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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富家子#50 完結篇

 

 

 

 

 

啊,他其實不用管那些事的。那都是過去了,都是不用懷念的回憶了。難為情的,不堪的,討人厭的,悲傷的,這些回憶都放走,讓河水帶走,讓記憶忘記自己。他在市井街尾的家裡,漏著水的天井,母親的鋼筆與手稿,成堆的小說像座城堡,可以層層護住他。藍色的湖漫著煙,湖水是透心的寒冷,刺進骨肉裡,他在那裡遇到了從屋子內攀牆跳下的人,將他領進屋內。一首歌的時間之後,他又跳回湖裡,被救起,那男孩哭得悽慘悲涼,唉,他想,是哭什麼哭呢,沒見過人跳湖跳海的嗎?從前他在那破舊的家裡,常常有人哭喊著說慘到活不下去了,成天嚷嚷,某一天就真的死在排水溝裡,街坊鄰居都繞著他的屍體看,好似巷尾內的博士們,研究探討他的家庭與身心狀況,八卦來去。他還看過那樣浮腫的屍體,含著水,一壓,血和水都從臉上的孔跑出來。

 

突兀的插曲。

 

接著有個口是心非的孩子出現,拿著刀往他身上戳,戳,又戳。終於有一天戳到他出血了,也不呼喊呼救,自己摀著傷口回去縫好,又是新的一天。他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或保護的了,正好,年紀還小,乾脆翻過一遍,再重來。可是他也和他們一樣,拋不掉舊的,就讓記憶在身體裡蔓延,扎根,生長,直到某天,記憶被養成疲倦的獸,竄動而出。

 

然而也是無力發威了。

 

朴智旻壓住傷口,地上是破碎的陶瓷茶杯碎片,白色的茶壺內還有幾滴紅茶,滲進木地板裡,頓時他分不出是他的血還是茶杯內的紅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流血,但額頭上的痛是千真萬確的。

 

會客室裡擺著不用的電話忽然響起,這支電話號碼雖然列在公司聯絡方式上,但通常不會有人打來,這時卻狂躁地吼叫。

 

必須起來。

 

還是暈呼呼的,手卻死命攀住小桌子的桌腳,一步一步往上攀,拉住了電話線,勾下話筒。話筒與他又一起摔在地上。

 

『喂?你好,我找朴智旻先生有事……我是他的朋友……』

 

『請問有人在嗎?我找朴智旻,有人在嗎?你好?我是金泰亨,是他的──』

 

他撐住身體,將自己往上撐,而就在這兩秒內,又有隻手揮過去,甩在頭上,撞上了書櫃。幸而書櫃的外側有部份是軟墊包起來的,摔到那邊上沒出大事,可是男人是準確地瞄準他的傷口砸,可能破口又更大了。朴智旻抓住摔在地上的碎茶壺,往男人的方向扔去,沒砸中,男人一下就躲過,還回頭確認了下茶壺這下真的沒用了,回頭的剎那朴智旻攫起桌上的茶杯,往男人的臉上砸過去。

 

男人哀號了一聲,摔在椅子上。

 

那一下真是正中紅心,他是以五指扣住茶杯邊緣,穩穩地抓住後,往男人的臉上砸。杯底敲碎了鼻樑吧,順帶擊中眼角,而茶杯還沒事似的完好如初,只是多了點血跡。朴智旻看著男人,一時半刻,他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剛剛那下是出於額頭上的報仇與憤怒,現在他有時間了,卻不曉得要做什麼。

 

該把男人打個半死嗎?還是衝出去報警?他該做些什麼才好?

 

為什麼討厭的人都還要親手解決呢?浪費時間與體力。

 

朴智旻拿著茶杯,左手揪住男人的頭髮,右手握住茶杯撞去男人的左額頭。

 

他還想著今天是不是特別幸運,居然有了力氣和時間,可以讓他好好處理這男人。是出於什麼心呢?替他們兩個報復嗎?還是在砸下去的那瞬間體會到了暴力帶來的愉悅?隨便,他砸了一下,又會有第二下。就是善良的他,也會有衝出軌的時候,他覺得此時此刻就是那個失控的時刻。

 

噢不,更正,是一個適合失控的時刻。

 

「田柾國是砸這裡對吧?」朴智旻說,「長笛,左額頭?我還看過疤痕呢。」

 

然後他又砸了第三下。

 

