曲嗎？」金珉奎問，「我看你每次都是新曲的時候聽得特別認真。」

「嗯。」夫勝寛點點頭。

「我們到時比賽會演奏那首耶，可惜你應該不會來。」

「……嗯？」夫勝寛抬頭看他，「怎麼說？」

「在維也納。」金珉奎補充道：「十一月，期中考後。」

「真好，還可以到維也納去比賽。」

「沒吧，不是都去過很多次了──」金珉奎還沒說完，就接收到來自崔韓率的視線攻擊，對方沒有使什麼眼色，就只是睜大眼瞪他。「……以後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去啊，我還可以帶路。」

三人肩並肩走在前往烤肉店的路上，金珉奎夾在中間，崔韓率在右，夫勝寛在左，偶爾遇到人潮，崔韓率就自己退到後面去成一個倒三角形。他總覺得夫勝寛又變安靜了，不是錯覺。金珉奎一定也察覺到了，一路上拼命講話，都不嫌找話題會累。

這一身制服，還有挺拔的身高，跟出眾的外貌，一些路上行人經過他們都頻頻回頭。夫勝寛起初沒注意到，後來看有些人的目光都往這投來，而且還很快速地略過他，轉頭一看，兩人都沒發現有異狀似的繼續走。

「有很多人在看耶。」夫勝寛對金珉奎說。

「啊？是喔？」

「不會等等就有星探來遞名片了吧。」夫勝寛開玩笑地說，想要緩和一下僵硬的氣氛，未料金珉奎就說，「星探？以前好像就遇過了。」

「啊？」

「之前和他去練習的路上有被幾間不同公司遞過名片，但我媽說要是真的出名了會不會被綁架，就把名片都丟了。」

「噢……」

長得帥家裡又有錢的人不只是不同世界，還是不同次元了。夫勝寛抓著書包背帶，心裡不禁有點酸澀。人家頂著這張皮囊出去就收到好幾間經紀公司的名片，他卻是在寒風中唱歌，還是老師給他把影片寄過去，經紀公司才打來問，拒絕了以後也沒被挽留。

「不是也被星探找過嘛。」崔韓率下意識地說出口，他只用了嘟噥的音量，被周圍吵雜的人聲蓋過，金珉奎沒聽到他說什麼，夫勝寛卻轉過頭來，讓崔韓率嚇了一跳。

「怎麼了？」金珉奎問。

「……沒有。」夫勝寛說。

「你剛說了什麼？」金珉奎問崔韓率。

「啊？我？呃……」崔韓率抓抓臉，不知該不該說，怕又被夫勝寛瞪。平時他哪顧忌那麼多，可對方是夫勝寛，不顧忌多一點，說不定在對方心裡被捻死好幾次了。

「是我爸說的。」崔韓率解釋道：「他說勝……寛以前因為唱歌，有被經紀公司找過。」

「嗯。」夫勝寛應了一聲，他聽不出是什麼意思。

「嗯……」

「真的？」金珉奎聲音拔高，表情變得興奮。「你沒唱過歌給我聽。」

「平常唱歌幹嘛啊。」夫勝寛說。

「好咧，那吃完去唱歌，三小時會太久嗎？」

「咦？」

「唱歌時你就不用來了，掃興鬼。」金珉奎假裝推開崔韓率，抱住夫勝寛。

「你只是嫌我唱歌難聽吧。」崔韓率說，「我還是可以唱的。」

「算了吧，今天還有功課耶。」夫勝寛說。這麼一句話，就讓金珉奎打消了去唱歌的念頭，說，「嗯，也是，明天早上就要交。」

邊聊邊走到了烤肉店，還沒進門，金珉奎就脫掉西裝外套收進書包裡，唯恐外套沾上一點烤肉的氣味。

「吃烤肉的人有你這麼嬌貴的嗎？」夫勝寛嫌棄地說。

三人圍著一張方桌坐下，夫勝寛與金珉奎一邊，崔韓率自己一邊。店員菜單才送來十秒，就點了兩份套餐和一鍋湯，夫勝寛還是驚異於金珉奎與崔韓率的食量，兩個人簡直是狼，吃東西都比別人多一份，難怪長那麼高大嗎？

