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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富家子#33

 

 

 

他拿出藏在壁櫥裡的長方形盒子,轉開雙鐵扣後掀開,三支銀管寂寥地躺在天鵝絨上,指尖輕碰銀管時因為太冰而縮回手,壓下圓蓋時發出了「啵啵」聲,吹管下方的鐫刻顯示這支長笛的昂貴。

 

田柾國先是拿起吹管,深吸一口氣,在丹田凝聚一股氣後吐出,一聲響亮卻顛簸的爆音噴出。拿走吹管後,他不置可否地放下,難為情地望向四周,確定沒人在後,才又繼續吹,這次吹出的就是又平又穩的聲音了。

 

把三支銀管組裝好,田柾國翻了翻樂譜,太早就放棄長笛,都忘記指法和樂曲了,他又不想被人發現窩在音樂室裡與舊友重逢,尤其他怕被哥哥們看見。學校的管弦樂社知道他得過名,又學了十幾年,找他入社,田柾國想著反正平時也沒什麼事,便答應了。愛樂社的社辦是一間華美精緻的小房間,社裡有日本人也有朝鮮人和一些日朝混血兒,不論他們來自哪個國家或地區,名字的含金量都遠超過這間房間外的所有人。

 

田柾國看一個女孩子是長笛首席,吹得不錯,音色圓潤輕盈,由女孩子擔任長笛首席,視覺上也較為和諧,但看久了他也想到自己的過去。

 

想起他與朴智旻的爭論,關於朴智旻的聲音究竟是長笛還是短笛。田柾國相信他是短笛,因為長笛對他而言是種夢魘。他為了逃避夢魘,說朴智旻的聲音是短笛,這是違心之論,完完全全的違心之論。曾經他喜歡長笛,這樣一來好像就否定了朴智旻的嗓音。

 

「……你要吹長笛嗎?」

 

背後倏地出現一把溫和但飽滿驚訝的聲線,田柾國整個人都抽了一下,轉頭過去,是金碩珍。哥哥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田柾國愣在那,手上的長笛晃來晃去的,隨口編了個理由說,「……社團的長笛手不夠,所以我想說……支援。嗯。」

 

「是嗎?」金碩珍抿了下唇,「還記得指法嗎?」

 

「大部分都忘了,」田柾國悶悶地說,「不過基本的都還可以,就是升降調要重記……」

 

說著,就拿起長笛對準好吹嘴,試吐了一下氣,然後吹出一聲長長的「SO」。金碩珍聽了不覺哪裡有問題,便說,「看來再回去熟悉一下就好了。」

 

「嗯。」

 

田柾國放下長笛,他知道不管演奏哪種樂器,多少都要有點天分,他拉起小提琴音色就是不如金泰亨的有力活潑,而金泰亨也無法將長笛吹得甜美飽滿。若是他練好了,至少練到一個水準上了……或許他可以為朴智旻演奏一首曲子。

 

「哥你覺得──」田柾國忽地開口,嚇了金碩珍一跳,「……你覺得我還能練好嗎?」

 

「看你囉。」金碩珍說。這種情況下,他也只能這麼說了,就看田柾國的心意如何。

 

「你為什麼不叫泰亨和智旻幫你?」金碩珍又說。

 

×

 

「呀鄭號錫,我這麼久沒跟你吃飯,你居然還遲到二十分鐘。」金南俊沒好氣地說,他難得有時間不用再埋首於工作中,卻被放置了二十多分鐘,一個人在餐廳內也沒事可做,就翻翻出版社最近新進的小說了。

 

「……我剛剛去看醫生。」鄭號錫說,他揉揉眼睛,將大衣遞給服務生後坐下來,不是翻菜單,而是按摩太陽穴。

 

「喂,你怎麼了?」察覺到事情有異,金南俊皺起眉問,看鄭號錫的黑眼圈又知道他失眠症狀加劇了。

 

「……論文,被指控抄襲。」他爽快地說出最近困擾他的答案,也是想要金南俊幫他想想辦法,為這事他大概一個禮拜都沒睡好,平均一天睡三個小時多而已,即便閔玧其每天晚上都陪他。

 