好吧,現在他知道自己真的流血了,紅色的液體緩緩滑下臉龐,滴到了眼睛裡,看不清楚,只瞧見男人吐著絲線般的氣倒在椅子上。

 

「呀,」朴智旻說,「金泰亨是左手對吧?喂,說話呀。」

 

他抓住男人的左手。

 

「媽的,我還真的做不到,」朴智旻現在搖搖晃晃的,他狀況沒好到哪去,男人用茶壺砸向他的時候,茶壺裂了一邊,刺進額肉裡,血開始流了,汩汩地像條小溪,由額角流到下顎,滴進領口內。

 

「你怎麼辦到的?呀,對著兩個手無……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就會欺負小孩……媽的……」

 

他拉住男人的左手,一拐一拐地將男人拉向窗邊。

 

×

 

金泰亨忘記問了朴智旻公司的電話,就照著雜誌上印的電話打去,有好幾支號碼,不知道哪支才是對的,只好一支一支都打看看。他剛結束完一場錄音,新人女歌手這次表現不怎麼好,不過工作結束了,就想打電話過去問問朴智旻下班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可是對方的辦公室似乎沒人在。

 

打了第一支電話兩、三次,無人回應,響了將近一分鐘,就是沒人接起電話,他猜想或許放這支電話的地方正好沒人在,就順著算下來第二支號碼打,這次響了五、六聲後,有人接起了,可是沒人出聲。

 

「喂?你好,我找朴智旻先生有事……我是他的朋友……」

 

沒人。

 

「請問有人在嗎?我找朴智旻,有人在嗎?你好?我是金泰亨,是他的朋友,呃,總之我找他有事,只要對他說『金泰亨』就好,喂……?喂?怎麼都沒人回應啊?喂?請問有人在嗎?喂!?」

 

他有點惱怒,想掛斷電話,可是又覺得不甘。如果等等朴智旻來接了,他要抱怨一下;如果是別人來接,他會先好好客訴一番。然而他聽見對面傳來的聲音,是一聲輕輕的「啊」。

 

聽著相當微弱。

 

金泰亨認出那是朴智旻的聲音。

 

不是讚嘆的,不是小小吃痛的,也不是什麼鬧彆扭的,那聲音聽起來都不像過去聽過的那樣。然而他知道,也確信,那是朴智旻的聲音。

 

「智旻?」

 

他惶恐地喊了聲。

 

「智旻?智旻!?朴智旻!?」

 

接著是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有人摔了東西。

 

金泰亨掛斷電話。

 

拿起鑰匙就往唱片公司外衝,衝進他早上停在路邊的汽車,發動後要立刻往朴智旻的公司去,電話的那頭,他只想到不好的事,金泰亨緊張地連鑰匙都插不進孔,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啟動,踩下油門的瞬間還差點撞到了路上行人。

 

×

 

閔玧其吃完午餐後,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又是新的一批稿子要看。不過幸好這份稿子的原作家,是個品質穩定的人,每次交出都沒有太多需要更動的地方,除了挑挑錯字,還有揀出一些小毛病外,就沒了。而且這個作家的文筆是他喜歡的風格,因此要校這份稿,他的心情是好的。

 

他今天吃完飯不怎麼想睡,有點稀奇,精神還好得很,就打算把工作趕快做完,然後可以早早離開公司。剛剛金碩珍來,送露楊堂的香蕉巧克力給朴智旻,請他轉交給對方。隔著紙盒都能聞到那香氣,他也打算去買買看。不過應該還會有其他甜點吧?聽說露楊堂的蕨餅也是一流的,那得挑一天早起去排隊買了,香蕉巧克力和蕨餅,然後叫鄭號錫一起來吃。

 

不過現在他的甜點只有一塊早上忘記吃完的抹茶涼糕。

 

「算了算了……工作。」

 

他想吃那香蕉巧克力想吃得不得了。

 

閔玧其吞下剩下一半的抹茶涼糕,然後專注在稿子上,看了第一行字,第二行字,開始眼花了。他肚子又餓了點,平時明明沒吃多少,今天就特別嘴饞。於是他起身,放下稿子,推開門,走到隔壁去。

 

隔壁的雜誌社今天怎麼都沒人了?