崔韓率知道現在金珉奎很積極要賺夫勝寛的好感度，所以做什麼都加倍細心，不過就一個路人來看真是吃不消，金珉奎原本就夠仔細了，現在更像是有潔癖一樣，這裡也擦那裡也擦，不知情的人如夫勝寛只會覺得他很用心，看在崔韓率眼裡則是戀愛中的人都是白癡。幸虧他沒有衝太快，沒有急著把肉烤熟倒進夫勝寛碗裡。果然失敗了兩次的暗戀讓金珉奎也學了不少。

店裡播放的都是流行歌，吵吵鬧鬧，他們就顧著聊天。通常是金珉奎要分開和兩個人聊天，不過今天狀況好點，夫勝寛與崔韓率偶爾也說上兩句話，也不見氣氛變僵。然而這首女團的歌播完後，換了首歌，崔韓率差點沒噎到，這正是夫勝寛國中時參加歌唱大賽的曲目。夫勝寛也注意到了，甚至是早他一步。

「我再加點一份，要喝什麼？」金珉奎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神色變化，拿著菜單問。

「好啊。」夫勝寛笑著說，「我要蘋果汁就好。」

剛剛對上眼了。崔韓率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不自然地蜷曲起來，那是感到慌張的反應。幸而金珉奎沒注意到，不然又要被問了。他是唯一知道金珉奎對夫勝寛有好感的人，可不想被捲進去，卻不自覺地共享了他與夫勝寛的第二個秘密。

×

父親說，這周末的有家族聚會，爺爺八十大壽，家裡所有人都一定要出席，連在國外的堂兄姊也都提前回來了。與其說給爺爺祝壽，不如說是年度的財產分配與公事聚會，給爺爺祝壽呢，還更像提前討論棺材怎麼設計。

因為沒有做DNA鑑定，也沒有法律上的收養，名義上只是委託照顧而已，因此夫勝寛沒有理由出席這場餐會。但早在夫勝寛住進崔家的第二天，家族裡就傳開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多嘴的洩漏出去，不過在這種環境裡，哪有藏不住的秘密，只有不說破的默契。唯一能確定的是，「不確定夫勝寛是他們家的孩子」。

「不出席也沒關係，沒必要去，去了也可能會被他們講話而已。」崔韓率的父親說，「不過，你想要去的話，跟在我身邊比較好。」

他們早預料到了，去了的話八成會先被一些年紀較小、不知情的說怎麼有外人來，而知內情的人，又免不了羞辱一頓，就是輕輕刮掃也好，他們尖利剔透的指甲都會在上頭刮出幾滴血珠。要讓夫勝寛知道他不屬於這裡，他們願意花上那十秒給他難看。

不去好辦事，夫勝寛頂多就在家裡打發時間，反正本來也不能說有他的事，那些人那些場合他本就不熟，也不應該在那。崔韓率跟父親說了，那天他們自己去就好，沒必要把他牽扯進來。某天的晚餐，父親終於回來了。在飯桌上，崔韓率先開口了。

「我們沒正式收養他，去了反而像不打自招，他還可能被針對──」他說。這話聽起來刺耳，但是事實，夫勝寛自己也知道。

「為什麼？勝寛哥不是要在我們家住很久嗎？為什麼不帶他去？」崔韓潔打岔問道。

平時的崔韓率，也根本沒管那麼多，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沒必要搞得這麼複雜，提防大家，偏偏夫勝寛身分特殊，不能輕易做決定。年紀小的崔韓潔也不懂這些事，怕她誤解，崔韓率與父親遲遲沒講。

「不用問我了。」夫勝寛捏著餐刀，說，「我本來就不該出現，去了給你們添麻煩。」

「不會麻煩啊，為什麼要這麼說？」崔韓潔皺起眉，不接受夫勝寛的理由，「哥你為什麼不想讓勝寛哥去？」

「韓潔，有很多大人的理由，說了你也不一定懂。」父親說。

「為什麼認為我不會懂？」崔韓潔說，「我要十一歲了！」

「總之，勝寛自己已經說不想去了，你得尊重他的意願。」父親說。

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夫勝寛也鬆了口氣，不用再周旋於這件事上，他不知道他們家族是有多大，吃個飯還要討論這麼多。