他畢業都多久了,現在才放箭,金南俊想。鄭號錫娓娓道出整起事件的經過,由於他能進文教局的一個原因是大學畢業論文,因此連上司紛紛表達關切,縱使他們沒有明說,但也是抱著好奇的心態去看的。上星期文教局與大學史學部收到一封匿名信件,裡頭滿是對鄭號錫的控訴,提出一項證據指出他抄襲前幾年畢業學長的論文。

 

「……你還真是命運多舛啊。」金南俊說。

 

「別說風涼話,」鄭號錫哀號了一聲,說,「玧其說等他找出來絕對會殺了那傢伙,先不管玧其會不會真的殺了他……我想匿名信可能是個日本人寫的……一來我不想閔玧其被我牽連,二來我擔心工作還有鄭家的──」

 

「會有辦法的,你家又不缺日本那邊的人脈,」金南俊說,「……你先點餐吧,待會再來討論。」

 

鴨肉送上來時,鄭號錫從公事包中拿出幾封信件,這是他複印過來的,信件內容很簡單,就只列出鄭號錫寫的一段論文,和前幾屆學長的作為對照,金南俊先前就知道鄭號錫的論文寫法很特殊,一眼便知他為了湊出「鄭號錫在看著你喔」而改變了排版,而巧合的是,這兩篇的研究主題相近,而正好和另一篇對照的論文重複了一段。

 

「這機率也太小了……」金南俊瞠目結舌地說,作為朋友他當然知道鄭號錫不是這種人,然而就算他替他擔保,也無法說服任何人。

 

「因為引用的都是同一篇論文,得出的結論差不多。」鄭號錫扁扁嘴說。

 

「但這也才一段啊!」

 

「對,」鄭號錫說,「但他已經告訴全世界了,如果我要制止流言,就要花更多的力氣去解釋、說服,而他只要丟下這封天殺的信就可以逃走了。」

 

金南俊很少看到如此憤怒的他,鄭號錫依然維持著平靜的外表,眉頭深鎖的憂慮浸染了整身,肩膀和手指都氣得發顫,桌上的餐盤也喀喀作響,連帶著金南俊也感到焦躁與憂愁,慢慢延伸到自己手上。

 

「……不找出他來是不行的了。」

 

信件是用打字機寫的,不能辨認筆跡,語氣也是非常制式化,宛如報章雜誌一樣,公式化的語句與不帶感情的文字,除了這兩篇論文的段落外,就寥寥寫了幾行字,大意是鄭號錫盜用文章之類的,平鋪直敘,沒有一點嘲弄的語氣,更讓他們感到疑惑。

 

朋友遭誣陷,金南俊自然是生氣的,但他沒什麼勢力與人脈可動用,就查出身分這件事來說,交給閔玧其或金碩珍還比較能辦到,他能做的最多就是土法煉鋼式的翻找資料證明鄭號錫的論文沒問題。照理來說,收到這封黑函都會先求證本人過,鄭號錫說老師會幫他想辦法證明,照理來說,照理來說。金南俊就怕「朝鮮人」這個身分會害得鄭號錫無法順利洗白。

 

「……為什麼針對你?」金南俊說,「跟你有交集?直到現在才搞出來?把範圍縮小到你現在的圈子和同班同學──」

 

「我什麼都沒做,這樣也要搞我!?」鄭號錫哭號著,他沒能忍住,頓時餐廳內的所有人都像他投以異樣目光。金南俊看見他從來是裝滿星星的雙眼,現在卻像是漲潮的海水一樣,將滿溢出眼窩。

 

「說不定,對方也是朝鮮人,」金南俊說,「你班上有幾個……」

 

鄭號錫知道他要說什麼,歪過頭去,盯著牆上的畫作,一句話也沒說,這瞬間有許多思緒流轉漂浮,但他只想躲起來,躲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的地方,侍者端盤走過玻璃杯內的酒水滴答響牛排刀劃過純白餐盤空氣被刺破的聲音。

 

「除了我以外只有三個。」鄭號錫說。

 

「名字?」

 

鄭號錫說了三個名字,又嘆了口氣,說,「玧其自己也找到了。」

 

「……他效率還真高。」金南俊苦笑著說,「我能幫你做的也只有整理論文證明你沒抄襲了。」

 

「不用啦……」鄭號錫說。

 

「鄭號錫,你先去睡一覺,我再跟你說結果如何。」金南俊說,然後把墨綠色玻璃瓶內剩的紅酒全倒進對方杯裡。

 

×

 

金泰亨看到弟弟又拿出長笛時,心裡的困惑與驚嚇如浪花般不斷捲上,那支銀色的笛子本該被埋在儲藏室的箱子裡,終年不得見太陽,可能直到他們死去都不會再暴露在空氣中,然而現在長笛就在田柾國的手上。

 

他問弟弟,難道你想要重來嗎?

