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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富家子#43

 

 

 

 

『……怎麼突然說要走?』田太太正處理婦女協會的事到一半,核對名單之時,朴智旻敲敲門走進來,劈頭就說,他這幾天交報告給學校後,審核過了確定畢業,會收拾好行李,離開這個家。算準了可以藉故不參加畢業典禮,他打算領證書後就走。

 

『為什麼?在這裡不好嗎?泰亨他們對你做什麼了?怎麼突然要走?』田太太放下手中的鋼筆,要朴智旻說出真實的原因。這麼多年了,如果真要走,要一個人出去生活,早在十八歲那年就走,而不是拖到大學畢業。

 

『……我,很喜歡這個家,』朴智旻說,『但是我不能一直在這裡吃喝玩樂,你們給我的,我無從報答。』

 

『沒有人要你報答。』田太太說,『你就和泰亨一起──』

 

『我不能再給他們造成困擾了。』朴智旻說,『就這樣吧。』

 

什麼困擾?

 

田太太始終沒問這句,她察覺到那是不可問的,但朴智旻說了要走,就不會改變。她想那是她無法進去的禁地。任誰都會有秘密,孩子也不例外。

 

『……他們,有欺負你嗎?』田太太撥掉甩去臉上的瀏海,不安地問。

 

『沒有,真的沒有,』朴智旻說,『他們對我都很……好。』

 

『沒有人傷害我,真的。』他又補充這句。

 

月底就是畢業典禮,朴智旻知道金泰亨會去參加典禮,哲學科的就排在他們科後面,那天早上他們會一起出門,去學校和師長道別,父母會替他們拍好幾張照框。然而那天早上,朴智旻就要走了。他算好時間,在清晨就出門,司機會載他到新居去,這之後,有什麼要緊的大事才會與田太太聯絡了。他們不用再有過多的往來,不用擔心自己拿太多,給太少。

 

基本上他什麼也給不了。

 

連說再見也無法,朴智旻把衣服丟進皮箱裡,總共整理兩卡皮箱,這就是所有的家當了。連同他帶來的那些手稿,還有這幾年累積下來,金泰亨、田柾國和金碩珍給他的所有東西,他唯一沒帶走的重要物品是塞不下皮箱的日晷,某年金泰亨送他的生日禮物。

 

田柾國年紀小,送不了他什麼,每年都是親手寫卡片居多,附上自己畫的圖。朴智旻把這些卡片妥妥收進小鐵盒裡,保護得好好的。三兄弟給他的東西還真不少,除去那些帶不走的,其他都拿了。窗外的白陽陰陰慘慘,像薄冰,他得趁天還沒全亮時走。

 

在那天之後,他們四個幾乎沒有說話──正確來說,金碩珍不想與他們講話。金泰亨與田柾國看起來也沒受影響似的,還是會跑去他房間。不過他們只是抱著朴智旻,一句話也不說。事情來得太突然,來不及反應,尤其這種事根本沒給人機會反應的時間。吃晚飯的時候,金碩珍連飯都沒吃完就離席了。田柾國倒是吃得很香,甚至在金碩珍走人之後,要了更多份,在朴智旻眼裡看來是在賭氣一樣。

 

如果金碩珍一輩子都不和他說話了。

 

『你想太多了,』田柾國說,『大哥過一陣子就氣消了。』

 

這不是氣消的問題吧?朴智旻想,這已經違反倫常了,社會才不允許這種關係存在。就算金碩珍再疼他們,也是不容於社會。那又有誰會接受他們呢?閔玧其?閔玧其親是親,但不是他的哥哥,不是帶他長大的人,那程度根本不同。每每想到金碩珍用看奇獸異怪的眼神看他們,朴智旻就想死。

 

他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違背過什麼,也不敢打破規則。他不是金泰亨,也不是閔玧其,他沒有足夠的勇氣與自信。他的構成,有多數都來自於他們三人,他想靠著他們尋找自己,結果其中一個人走,他就塌了。

 

當然田柾國自己也沒把握,他也沒想過有一天會被發現,這種程度的事,被逐出家門都不意外了,金碩珍居然沒告訴父母。他想金碩珍應該也是怕朴智旻被父母趕走。

 

他們真的做錯什麼了嗎?

