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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富家子#32

 

 

 

 

 

「我很懷疑他知不知道你的名字。」金碩珍說,他關上車門,帶著朴智旻的公司附近的一間熟食店吃早餐。這天他要以「父親的兒子」這個身分過去與那位大作家會面,朴智旻自然也是「父親的兒子」,也是金碩珍的弟弟。但他只是個學生,要裝成一個社會人士也有點難度,因此金碩珍就說,不然就說你是先來實習的吧。

 

「我不確定……」朴智旻咬了一口熱吐司,然後就著玻璃的折射調整下領口和領帶,也是為了確認田柾國和金泰亨沒有給他亂留印子。

 

「哥你和見過他嗎?」

 

「沒有,今天也是第一次,」金碩珍說,「別那麼緊張啊,又不是把你一個人送進去和他關在一起。」

 

「嗯……」

 

「不過,我想還是別一見面就說你是她兒子,以免他惱羞成怒。」

 

「我知道。」朴智旻說,他的心跳得如面臨大敵的士兵,一刻也無法鬆懈,時時提著精神準備上陣,出門前金泰亨和田柾國還提醒他不要亂了陣腳。

 

「嗯……不過,我想,當時的總編輯一定也是要負責的,所以不要把矛頭都指向他,」金碩珍說,「至於總編輯那邊好辦事一點。」

 

「為什麼?」朴智旻問。

 

「出版社顏面掃地更慘啊!」

 

金先生已經在出版社內等了,他早餐隨便吃吃而已,來到鐘樓出版社,見到了大兒子的好友閔玧其,便上前親切地寒暄。而閔玧其還在吃早飯,沒認出金先生來,一臉慌張地吞下口中的飯,趕緊起身向金先生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腦袋還有點昏……」閔玧其說。

 

「沒事沒事,你還沒吃早餐才辛苦,」金先生說,「你們這邊有咖啡嗎?」

 

「有,我去沖。」閔玧其說,馬上跑到茶水間去,早上同事才剛煮好一壺,他加熱再沖個牛奶而已。

 

金碩珍和朴智旻這時才進到鐘樓出版社,天氣開始變糟,陰冷陰冷的黑雲疊積,融了一大片天,朴智旻心裡更緊張了。和金碩珍搭升降梯時,鐵籠每震一下他的身體也抖一下,還是金碩珍摟著他的肩走出去的。他該怎麼面對這個人?把母親一生的傑作都冠上自己的名字,而且還是在他人生最顛峰的時期。

 

時常走在路上,基督教的傳道人還會溫柔地對他說,要懂得寬恕。朴智旻想,那是凡人難以做到的事。

 

「爸,」金碩珍開口,「……會議要開始了嗎?」

 

金先生點點頭,指著會議室半掩的門。

 

×

 

閔玧其趁同事端咖啡進去時,摸在門邊偷偷看裡面的情形,當然討論正事之間也夾雜交換一些國外的見聞,金碩珍不時出個聲發表意見,朴智旻從頭到尾都很安靜地看資料。出版社的計畫,閔玧其想,是沒問題的,但若朴智旻提出了這事,恐怕會出問題,下一秒他又猛拍自己的額頭,罵自己怎麼可以這樣自私。

 

會議聽起來就像以往的那些東西,討論時間日期、企劃本身的難度、要怎麼把結構打好、逐步釋出新一波的活動。金先生講話很有條理,聲音高亢但平穩,在閔玧其聽來,就是一個即使這把年紀了、卻還能有理想的人。閔玧其噘噘嘴,看向大作家,他很少說話,大多還是總編發聲,大作家只是翹著二郎腿適時地發表一些意見,但都切中要點,而且還有點兒尖酸味。

 

金碩珍看著父親,又看看大作家,再看看朴智旻。弟弟坐立難安的樣子太明顯了,不斷拿起空杯子要喝茶,然後又一次發現杯子早就空了。他給朴智旻盛滿紅茶,加了兩顆方糖,要他放鬆點。

 

朴智旻在金碩珍給他準備的空白筆記本上比劃,拿著一支嶄新的鋼筆但什麼也沒寫,閔玧其看他那副模樣還比較像在擬訃聞,想著要不要再替他沖一壺新的茶。

 