 

×

 

朴智旻抓著男人的手,他怪自己的體格太窄小,又輕,要拉男人過來,除非用拖的,不然他實在無法像電影裡那樣,將人甩來甩去的。吃力地將男人拽過,男人的身軀馬上摔去地上,發出響亮的一聲,朴智旻的傷勢沒比他輕,現在根本是靠著意志力在撐的,他不懂為何自己就成為了男人的目標之一。說不定就如男人一直以來所想,沒有任何原因,這些事就是會讓男人感到愉悅。森砸在自己頭上的兩下真不留情,現在他應該滿臉是血了。

 

朴智旻只想問為什麼總是他遇到這種事。

 

總是無辜的人遇到。

 

但說不定就是因為,自己不如所想的那樣無辜,是個罪大惡極的混帳,所以才會被懲罰。朴智旻的人生沒有因為這個男人而毀掉,他從未被誰毀過,只是身邊的東西最終都會離他而去而已。所以他也不知道這個氣憤是來自於哪,他回以男人的暴力,那股戾氣的源頭,他不曉得。

 

也許這是他第一次,終於發現了屬於自己的什麼東西。朴智旻摸著傷口,什麼都無法思考。

 

回望過去、他希望藉由他人尋找自己的定位,這很冒險,他每天都想著該怎麼樣,才不會在失去之後還能站穩。完全孤身一人的活著的方法太難找了,在找到以前還是依賴著誰、誰、誰吧。

 

所以才會落得這步田地嗎?

 

其實他和森無怨無仇,撇去剛剛那兩下痛擊,他報復完了。現在他做的,好像就是替他們兩個報復了。

 

「啊,」朴智旻說,「對,對,手的方法,他說,用窗框這樣砸下去,好像還斷了……」

 

或許他一直在等待某個奇蹟的時刻,這一切痛苦都會終結,他就能解脫,不用夜夜都帶著焦慮入睡。誰來救他這種盼望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現在他只能期待自己有足夠的力氣。

 

「呀,」他說,「左手──」

 

奄奄一息的森這時忽然纏住朴智旻的手,將其猛力一拉,雙雙摔在地上。森掐住他的脖子,就算失去大半力氣,那雙手掐住咽喉還是足以讓人窒息,朴智旻反射性地掙扎,要擺脫那雙手,指甲在森的手背上死命地刮,他聽見森的哀鳴,但就是不放。五秒多過去了,他開始咳嗽,亟欲呼吸空氣,氣管被縮緊,沒有空氣灌入。但莫名的他知道自己不會因此死亡,就是知道。朴智旻雙手扣住男人的頭,拇指壓在眼窩上,男人發出一聲悲慘的嘶吼,放開自己的手之後,倒在地上持續發出難聽的鳴叫。

 

朴智旻還想再幹些什麼。

 

就最後一次。他想。

 

最後一次了。

 

他小小的手攀上男人的頸脖。

 

×

 

閔玧其打開會客室的門之後,看到的是朴智旻壓在一個陌生男人身上,雙手爆出青筋,鎖住男人的咽喉。

 

「朴智旻!」

 

他趕緊跑過去拉開朴智旻,但那孩子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像鐵絲一樣纏住了就是勾不開,閔玧其被他嚇壞了,抓著他的手腕要他鬆開,還得一根一根手指給扳開,朴智旻才鬆手。

 

然後他跪在男人身邊,拉起男人疲軟的手腕,壓著脈搏那處,確認還有一點微弱的跳動在。他可不能讓朴智旻成了殺人犯。

 

「怎麼、怎麼回事──」閔玧其看著朴智旻,說,「你的頭……我先叫救護車……不行……你怎麼了……」

 

「不要叫救護車!」朴智旻大喊,「不准!不准叫救護車來!我不殺了他還不──」

 

「你受傷了!」閔玧其被他的情緒牽引,也不自覺提高音量,說,「我不能放著你不管,那種傷我沒辦法幫你包紮!」

 

「這男的是誰!?」他又問。

 

「……某個,突然來這裡,要找麻煩的垃圾……」

 

「……不管了,還是先叫救護車……你流了滿頭的血……我的老天……」

 

垂掛在桌邊的話筒早已斷線,靜靜地倒掛,什麼也不做。閔玧其撿起話筒,撥了三個數字,請救護人員立刻到出版社來,有兩名傷患。接著,他又撥電話給警察局,通報這裡有人蓄意傷害。最後,他又打了通電話到金家去。

 

似曾相似。閔玧其想。

 

