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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設定、生子小孩注意

※與《小星星》同系列

※Alpha崔韓率 x Omega夫勝寛

 

 

 

‧木樨

 

 

 

 

 

 

尹淨漢帶來了一罐自己釀的桂花蜜,擱在陽台邊,打開蓋子後桂花與砂糖的氣味飄出,稀釋了一點消毒水的氣味。他問房間裡有沒有飲水機之類的,崔韓率說沒有,但走廊上有一台,或是可以用他帶來的熱水。

 

尹淨漢說那就用那個。

 

泡茶用的,自己煮的水比較好。他說。然後捎出一把銀湯匙,挖了一杓倒進透明的玻璃杯裡。

 

「你不喝嗎?」

 

「不用。」崔韓率搖了搖頭,將另一只對杯收起來,他特意帶了一對過來,但怎麼也沒心思喝,況且這種情況下他什麼味道都嚐不出。就讓尹淨漢只泡一人份的桂花蜜茶,但他又想起什麼,轉頭對尹淨漢說,「現在還不行……」

 

「我知道,」尹淨漢說,「但現在是非常時期。」

 

崔韓率反手勾住帽T袖口,伸了個懶腰,這張小床睡得他不舒服,緊靠牆邊的設計讓他無法伸展,而且手一下就晃出床外了。尹淨漢與金珉奎每次來都要他回家去睡,可以換他們來顧就好,但他不放心。

 

「你昨天有睡嗎?」尹淨漢問。敲了敲杯緣甩掉黏在湯匙上的花蜜,但甩不乾淨,這樣就用衛生紙擦掉又浪費,就要崔韓率吃掉那些花蜜。

 

「有,」崔韓率舔了湯匙後,說,「好甜。」

 

「我已經減少砂糖的量了,」尹淨漢說,「他喜歡甜一點的,好了,他差不多也該醒來吃藥了。」

 

「你已經抓到他吃藥的時間了。」崔韓率說。

 

泡開的桂花釀在水裡均勻地化開,枸杞與桂花在澄黃色的茶水旋轉起舞,滾燙的熱水撥出一陣一陣香氣,這與崔韓率印象中的桂花香氣有點差異。他已經很久沒喝到了。

 

護士打開了門挾來一盒藥,總共三顆。隨著住院時間拉長藥物劑量也銳減,一顆是水綠色的膠囊,一顆是紅白間隔的膠囊,一顆是白色的藥丸,床上的人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後,一隻手從被裡伸出,掀開了白色的棉被。

 

「勝寛先生,該吃藥囉。」護士將推車推到床尾,打開那個透明的藥盒倒了一杯水給病患。病患聽話地一次吞下三顆藥,配著水,他似乎對於這已經習以為常,想像藥物在他體內已累積成一座迷你碉堡。

 

「那是桂花嗎?」護士臨走前這麼一問。

 

「嗯,」尹淨漢拉出一個和煦的笑容,說,「我自己釀的。」

 

「真好。」護士說。

 

崔韓率想,什麼真好?「真好」?

 

「……我想睡了。」夫勝寛說,「藥物起了副作用。」

 

「你先喝一點吧。」崔韓率說。

 

「……不用了,我還不想喝。」

 

「喝一點吧,淨漢哥特別帶來的。」崔韓率拿著茶杯坐到床邊,杯子前前遞去,要夫勝寛拿著茶杯。他無奈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要求夫勝寛喝,否則那罐桂花蜜大概要等到好幾年後、甚至永遠都喝不到。也許他的疲態派上用場了,夫勝寛抿了下唇,接過那杯茶,喝了一口,看見崔韓率的眼神,又喝了一口,再一口,再一口,直到杯底現出。

 

「你別這樣,」尹淨漢苦笑著對崔韓率說,「我已經做好勝寛不喝的心理準備了。」

 

「……我會喝的。」夫勝寛說,「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崔韓率說,「明天就出院了,你就喝一點。」

 

×

 

出事時他正在錄音室,隔著一條網路線與李知勳討論這次製作主題的風格應該抓幾種,電腦的畫面停在作曲軟體上,游標還在歌曲的中段飄移,猶疑著該不該剪掉這多餘的氣音。他才要打電話過去而已,就接到了來自對方的通話,可是對面的人不是他,而是陌生的聲音。