「今天談的都差不多了,我們有事就再電話聯絡吧,」金先生說,「或是再找個時間會面?」

 

「好。」總編說。

 

金先生起身時,一直都很安靜的大作家對他說,很高興能與他合作,然後金先生走出去了,金碩珍拍拍朴智旻的肩提醒他該回去了,就在他們前腳踏出會議室時,突然有人說,感覺你似乎繼承了母親的才華。

 

朴智旻頓了下,轉頭看向他。

 

「但似乎也沒有,」大作家回到皮椅上,眼神渙散,沒有焦點,雙手交握擱在腹上,他又說,「或許不是在同一個地方、同一件事上。」

 

金先生已經走出門外了,金碩珍看著父親的背影,但一會兒注意力又被會議室內的人拉走,他見朴智旻的表情越來越緊繃,眉頭緊皺摺出痕子,雙手的手指僵硬地垂在腿邊。

 

「我要拿回、我要拿回,她的名字。」朴智旻結結巴巴地說。

 

金碩珍倒抽一口氣,舔了下嘴唇,想著要不要帶走他,但又想聽他說什麼。

 

「我要拿回她的名字,她的作品。」朴智旻又說。

 

大作家沒有反應,頹坐在皮椅內,好像整個人都陷進去了。

 

他說,「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但有非常多繁複的事情要處理,首先是大眾──」

 

「那是『你們』造成的,不是我該負責的,」朴智旻說,「我母親是屈於生計還有壓力、你們說她用本名出版沒人會買,你寫不出來了,而她出現了。」

 

「是。」對方說。

 

「你做不到嗎?」朴智旻說。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承受後果。」

 

「你必須要承受!」朴智旻忍著哭聲說,「你必須要承受!因為我承受了、她承受了,所以你必須要承受!」

 

金碩珍壓著弟弟的肩膀,想帶他出去,但朴智旻執抝地不肯離開。

 

「……我要拿回她的名字。」他說。

 

×

 

鄭號錫來到鐘樓出版社時,正好看見眼眶泛紅的朴智旻和一臉無奈的金碩珍出來,他驚訝地抓住朴智旻問怎麼了。

 

「沒事。」朴智旻吸著鼻子說。

 

「喔那你繼續哭吧。」鄭號錫說。

 

「我沒哭!」他打了鄭號錫的肩膀一下,這樣一個激動又咳了好幾聲。

 

「所以說你哭了嘛,」鄭號錫摸摸肩膀說,「……是那個……是那個作家的事情嗎?」

 

金碩珍使了個眼色說不然呢?但隨即又像是察覺到什麼事而睜大雙眼,問鄭號錫,之前是不是那位大作家也看了他的論文。

 

「玧其說的?」鄭號錫說。

 

「所以他就只是單純地看了?」

 

「對啊,」鄭號錫點點頭,「我看我的文章也沒被畫上什麼記號,最重要的是為了防止被盜論文,當初在排版的時候下了一番功夫,在某些頁數段落的開頭,假名拼起來是『鄭號錫在看著你喔』。」

 

「天啊,幼稚到了一個極點!」金碩珍誇張地說。

 

「什麼幼稚!這招很好用呢!我們系的學長教的!」

 

「如果當初媽媽也用這樣……那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朴智旻突然說。

 

他無神地望著地上的碎屑,隨著飄入門內的風而揚開,金碩珍和鄭號錫頓時失去說話的能力了,喉嚨宛如被堵塞一般,連喉音也發不出來。

 

「那不一樣啊,小說和論文是不一樣的。」鄭號錫說,「而且也已經發生了。」

 

×

 

金泰亨沒有向朴智旻問任何有關他母親的問題,光是看他雙眼紅腫還有一點淚痕,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肚子餓嗎?」金泰亨說。

 

朴智旻搖搖頭,陷入沙發內,他現在什麼也不想做,處在一個非常困頓空白的狀態之中。內心是慌的,但沒方向也沒人指引。就只能慌。他想抓住條繩子,以免被這股恐慌的河流淹沒,口與鼻無法呼吸,深藍的透明的卻攪得他渾身拘束。