點開手機，上頭沒半則新訊息。母親已經很久沒捎來訊息了，他有點擔心，可打過去聽，母親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有力，兩人都是聊個三十分鐘就打住了。母親說不要占用他太多時間，夫勝寛卻一點也不這麼覺得。來這裡以後，發生太多事情，他也不知道能跟誰講，想找母親發牢騷，又怕母親忙。這一個月以來，他與母親的通話次數少得可以。

生活也漸漸步上正軌，他已經習慣了首爾的生活。每天被黑頭車接送上下學，和金珉奎去吃點心讀書，看他們管弦樂團練習，和崔韓率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話。

他總想，崔韓率有個這麼體貼的妹妹，真是上輩子修了好大的福氣吧，崔韓潔與他說不上多熟，但比起崔韓率，崔韓潔一點顧忌也沒有，找他聊天、一起看電視，偶爾還拿功課問他。夫勝寛聰明，講話又幽默，和她奇怪的哥哥一點也不同。

崔韓潔這學期的體育課，是學打排球，前期還是練習，等到正式學發球後，給了夫勝寛一個表現的機會。下去超商時，看到大樓的運動場內，崔韓率正陪崔韓潔練球。崔韓率平時不怎麼愛球類運動，發球時常失誤，夫勝寛正好看見他打歪的那一幕。

「勝寛哥！」崔韓潔發現了夫勝寛後，抓著球向他跑來，「你要去哪？」

「買冰棒……」夫勝寛原本只說到這的，可是看到崔韓潔手上的排球，忍不住問：「練發球嗎？」

「對啊，我哥都不會打，還常打落空，」崔韓潔說，「勝寛哥會不會打排球？教我發球好嗎？」

她手上那顆排球，是給小朋友打的兒童排球，尺寸小、重量輕盈，夫勝寛掂掂球，覺得還蠻紮實，想都沒想，球往上一拋手拍過去，排球輕鬆越過網子，在對面的場地上蹦蹦彈跳好幾下。

「好厲害！可以再打一次嗎？」崔韓潔讚嘆道，「哥你真沒用，勝寛哥隨便打都比你強。」

於是夫勝寛又使出好幾個基礎的發球，見崔韓潔眼神發出光芒，便換了個姿勢，改成高手發球的方式，這次球打得更遠更有力。激得崔韓潔稱讚連連，順道嘲笑下哥哥。

「我平常又不打排球。」崔韓率嘟噥著，看夫勝寛停在球場上，也沒轉頭，招招手要他過來。

「跟球有關的運動我都不太擅長，」他低聲說，「你可以教她嗎？看她好像很喜歡打排球的樣子。」

夫勝寛原先只是隨便打打，以前最常打排球了，知道手感沒退步後很開心，給崔韓潔示範一下也只是舉手之勞，沒想到崔韓率會特地過來拜託他。

「勝寛哥是排球隊的嗎？可不可以教我打？」崔韓潔撿起球後，繞過網子朝著夫勝寛跑來，她看起來相當興奮，手舞足蹈的。

被這麼要求，夫勝寛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了。但他在心裡對自己澄清，是因為崔韓潔的關係，喜歡打排球的孩子少見，又這麼可愛貼心，不教她實在心裡過意不去，不是因為看見崔韓率拉下臉求他讓他有點開心。

想想自己也是有毛病，心理變得有點扭曲了，在這種環境待著讓他不舒服。

於是夫勝寛變成了崔韓潔的排球教練。

×

計畫有變動。說好夫勝寛不用去的聚餐，因為崔韓率爺爺的一席話，夫勝寛必須在聚餐的前五天挑一套好看的西裝，西服店裡店員給他量尺寸、選布料、挑樣式，連領帶都要選，夫勝寛心裡就又想起金珉奎說的那番領帶小知識了。說實話，夫勝寛很緊張，他不知道為何崔韓率的爺爺把他找去，難道是心裡覺得他就是私生子、必須特別招來鑑定一下嗎？

崔韓率的父親帶著他與崔韓率、崔韓潔一起來，他有點不自在，沒必要出動全部的人來。可以的話，他還寧願找金珉奎來替他挑，至少對方嘰嘰喳喳的聲音能讓他心安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全部的人都看著他身體的每個數字浮現。