 

『崔韓率先生嗎?』

 

『呃,是,請問、』

 

『勝寛出了點事,他一直流血……我們叫了救護車!但還不知道會送去哪裡──』

 

接下來的話他都沒聽清楚。

 

『……啊……我先過去醫院。』

 

他跳上車但始終沒插好鑰匙,到了第四次後才找到孔的正確位置,油剩不多,從這裡到夫勝寛兼課的大學去有點距離,他沒時間再繞去加油站了,踩下油門什麼也沒管。他當然比不上救護車,無法開路,只是抄了條危險的捷徑。對方只講了一句夫勝寛流血。他不往外傷的方向想去,因為在疊加了所有的現況後,他知道鐵定是哪裡出了問題。離大學最近且設有產科的醫院只有一家,他賭下那間醫院,在下一個紅燈後往右轉,拐了幾個彎繞過一排車,在綠燈轉入黃燈之前跑進下一個路口。

 

『以夫勝寛先生的體質來說懷孕有風險,即便他是個Omega;因為天生生育功能就比一般Omega弱,這是靠藥物或療程也無法醫治的,將來若是懷上了要花比其他人更多心力養胎。』

 

『並不是不能生孩子,只是在這十個月當中你要比其他Omega付出更多時間與體力保護胎兒,只要能撐過這十個月,孩子順產了就沒事。』

 

『前三個月隨時都會有流產風險,如果知道懷孕了,身體有任何異狀請一定要來醫院檢查。』

 

一進到醫院後他往急診室跑,但那裡有許多和他一樣焦急焚心的人,霎時間被一團黑霧壟罩。白日陽光充足,醫院裡的燈光卻比太陽刺眼,他睜大眼睛尋找夫勝寛的身影,檢傷站裡都沒看見他。

 

『請問是崔韓率先生嗎?』一個女人忽然抓住他的肩膀。

 

『是?』崔韓率轉過身,看見一個大約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皺著一張焦急的臉。

 

『我是勝寛的同事,』女人喘著氣,她剛剛從診療室跑過來,見到崔韓率一時緊張麻了舌,說,『他、他午餐沒吃,午休就待在教室裡準備下午的課,然後突然說肚子很痛,沒多久就開始流血──現在還在接受檢查,醫生說需要檢查胎兒心跳……』

 

『是你替他叫救護車的嗎?』

 

『是。』

 

『……謝謝。』

 

他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就哽住了,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喉嚨的氣被抽光,舌頭失靈麻痺,看著女人的臉以及她剛才說過的話。夫勝寛大量失血,緊急送醫,現在正在接受檢查,這一連串的事件都在告訴他一切都還未有定論,都還是未知,但他知道胎兒的心跳很有可能已經停下了。

 

『勝寛呢?』他說,『在哪裡檢查?哪裡?』

 

『前面右轉──』

 

『夫勝寛先生的家屬──』一名護士出現在前方的轉彎處。

 

崔韓率跑了過去。

 

×

 

『我定了一個規則,你聽聽看,』

 

『什麼規則?』

 

『淨漢哥釀的桂花蜜和桂花糕不是很好吃嗎?但是感覺吃太多了。』

 

『怎麼突然說這個?』

 

『因!為!做什麼事、吃什麼東西都不能太多。最近吃太多了,要暫停一下,所以我打算等孩子出生後才能吃。』

 

『那要撐過七、八個月耶。』

 

『OK啦。』

 

孩子沒了,可以吃了,為什麼你不吃,買了很多桂花糕啦,有果凍的也有糕餅的,看你想吃哪種就挑一個,為什麼你不吃。

 

出院那天他轉去賣年貨的那條街上,有間港式甜品店的桂花糕很有名,之前聽尹淨漢提過,他特意繞過去那邊。那天路上人很多,塞車許久,還下了點雨,車內的冷氣轟隆陣陣,他怕除溼的溫度會害夫勝寛受涼,心裡開始焦躁。

 