 

母親的名字也許永遠都無法重見天日,朴智旻的腦袋裡全是這些事,然而更深層的、關於他自己的,他卻從沒意識到。一旦母親的名字被埋沒了,「朴智旻」也很可能會消失──或者從來不存在。他是在藉由尋找母親尋找自己。

 

這種東西未免太形而上了,人生沒必要活得如此痛苦艱澀,他搖搖頭,但隨即又掉進那黑洞般的思緒裡,金泰亨在一旁看著他又是搖頭又是嘟嘴的,滿腹焦急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如果是弟弟的話,說不定就是坐在那裡看書,朴智旻也會開心點。

 

總是這樣,總是他金泰亨太笨,總是他錯過了最關鍵的時刻,然後錯誤排山倒海而來。

 

「……要不要吃草莓冰?」金泰亨靠過去沙發旁,跪在地上偷偷地看著朴智旻,拉起他的小手這麼問。

 

「……有嗎?」朴智旻問。

 

金泰亨心虛地低頭,說,「沒有,不過我可以帶你去吃。」

 

朴智旻頓了下,說,「不想吃東西。」使得金泰亨又一陣低落。

 

不過他很快地又振作起來,說,「那我們可以去散步啊。」

 

林子漂浮濕氣,黏黏的森林味讓朴智旻想打噴嚏,空氣中的鮮味讓他腦子有點清楚了,一股舒暢的冷通過鼻腔,朴智旻又想起了在這林子裡發生的事。這片林藏了許多他與他們兄弟倆的事。嚴格算起來還真不少。

 

他們很自然地牽起手,皮肉相觸,體溫相渡,朴智旻緊緊跟在他身邊。雖說潮濕給青苔一片生長的空間,幸虧金泰亨走得穩,才不至於這裡滑一下那裡跌一下的。金泰亨的靜默反而給了朴智旻安穩。

 

「你不問我嗎?」朴智旻說。

 

「……問什麼?」金泰亨說。他並不想以這種方式讓朴智旻說出口,至少不是以這種方式。

 

「沒什麼。」朴智旻小聲地說。

 

走了一段路後,經過了那個洞窟,朴智旻想起了他們在這躲雨的事情。他問金泰亨,「你就不想知道嗎?」

 

金泰亨放開他的手,隨便撿起地上一根樹枝,甩來甩去的打掉葉片上的水珠,涼涼的水濺到了朴智旻身上,但朴智旻沒說什麼,就等著金泰亨的答案。

 

「嗯,」金泰亨點點頭,「想知道啊。」

 

「……我……」

 

「可是不是現在。」

 

「為什麼?」

 

「因為你看起來……」金泰亨甩甩雙手,比劃著什麼,好像在敘述一種紊亂的狀態,他說,「你看起來不想對我講。」

 

「我沒有!」朴智旻詫異地說,他不懂為什麼金泰亨會有這種想法。

 

「如果是對著柾國你大概就會說了吧。」

 

「金泰亨!」朴智旻大喊,「你腦子燒壞了嗎!?啊!?都沒用上還能燒壞!?」

 

見到發難的朴智旻,金泰亨停下動作,半是困窘半是委屈地說,「對不起。」

 

累積了一整天的苦悶與慌亂,朴智旻才剛清晰的思路瞬間又打結了,森林裡的霧氣越來越濃,疊積層埋,眼前看不清,他不想聽金泰亨道歉。他聽過很多次,他知道金泰亨常常下意識道歉,因為他總下意識地把錯攬在自己身上。

 

「你不要說對不起。」朴智旻說,他希望聲音裡的哭音很淺很淡,最好能隨著這陣霧飄走。

 

可是金泰亨的耳朵靈著,朴智旻說什麼話他都聽得見,壓得低低的音符裡夾著快滿溢出來的酸苦,那是風怎麼吹也吹不走的。徐徐濛濛的霧氣飄繞,要把他的哭聲鎖住,金泰亨自然是不希望朴智旻哭的,但又希望他能把所有苦悶都哭出來。

 

朴智旻的肩膀不斷發顫,氣息一抽一抽的,金泰亨亂了陣腳,他看過朴智旻哭泣的樣子很多次,每次都是滿懷罪惡感的,想去安慰又怕傷了他。

 