「真瘦，」店員繞過他的手腕，說，「光看你外表沒這麼瘦，怎麼一量都這麼細，腰也沒多少肉。」

「……只是易胖易瘦體質而已。」夫勝寛低聲說。

「弟弟開玩笑吧，腿也沒幾斤肉，平時有在運動嗎？」

聽見這句話，崔韓率的父親回想第一天見到夫勝寛的情形，比起現在，那時好像還健康點，至少面色紅潤，有精神有活力的，不像此刻，拘謹又生疏。不管多少次，夫勝寛都是那樣生疏的表現。

「最近又開始打球了。」因為店員的語氣親切，臉上還掛著輕鬆的笑容，夫勝寛這才放鬆點說話。而崔韓率則在一旁挑領帶，既然都來了，不如就順便買條新的。倒是崔韓潔，來到這裡後愈發無聊，拿著哥哥的手機打遊戲消磨時間。平常逛街也不會進來西服店，只會去百貨公司或是商圈逛，一想到這，他就好奇，夫勝寛的便服都去哪買的，難道是父親帶著他去的？父親何時這麼有責任感了？

「最近還缺衣服嗎？」父親的聲音響起，是問夫勝寛的，這時機還真剛好。

「沒關係，已經很夠了。」夫勝寛說。

「要入秋了，再多添幾件吧？你挑好了我再差人去買。」

「謝謝，不用這麼麻煩的──」

「別說那些了，天氣變冷就是要買厚的衣服，我再叫人給你看型錄。」

買起東西來比自己還闊氣啊。崔韓率想，他都還沒試過用型錄挑衣服呢，沒想到夫勝寛就先試了。

「我要試這條。」崔韓率選了一條墨綠色黑條紋的領帶，店員馬上打開櫥窗給他。知道今天要來西服店，他還特意穿了襯衫來，為的就是順道挑些東西買。反正父親最不缺的就是錢，不給他花點，這父親還做得心安嗎？

夫勝寛也在試領帶了，店員給他拿上一排，藏青的、黑的、血紅的、崔韓率那種墨綠的、白的都拿了，還有一種不灰不黑的顏色，在燈光下會像礫石般發光，沒燈光時就是沉穩的黑。夫勝寛試了好幾條，照著金珉奎教給他的打法，結一個漂亮的浪漫結，崔韓率看得眼睛發直，沒想到他手藝這麼好。

「既然是家族聚餐，就不需要用到太正式的領帶了吧。我給你幾條領結試試看。」店員又拿出一排新的領結，鋪在絨布上的領結，花樣明顯比領帶多了，有鑲金邊銀邊的，有天鵝絨的，有絲綢的，也有窄的寬的之差，夫勝寛挑了一條鑲銀邊的，繞上去領子後，交給店員替他打結。

「不錯啊，看起來可愛多了。」店員說。

看著鏡中的自己，黑色的長緞帶打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垂在純白的襯衫上，不知怎地，好像瞬間減了三、四歲。

一旁的崔韓率則想，世界上居然有人更適合領結。對他而言，領結是十五歲以前的東西，十六歲後就是領帶的世界。而夫勝寛卻好像停在領結，不，也不能這麼說，不如說是，比起領帶，有些人似乎就是挾著領結往前走的。

「看起來會不會很幼稚……」夫勝寛小聲說道，他沒想到店員給他挑來的領結這麼適合，適合到他都懷疑自己了。

「你在說什麼！沒人比你更適合領結了。」店員的眼睛閃著光芒，認真地說。

「我要去買飲料。」崔韓率放下領帶，示意要這條後，拿了錢包就走。

「等等！我也要去！」崔韓潔放下手機，跟著哥哥走出西服店。

百貨公司的咖啡廳在地下一樓，兩人從二樓下來後，崔韓潔就說：「想喝芒果冰沙。」

「你問爸爸想喝什麼。」崔韓率把手機又塞給妹妹。

「勝寛哥呢？」崔韓潔問，「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水果冰沙，想推薦他喝鳳梨蘋果的……喂，爸爸，我跟哥哥去買飲料，你想喝什麼？不喝嗎？勝寛哥呢？」

崔韓潔拿著手機，仔細地聽那裡的聲音。她聲音變高時，就是夫勝寛接過手機的時候了。

崔韓率突然想起一個情景，是在學校裡，金珉奎去學餐咖啡廳買飲料的時候，常常多帶一杯冰美式咖啡，說是給夫勝寛的。

「哥，」崔韓潔轉過頭來，說，「勝寛哥說喝冰美式就好。」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