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ary Sonata
No.4 Placebo
「大家今天應該不想要練下次比賽的吧?來練練聖誕節的歌如何?」李老師拄著下巴,笑著說,「就練兩次,如何?然後就提早放你們去玩。」
「真的!?」
「那可以出去學校嗎!?」
「哇喔──」
「哇果然還是秀慧好!」
學生此起彼落的歡呼聲淹沒了整個禮堂,紛紛討論等等要去哪,每次練唱都是三小時,照這情形來看,今天練個一小時不到就可以走人了,開心得不得了。
「欸欸欸誰叫我名字啊真是──……可以出去校園,這是主任跟我說好的,這是你們得獎的獎勵之一,」李老師說,「但你們這三次,都要好好唱,出去後要注意安全。」
「是──!」學生們齊聲應好,站好排位後,主動起了拍子。
比起平時練習的那些歌,讚美歌的曲調比較輕快,但也相對「老派」。不過田柾國喜歡讚美歌,因為讚美歌的韻律與旋律會讓他感到開心,不由自主地身體會動起來。他覺得這才是真正在唱歌。
鋼琴聲輕盈的跳躍在遼闊的禮堂內,外頭的陽光歡快給白色的老舊牆壁換上鮮活的顏色,田柾國發出一聲一聲高亢的音,搖擺自己的身體,他看見朴智旻也沉浸在音樂內,輕輕地晃著身子打節奏;金泰亨在後方,他閉著眼唱歌,嘴巴開開的、蹬著腳,顯然也是投入歌曲之中。大家很快地唱完三次,興奮地拿著書包跑出去禮堂,準備去外頭快活。
「柾國,來一下好嗎?」李老師正在收拾自己的樂譜,看見田柾國一行人要離去了,連忙叫住他。
「咦?」
「你們兩個先到外面等他,老師有事找柾國。」
「啊?喔、好。」朴智旻說。
田柾國拐回禮堂去,遲疑地站在李老師面前,他摸不著頭緒,不記得今天自己哪裡唱錯了。
「最近喉嚨還好嗎?」李老師收好樂譜後,雙手靠在桌上,微笑著。
「嗯……」田柾國摸摸自己的喉嚨,說,「可以,唱歌沒事。」
「沒事就好,」李老師說,「因為你最近音比較緊繃一點,我猜你是不是喉嚨會痛所以刻意收緊了。」
「不會痛啊?」田柾國說。
「既然你不會覺得不舒服就好,怕你勉強自己,」李老師說,這時她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因為你有點變聲的前兆。」
「咦?」
田柾國縮緊了喉嚨。
「知道泰亨和智旻的聲音變化了吧?有時很細有時又很低沉,泰亨聲音質地偏低,所以低的那部份聽不出來有變;智旻則是因為聲音質地偏高又細,和他相反,」李老師說,「但你的聲音比起他們兩人來是落在中間的,雖然你可能是下意識地調整自己的聲音,但有時還是會聽出來。」
「可是我自己沒感覺……」
「因為你目前的變化不大,但我不是要說你的聲音會怎麼樣,這很正常,每個青春期的孩子們都會,女孩子也會。老師只是希望你不要那麼緊繃……知道嗎?你很要求自己,常常會忽略自己的身體狀況,放鬆一點唱就好了。」
「……是。」田柾國惶然地說,「要是楊老師知道了──」
「楊老師……?喔,你們是不是都會怕他因為聲音打低分呀,好多學生都這樣跟我講,」李老師說,「柾國,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開心地唱。」
他蹣跚地步出禮堂。
變聲了,已經進入變聲期了,聲音開始變低了?聽說聲音變了之後都會很低……田柾國捏緊自己的書包背帶,踏著青草,搖搖晃晃地走向朴智旻與金泰亨所在的那盞路燈下,他的嘴裡發著「呼──呼──」的聲音,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好似在測試喉嚨是真的沒問題,還會發出和以前一樣甜美的嗓音。但才一放心,又開始擔憂更多的事。
也許他該問金泰亨?