「對不……對不起。」他又無法控制地說了一次,然後閉上嘴,緊緊摟著朴智旻,林子裡冷,朴智旻的顫抖不知是因為哭泣還是寒冷,那份悲傷如火花紛飛,灼傷身邊的人,但金泰亨心甘情願被燙傷。

 

關於他的事、關於他母親的事,金泰亨一概不知,他也沒想過要問,因為朴智旻把那些事全鎖起來,連他本人也不想回憶。每次看見朴智旻一個人窩在床上翻母親的手稿時,金泰亨都想看看那些稿紙上,究竟寫了什麼故事。那位大作家的書他們讀過,朴智旻母親代筆時期的書也讀過,但手寫的稿紙一定不同,作家在那時那刻的心情都刻在紙上,稿紙的溫度遠比印刷的量販品熱多了。

 

「……我媽的名字……!」朴智旻哭喊著,「她的名字……我的……我的……如果她拿不回來、那我到底是誰……?」

 

「你是朴智旻。」金泰亨強忍著淚水說,「你是智旻。」

 

他只能抱著朴智旻,因為什麼也做不到,他無法替他拿回母親的名字、無法替他撫平傷口、無法替他做任何事。

 

朴智旻為他做了好多事。

 

「你是智旻,你是朴智旻,」金泰亨使盡力氣抱著他,想把朴智旻就這樣揉進自己身體裡,「你只會是朴智旻……」

 

肩上濕了一塊,朴智旻的眼淚抹在襯衫上,冷涼的山林中只有他們是熱的,四周圍都是涼森森的霧氣與露水,蟲子鳴叫,麻雀穿過樹葉間,發出了「啪」的一聲。金泰亨真希望時間停下,此時此刻的朴智旻需要他,他也需要朴智旻,只有這時他才感覺世界只有他們兩個。

 

儘管現在心情是哀傷的,金泰亨卻感到一絲的喜悅,混揉著罪惡感與快感的喜悅。現在朴智旻對他坦承了。

 

朴智旻什麼都沒說,但也什麼都說了。

 

他轉了個方向,揹起朴智旻要回去,背後的人還在哭泣,這是第二次朴智旻丟了如此多眼淚給他。金泰亨想起了那天也是這樣冷,但這次沒下雨,幸好沒下雨,幸好他們不在湖邊,幸好朴智旻在這世上。

 

「金泰亨……」朴智旻說,這稱呼讓金泰亨心臟抽了一下。

 

朴智旻深吸一口氣,說,「……泰泰啊,這種動作留著對女孩子做就好。」

 

這句話在很久以前,金泰亨也聽過,同樣是朴智旻說的。

 

朴智旻嘴上這麼說,手上卻抱得更緊了,頭靠在金泰亨的肩膀上,他想以後,金泰亨與田柾國會與某家的千金結婚生子,會繼續擴大這個家族,會繼續在社會上佔有一席,會成為最頂端的人,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是因為他們出生於此。而朴智旻不是。

 

要他說謊也好,主動推開金泰亨或是田柾國也好,朴智旻為了自己,他會先走開。不是因為疼惜他們……不是因為疼惜他們,是為了保護自己,他反覆地想,不是因為怕他們受傷,是為了保護自己。

 

人若不先救自己,怎麼可能救別人。唯一一個做到的人已經死在十字架上了。他朴智旻只是個平凡的人,他要先走開,以免落入荊棘林中。所以他對金泰亨說,這種是留給「女孩子」做就好。

 

可是金泰亨依然懷著罪惡感。朴智旻抱著他,看不見金泰亨的表情有點擔憂。他終究是什麼也做不到。金泰亨與田柾國給了他許多,而他什麼也給不出。

 

他吸了下鼻子。

 

他要當那個先推開的人,他想,他要當那個先走開的人。所以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偷走他們給他的一切。往後再有機會,希望他們會是恨他的。

 

「泰泰,」朴智旻終於開口說,「你──」

 

「我喜歡智旻……不對,我愛著智旻,」金泰亨打斷他的話語,說,「其中一個理由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喜歡我自己。」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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