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第四部

‧富家子#49

金碩珍站在雜誌社大門前。

兩片玻璃木門而已。還剛好在閔玧其出版社的旁邊，金碩珍想，這傢伙果然有偷偷幫朴智旻，一點也不意外。八成是為了避嫌，沒有讓朴智旻直接進他的出版社，而是進了類似分部的雜誌社，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朴智旻的背影，正勤快地打著字，等著完結一份稿子和信件翻譯，這就像是金碩珍平常做的事，只是朴智旻接手的稿子份量不如他沉，只是一些輕薄短小的、不重要的新聞。

那孩子安靜地對著打字機耕耘，不受外面世界影響似的，挺著身板雙手規律地動，換行、打字、換行，甚至連錯字也沒有。金碩珍就隔著那塊木門，吸收一切的靜謐，什麼也不想管，靜靜地看著朴智旻。

閔玧其走出大門要去廁所，一下就看見門外的金碩珍，而金碩珍似乎沒有注意到別人，眼神直勾勾地，耳內再也沒有嘈雜的聲響、眼內僅有一個人，全世界都安靜了。

「……要不要叫他出來？」閔玧其突然說話，嚇了金碩珍一跳，見發話的人是閔玧其，更加慌張了，不過還是強裝鎮定，手指彎起，拍著自己的手心。他說，「不用了。」

「見個面也不好嗎？」閔玧其說，他想金碩珍八成很想朴智旻，卻不敢靠近，而朴智旻也很想金碩珍，但從來沒說過。

「見了面也不能幹嘛吧。」金碩珍壓著嗓子說。

「他想見你啊！就這樣的原因也不好？」

「他怎麼可能會想見我，」金碩珍歪歪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說，「我只是來看他過得好不好──」

「喔，」閔玧其歪著頭說，「這用不著擔心吧，他很好，有事沒事就來我家吃晚餐。」

「……是嗎……」

金碩珍知道閔玧其都是為朴智旻好，可聽在耳裡還是有點刺耳，好像弟弟找到了一個更好的哥哥要離開他了，而且這哥哥理性多了，不像他劈頭就擰人打罵。門內的人依然在專心地寫稿，頭也沒回。他以為他們會有超越血緣的關係，天真地用思念箝制住另一人，將他綁住，死也不放。可他們不過只是法理上的兄弟，不像金泰亨、田柾國那樣，他們只是法理上的兄弟。

或許下次來的時候，他可以買個禮物給朴智旻，這樣程度的關心就好。閔玧其什麼也不說，就看著他苦惱低落的側面，淒迷失神的臉是少見的，而門內的人就是沒感覺到。

抽出最後一張完成的稿紙後，朴智旻輕輕地疊在旁邊那一疊紙上，待乾之後就可以交給總編了。他從育幼院回來後，便很少再去關注那些事，既然對方也沒捎來任何隻字片語。而他們也只是採訪過一次的關係。但令他懸心掛念的就是那男人了。從那男人身上傳出的是不尋常的腥臭味，比起他從前在市井裡聞到的怪異得多，就像繃著弦的琴。

金碩珍從公事包內拿出一個小盒子，塞到閔玧其手上。

「露楊堂的巧克力？」閔玧其盯著紙盒上的字樣，三個俏皮可愛的漢字和黃色斜線的包裝，是一直都很難買的露楊堂。

「……下次你可以自己拿給他。」閔玧其笑著說。「你知道他不是那種人。」

「……再說吧。」金碩珍說。他將那盒紙盒塞得更緊，要閔玧其握好，轉身就走。走廊也太長了，金碩珍想，遠離了辦公室後，他趕緊逃走。一個男人擦肩而過，撞到了他的肩膀，金碩珍匆匆地說了聲抱歉後跑走了。

「智旻啊，」閔玧其打開雜誌社的門，甩甩手上的盒子，說，「你珍哥給你的。」

朴智旻狐疑地接過那紙盒，金碩珍的名字已經好久沒聽到了，而這樣的關心更是不可能。那是露楊堂的巧克力，不是要早起排隊就是要打通關係才能買到最高等級的香蕉巧克力，是來自南方島國的香蕉，加上日本聘來的西洋甜點師傅的手藝，才能吃到的高級甜品。

