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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篇,是長篇。

 

又名/Another survivor

 

 

 

 

 

 

雨水不是直的#01

 

 

 
 
 
 
 
 

這裡時常下雨,一年十二個月裡有七個月連續落雨,只存四個月乾爽,剩下的一個月陰晴不定。雨季一來臨,那就好像天上倒下一缸水,憤怒的雨水打在地上往往促成一灘窪。

 

他在那個雨季的前奏來到這裡。從家鄉叛逃,經過革命地,繞過海港,走過邊境山林,最後來到距離首都一點距離的一個小城。那時他已精疲力盡,什麼也沒想就到了這,身上的錢還夠他漂泊一陣,但他累得不想再走了,他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內陸的乾季,和他溫暖濕潤的故鄉不同,可還是有大把太陽慷慨地照耀此地,聽車站的觀光客說,等到春天可以再來賞花,坐在觀光公車上,繞花路一圈,那滿坑滿谷的花朵怒放,不藏私也不羞怯,到時這裡一定會開滿粉桃色的花朵。

 

只是要小心避開雨季,因為這裡的雨水也跟花一樣,一下就是狠心決絕,每次下雨開花都要用盡生命似的。

 

全圓佑的家當只用一個大大的後背包盛裝,他所有的重量都在那了。身上的白T是新買的,因為舊的實在髒了,上次工作中出了點意外,某個白癡碰到了還沒安裝好的灑水器開關,水一跑,整條水管有如一尾大蛇一樣扭動彈跳,噴了一園子的泥沙,把他純白的T-shirt也順便噴毀了。

 

他來到這裡沒有任何原因,也沒有誰指引,只是在便利商店翻雜誌時看到報導,說這裡每年都有賞花季,他想這裡或許有工作機會,合約一到期,就走人。

 

手機搜尋此地有什麼特色,全圓佑不帶希望的想大概會跳出一些給年輕人觀光用的「輕旅行」路線,畢竟這個城市(或小鎮)看起來正在發展觀光,而且花季以外還有人來,可見這裡除了旺季有的東西外,還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現在他只想找個地方休息。

 

坐了一整天的火車,他累得只想睡、只想吃,這裡人生地不熟,他像隻無頭蒼蠅漫無目的地走,經過便利商店時買了罐茶解膩,他才想起今天只吃了一捲紫菜飯包。全圓佑舒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順便查查哪裡有旅社可以投宿的,距離他所在地最近的一間旅社價格便宜,房間看起來還可以。

 

他得先找個地方住,最好採光好,涼爽為主,天氣轉涼時冷了點也沒關係,然後找個工作,可以的話,他想繼續做木工做小而精巧的家具,或跟著師父翻修舊房子,畢竟那是他逃出來之後唯一學成的技能,也是興趣。去找找這裡有沒有木工師父說不定可以謀得半職,能維持他吃飯、日常與買書的薪水也就夠了,至於衣服他很少管的,簡單就好。

 

行囊裡有一疊書,是他離家時所能帶出的最多,他也不常讀了現在,只偶爾在移動中當作安眠藥。他漸漸地看不下文字,覺得那些字都成了故人在看他。於是他放棄了那些書,進入現代人的世界之中,用手機代替書本。

 

他二十二歲,若照常理,或者說若他有一個平凡的家庭養大他,那他現在或許就在職場上班,當個白領。以他的頭腦和態度也許很快就能升遷,早上就是拿著一杯咖啡進辦公室,和同事打個招呼後開始一天的日程;也可能他選擇辦公室以外的地方,以一技之長活下去,比如他現在作的木工,依照客人的需求,製作他們需要、適合的家具。但無論是哪個,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哪都去不了、也回不到家。

 

全圓佑想像不出未來的生活會是如何,他只能設法解決當下的肚子餓。

 

街角有一間食堂,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小飯館,裡面人不少,有男友女,有老有少,一些工人邊小酌一杯邊談笑,也有主婦們買完菜來吃頓飯聊天。他推開木柵格門(心裡想著這食堂裝潢不錯),一個大嬸馬上拿著單子過來招呼他,不多不少的笑容與親切,帶他去壁邊一張雙人座。