夫勝寛只看著窗外,指尖點在窗戶上等雨點滑落,街上人潮沒有因為落雨而減少。行人們撐著一把傘擠在人行道上,滾著圓圈的雨傘甩出水珠,他不懂為什麼雨天還是這麼多人,也不曉得崔韓率究竟要帶他去哪,為什麼還在這逗留。

 

逼夫勝寛吃絕對沒用。他也知道,所以為何來到這裡他也不曉得,他對桂花糕沒有獨鍾之情,偶爾吃個一兩塊配茶而已,比起來他更喜歡馬卡龍。所以他不明白為什麼夫勝寛當初要立這個目標,想吃就吃啊。

 

前兩個月他發覺夫勝寛的氣味漸漸變淡,也沒有發情的跡象,以往他到某個日子開始就會推動發情的時程,然而家裡卻安靜了好一陣,上床睡覺都睡足了八小時,沒有誰的手先勾上來。他覺得奇怪,摸了上去,卻見對方沒任何反應,還要他安靜點快去睡。

 

夫勝寛也察覺到了。

 

隔沒幾天他自己去買了驗孕測試,回家之後照著說明書上的做,等了十分鐘他走出浴室,做足了心理準備等崔韓率回來。聽見這消息後崔韓率合不攏嘴,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他們早計畫過二十五歲就要生,二十四歲結婚時就這麼定好了。那軟香的橘子甜減淡了他有點不習慣,因為夫勝寛肚子裡有個小東西,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長大。

 

現在卻是空了。

 

他想他不該強迫夫勝寛吃了。

 

在下一個路口他迴轉,遠離那間港式甜品店,越來越遠,夫勝寛沒有問他怎麼突然走了,不是要去哪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只曉得離開這裡,最好遠到再也看不見。看不見什麼?他也說不出來。

 

×

 

他身體裡什麼也沒了。回到最初的狀態,但他覺得那不是最初,不是原本,那裡已經缺了一塊。他從眼角餘光看著自己的男人,試圖帶他逃離某個地方,某個會令他傷心的地方。

 

當醫生說他不只沒了孩子還說必須再更進一步檢查,以免下次懷胎發生同樣的情形,所以他住了六、七天院,卻像過了一個月那麼久。每天給他抽血打針吃藥觀察他有什麼反應,身體是不是哪裡功能不足(言下之意是缺陷嗎?)。他們也給崔韓率作了小檢查,確保他的生育力沒問題。夫勝寛知道崔韓率的身體當然很正常,他是個在Alpha群中也毫無疑問算得上「優良」的人,儘管他們都討厭這種分級方式。

 

所以真的是他的問題了。

 

尹淨漢好心帶來了桂花釀,他卻一點也不想吃不想喝甚至不想聞到那該死的味道。金珉奎問了醫生,夫勝寛的飲食有沒有哪裡需要注意的,出院後可以幫他煮,也教他怎麼煮。

 

大家人真好。

 

他問崔韓率為什麼會這樣,對方什麼也沒回答,似乎就只會抱住他。他有點惱怒,甚至有點憤怒,想直問為什麼連你都不懂,難道抱一下就能解決嗎?他開始懷疑是自己曾經做過什麼錯事才招致這樣的結果。

 

夜裡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他開始哭,用棉被把自己包起來,連崔韓率都不准接近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哭。單人房裡他所感到最方便的就是哭起來不怕打擾誰了,他需要每天祭悼那個未成形的孩子,直到眼睛什麼也流不出來。

 

回到家之後,回到職場之後,回到沒有第三人的生活之後他們回到了過去的日常。

 

×

 

「小星星就暫時放這裡了,我們會盡量趕在十點前過來接他。」權順榮拉著權洙赫的雙手,讓他一腳一腳走進崔韓率與夫勝寛的家裡,然後換夫勝寛接手。

 

「他應該沒對什麼過敏吧?」

 

「沒有,他什麼都吃,不過不敢吃太辣的東西。」

 

權順榮與全圓佑得趕去參加一個熟人父親的喪禮,他們怕權洙赫去到那會不習慣進而感到害怕,趕緊打了電話問夫勝寛能不能暫時照顧下他。這是夫勝寛第一次照顧權洙赫。

 