「……幫我跟珍哥說謝謝。」

「不要。」閔玧其說，「你可以拿起話筒，撥到『銀河鐵道』去指名找『金碩珍先生』，或是直接撥給他。」

朴智旻苦笑一聲，他知道閔玧其要說什麼，他相信這番話一定也對金碩珍說過了，就收下巧克力，沒再說話。他還是很開心金碩珍特地跑來拿巧克力給他，現在還是上班時間呢。朴智旻拆開紙盒，裡頭有十塊巧克力，包裝紙一褪去，就是中間含著一小片香蕉的巧克力，現在也是下午三點了，他拿著茶杯，準備去茶水間煮杯紅茶。

今天中午過後下了一場雨，天氣變得涼爽許多，不再是那麼窒悶了，朴智旻看著煮沸的滾水，關掉爐火，那些泡沫頓時靜了下來。

金碩珍來找他了。

這個想法還在他腦內不停地跑。

朴智旻想起以前在金家時也是餓了渴了就進廚房，請廚娘或傭人泡杯茶，不過，金碩珍通常也會在廚房內，試作新的甜點或菜餚。金泰亨不怎麼喜歡幫忙，都會偷懶逃開，而田柾國乖一點，都會留下來替金碩珍張羅。常常惹得在廚房內工作的下人都會伸手不是、走開也不是，一臉尷尬地留在現場。

可是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不，他們兩個還是找上門了，朴智旻竊笑著，摀住自己的嘴，想要掩去那份竊喜。泡好紅茶後，他走回辦公室，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外，盯著招牌看。

「……你好？」

「請問是朴智旻先生？」那人操著一口日本腔的朝鮮話，穿著相當得體，一席簡便的西裝也看得出是出身不凡。

「是……」朴智旻盯著男人幾秒，才誇張地拍著手說，「啊！是森先生！？」

就是在育幼院的男人。

那天在育幼院採訪的時候，院長一直小聲地回答他的訪問，每一個字都保留許多，朴智旻得馬上記錄下來，字寫得潦草就是怕院長的回答很快就會隨風散去。起初男人都坐在一旁，靜靜地聽他們對談，後來朴智旻偷偷瞄了他一眼，發現男人就看著自己，趕緊收回視線，專心訪問。他不曉得為什麼男人要盯著自己看，還以為自己訪談的內容有問題，回去反覆檢查幾遍都不覺得有任何冒犯之處，而且這些問答都是經過主編檢查的。

之後男人與自己談了一會兒。

再之後，金泰亨說了男人的身份，得到受害者的指證，森──虐待過他們的男人──現在就在育幼院擔任音樂教師。

金泰亨回家之後，馬上去問母親，當時森回日本後去了哪、還是繼續當音樂教師嗎、現在怎麼了。未料母親因為孩子的事情，早已不跟那家往來，更遑論知曉他們下落。

「有些事情想問問朴先生。」森笑著說。

那一聲「朴」轉成了日式發音，斷成兩個音節。

朴智旻抿著唇，他依然在笑，上唇緊貼下唇，拉得長長的，他希望自己是在笑。現在看到這個男人，他只想到，他想像過的那些畫面。男人是怎麼用窗戶壓碎金泰亨的手臂，又是怎麼用長笛敲破田柾國的額頭。儘管只是他的想像，但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該怎麼辦才好？

還是打開門了，現在是休息時間，朴智旻請森到會客室坐下，招待他剛剛泡好的一杯紅茶。而這時，直到面對面的這時，朴智旻猛然想起了他在森面前說過什麼話。

「朴先生的文筆其實不錯呢，讀著很舒服，」森說。

「謝謝。」朴智旻給了一個半鞠躬。

「嗯……」森發出耐人尋味的聲音，他的氣質相當平穩沉著，安靜地環繞著四周，好似在打量，在評價，朴智旻緊張了起來，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再加快。好像吞了誰的心臟一樣，喉嚨燒過一片。森的眼珠顏色好深，是接近墨色的棕，那兩點圓圓的，好像槍孔，朴智旻想，好像槍孔，他壓住自己的喉嚨，希望那聲嗚咽不要出來。

感覺自己變成了稻草人，只要男人的眼睛一過來，他就緊繃得不行，易燃、又無法動彈。火種蔓延開來，準能將他燒死。

「……朴先生曾經去過日本嗎？」

「啊？」額上已開始冒冷汗的朴智旻，聽見他這麼一問，更疑惑了，他說，「嗯……跟著家人去玩過幾次。」

「是別墅嗎？」森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後，小聲地稱讚「好茶」，又繼續喝了幾口。