 

「要點菜再喊一聲就好了。」大嬸端上一杯熱茶,說。

 

他翻開菜單,一整排印刷字體寫的都是再家常不過的料理,他對這些料理有印象,以前總聽同學講昨夜晚餐菜色,同學都嫌棄,想要上館子吃點好的,但他聽了只好奇家常菜到底是什麼樣。

 

還在認識這些菜色時,一個服務生走來,拿著一張單子問他要吃什麼。

 

「想好要點什麼了嗎?」

 

「涼拌菠菜……」全圓佑說,「煎餅、辣炒洋蔥三層肉、蛋花湯。」

 

「好……」服務生記下菜色,說,「你好能吃。」

 

「啊?」

 

「蘿蔔喜歡醃的還涼拌的?」服務生問。

 

「咦?」

 

「我喜歡醃的,但廚娘做的涼拌蘿蔔會加一點水果醋,超好吃的,」服務生說,「想要醃的還是涼拌的?」

 

「呃……涼拌……」

 

「好。」服務生笑著說,又補充一句,「店裡招待。」

 

全圓佑懵了,他低頭看自己的裝扮,想著是不是一眼就暴露他是外地人?抑或是這座城鎮太小、只要有生面孔就知道?那服務生也真是奇怪,自顧自地講起自己的喜好來,還講得像是上美食節目一樣,兩邊圓圓的臉頰都鼓起來。

 

而且剛才明明是大嬸招呼他的,怎麼一轉眼就來了個年紀看起來跟他差不多的男孩。

 

「來囉,涼拌菠菜、涼拌蘿蔔、蛋花湯,煎餅再等一下,」服務生端來菜湯,極有禮貌地擺上桌,陶瓷盤底與桌面輕輕碰敲時發出清脆聲響。全圓佑注意到服務生的手指,白嫩得不像在餐館工作的人,但看上去又不像是嬌慣了的孩子。而後他又注意到,那隻白手,左手內側接近手肘那裡,有一塊好大的瘀青,像吸血蛭攀在皮膚上。

 

「你是外地人?觀光?」服務生突然問。

 

「呃,」全圓佑頓了下,「看得出來?」

 

「觀光客通常不太來這裡吃,他們會選城裡的店,」服務生說,「本地人的話,我都有印象,我們這裡只有常客。」

 

「……只是打算來這住段時間。」

 

「住這?這裡沒什麼好玩的,幾天就膩了,花季也還沒到,雨季快來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來這了。」

 

「住哪?」

 

「……還不知道。」

 

「長住的話,這裡出去後往左走五分鐘,碰到一個十字路口,左轉,看見第一個公車站牌就停住,你會看到一間旅館。」

 

「謝謝。」

 

「你來這裡做什麼?閉關?嗯?失戀?」

 

全圓佑有點被問煩了,他覺得這關乎隱私,服務生卻嘰嘰喳喳的不停追問,沒必要向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解釋,但他一看見對方的眼睛,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閒晃,」他放棄似的說,「找份工,然後閒晃。」

 

「你是做什麼的?」

 

「……木工。」

 

「家具?裝潢?」

 

「問這幹嘛?」全圓佑不耐煩地說,但又解釋:「主要是家具。」

 

「做家具啊……你要不要來我家做?」服務生說。

 

「啊!?」

 

「我爸爸是木工師傅,」服務生說,「他現在專門接訂單,客製化的家具,缺人。我找給你看……啊,手機在包包裡,你手機可以借我一下嗎?我找他的資料給你看,不是亂說的,他……他也是很有名的。」

 

「……嗯,」全圓佑不知道自己哪裡有問題,居然真的掏出手機。服務生拿過後點了幾下,開啟一個頁面,是一則專訪,照片中,一個中年男子挺直背脊,正氣凜然,有自信但謙虛的肢體動作,穿著簡單的襯衫長褲,眉宇之間與服務生有幾分神似。

 

「要不要來看一下?」

 

×

 