當初去找那個誣陷鄭號錫的人,也是被這樣砸得滿頭是血,但他沒想過要使對方致死;而朴智旻卻是殺紅了眼,不讓那男人變成屍體不甘心。他跑到朴智旻的座位找了條毛巾,壓在他的傷口那處。他要朴智旻扶著自己的肩,艱難地扶他下樓。

 

焰火漸漸冷卻下來的青年閉上眼睛,血混了汗,領子上都是滿片赭色,一朵一朵還在暈開,那疼痛卻不讓朴智旻感到煩躁。方才的羅剎樣都不見了,閔玧其不敢多問,因為此刻的朴智旻,散發出來的威壓狠狠地令他窒息。

 

「那個人,」朴智旻還喘著氣,開口道,「在他們兩個小時候,是他們的音樂教師,」

 

「這樣……啊……」

 

「也曾經虐待過他們,」朴智旻發出一聲冷笑,說,「今天就不知道為什麼要跑來找我碴了。」

 

毛巾已經不夠用了,閔玧其看著那條淡綠色的毛巾被血染紅半片,心情更加緊張,雙手無法克制地發顫,他怕朴智旻等下就昏過去,不知道救護人員何時才要來,那破口很大,都能看到皮下的血肉,朴智旻卻一臉平靜。

 

「智旻啊……別再說話了……哥真的很怕你出事啊──……」

 

樓梯今天怎麼也特別長。

 

閔玧其皺著眉,還是強逼自己穩住腳步,兩人一階一階地,往大門走。

 

救護車正好駛來,幾名救護人員下車後,看到滿頭血的朴智旻和閔玧其,縱使看過上千上萬的傷患,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小小震驚了。這樣平靜的日子裡,依然會發生些什麼事。

 

「傷患的情況──」

 

「樓上還有一個,」閔玧其說,「就是樓上那傢伙開始的。」

 

「是!」急救人員趕緊上樓去。

 

另外兩名救護人員扶著朴智旻到車上去,動作俐落地檢查了他的傷勢後,打開車廂內的工具櫃,拿出了紗布與消毒用的酒精,給他做了緊急處理。對救護人員來說這不是多嚴重的傷口,只消完全消毒,送到手術台上,打個麻醉,縫個幾針就可以好。不過令他們感到怪異的是,這樣看起來溫和有禮的青年,也會與人起口角嗎?

 

「傷口不大,不過需要縫合,我們會將您送去醫院──」

 

朴智旻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現在累得什麼都不想管。

 

「朴智旻!」

 

一把尖銳的聲音卻出現,穿過他的腦。

 

×

 

等待著金泰亨的是白皮膚上血跡被清理的朴智旻。

 

他坐在救護車的檯子上,安靜地閉著眼,讓救護人員清理傷口。白色的襯衫上,都是一片一片的血,脖子上也是。溫順的朴智旻,他記憶中的那個人,雖然偶爾莽撞衝動,不經腦,但是個溫柔的人,不會這樣充滿血氣。

 

可他又很清楚那就是朴智旻。

 

「你……你怎麼了……」

 

「打了一架,」朴智旻說,「打了一架而已。」

 

「跟誰!?為什麼突然這樣、你到底在想什麼──」

 

「學長!這裡也有一名傷患!」

 

聞聲,三人看過去,從門口裡被抬出來的是昏厥過去的森,雙手垂落,眼睛緊閉,看起來像是死了一樣。閔玧其注意到警車也來了,就先去和警察說明了下,要警察來聽聽朴智旻的說詞。那是名朝鮮日本混血的警察,他看到救護車上的青年,認出他是誰,覺得饒有趣味,發出耐人尋味的一聲鼻音。

 

金泰亨更不懂了。

 

「為什麼他在這裡……」

 

「他來找我,」朴智旻說,「問到了你們的事情,我就問,就是你對吧?