 

說不定哥哥們早就知道了,或至少發現了一點端倪,只有他們三個還以為自己藏得很深很密,在最亮的地方窩藏自己染黑的純真,這想法可比他們本身更天真。朴智旻瞄了眼牆上的時鐘,清晨五點零三分。

 

他拎著行李走到大門口,司機已經備好車,開著門等他。將皮箱放進車裡,他穿上大衣,把身上的冷空氣都拍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慘淡。這裡只有他,司機,還有那個最照顧他的小姊姊。雖然小姊姊也即將嫁人,離開這裡。

 

『再見,』她說,『說不定我們會在路上碰頭,就來我家喝杯茶吧,我會準備很好吃的甜點招待你。』

 

『如果那樣就太好了。』朴智旻說,『謝謝妳做的一切。』

 

『我沒做什麼啊,』她笑著說,『真要講的話,是你自己改變的。』

 

『你是個很棒的孩子。』她又說,『智旻是個很棒的孩子。』

 

×

 

傭人將水盆放在窗邊時,金碩珍才慢慢從夢中回來。這幾天他都凌晨三四點才入睡,七點起床準備上班,睡眠不足影響了工作,每天都喝好幾杯咖啡提神。還吩咐傭人拿冰水給他洗臉。踢開棉被後,遲遲地走去窗邊,用寒冷刺激的水打醒自己。

 

聽見玻璃上有滴滴敲打聲,下雨了,冷雨濡濕灰藍色的雲,把天空抹成一片抑鬱。金碩珍打開窗吸了一口氣,刺鼻的冷空氣衝進腦內,一下子就醒了。春天一貫的暴力,而且空洞。他得叫金泰亨起床,準備去學校了。這麼想的同時,看見一輛車子慢慢駛向大門,那是他們的車。司機下了車,一名傭人走過去,兩人講些什麼話聽不到。金碩珍不以為意,想大概是傭人們間的事而已。他好幾天沒和弟弟們說話了,突然要喊他們起床有點尷尬,不過該做的還是得做,他想。

 

走出房門的時候,金碩珍感覺自己走在一條不同的路上,今天這種感覺特別強烈。他對面房就是金泰亨,然而有股力量驅使他走去斜對面房。緊緊掩上的門安靜地睡著……不是睡著,不是,比較像是沒生命了。金碩珍急躁地推開門,房內還是一樣,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床上沒人,窗邊沒有水盆,書桌上沒有課本,衣櫃邊的椅子沒有掛著襯衫。

 

「智旻?」

 

「智旻!?朴智旻!?」

 

「朴智旻!你躲在哪裡!?」

 

「朴智旻!!」

 

他掀開床上的棉被,儘管那床被子摺得整整齊齊的一絲空氣也沒有灌入,枕頭也擺得端正,金碩珍把床都弄亂了像是風捲過一樣,就是沒有朴智旻。這裡沒有,那裡沒有,床底下?衣櫃裡?書桌底?壁櫥裡?朴智旻去吃早餐了?還是去外面逛了?去哪了?金碩珍又拉開所有窗簾,猜他可能會躲在窗簾後面嚇他,拉開那層霧幔他可以看見朴智旻小小的身子蜷縮,然後臉上是戲謔得逞的笑容。

 

朴智旻從沒玩過這種把戲,他們相遇的時候,已經不是能夠耍幼稚的年紀了,金碩珍也從沒看過這樣的他。只是他猜,也許朴智旻現在會玩了,現在也會毫無顧忌地耍騙他們了。

 

可是什麼都沒有。

 

天黑了一半,太陽降下,耳邊嘶嘶聲響起,金碩珍的心臟越跳越快,碰咚碰咚的全身都隨之震動。身體與腦袋都糟又亂,攪成一團爛泥。雨水侵襲拍在窗上,窗戶都拍出裂痕,跟著雨水顫抖。金泰亨站在房門口,看著他哥哥。