他說他的名字是權順榮。溫順的順,榮華的榮。吃飽飯後,權順榮向餐廳老闆說了一聲,早退。全圓佑跟在他後面走,想,榮華不知道有沒有,但從他的言談和面貌已看得出一點溫順,交談短短幾句,權順榮已經會隨著他的回話頻率調整自己的問句了。

 

「你幾歲了?」權順榮問。

 

「二十一……不對,二十二。」全圓佑答。

 

「我也二十二。」權順榮說,「現在好少年輕的木工啊,爸爸常常在喝完一點酒後嘮叨著希望有人能接替他的事業,悶悶的,看起來真的很不想要木工事業斷在他那一代。大哥雖然接手,但他想把客製化家具變成量販形式的,設計後交給工廠做就好,但是爸爸不喜歡這樣。他最早是做裝修,喜歡木頭,但有些業主怕失火,所以又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去進修,有段時間向很新潮的建築師學了那什麼現代主義的東西,那陣子用好多水泥和鋼,幫人裝修賺外快,做出口碑,賺了好多,後來又回到木頭去。後來辭掉交給弟子了,就回家來,請朋友的小孩替他架設網站,還問身邊的老朋友們需不需要新的家具,他可以依照他們的身材、習慣、需求,做一個好家具出來。」

 

「聽起來很厲害。」全圓佑說。他知道那木工師傅是誰,在同業之間時常耳聞。

 

沒想到是這個吵死人像隻麻雀的男孩的父親。

 

說起來也真是巧,初來乍到,他也沒想過會遇上什麼人,更別說聊天了。但第一天就碰上一個權順榮,而且還說要介紹他給他父親認識,看能不能謀得一個好的職位。也可能,運氣全在這一天用光了也說不定。

 

權順榮肩上背著一個米白色的帆布包,上面絹印了一隻小老虎的圖案,黃色的部份有點歪,看來是手工自己印上去的。那隻小老虎就跟著他的步伐上上下下擺動,瞇瞇眼也有點像他。全圓佑對這個人好奇了起來。

 

「現在工廠只有我爸、我哥,以前還有幾個師傅啊,啊,還有學徒,不過現在主要是我爸在做,另外就一個師傅、一個學徒,但是他們這禮拜要走了,要自己去外面開業,負責房屋裝修什麼的,和我爸的項目不同,但他們還是常常合作。」權順榮說,「你做幾年了?」

 

「差不多三年吧。」

 

「三年,那應該也學不少了,應該可以直接進去幫忙,我爸有點缺人手,但其他學徒和師傅都對作家具興趣缺缺,偶爾會幫幫他,但他嫌棄他們沒美感啦、不夠有心啦,什麼都可以嫌,總之就是不夠合他的意,但他還是會在委託人要求的期限內完成啦。」

 

「你們很缺人手嗎?」全圓佑說,「隨便把一個外地人帶過去?不怕我是殺人犯?」

 

「其實也沒有很缺人,因為現在都是他自己接案啊,只是我爸怕後繼無人,他希望有個學徒可以傳承他的手藝。」權順榮說,「說到壞人,沒有啊、我覺得你不是壞人,而且這個城鎮這麼小,你去哪都會遇到我,遲早都要認識的。這裡的年輕人不多不少,一些到首爾釜山去了,一些留在這,可是沒幾個人能聊。」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壞人?」

 

「啊──我很會看人喔,我看過很多人,只要看第一眼就大概知道這個人是好人壞人,是有秘密的人,還是單純的人。」

 

他說話的語氣很興奮,像遠足的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而且雙眼都高興得瞇起。全圓佑覺得他是吵了點,但不是個笨蛋。

 

只是這份熱情對現在的他來說太負擔了。

 

他不在乎。他只是想找個地方,躲藏,逃避,最好能重新開始,但轉念一想,舊有的東西尚未拋棄完,他根本無法重新開始。

 

權順榮領他到一間外表相當有歷史的大房子前,房屋僅有兩層,外表看似普通的民房,但看得出這間屋子是經過專家修整的,佔地又廣,大門前掛著一片木牌,上面鋪著一張手工和紙,用毛筆寫著「權氏        木造」。

 