權洙赫有點兒不解為什麼爸爸要把他留在這裡,一時之間慌了要跑出門找權順榮,夫勝寛將他抱回玄關後,說,把拔等下就回來了,先暫時跟勝寛叔叔和韓率叔叔玩好不好。孩子有點不安,緊張地張望,抱緊了手上的娃娃,嘴裡還在喊把拔和大狐狸,他剛滿一歲,只會講幾句簡單的句子,再來就是單字的拼貼組合,夫勝寛就從那些單字中拚出他的意思,再給予答案安撫他。

 

很明顯的這個地方和他熟悉的家不同,權洙赫不知道該往哪走,愣愣地坐在小沙發上,重複把玩權順榮臨走前塞給他的布娃娃。夫勝寛轉身去了廚房張羅今晚的晚餐,崔韓率給他熱了一杯牛奶,聽權順榮的話加一點蜂蜜,權洙赫全喝光了,慢慢卸除那份緊繃感。

 

「我可以一起玩嗎?」崔韓率指著他懷裡的布娃娃,那是可以脫衣穿衣的娃娃,訓練權洙赫的拆解、組合能力,而且還是他喜歡的小熊。

 

「嗯。」權洙赫點點頭,讓娃娃躺在地上,推給崔韓率。

 

崔韓率注意到這孩子的臉孔幾乎就是全圓佑與權順榮的完美融合,不論是難以分辨的內雙、稍稍上勾的眼睛還是微翹的嘴唇。他先一開始想到了人家說的果然孩子不能偷生,笑了一下,然後想到了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是他與夫勝寛的樣子。

 

回家之後夫勝寛再也沒提起孩子的事,安安靜靜的像顆耐旱的仙人掌,隱隱地放出一點刺,也不求灌溉,只一個人靜靜地在那等待陽光的消去。他懷疑夫勝寛的靈魂被偷走了。

 

「小星星,」崔韓率說。

 

「嗯?」

 

「喜歡把拔和大狐狸嗎?」

 

「嗯。」權洙赫很老實地點點頭,說,「喜……歡。」

 

「嗯,真好。」

 

「那個,什麼。」權洙赫突然起身指著桌上一個褐色的紙盒,那是之前尹淨漢給夫勝寛買的桂花糕,始終沒有打開吃過一塊。

 

「要吃嗎?」崔韓率也是第一次打開這盒子,讓權洙赫自己拿了兩塊。權洙赫似乎對桂花糕感到新奇,左看右看了幾遍才甘願放進嘴裡,嚐到桂花時還睜大了眼,這模樣逗得崔韓率一直笑。

 

「好吃嗎?」

 

「好吃。」權洙赫回以他一個很大的笑容。

 

×

 

那晚權順榮與全圓佑來接權洙赫的時候,看見兒子笑咪咪地迎接他們於是放下了心中大石,還以為權洙赫會哭整晚,參加喪禮時也提心吊膽的,生怕一通電話打來說權洙赫哭個不停要找爸爸們。

 

『帶小孩很累吧?』權順榮說,『一下要這個、一下又不要,想講很多話卻不知道怎麼表達,常常把自己急哭。』

 

『他很乖。』崔韓率說,『唸故事給他聽,聽得很專心。』

 

『在家裡可不是這樣。』權順榮笑了,隨即又收起笑容,『……等你們準備好了,也可以體會到養孩子就跟養個小魔王一樣的慘況。』

 

等你們準備好了,等我們準備好了,等我準備好了,等他準備好了。崔韓率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他腦海想著的都是權順榮那些話,像咒語一樣在心頭縈繞,怎樣都散不開,旁邊的人也沒睡著,繃著身子聽他翻身。

 

他開了冷氣,在十月底的晚秋。身子莫名的燥熱,換了一件背心又躺回被窩。然後感覺到有個溫度往自己身上蹭。

 

他們婚禮不大,還是尹淨漢與崔勝澈主持的,尹淨漢講到一半自己卻先哭了,還要旁邊待機的李碩珉幫忙遞面紙,雙方的父母都在台下微笑。為了這個尹淨漢還叫洪知秀快上台講個英文簡潔版的致詞。早結婚以為也會早生子,他們都在猜夫勝寛什麼時候會有,但沒人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尹淨漢來到醫院時又哭了一次。