田柾國捏住自己的喉嚨那塊,試圖尋找那個尚未成形的喉結。他聽說,變聲期的人都會被調換到較低音的聲部去,這階段聲帶難以完全閉合。這些有的沒的,他都聽說過了,就連自己的爸媽也曾經叮嚀過。
「要不要去吃拉麵?」金泰亨看他終於過來了,這麼提議道。
「好啊,我都可以,」朴智旻說,「啊,我們兩個差不多四點半就要走了,不然尖峰時刻要跟一堆上班族擠很討厭。」
「我們兩個」指的就是他與田柾國。今天禮拜五,他們要回家去,田柾國的爸媽還說準備了好多好料的要款待朴智旻,加上幾個禮拜沒回去了,自然想早點看到爸媽。
「國兒……?」
田柾國似乎沒在聽他們說話,朴智旻在他眼前搖搖手,見他沒反應,拍了下他的手臂。
「啊?」
「走了,去吃拉麵。」
×
銀白色的天空,鐵灰色的地。
他吐著白氣,看著遙遠山林的枯枝,入秋後,樹葉一片一片漂離,白雪輕落之時,它們都已成了養分,以自己的屍身孕育新芽。
學校以吩咐廠商來佈置校園,聖誕節雖然不像西方那樣會放假,但會邀請父母好友一同來,大門口已經換上的大紅的拱型裝飾,吊著碎金閃光的吊飾。沒有槲寄生,就拿老松樹開刀,佈置一顆最大的聖誕樹,立在中庭,上面掛滿了學生自己做的裝飾。
田柾國也做了一個拐杖,紙黏土折一折,黏上不同顏色的條紋裝飾,再上一層亮光漆防掉色,穿過線後,吊在樹上。
金泰亨也在找空位吊,看見了田柾國踮著腳要勾住其中一根樹枝,順手替他掛上去。
「謝了。」他悶悶地說。
「你居然長那麼高了。」金泰亨說,他又指著一處,「去年你還只能掛到這裡耶。」
「當然會長高啦,青春期耶,」田柾國噘著嘴說,「肚子好餓。」
「教堂屋頂的積雪很恐怖喔,已經快跟圍牆一樣高了,」金泰亨說,「要不要去?」
「跟圍牆一樣高?」田柾國怪叫著,「不怕摔死嗎你?」
「我又不是說要站到邊緣去,就去看看而已,況且推不推得開門是另一回事咧。」
田柾國抿著唇,停頓許久。
「好。」
「那晚上他們開派對的時候去。」金泰亨笑得開懷,這麼說。
方才金泰亨說他長高了。他想起,回去老家的路上,朴智旻穿得厚厚的,深藍色的牛角扣大衣沾了片片白雪,還有一條白色的圍巾。他們倆都穿著短褲和厚厚的白色短襪,朴智旻穿的就是那雙皮鞋,田柾國則是那雙雨靴。在雪地上留下足跡,引領著消逝的時間走入黑暗之中。在路上,朴智旻忽然轉過頭,嘿嘿笑著說,『你長高了耶。』
『有嗎?』
『已經和我差不多高了,不是才國一嗎?怎麼那麼會長。』
『智旻哥多吃點不就也能長高了?』
『所以是因為吃很多嗎?』朴智旻笑著說,『唉──……好冷!回家要喝雞湯,你也來吧?』
『是你要來我們家吃飯呀,媽媽說多煮你那一份,沒吃完不行。』田柾國笑了。
『啊,對喔,哈哈。』
危險的事,刺激的事,不能做的事,在這年紀,全是該做的事。必做清單上每個都要勾選到,一個都不能漏,尤其是他們這些遵守教條、被規訓許久的少年們。這所學校雖是教會學校,但校規既嚴又鬆,有時要求莫名其妙,有時又寬鬆得不可思議。可能享有這些「福利」的只有一般學生,合唱團的正規團員與預備生,都要謹遵規定。田柾國又吐出一圈白氣,看著金泰亨的側臉。
是那樣的自信。
上禮拜回到家之後,他先是放下書包,在客廳看了兩個小時的卡通,吃了好多零食,又去哥哥房間躺了半小時,才睡眼惺忪叫朴智旻來家裡吃飯。
『喔……對啊,你要記得帶來,嗯,有啦……』
『哥,』他一進朴智旻家的客廳,就看到朴智旻拉著話筒講電話。
『啊?喔、國兒,等我一下……我也會記得帶啦!吼!』
『你在跟誰講話?』
『泰亨。』
到了家裡還是跟金泰亨講──不──完──
停──不──下──
田柾國晃著腦袋,不甘心地想。然後奮力搖頭把那個畫面甩出去。他不懂為什麼朴智旻那麼喜歡金泰亨,會比喜歡自己還喜歡嗎?還是更喜歡自己一點?