 

「然後他就砸了我的頭,

 

「頭上被砸那一下就破了,摸到血之後,氣不過啦,

 

「他又打了第二下……我就拿起茶杯打回去了。」

 

他講這些事的語氣,好像在談論某個下午看了哪部爛戲,故事很爛,所以也悶悶的,一邊嫌棄一邊喝茶。傷口清洗完畢,過程中他都沒有吃痛地哀嚎或是閉眼,救護人員有點驚訝。

 

「請問先生貴姓?」站在閔玧其身後的警察問。

 

「朴,」朴智旻說,「朴智旻。」

 

「所以是……他先開始的囉?」警察問,「我姓內田,是第三分局的人,你好。」

 

「他先開始的囉,」朴智旻複製一模一樣的語氣,抬起頭對警察說,「你可以等他醒來的時候問囉,也順便查查他的名字在內地有什麼紀錄。」

 

「必要的話!」金泰亨突然插嘴道,「有些事……我也可以作證。」

 

「我會的。」內田挑著眉,說,「等你包紮好傷口後,我們會再做一次筆錄。」

 

內田又說,「當然,這種在正當防衛範疇內的案子,如果當事人雙方口供一致的話,『您』就不用擔心後續會有什麼大礙了。」他又補充道,「那麼,您快快去接受治療吧,我先不打擾了。」

 

然後內田走了。

 

就這樣放人了?朴智旻不太相信,但又隱隱約約覺得內田不是一般的日本警察,剛剛還是用朝鮮話與他們對話的,而且口音相當道地,一點也不像是內地來的條子。還說正當防衛範圍內、口供吻合,就不用多操心後續的法律程序了。這怎麼想都不對,日本警察哪會對朝鮮人這麼寬鬆。

 

「嗯……不知道,說不定是個混血的,」閔玧其也抱著同樣的疑問,想來想去,除了內田的身世家庭或是經歷與朝鮮人有點關係,想不到別的了。

 

「也是吧。」朴智旻說,「哎呀,這裡也有個混血的呀。」

 

語畢,還推了推金泰亨。

 

「你快去處理傷口吧!還說些風涼話……不是,還有時間在這嘻嘻笑笑的……」金泰亨慌忙地說,「哎,要是柾國知道了──」

 

「朴智旻!搞什麼鬼去了!」

 

×

 

接到閔玧其的電話後,田柾國差點沒摔在地上,他聽見朴智旻被打了,還流了一堆血,也沒再聽閔玧其多講話,立刻掛掉電話打給金碩珍與金泰亨。傭人們都擠在樓梯旁,不敢作聲,連管家也瞠目結舌的,聽著田柾國將閔玧其那番話複述一遍給金碩珍聽。

 

「少爺!我馬上送您過去吧──」

 

「廢話!車子呢!?」

 

司機匆匆備好車,一發動而已,田柾國就跳上後座了,還要司機開越快越好。司機哭喪著說會被抓的呀。田柾國卻置若罔聞,現在朴智旻受傷了,他哪管那麼多。不知道金碩珍和金泰亨有沒有趕過去了。心臟像是被緊緊掐住一樣,喘不過氣,緊鎖著眉,就怕有個閃失。

 

趕到現場之後,卻看到金碩珍扯著嗓子飆罵,還有默默站著旁邊待命的閔玧其與金泰亨。朴智旻坐在救護車內,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聽著金碩珍教訓。

 

「你給我搞成這樣……搞成這樣……要是今天真的被砸死了──」

 

「不會啦,」朴智旻說,「不會的。哥,不會的。」

 

「你又知道了!?」金碩珍揪住自己的頭髮。他不敢亂動朴智旻,剛剛差點要擰他耳朵,看到額頭上的紗布後又縮回手。

 

「這次的確很篤定,」朴智旻說,「真的不會。」

 

「……我真的……快嚇死了……」金碩珍難受地摀住臉,蹲在地上。話筒內田柾國的聲音是那樣急躁憂心,他放下工作,什麼也沒說就跑出了辦公室,來到這裡。

 

早上才來過一趟的,還躲著朴智旻。

 

「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

 

「……對不起。」朴智旻小聲地說,「哥,別哭啦。沒事。」

 

「說得那麼輕巧!你看看自己都成什麼樣了!」

 

「沒事的。」朴智旻說,「我很好,真的。從沒有過這麼爽快。」

 

「爽快什麼……!你這孩子是不是有病……!」

 

「因為,感覺,都沒事了。」朴智旻說。他解開襯衫的扣子,扯掉領帶。

 

「……好吧,」金碩珍說,「你……快給我把傷口養好。」

 

「知道了,」朴智旻說,「哥,」

 

「幹嘛?」

 

「我還可以回家嗎?」

 

朴智旻看著金碩珍。

 

金碩珍想,這大概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弟弟如此凜然的模樣,一點畏懼的臉色也沒有,眼神鎮定有力,雖然是個問句,但更像個請求。