 

是在大學結的緣,宛如磁石,誰都還沒來得及出手,就已經被對方拉過去了,講到這個金珉奎又笑了。

 

那份溫度越來越高,越來越熱,埋著火一般的炙熱。他翻過身壓上去,脫掉剛換好的衣服。這是幾個月來的床事,他再次碰到夫勝寛的身體,覺得那份疏遠的熟悉又回來了。他得將仙人掌的外皮蛻下,剝回原本的那珠小花。

 

他怕這次又一樣,又有個未成形的孩子會離開他們,他先怕了因為夫勝寛承受的更多,對方悶悶的呻吟如貓般綿密脆弱,身體卻比之前還要濕熱高溫。他怕自己又在作夢。

 

他得不斷告訴他這都是機率問題,不是誰的錯,也不是報應或是厄運,他們必須接受。即便安慰自己那個離開的孩子一定是認為自己不夠健康所以不來世上了,這類的自我安慰。

 

婚禮上夫勝寛穿著一襲白底紺色細條紋西裝,繫了一條深藍色的細緞帶,在白色基調的會場裡捧著一株賓客送來的康乃馨玩。崔韓率有點疑惑怎麼會是康乃馨,可是與夫勝寛很搭。原先訂製西裝的時候,差點要訂最不會出錯的黑與白,但夫勝寛說還是來點變化吧,所以他的西裝變成了濃黑藍的條紋,繫著一條長緞帶。戶外的場地上他的緞帶飛啊飛飄啊飄,小小的花園內他只看見夫勝寛。

 

有些對不起無酬幫忙的哥哥們,但崔韓率那天除了夫勝寛外誰都沒瞧見了。

 

×

 

夫勝寛這次懷上是等到吃什麼都想吐的階段才發現的。這幾個月以來他們毫無節制地在家裡各個角落亂來,大概除了吃飯與工作外都與對方黏在一起,有時連換個衣服也可以馬上轉去床上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這樣了。

 

(而崔韓率想起來,那時尹淨漢非常不敢置信他居然對夫勝寛會有這樣赤裸的慾望。尹淨漢不願相信。)

 

崔韓率去問了醫生該怎麼辦,他們有七個月要撐,這期間他們得當作自己走在薄冰上,一步一步都要踏穩才過去。醫生低著頭,面色凝重,黑色的短髮遮住了表情,崔韓率猜不出那是什麼意思。

 

「不用擔心,照著我的話做就是。」過了一會兒,醫生篤定地對他說。

 

「這次的情形……比上次穩定得多,胎內的環境也強壯許多,暫時可以放心,」醫生說,「他必須要記錄每天的身體狀況,一旦有任何問題我也好判斷得多。這次胎兒們……很健康。」

 

李知勳聽他提起這件事,也擔心上次的悲劇又會重演,聲音裡的擔憂他聽出來了。連旁人也焦急一把,但這次他倒是安心了點。

 

這次懷上的是雙胞胎,他們有點意外,超音波照片上的模糊身影他看了又看,怎麼也看不出這是兩個孩子。夫勝寛盯著照片良久,噘著唇想些什麼,又遲遲不說。

 

「……這樣會像誰啊?」他憋出這句。

 

「……不就都像嗎?」崔韓率說。

 

希望有夫勝寛的眼睛,夫勝寛的笑容,夫勝寛的善良,崔韓率撐著臉頰偷偷許願著。但夫勝寛卻反過來,說希望孩子有崔韓率的眼睛與眉毛,崔韓率的笑容,崔韓率的溫柔。

 

這樣肉麻的話留給自己聽吧別說了,金珉奎起了身雞皮疙瘩,要夫勝寛暫停一下。

 

到了第五個月後開始顯懷,崔韓率的心懸得更高,時間允許的話就由他開車載夫勝寛去音樂教室或大學,就怕有個疏失,誰知道街上會不會有瞎了狗眼的人撞到夫勝寛害他出事。隆起的肚子無法遮掩,張狂地向他宣示存在。

 

「我覺得這次好多了,」夫勝寛說,「至少這次身體不會不舒服。」

 

「是嗎?」

 