他也喜歡金泰亨,可是他希望朴智旻不要那麼喜歡。
「欸,你們兩個在幹嘛?」一個涼涼的奶音從背後飄來,兩人回頭一看,是拖著沉重步伐的朴智旻。「媽呀……真的超冷……」
「你來了!」金泰亨大叫著。
「幹嘛?」朴智旻將圍巾又多繞一圈,兩頰凍成紅蘋果,不明所以地看著兩人。
「欸、哥,不然現在就去!?」田柾國扯扯金泰亨的袖子,提議道。
「喔、對啊!智旻!我們現在去屋頂怎樣!?」
「屋頂?」
金泰亨拉著兩人跑向教堂,這時教堂裡零零散散的,有來找男友的人,有來找兒子的,也有來找朋友的,還有來找牧師的。幾團人各散落在不同角落裡,看了看,很多人都沒穿制服,那應該都是外面的人,而牧師現在正被幾個「信仰堅定」的信徒纏住,沒得分神留意,他們趁著這時閃過他的視線,溜進祭壇後的樓梯口。
「好暗,我看看……開關在這。」金泰亨點開樓梯燈,黑暗的入口頓時火亮起來,照著每一階梯子。通往頂樓的樓梯設計成迴旋的,頂樓是一個很小的平台,只能站十個大人。他們擠在一塊,喘著氣,興奮地往上爬,窄小的空間內全是三人零碎的言談與疲憊的喘息,但精神好得很。
「欸、確定門打得開?有鎖吧?」朴智旻問。
「門不會鎖,因為早上幾個學長打掃過,半夜的時候他們要來這裡偷喝酒,還要丟鞭炮嚇老師們,」金泰亨說,「問過他們了,他們說只要推得開門就不是問題。」
「哇,高中部的真敢。」田柾國讚嘆道。
「是高三的,聽說有幾個,被姓楊的氣死了,他帶高中一點也不手軟,練到他們都沒氣、暈倒了才放人。」金泰亨說,「還有十五分鐘才開飯。」
「我們上去是要幹嘛啊?」朴智旻問,「又沒鞭炮什麼的……嚇人?鬼叫?」
「啊!我沒想到這個,」金泰亨驚呼一聲,迴旋樓梯內一下子充滿了回音,「算了,那就鬼叫吧,應該帶一些星星紙上來灑的。」
「天啊,哥你也太浪漫了吧。」田柾國說。
「……星星紙裡面一定有很多壞話。」朴智旻說。
「我才不是這種人咧!」金泰亨辯駁道,「嘿──……到了。」
他們走到了樓梯的盡頭,再往前就是頂樓了。門果然沒鎖,只有意思意思掛著門栓,金泰亨試著推了一下門。
「可以!」他大叫著。
「哇!」
「快開快開!」
三人合力推開了門,可以感覺到門外是沒東西擋住的,可是年久失修,普通的鋁門也會鬧脾氣。數到三,全力往外推後,差點沒摔在地上。一整片又硬又冷的雪鋪了滿地,田柾國踩著那一大片雪,往牆邊奔去。
「欸!危險!」朴智旻大喊著。
「哥不是還說雪積很高嗎!?」田柾國說,「我就想怎麼可能積那麼高……!」
「說不定是高年級的清過了啊……」金泰亨無奈地說,他也以為真的會積那麼厚一層雪,沒想到厚度只到腳踝下而已
「唉,這樣看下去好可怕,」朴智旻也走到牆邊去,靠在圍牆邊往下看。從這裡可以看到大聖誕樹的頂端,還有閃著金光的校園,中庭人來人往的,大家都帶人來玩了。
「欸,如果這時候替誰強行告白的話──」金泰亨說。
「這太沒品了吧,」朴智旻打斷他,又說,「我覺得倒可以說『姓楊的是法西斯』之類的。」
「……你才沒品吧,」金泰亨訝異地說,「不過我喜歡。」
就連朴智旻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念頭,他平時對楊老師沒太多意見,除了太愛刁難學生、太愛逼學生出高音、講評太難聽讓他很不爽外……想想還是蠻多不滿的。這樣一個乖學生也會對他心生不平,讓金泰亨很驚訝。
「姓楊的是法西斯!法西斯法西斯法西斯──!」然而先喊出這句話的是田柾國。一旁的兩人嚇了一跳。
田柾國考進來合唱團時,都是臨時抱佛腳、硬背的歌唱方法,一進團裡後就被打出原形,高音不穩,低音不沉,被楊老師盯了近半年。這期間他壓力之大,下課後還會偷偷跑到森林裡練習。
「法西斯!」金泰亨跟著大喊,「姓楊的法西斯!明明自己都飆不出高音!」
「還敢自稱是世紀難得的男!低!音!笑死啦──!!」朴智旻扯開喉嚨一喊,剎時冷空氣竄入,聲音破了一階,喊完之後自己也笑了。