 

「快給我回來,」金碩珍說,「你跑出去太久了。」

 

「嘻。」

 

「還笑!」金碩珍斥責一聲,卻藏不住聲音裡的喜悅。

 

金泰亨像個木頭人,呆呆地站在旁邊,一時間有太多的事要消化。朴智旻受了傷,打傷他的人就是小時候傷害他們的森,而森現在躺在另一台救護車內,朴智旻反擊了,然後,大哥和弟弟都來了,突然間,朴智旻又要回家了。

 

要回家了。

 

「呀,」朴智旻說,「你過來。」

 

他勾勾手指,要金泰亨彎下腰。伸出雙手,貼在他的臉上,撫著那張失去血色的臉,宛如是在安慰他,細細地摩娑。

 

「這樣我也算為你做了件事了吧。」朴智旻貼在他耳邊說。

 

金泰亨愣了下。他怔怔地看著朴智旻的臉,那雙總是低垂無神的眼珠子,在今天斜陽照射下顯得更加銳利,飽含滿腔的力氣,擺脫了以前的脆弱。

 

救護人員走過來,說,「現在要送你過去醫院了,只有一名家屬可以跟車。」

 

「……柾國,你去吧。」金泰亨說,「顧好他,我跟大哥開車過去。」

 

這時才反應過來的田柾國,回神過來後,救護人員已經抬著朴智旻進車了。

 

收拾好所有東西,救護人員讓朴智旻躺在車內,然後請田柾國進來。田柾國看著躺在擔架上的朴智旻,傷口已經簡單包紮好了。或許是感到安全了,他的身子突然鬆懈下來,登時力氣都消散,身體都沒了力氣,雙眼也變得迷離。

 

「哥,」田柾國說,「等等就去醫院了。」

 

「嗯。」

 

「痛嗎?」

 

「嗯,」朴智旻的聲音變得好小,好細,像是在撒嬌一樣,「可能就跟你當時一樣痛吧。」

 

「哥。」

 

田柾國這聲哥全是滿溢出來的哭腔。

 

「哥你會沒事對吧?」

 

「嗯。」朴智旻閉上眼睛,說,「不會有事的。」

 

然後他們不再說話。

 

田柾國抱著朴智旻,希望救護人員不要拉開他,他想就這樣抱著朴智旻,他保證到醫院後會放開,拜託就讓他抱著朴智旻到醫院去吧。

 

×

 

「下一班航向福岡的輪船,預計十二點十四分……」

 

金南俊拿著熱騰騰的船票,在剪票口那等人。剛剛到了售票口前,他都還是擔憂與興奮混雜的心情,現在即將啟航了,倒是冷靜下來。船票上的字樣,印著開往福岡的字樣。等到了福岡之後,要先去見妹妹,之後他們又要啟航到下一個地方去。雖然目前還沒訂好要去哪,但都之後再想吧。

 

鄭號錫與閔玧其兩人在剪票口另一邊閒聊,兩人腳邊是成堆的行李,手上也各拿著一卡皮箱,兩人討論著之後要去哪好,或許到了日本之後就要快點決定目的地了。現在時局紛亂,在日本久待也可能不是明智之舉。他們打算往上海、香港或是美洲去。當然,要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也很好。

 

渡輪站都是人,好多人都想著要逃跑,但能逃去哪,哪裡是安全的,沒人知道。有些人在談論,時局怎麼變這樣,日本果然還是倒了,現在下一步該怎麼走,沒個底。能出走的都是他們這樣的人。

 

閔玧其走到門口,看見一台車慢慢駛來。

 

他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那些話,然後笑了,嘴角僵硬地牽起。自己還說過那種話,什麼社會規則、什麼階級的……說了那麼多,最後還是選擇了看起來相對平穩的路。他的家族與日本人有關係,不能保證留在朝鮮是安全的,他不安全,鄭號錫也不安全。

 

「行李都拿了嗎?」

 

「嗯。」

 

「哥,你的帽子。」

 

「南俊哥已經到了?」

 

四人下了車之後,還要司機替他們扛行李來,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金碩珍將自己的車鑰匙交給司機,要他好好打理那輛車,不過要是出了什麼事,儘管賣吧。

 

金家上下已經決定了要離開朝鮮。

 