「而且……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我不怎麼擔心,雖然是雙胞胎。」他又說,「……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這樣認為。」

 

×

 

醫生建議他們最好在預產期的前幾天就先入住,以防萬一,只要孩子生下來就沒事了,一切安好。於是他們簡單整理的行李住進醫院裡,但與上次不同,這次的心情不是悲慘的。

 

崔韓率在小床上睡得腰酸背痛,小床緊貼著牆壁,他不喜歡靠在牆邊的床,於是在牆壁與床緣之間縮起身子睡。早上他都還比巡防的醫生早醒。夫勝寛住進來後每天都睡得多,也許是之前的倉皇都鬆懈下來了,身體要他趁這段時間趕緊睡。

 

他梳洗了下,替夫勝寛拉好被子,先去醫院樓下的餐廳買一杯咖啡醒腦,來到醫院後他連日作夢,每天都夢見不同的東西,有時夢見荒誕之事,有時夢見過去,有時夢見大腦欺騙他的虛假回憶。點開手機是金珉奎的訊息,說早上他有空可以接班,要崔韓率先回家去休息下。

 

「……喂?哥?嗯……不用了,你直接來。沒有,我沒有要回家,嗯,東西都帶齊全了……幫我跟知勳哥說聲抱歉,我回去後馬上把曲子修好……嗯,謝謝。」

 

預產期是明天,他今天有一整天的時間建設好心裡,他必須比夫勝寛更堅強一點,否則兩個人都會倒下。他開始感到疲憊,對於自己的無能。

 

六點五十分他回到房間等待醫生巡房。

 

他想起第七個月,醫生問他們有沒有行房,他愣了下後尷尬地說有,醫生只說這很正常,只是要確保他們有等到安全期,否則孩子與父親可能會受傷。來到這個地方都要把身體大小事拋出去,連他的也是。

 

住院後夫勝寛總在晚飯之後睡覺,說是累。一隻手懸在床外,要拉著他的手。他就維持那姿勢看書,直到對方睡醒。

 

他做了個夢。

 

夢見以前大學三年級時,被系上抽籤派去參加連續八週的講座,那講座的主題每週都不同,他們參加後回去告訴全班有哪些資訊,參加得不情不願,而且還是週五的晚上,但可以一下抵掉畢業所需的志工時數。他在那藉著金珉奎認識了夫勝寛。

 

他猜那是橘子的味道,柑橘類的,芸香科的,總之就是酸酸甜甜又清爽的香味,每週坐在夫勝寛後方他都能聞到那淡薄的香氣。那是夫勝寛的信息素。他的則是迷迭香的氣味。

 

講座結束之後他都看見金珉奎載夫勝寛回家,聽金珉奎說是因為夫勝寛租的地方整修中,暫時住在市區最南邊的阿姨家,如果搭地鐵的話要不停轉車,得花上將近一個小時半的車程,但開車的話只要四十分鐘。

 

他想自己大概被捉弄鬼附身了,舌頭居然轉了個彎說他可以載夫勝寛回家,那區是他家,反正順路。

 

『你是本地人嗎?』夫勝寛問。

 

『嗯,』崔韓率說,『只是學校離家有點遠才住外面。』

 

第三週開始載夫勝寛回家的任務就交給他了。他通常是走高速公路,那只需要二十多分鐘,但那天他卻走了省道,夫勝寛似乎對路不熟,也沒說什麼。兩人在路上就是聊天、聊天、聊天。在省道上總是走走停停,崔韓率告訴他有哪裡好吃,夫勝寛說之後有空的話可以一起去吃啊。電台若是放了喜歡的歌,兩人有默契的會突然開始哼歌,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唱得整車都是他們的歌聲。

 

他問過夫勝寛難道不怕獨自搭上一個不怎麼熟的Alpha的車會出事嗎。夫勝寛卻說就是感覺他不會做這種事。儘管他們倆的信息素在車內肆意橫流。

 

四十分鐘的車程他覺得不夠了。

 

當講座結束時他拼命擠出理由,找夫勝寛出去。他們又走上那條省道,繞進市區的最中心,他們又聊天,聊到金珉奎,聊到權順榮,說去了哪裡玩,對這個城市也有點心得了。崔韓率忽然發現夫勝寛早知道,從講座會場出去後,走高速公路會更快到市區南邊,比起省道少了十分鐘,而且不用一直等紅綠燈。