 

「智旻呢?」金泰亨說,「智旻呢?」

 

房間裡現在又亂成一團了,都是金碩珍給弄出來的,金泰亨看著滿頭大汗的兄長,頹喪坐在地上,十指指尖泛白竄紅,壓在地毯上。

 

「……智旻在哪?」金泰亨壓低了嗓子,惡狠狠地看著金碩珍,又說了一次,「你把智旻藏在哪──」

 

「我不知道,」金碩珍說,「我不知道。」

 

房裡失去了朴智旻的氣息。什麼家具或擺設都失去意義了,不再具有任何特別之處,這些東西在眼裡看來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死白的。金泰亨回房拿了件外套,一句話也不說,往大門的方向跑去。而田柾國還沒搞清楚狀況,他是被嚇醒的,看金泰亨匆匆忙忙跑走,對管家說拿車鑰匙來,什麼都還沒想通,就對金泰亨說等等他。

 

金碩珍還坐在地上。

 

他嗎?是他害的嗎?

 

朴智旻走了是他害的嗎?是他的關係嗎?朴智旻現在是不是恨死他了?是他害的?他的兩個弟弟都追出去了,他們要往哪追?他們知道朴智旻在哪?

 

他的弟弟們都走了。

 

是他害的?是嗎?

 

如果他沒有發現的話,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是不是都還有救?金碩珍慢慢起身,環顧房間一片散亂,他命人來打掃。然後自己走去母親的房裡,母親正在梳洗,準備要去自己的辦公室,金碩珍問,「智旻在哪?」

 

田太太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看著兒子。

 

「……他要我保密。」她說。

 

「他去哪了!?」

 

「我不能說,」田太太說,「我跟他約好了。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必須遵守與他的約定。」

 

「你就這樣讓他走了!?他……他能去哪?他哪裡都不知道!他甚至連一串香蕉多少錢都──」

 

「他好歹也是在那裡生活過的,」田太太打斷兒子,將擰乾的毛巾掛在水盆邊,走到衣櫃去拿了幾套半正式的襯衫出來,又說,「智旻沒那麼笨,他不像那你兩個弟弟,外面的世界對他而言是最初認識的家,而不是洪水猛獸。」

 

金碩珍頓時語塞,他當然知道朴智旻不像他們,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匙,而是在街上打滾過的孩子。金碩珍自己也只是為了要教弟弟一些處世的技巧,才會去接觸一般市民的東西。朴智旻雖被他母親保護得好好,但說什麼也比他們兩個會看人臉色。

 

「……智旻,他有錢嗎……他身無分文要怎麼活下去……他出去會死的……」金碩珍抱著頭,幾乎快崩潰了,聲音變得又啞又沉,搞得田太太也心慌起來了。但她才給朴智旻一筆錢,想著,應該不會出大事。有什麼事,隨時可以叫她一聲,但她與朴智旻之間的約定,不打算對兒子講。

 

儘管她也摸不清這孩子,與三個兒子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

 

「不會的。」她說。

 

×

 

「等一下、二哥!」田柾國大喊,「我們要去哪找他?」

 

「不知道!先去他愛去的地方看看!」金泰亨打開車門,坐進去後立刻發動車子,田柾國也趕緊開車門進去。他們沒這麼恨過大門與家之間的這段距離,一長串路壓縮他們的緊繃,金泰亨將車速拉高。

 

「別太快……」田柾國小聲地說,但他自己心裡也希望能再快點、再快點。他怕這麼慢,朴智旻就真的不見了,完全消失在他們的世界裡。

 

那是預感,是凶兆?是他們一直都在提防的?金泰亨與田柾國都做過這樣的夢,他們身邊的東西,一個個、化成了蛇後溜走、溜進黑色的深洞裡,什麼都看不到,每次動身去找,都是一場空,只帶回蛇屍體的一部份,而他們自己也摔得身體缺了好些部份。

 