首先是田太太,提出這個提議之後,沒有一個人反對,雖說她也是在這裡待了許久,結婚、養育孩子、事業都在朝鮮成形,一時說要離開相當不捨,可是再不走,難保這場戰爭日本真的會輸。到時有日本血統的他們難逃清算,除非隱姓埋名,將自己的所有都隱藏起來,躲在暗處生活。

 

於是就趁著財產都還有價值的時候逃了。

 

那棟城堡內的家具都典當了。

 

看著陪他們長大的這棟房子,妖氣沖天,陰鬱沉悶,但終究是他們長大的家。在這裡經歷的所有事情,大事小事都難以從記憶抹去。蝴蝶風箏、後院的湖、前面的密林、顏色不同的樓層、書房、音樂房,都要拋棄了。

 

或許會成為廢墟,也有可能被誰買下,也或者,被保存起來。

 

都不是他們可以管的事了。

 

他們只帶走無法割捨的那些,可算一算也是數量可觀,想帶卻帶不走的只好忍痛。

 

也有可能會回來。

 

金碩珍偷偷對管家說,『媽媽是這麼說了,但我還是希望能夠有誰……保護這棟房子……等到一切都安穩之後,我還想回來這裡。』

 

『當然,』管家說,『當然,大少爺,這裡是您的家,您當然可以回來,到時我還會在這等著您。』

 

金碩珍握緊管家的手。

 

『謝謝。』他說,『謝謝所有你為這個家做的事。』

 

「怎麼可能說走就走呀。」金碩珍嘆著氣說。

 

甲板上,金碩珍與朴智旻兩人看著離他們越來越遠的港口,大片亮黃的海洋浪著,一波一波打在船上,早晨的太陽熾熱無邊,除了活力滿滿的小孩子外,沒什麼人在甲板上。金泰亨與田柾國兩人坐在後方的椅子,討論著之後的生活。金南俊在甲板的另一邊吹著溫暖海風。閔玧其躺在躺椅上睡著了。鄭號錫拿著那台Rolleiflex,對著太陽,快門聲響個不停。

 

「你果然還想回來呀。」朴智旻張開雙手,說。

 

「當然啦,」金碩珍撐著臉頰,說,「故鄉嘛。怎麼說也是在這裡長大的。我的所有都是這塊地養出來的。」

 

「可以的話我也想回來,」朴智旻說,「希望這一切能快結束。」

 

「希望那時還可以回到那個家,」金碩珍說,「就算沒辦法了……我也想回來這裡。」

 

「那時一切都變了。」

 

「……嗯,」金碩珍說,「那也沒關係。」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拍拍朴智旻的肩,然後往金南俊的方向走去。

 

金泰亨與田柾國見到大哥走了,立刻欺上來,一人一邊,勾著朴智旻的肩。

 

「我還是覺得這很像夢耶,」金泰亨說,「我是說,所有的事。」

 

「就連現在也像夢嗎?」田柾國問。

 

「嗯──是嗎……其實好像也還好。」金泰亨說,「已經有點實感了啊。」

 

「我覺得很好,」田柾國說,「現在也是。」

 

「是嗎?」朴智旻說,「我覺得變了很多。如果真要細數的話。」

 

那堆行李之中他依然帶著母親的手稿與小說,不管去哪都要帶著,宛如是他靈魂的一部份,但現在他可以不用怕失去了什麼就會倒下了。靈魂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各方餵養的,之中的核心不變就好。從母親逝世開始,他的人生就一直轉彎,九歲被帶進金家,被他們發現,變成朋友、兄弟了,戀愛了,離開了,又相聚了。

 

所有,全部,怎麼稱都可以,都太峰迴路轉,他一時之間繞不過來,甚至不相信這是自己的人生。

 

現在又不同了。

 

朴智旻雙手抓著欄杆,低著頭,看見白花花的浪撞上船板,這艘船開往何方,之後他們又要去哪,會有什麼轉變,這樣的思緒在他腦內打滾。

 

「再見了,舊生活。」他喃喃地說道。

 

舊生活已經遠離他了。

 

他也遠離舊生活了。

 

太陽正對著他,睜不開眼,他其實不喜歡太陽,討厭所有明亮的東西。然而朴智旻卻選擇面對太陽,就算那刺眼的陽光難以直視。金泰亨與田柾國也順著他眼睛的方向看去。他想起了那句話。

 

「再見!舊生活!」朴智旻對著海洋大喊,「你好,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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