「……嗯……」

「朴先生很有教養，想必您的家教很好，家庭的氛圍也很和氣。」

「不……過獎了。」朴智旻說，「森先生今天來是對報導有任何疑問嗎？或是哪裡我寫錯了？」

朴智旻趕緊轉移話題，不想再被帶往與自己家庭有關的方向，然後又替森倒了一杯茶。然後翻開這期的雜誌到育幼院的專題那頁，朴智旻臉上盈滿客套的尷尬笑容，不自然的程度比平常多了好幾分，臉頰都要僵掉了。他希望森趕快說出今天來的目的，不然就是要捱過休息時間，還剩十五分鐘，朴智旻巴不得敲壞鐘，把分針直接移到十二。

「他們還有在練琴嗎？」森說。

手指黏在紙張上。心臟也跟著掉下。

朴智旻將眼球收回顱內，數了三秒，一二三之後，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又強裝出笑容說，「誰？」

不可能。朴智旻散出一個笑容看著對方。

既然對方沒有明確指出是誰，那就打馬虎眼過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他又收回那個瓷杯，問也沒問的，就將茶壺內的紅茶全數傾入，然後攪動糖罐，掏了許久才挖出半匙糖，然後灑啊灑的飄進茶杯內。他現在心跳快得真的要吐出來了，希望手指不要抖出他的害怕，然而茶倒完了，糖也灑了，還有什麼？朴智旻做出一個「啊」的驚訝表情，想起什麼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了一盒東西過來，是剛剛閔玧其轉交給他的，來自露楊堂的香蕉巧克力。

「森先生要不要嚐嚐這個？是我大哥──呃，我朋友特地買給我的，露楊堂很難買到的香蕉巧克力，剛好配紅茶，要不要吃塊試試看？」

「好呀，謝謝。」森微笑著說，然後又拿起茶杯慢慢啜飲，他拿了一塊巧克力，配著紅茶。朴智旻心想應該是可以了吧？他又強迫自己壓下焦躁，將露楊堂的巧克力拿出一塊，咬在齒間，巧克力中間的香蕉切片有乾爽的甜味，也帶著一點濃膩，他自己的紅茶不加糖，想快點把那股濃郁的甜味趕走，其實他什麼也吃不出來，現下味覺已經逃走了，他也想逃走。

「露楊堂的巧克力還是一樣好吃，」森說，「從前在日本也是常常買露楊堂的甜品，那時候客人還沒這麼多，只是普通的和菓子，」

「原來以前是做日式甜點嗎……？」

「後來老闆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了，當初也不知道為什麼跑出去，一回來，就改了菜單，將和菓子排在後面，洋菓子成了明星，和菓子則是變成在後面和音的陪襯們。」

森又說，「烤饅頭還在菜單上……幸虧，不然少了那味實在冷清，奶油什麼的常常吃不下呀，太油了。」

「烤饅頭和最中真的很好吃呢。」

「朴先生還喜歡吃什麼？」

「啊……餡蜜吧，清爽的甜是最棒的。」朴智旻慢慢地說，「以前也吃過用添加了柿餅的月餅，加點棗乾進去也很棒。」

「甜食果然是不分男女老少的喜愛呢。」森笑著說。

「對啊……」朴智旻捏著紙盒，緊張地看著森的表情，依然是一派輕鬆，而且好像剛剛的問題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一樣，什麼都沒發生過。

「以前當家庭教師的時候，都會招待我吃一些好吃的甜品，不過吃起來都一樣，有時我也當作在蒐集甜品種類一樣，在每個家庭都可以吃到不同的味道，」森說，「在朝鮮我只服務過三家，其中一家的少爺居然會煮飯呢。」