 

他沒想過其他可能,直接問了夫勝寛為什麼讓他繼續走省道。

 

醒來後他才發現自己夢到了過去。

 

夫勝寛的手還勾著他的。他看了牆上的時鐘,晚上十一點四十分。從八點睡到現在。他沒吃晚餐,事實上來到這後他的胃口就變差了,這對一個愛吃的人來說太反常,但就連夫勝寛強迫他吃點他也吃不下。

 

崔韓率回想著夫勝寛當時說了什麼,他想起夫勝寛說的話和他一樣。只為了能拉長與他在一起的時間。

 

「……Vernon啊,」夫勝寛拉著他的那隻手抽了一下,抓狠他的手臂,皺緊了眉,埋在被子裡很痛苦似的,喊著他的名字,要他找醫生來。他湊過去,手腳笨拙地按了鈴,問夫勝寛哪裡不舒服,想當然爾是肚子不舒服,他記起之前護士有教過怎麼按摩可以緩解疼痛,想替夫勝寛按摩卻被拍掉。夫勝寛咬著牙說現在不要動他。

 

「不要碰我,」夫勝寛說,「很痛、」

 

之後護士來做了簡易的檢查,確認這不是假性陣痛,通知醫生準備生產了。崔韓率被推到一旁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待在角落看護士快手快腳地替夫勝寛換衣,要他去外頭走一走。崔韓率牽著他的手陪他到走廊繞了一會兒,直到夫勝寛的臉色不再是慘白與冷汗。

 

「等一下我可以進去吧?」崔韓率問。

 

「為什麼?」夫勝寛不解地問,「進來幹嘛……」

 

「就……陪你啊。」

 

「那……那你記得不要亂看。」

 

他乖乖的、整場生產過程都沒有看,知道夫勝寛還是想在他面前顧點面子,但光是應付手上的疼痛就來不及了,他的手臂被咬出好幾個口子,血痕淒厲地蔓延。不過比起夫勝寛生產的痛苦這根本不算什麼,醫生也沒問他需不需要包紮,倒是一個新進的護士問他要不要處理下。他用衛生紙壓著傷口,頓了三秒才說好,腦裡全都是孩子被拉出來的一刻。第一個出來的是女孩子,藍色的皮膚與紅色的血,他看了差點沒暈過去,直到孩子呼吸到第一嘴空氣後,小小的身體漸漸變成粉色的。

 

再來隔了十分鐘後另一個孩子才出來,是個男孩。崔韓率這才真正放鬆,握緊夫勝寛的那隻手也不那麼僵硬了。他喘了口氣,很長很長,似乎要將過去淤積的所有鬱悶都吐出來,抱著夫勝寛疲弱的身子。

 

他先打給了父母與夫勝寛的家人,再打給了妹妹,然後又傳訊息給哥哥們,他現在高興得一團亂,全身都在顫抖。夫勝寛還在產房內,出來之後一張充滿疲態的臉看得崔韓率心慌。

 

兩個孩子在清理過後回到了房裡,崔韓率才看清楚他們的容貌,皺巴巴的小臉根本看不出像誰。夫勝寛說怎麼長這樣啊,嘴上不饒人可是語氣甜得要命,捏著孩子的手就是不放開。

 

半夜兩點多醫院的人都睡了,值班護士的腳步聲在外響起遠去,靜謐的濃夜澆灌了這個小房間。

 

「我再也不生了,累死。」夫勝寛說。

 

「嗯,不生了,」崔韓率說,臉上是掩不住的開心,順著夫勝寛的話說,「不生了。」

 

這七個月來幾番折騰已經把他們倆磨得精神耗弱了,現在孩子平安出生,夫勝寛不用再怕自己身體出問題會一次連累到兩個人,也不用怕再拖累崔韓率。至少從現在開始崔韓率可以幫忙了。

 

「好小,」崔韓率看著孩子說,「我想到……小星星,剛出生時去看他,也是這麼小。」

 