 

長笛上曾經沾過他的血,一大片的血,滲進按鍵孔內,傭人們後來收拾,還得用水沖過管子內部把零星血跡沖乾淨。田柾國點點頭,又拿起長笛對準吹口,徐徐地奏出一段簡單的旋律。他的功力沒有減弱,只是聲音相當不穩,彷彿是停止閉鎖,又再重新開啟,有點笨拙,卻也真心。

 

「智旻喜歡西西里舞曲吧?」田柾國對哥哥說。他的語氣並不是詢問,而是尋求認同。

 

「……啊?嗯……」金泰亨愣愣地說,他依然不能從這件事帶給他的驚嚇抽身,畢竟在那之後田柾國恨長笛之入骨。也因此他瞭解為什麼弟弟形容朴智旻的聲音是短笛,儘管朴智旻的聲音應該是長笛。

 

「……太久沒吹了,帶去學校練還得重頭開始。」田柾國走向收藏譜的書櫃,抽出一本長笛練習曲,那是給小朋友練習的,因此裡面一些曲子都還是兒歌,但他還是要練。

 

「學校?」金泰亨困惑地看著他,「你加入社團了嗎?」

 

「嗯,管弦樂社,」田柾國點點頭,「我本來是鋼琴啊……但後來長笛部分出了點問題,就找我去。」

 

「他們知道你吹長笛?」

 

「當然是我說的。」

 

桌上的開水是清潔口腔異味的,田柾國準備了一壺溫水,就是為了要把嘴裡食物的味道全都沖掉。練習是累的,每當他們上課或是自主練習時,傭人們都會送食物來給他們補充體力,通常會送些甜點來。以前他們是練弦樂器,現在田柾國又開始練管樂了,因此還得要有一壺水。

 

「噢……」金泰亨拿起那把長笛,說,「所以你現在好了?」

 

銀色的鍍面折射下午的陽光,仲夏之後就是急速地陷入爽秋,拿在手上還有些冰涼,田柾國接過長笛,用一塊布仔細地擦拭管內管外。金泰亨跳進沙發裡,兩腳亂跨望著天花板的四大天使像,他還記得閔玧其當時問他們,你們父母信教嗎?

 

不信教。金泰亨想,不信教,為什麼要弄這些東西?聖人之類的他們根本不懂,這些東西在他們生活當中毫無存在感,除了練琴時。父母的用意到底何在?就只是為了好看嗎?

 

「二哥,」田柾國說,「智旻呢?」

 

「……睡午覺。」金泰亨說,「你……你是為了他嗎?」

 

這兩件事毫無關聯,至少在表面上,沒有任何關係。然而金泰亨感覺得出來,田柾國之所以重新拿回長笛,才不是因為社團需要;他大可說自己只會鋼琴,不需要如此折騰自己還花時間練習這些簡單的兒歌,金泰亨看得出來,田柾國還無法完全投入其中,不然他早就聽見完整的曲子而非這樣凌亂的音符了。

 

「……我吹不出來。」田柾國說,「還是不能吹好。」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出來啊……」

 

「……所以你是為了他。」金泰亨說。

 

「……我說是的話,二哥你就會幫我嗎?」田柾國說。

 

「喂,」金泰亨悶悶地回一聲,「我是你哥,不是你的競爭對手。」

 

「……但現在,我們的確也算是競爭對手。」

 

「朴智旻要是聽到你說這句話,一定會當場甩你一巴掌的。」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幫我?」

 

金泰亨嘆了口氣,撐著腮幫子,說,「你要我怎麼幫?是智旻讓你想這麼做的。」

 

一時間內,田柾國又回到當年把金泰亨當假想敵看待的時候,但很快地他又轉回來,金泰亨疼他不亞於金碩珍,甚至是溺愛,這樣不公平。他不想要他們關係出問題。

 

「求你了。」田柾國說。

 

「我又不是不幫,」金泰亨說,「你得找智旻啊!」

 

田柾國就呆站在那,晃晃手上的長笛。

 