「是一個建築師幫我們重新設計過的喔,」權順榮說,「直接進來,工廠在後面。」

 

「好大。」

 

「對啊,聽說從曾祖父那一代就住在這了,可能快要百年了吧,日本人來的時候這裡好像還是維持原樣,不過經過這麼多年當然重新裝修過幾次,最近一次就是我爸這一代,我大哥好像還想加蓋,但爸爸不要,說風水不好。」權順榮喋喋不休道,「而且大家都在這裡出生這裡死……喔不是啦,我跟我哥我姊當然是在婦產科出生的,現在誰會在家裡生產啊,但爺爺奶奶曾祖父母好像就是在這壽終正寢的,超好運的,不是嗎?」

 

「你指壽終正寢嗎?」全圓佑問。

 

「嗯,」權順榮說,「平淡地過完一生,平靜地死去,很幸運。」

 

大門進去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但他們不走那,而是轉向另一個地方,穿過蓊鬱的庭院,走過綠意盎然的棚架,來到權順榮家的木工廠。那是一個真正的工廠,全圓佑還以為只有一些簡易的工具,沒想到應有盡有,連電鉅都有。不過,剛權順榮說現在他們家專門接客製化的家具,所以那些機器都蒙了一點灰塵,看來很少用,而擺在工作檯上的,是製作到一半的椅子。

 

「爸爸,」權順榮對著裡頭大喊,「爸爸──!在嗎?」

 

「來了。」工廠深處一扇門打開,浮現一個身影,一個身材與權順榮差不多的男子出來,長得有幾分相似,走路又穩又妥,黝黑的皮膚和緊閉的雙唇,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相當穩重有神。全圓佑向他點頭一下,打個招呼。

 

「你好。」全圓佑說。

 

「你好。」男人說。

 

「爸爸,這個人以前是木工,今天才來這裡,需要工作,你不是說想要再招一個人嗎?」權順榮捏著他的肩膀向前推,「吶,考慮一下吧?」

 

男人盯著他幾秒,好似在掂他身上的斤兩有多少,然後說,「以前做過什麼?」

 

「主要是家具,」他又說了一次,「就跟著師傅接的單做,最常做的就是家具,偶爾也會去支援裝修。」

 

「現在……三點了,不然到六點前,你就來幫我完成這把椅子好了?」男人指著後方的椅子說,「書桌椅,有個用電腦工作的孩子要的,後天要給他。」

 

「好的。」全圓佑說。

 

×

 

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得到一份工作了,而且還沒有任何人來阻撓,怎麼這裡的人這麼輕易地接受他?全圓佑說要找一個地方住,權順榮馬上說他們家有間空屋啊,是以前給學徒住的,現在全圓佑可以住,也算個員工了。工作內容就是協助師父製作家具、接案後和客戶協調,權順榮說,以前這些工作都是他或父親做,但他沒那時間,父親也不擅長跟客戶溝通。

 

「交給我?」全圓佑指著自己。

 

「嗯。」權順榮點頭。

 

「你們怎麼知道我不會把案子搞砸?」全圓佑說,「你們根本不認識我。」

 

「噢……那個,之後再說,」權順榮有點尷尬地說,「我們現在真的有點,缺人。」

 

難怪。全圓佑想。

 

這地方看起來就是賺觀光客錢比較多,貿易看起來活絡,但內需供應好像就是一般消費,談不上訂製家具這種事,可能還是賺網路接案的多。本地人真的需要嗎?還是這些家具真的就是做給別墅裡的人?他摸著木頭的紋路,打磨好後,滑出的一片光澤,令他感到心曠神怡,他已經很久沒有摸到木頭了。一碰到木紋,就像上緊了發條一樣,滴滴喀喀,手腳都上了油,掉入自我的漩渦中,回到只有他自己的時刻。

 

打從離家以來他就沒有一刻安閒過,尤其是在移動中,更是時常處於惶恐不安的狀態裡,總是在計算自己還有多少路要走,才能走到目的地。他是個壞掉的沙漏,只曉得走,卻不知道時間的流逝是如何推走每一粒沙。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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