「連睜開眼睛都好像完成一件大事一樣,」他又說,「好神奇。」

 

「神奇什麼呀這就是嬰兒啊!」夫勝寛笑著說,他盯著兩個孩子的臉思忖著,說,「兩個長得一模一樣耶。」

 

×

 

權洙赫近期的特技是分辨雙胞胎。

 

夫勝寛會故意讓兩個孩子穿得完全相同,只差顏色不同而已,而且會讓孩子戴上帽子,要權洙赫猜哪個是弟弟哪個是姊姊。由於兩個孩子的臉孔實在太過相像,除了崔韓率與夫勝寛外幾乎沒人辨別得出來。不過權洙赫倒是可以藉由某個微小又微妙的差異分出來。

 

「佑相我們去玩鞦韆。」權洙赫牽起其中一人的手,綠領子的人倏地站起來跟著權洙赫去公園裡玩,待在原地、橘色領子的另一人吐了一口氣,走回自己的位置繼續看漫畫。

 

「你不去跟小星星哥哥玩嗎?」夫勝寛問。

 

「我還沒看完,」夫安禧摘掉帽子,散開俐落的短髮,說,「等我有空吧。」

 

「人小鬼大。」夫勝寛摸摸女兒的頭。

 

「所以小星星怎麼分出來的……」一旁的崔韓率還在感嘆權洙赫的眼力,這次明明就把兩個孩子打扮得一點破綻也沒有,怎麼看都像是兩尊一樣的娃娃,權洙赫卻還是能在幾秒內就牽走崔佑相。

 

「不知道,也許你兒子太喜歡他的小星星哥哥所以心有靈犀。」

 

崔韓率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戴回耳機,他還有幾段歌詞要修改,回到家裡的小工作室後,看見桌上的鋼琴鍵盤,忽然想到兒子最近學琴先學的是小星星,學的還是莫札特的變奏曲。

 

才四歲的崔佑相已經懂得怎麼逗權洙赫開心,突然跑回家就為了拿點心給哥哥,連聲回來了也沒說,打開冰箱問夫勝寛有沒有什麼好吃的。

 

「要幹嘛?」

 

「和哥哥一起吃。」

 

「有果凍啊,幹嘛不進來吃?外面這麼熱進來吹冷氣啊。」

 

「姊姊一定會罵我。」

 

「為什麼?姊姊幹嘛罵你?」

 

「她說我跟哥哥玩很吵。」崔佑相撇下這句,就拿了兩個果凍,又從點心盒裡拿了幾塊桂花糕。

 

「垃圾要記得丟進垃圾桶喔,不可以亂丟。」夫勝寛說。

 

「我知道。」崔佑相說。

 

他對於權洙赫的愛慕與崇拜幾乎從出生就開始了,從看見權洙赫的第一眼他就打定主意,要把權洙赫喜歡的都準備好,供到眼前去,但他又害羞,總假裝那是不經意的驚喜。

 

小星星這個暱稱是夫勝寛告訴他的,權洙赫也喜歡被叫小星星,他們玩在一起時崔佑相總小星星哥哥長、小星星哥哥短的,有時就拉著長長的尾音叫一聲哥哥撒嬌黏過去。

 

「把拔──!」崔佑相對著兩個爸爸大喊,「我要出──去──玩──了──」

 

「嗯嗯、好,記得早點回來喔。」

 

夫勝寛打開冰箱,拿出一罐玻璃瓶,用銀湯匙挖了一杓放進嘴裡,喃喃著「今年的甜了點啊」,要女兒也嚐一口看看,女兒說好吃,他歪著頭問,不覺得甜嗎?女兒說剛剛好。他又要崔韓率吃看看,給了和女兒一樣的答案。

 

崔韓率從工作室裡也能聽到兒子的聲音,摘下耳機,直到那雙興奮的腳步聲漸漸遠離。

 

「出去找哥哥玩了嗎?」

 

「嗯,」夫勝寛說,「黏在一起。」

 

「是遺傳到誰啊。」崔韓率自言自語著。

 

夫勝寛看了他一眼,原本想回答就遺傳到你吧,但想起自己過去的行徑,心虛地收回這句話,沒有回答他。只又挖了一杓桂花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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