朴智旻差點沒翻倒茶壺。

「那很……厲害……呢。」朴智旻說。

「嗯？怎麼說？」森說。

「就是……大少爺會煮飯這件事嘛，」朴智旻看著他，「不覺得很難得嗎？」

「是呢。」森說，「他的兩個弟弟倒不會了，不過常常被他拉去幫忙。早前還在日本的時候，教過很多少爺小姐，怎麼說呢？就是為了展現自己的財力，這種人也是有的。我呢，音樂能力高不過，進不了交響樂團，但還是有一點可以說嘴的能力，就這樣在豪門之間漂泊來去了……還被朝鮮人雇用。不過啊，真是不愧為豪門後代，從小就是滿坑滿谷的菁英文化，畫展、音樂品鑑、閱讀、旅遊、名牌都是稀鬆平常，會去的地方也都是為了服務他們這些等級的顧客。但，也不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笨蛋，他們的世界更為寬廣，看到的東西更多更新奇。少爺小姐，從小就生在和其他凡人不同的世界，他們從高樓往上爬，然而凡人，尤其是窮人，就困在迷宮裡，出不去。慘一點的，社會還會怪他們自己不爭氣。不覺得神奇嗎？我只要建造一個迷宮，就可以把底下的凡人困住。」

「……是嗎？」

「那家的少爺啊，不只正餐，連甜點也會做，明明就長得那麼清秀，也是個美麗的小孩……嗯，卻常常在廚房進進出出，他的弟弟們，記得老二小他三歲，老么小他五歲吧，就喜歡跟著他後面，自然就被拉去幫忙了。」森說，「朴先生會料理嗎？」

「……以前跟著……做過一點。」

「朴先生看起來就是個聰明伶俐的人啊，」森說，「難怪他們這麼喜歡你。」

×

朴智旻倏地站起身雙手拍在桌上，身子前傾衝到那男人的面前，眼睛撐大瞪視著，他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身體自顧自地動了起來，就這樣盯著男人不放。雜誌已經被他甩到一旁去了，剛剛那一下拍桌，拍震了茶壺與茶杯，哐啷作響的，茶杯應聲摔倒，裡頭的茶喝光了。

「呀，」朴智旻看著他，「是你嗎？」

×

他不知自己哪來的膽子敢這樣，就仗著在自己的地盤上，一吋一吋往前壓，看著那男人，好似可以用眼珠子裡的壓迫感掐住男人，而事實上他很想真的用自己的雙手掐住男人的頸子，他想男人都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或者剛剛就是在試探他，那不重要，他先開始了。

金泰亨與田柾國說詞，指稱這個男人傷害他們，朴智旻很久以前就聽過了，而現在又知道了長相，男人就坐在他的面前，他沒有時間分神去確認與接受這些事。手脫離了自己一般，揪住男人的衣領，會客室之外的主編和同事們今天都出外採訪了，現在雜誌社只有他一人坐鎮，手指收緊，拉緊襯衫布料，朴智旻的眼珠，裝了整片的憤怒，寧靜如水，一點波瀾也無，可是底下卻是翻攪無邊，蠢蠢欲動，爆炸的前夕。

「呀，叫你呀，」朴智旻說，「是你吧？就是你。」

「……朴先生說什麼呢？」森依然微笑著，即便衣領就揪住了，他的表情依舊平穩安定。

「你從一開始不就是在試探嗎？」

「試探什麼？」

「誰知道你有什麼居心……朝鮮只服務過三個家庭……年紀差……這些東西──」

「我今天來這只是想問朴先生一個問題的，」森笑著說。

朴智旻的眉頭皺得更緊。

「泰亨和柾國過得好嗎？」

×

原本是揪著他的衣領的，朴智旻卻在下一秒閉上眼睛。閉上眼睛是因為下意識的要閃躲，而要閃躲是因為男人不知何時已經捏緊了桌上的茶壺耳，往他的頭砸過去。

他可以不管這些事的。

朴智旻摀著前額。

不曉得為何男人要攻擊他，他就像桌上那只茶杯一樣，應聲倒地，這次頭內的血就跑出來了。

「你知道，」

朴智旻聽見那個聲音又開口了。

「你看起來還是個小男孩，眼睛很有神，閃亮閃亮的，用日語來講就是『キラキラ』，光是聽那個發音就有種閃亮的感覺對吧？

「我小的時候曾經被爸爸關在儲藏室裡痛打一頓……大概從那時開始，就發現小孩子最好下手了，

「當然、當然，有人問過我為什麼要打人，就像那時的泰亨柾國，

「他們真的很乖、很可愛，全心全意尊敬我，而且本性都很好，

「其實也沒什麼，」森說，「有時候傷害不需要理由，有時候很多事都不需要理由，看著某些人從階級上的強者變為弱者，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