有時是眼睛,有時是手臂,有時是半顆腦。他們都做過這樣的惡夢,關於朴智旻會離開他們的夢。在找回他的過程中,自己也失去了大半部。終於出了樹林,接下來又是海濱公路,他們才沒餘裕欣賞海面的粼粼波光,心裡只有朴智旻。然而他們也不敢確定到底是怕自己失去他,還是怕朴智旻出事。是為了他們的私慾還是為了朴智旻,沒人敢想。

 

朴智旻常去的也不過固定那些地方,書店、茶館、唱片行、戲院,這些都是普通的休憩場所。他逃走了,不對,他離開了,必須要找個落腳處,但要查出市內所有旅館的名單挨家挨戶查?那不可能,找到蛛絲馬跡後可能朴智旻又走了。

 

還是要求閔玧其?說不定他知道,可連金碩珍都不曉得了……不。

 

「他說不定反而會跟玧其哥說?」田柾國說。

 

「……先找個電話問問吧。」金泰亨將車停在路邊後,找到最近的電話亭。

 

田柾國在車裡,一個人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他想起來今天是金泰亨的畢業典禮,看了眼街上的大鐘,已經是七點五十二分了,秒針困頓前行,每卡一下,過去一秒,就舒了一口氣,隨即又是新的一串折磨。

 

他也想去找朴智旻,而不是坐在車上等金泰亨回來,得到二手資訊。他也想證明自己不是什麼都不會的小少爺,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證明他真的愛朴智旻,而不是跟隨哥哥的腳步。

 

「玧其哥說不知道,」金泰亨回來後,拋出氣憤的一句,「操!根本不知道從哪找起……」

 

閔玧其絕對知道,只是不告訴他們。金泰亨決定殺去閔玧其的工作地點……不行,這樣的話說不定會有反效果。還是乖乖等他下班……鄭號錫……也許鄭號錫會知道?

 

「號錫哥真的會知道?」田柾國說。

 

「……我不知道!」金泰亨咬牙切齒地說。

 

「哥,」田柾國說,「……他會不會……離開這個城市了……」

 

「……什麼?」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走……但是,我說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會去哪,他會不會就離開這裡了?」田柾國才剛說完,又抱住頭,說,「不對……他應該還沒走遠,他最近沒去哪……根本不知道其他地方長什麼樣……」

 

金泰亨揪住自己的頭髮,面色蒼白,眼睛裡什麼也看不見,如果依常理判斷,朴智旻應該還沒離開市內,而且以他個性來說,至少會向閔玧其說一聲。他也猜到了閔玧其是在敷衍他。

 

畢業典禮九點開始。

 

金泰亨發動車子,繼續往下一個可能的地方繞。他們在熟悉的街道上尋找朴智旻的身影,只要看到身材相似的,就放慢汽車速度,叫田柾國好好確認是不是他。因為速度忽快忽慢,後面的車子索性超過他們,有時阻擋了視線讓金泰亨更加心急,多希望把街上的人都收集到一個盒子裡,讓他們一個一個檢查。朴智旻就是不在這裡。

 

到處都沒有。

 

他們越過了河,到了城市另一端,沿著走過的小路尋找,這樣愚蠢的方式,他們也知道沒用。

 

田柾國這時才發現朴智旻與他們的距離有多遠。

 

轉個身說要走,就投入人群中掩埋自己,不讓他們看見。是討厭還是懼怕,躲避他們、連衣角也不能被揪住。匆匆忙忙跑出來,像無頭蒼蠅一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打轉,試圖尋找他,然而說白了還是一場空。如果閔玧其不說,那他們很難掌握朴智旻的動向。

 

朴智旻才不會出事,出事的只會是他們。

 

金泰亨把頭靠在方向盤上。

 

當認知到這件事後,才知道朴智旻做的不只是逃離他們,還有逃離自己。

 

他們找到了蛇屍體的一部份,代價是自己也殘破不堪,回到家門口時,蛇又溜走了。

 

金泰亨將車子掉頭,準備回家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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