「破音了啦!」金泰亨笑著說。
「我會唱歌──!老子會唱歌──!!操!」田柾國又放聲大吼,還加了句髒話,讓兩個哥哥瞠目結舌、紛紛叫好。
「我唱超好──!姓楊的給我閉嘴──!」金泰亨也放開了,一聲一聲伴隨著長久以來累積的憤怒,低沉渾厚的嗓音也破開。
「都給我閉嘴──!」朴智旻尖叫著,「老子唱──超──好──」
「有人說你唱得不好!?」金泰亨詫異道。
「你不知道的多著呢。」朴智旻吸了鼻子下,冷靜地說,「有一群傢伙最喜歡在我獨自練唱的時候假裝路過、順帶挑釁。」
他說的太輕描淡寫,以至於金泰亨錯認為那些人只是酸葡萄、說說酸言酸語就走了,但想想,朴智旻那麼會隱瞞事情的,實際情況一定比這嚴重。
「……你幹嘛不說?」金泰亨頹喪地問。
「我不想惹事,吃虧的會是我,」朴智旻說,「就這樣吧,反正我繼續唱我的,向上帝祈禱最好他們都吃到超辣拉麵,最好辣到嗓子都壞掉。」
「哥你又在裝豁達嗎?」田柾國說。
「什麼裝豁達呀!」朴智旻沒生氣,只是笑了笑,說,「沒什麼,因為升上高中後就不會遇到他們了,上次跟秀慧聊天,秀慧說他們會去另一間音樂高中,但不唱聲樂了。」
「是喔……」
與方才的熱絡瘋狂相比,此時他們冷了下來,排排站在圍牆邊,看著底下的燈火放浪,沒有人因為那幾句嘶吼而停下腳步,也沒人注意到高聳的教堂頂樓,有三個孩子。冷靜下來後,也才感受到雪夜的寒愴。田柾國打了個冷顫,呼出一大圈白霧。
剛才那幾聲嘶吼只有他們三人知道。
「去吃飯吧。」金泰亨說。
這幾天他們不在食堂吃飯,而是在「大餐廳」吃飯,專門為了節慶才能開門的餐廳,所有學生都要著正裝才能進場。金泰亨看了看自己在門邊的倒映,襯衫領子下的細緞帶鬆開了,赫然發現自己繫錯領帶。
「媽的、弄錯領帶了!」
「快回去拿呀!」田柾國催促道。
「唉、智旻你先幫我頂著一下、我走了!」金泰亨邁開腳步,往宿舍狂奔。沒想到今天犯了這麼大的錯誤,居然忘了領帶,虧他出門前還確認服裝沒問題。平時細緞帶打久了,看了也不覺得哪裡怪,現在才察覺。
大雪紛飛的夜裡,他只穿著襯衫與厚西裝外套在雪中奔跑,凍得要死,雪地上都採出一個一個深深的腳印,金泰亨拐過了中庭,跑回宿舍,直奔三樓。一進房就打開燈找自己的領帶,一時亂了還忘記收在哪,才想起朴智旻怕他忘記,說了替他掛在鏡子旁的架上。
匆匆打好一個平結後,他又馬上跑下樓。
「朴智旻坐哪?」一個聲音問。
這句話攔截了他。
「最中間那……前面數來第……個位置。」另一個聲音說,相較前一個,這個聲音模糊得多。
金泰亨停下腳步,從樓梯間偷偷探頭,躲進陰影裡面。他剛才是聽到了「朴智旻」三個字沒錯,但第二個人說的話他聽不清,無法確定。
「那就你了,你坐中間第五個對吧?跟旁邊的人換一下就好。」第三個聲音說。
「可是那裡離老師很近耶,要是被看到怎麼辦?」
「嗯?不然你想怎樣?你想怎樣?有更好的方法倒是說說看啊!」
「別吵了,不都換成一樣的罐子了嗎?就趁亂擺在桌上……對了,開頭致詞時大家都要面向老師,你就那個時候假裝手擺在桌上,偷偷把東西放在調味料那邊──」
「喔,好方法,這樣你懂了吧?」
「嗯……嗯,應該可以。」
「好。唉這不是你拿到的東西嗎?怎麼你自己都沒自信呢?」
「這樣,真的好嗎?非得這樣……?」那個模糊的聲音說,「我──……」
「算了,我來,我換位置,要是有人打小報告再隨便想個理由混過去就好了。」
金泰亨豎起耳朵,雖然只有幾句話,但從對話來看,這些人要對朴智旻下手,但不知道要幹嘛。他的位置在朴智旻的斜對面,但忘記對面原本還有坐誰了,該死的現在都記不起來。
「你要?你確定?這會立即見效的……」
「當然,」第二個聲音說,「保證他再也不能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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