「唉我是學提琴又不是學長笛的!頂多就陪你練琴……不對,練笛子而已!」金泰亨說,卻還是走過去,拿了一塊千層餅塞進弟弟嘴裡,然後壓著他的下巴要他吃。他們兩個同時在那場虐待之中,所以只有金泰亨懂田柾國的傷痕長什麼樣;該怎麼撫平是朴智旻的事。

 

睡醒後朴智旻去廚房要了塊奶油麵包和牛奶,要去後院醒醒腦時,聽到音樂室有人在說話,是金泰亨和田柾國的聲音,便走去看他們在做什麼。

 

「在幹嘛?」朴智旻問。

 

看見金泰亨手上拿好幾塊千層餅餵弟弟吃的情景,朴智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抿抿唇,繼續吃自己的麵包。他好歹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早就習慣金家兄弟之間的親密,是勝過其他人家的。

 

「智旻吶、你就在那邊不要走開了。」金泰亨說,嘴巴咧成四方的,朴智旻看那燦爛的笑容看得傻了,才剛醒來金泰亨就給自己這樣的笑臉。

 

「為什麼?」

 

「柾國要練長笛。」

 

「長──…」朴智旻終於瞧見田柾國手上的東西,是一把長笛。一把曾經敲破田柾國額頭的長笛。

 

「……你可以……嗎?」朴智旻唯唯諾諾地問。田柾國受過什麼傷他怎麼可能不知道,現在卻拿著長笛。

 

田柾國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從書櫃裡又抽出一本書,喃喃說著,「我記得這本裡面有西西里舞曲。」

 

「嗯……嗯。」朴智旻看著樂譜集,心裡很是複雜。方才田柾國說了他最喜歡的曲子,難不成是要吹給他聽嗎?但隨即又想這不過是他自作多情。

 

「不是那本,是淺紫色那本。」金泰亨說。

 

「是嗎?」田柾國說,便馬上抽出一本淺紫色的樂譜。

 

午後遲遲的暖陽輕柔地拍窗,金泰亨開窗讓房間裡空氣流通,只是這季節有點涼,因此只開了一小縫。青色的風飄進屋內,涼風沁入心頭,朴智旻非常好奇田柾國吹長笛的樣子。他只知道田柾國會,但沒親眼目睹過。

 

三人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的風風雨雨。

 

田柾國只想著要怎麼用長笛的音色,以及「吹長笛的他」取悅朴智旻,現在他腦海中滿滿都是朴智旻,努力地想要分神注意其他東西卻無法。這是一個警訊,他害怕這種熱情到達顛峰後會緩下來,最後可能變平淡,消失;他更怕這種愛意不會趨緩,反而越演越烈。他只有十九歲多,他不懂什麼是愛,他不懂愛一個人會失去自己也同時重生,他怕失去朴智旻,他怕這樣的日子消失,因為朴智旻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任何情人間的絮語,他想藉由這種微不足道的言詞偷得一些平穩。

 

「原來長笛是這樣裝啊?」朴智旻問。

 

「對啊,分屍。」金泰亨搶先回答,果然惹來田柾國一眼睥睨。

 

「你吹吹看嘛。」朴智旻又說。

 

依他所願,田柾國簡單吹了一首沒有名目的練習曲,音色輕快簡單,好像蜜蜂在花園裡飛似的,朴智旻聽了很喜歡。他淺淺地笑,田柾國又吹更多曲子,每次朴智旻一揚起那個香甜的微笑,就給風中的音符更加了幾分甜美。

 

「說到長笛有名的曲子……就是葛利格的〈清晨〉吧?」朴智旻突然想起在音樂會聽過的皮爾金組曲,便這麼說道。

 

「你喜歡〈清晨〉?」田柾國問。

 

「嗯,」朴智旻點頭,「喜歡。」

 

「你怎麼就沒說過喜歡我的曲子?」金泰亨噘著嘴說。

 

「我有說過我喜歡你彈的夜曲啊,」朴智旻無辜地擺擺手,說,「我明明有說過,你記性太差怎能怪我?」

 

「那,那你想聽嗎?」田柾國壓抑住激動,他手心的汗滲出,銀色的管上浮出水漬。

 

「可是你還要重練吧?」

 

「那沒關係啊!」田柾國說,「不……反正社團最近也要練習……就順便而已。」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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