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富家子#21

 

 

 

 

 

這樣半夜跑來找他睡也是好幾年了。金泰亨側躺看著朴智旻的睡臉,用枕頭埋一半的臉,面向他這邊時腿就會跨上來。到現在他還記得落入湖底之前,朴智旻是怎麼對他說的。

 

 

 

『我不求他給我乾淨的衣服、書本、住的地方,就給我一條繩子讓我上吊或是剃刀我才可以乾脆一點去死,待在這裡我什麼都不是!我只存在戶籍上,我根本不存在!』

 

 

 

眼皮闔上摀住耳朵,他還是能夠清楚描繪出當時朴智旻的表情與聲調,那不是什麼濫情的絕望,他很鎮定,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因為那些話早在他腦海裡盤旋了好久。

 

弟弟就在他後面睡著。他與弟弟的感情相當好,好得不得了,只是他討厭「他」也喜歡朴智旻。

 

噢……他剛剛用的是喜歡。金泰亨不能確定這到底算是喜歡還是愛,他怕這種感情對誰都能作用,只是一時的需求罷了。田柾國也是這樣嗎?也是一時的需要而已嗎?他自己呢?他能說他深愛著朴智旻嗎?

 

煩死了,讀越多書越覺得腦袋亂成一團。不過就是很直接的感情,在這些文字轉譯過後都變得不單純、不純粹、不夠好。但此刻他非常確定,他是愛著朴智旻的。田柾國那小子不知何時也會對著朴智旻這樣撒嬌了,又親又抱的,雖然還是時常捉弄他,不過朴智旻向來是樂於主動接近田柾國的;對著自己他會露出嫌棄的表情,就算金泰亨為了引起朴智旻注意而鬧他,朴智旻也會裝作沒看見,甚至還會生氣。

 

這樣一看就很明顯了,明顯到他想假裝房裡沒有大象也不行。

 

「嗯……」熟睡著的朴智旻把棉被拉上來一些,乍暖還寒的冬末春初,萬物被強迫叫醒的季節快到了。

 

猜他大概是冷了,金泰亨又把棉被拉得更上來一點,朴智旻卻往自己這靠。三人的枕頭是疊在一起的,朴智旻頭一動就跑到自己枕頭上來了。金泰亨用指尖刮刮他軟軟的臉頰,手感極好,他們三兄弟把他養得白白胖胖……不,他沒有被養胖,還是那樣,這點讓他們相當扼腕。

 

那雙嘴唇是桃花色的,而且飽滿,此刻閉上的雙眼、即使睜開也是瞇瞇眼,可笑起來又更加的柔美。從前他玩兒似的喜歡過閔玧其一陣子,那時他不過也才十三歲,還嫉妒朴智旻得到閔玧其的關注。現在反倒是他嫉妒閔玧其得到朴智旻的關注,即便閔玧其有鄭號錫。當然那種幼稚的情感,與這種沉重得要壓過去的感情不同,他想隨時隨地都能抱住朴智旻,可以吻他的嘴、觸碰他的身體、交換彼此的一切,任何朴智旻要的他都會盡全力給他,只要朴智旻開口的話。

 

就算他想找出自己到底存在與否,金泰亨也會拚死了幫他一起找。

 

他明白他就在這裡,可是朴智旻自己卻不能感受到。

 

朴智旻在這七、八年間,每一天都在形塑自己,每一天都在形成,每一天的朴智旻都比前一天的更加完整。金泰亨看在眼裡,但朴智旻自己沒有感知到。

 

他只希望朴智旻的眼裡一直有他。

 

金泰亨閉上眼後,思索了好久才終於睡去。

 

說不定藉由愛著他這一舉動,朴智旻會發覺原來自己是存在的。

 

×

 

「呀……這種天氣出來幹什麼……」

 

是下雨天,不情不願地跟著金泰亨來後方的樹林,朴智旻嘟著嘴,他對這樹林有些恐懼,而且還三番兩次在這受傷過。一次扭傷腳被田柾國帶出去,一次臉被樹葉劃傷,那次是兩兄弟帶著他出去的。

 

「無聊來玩啊,」金泰亨說,「難得今天沒什麼事耶!」

 

三月初天氣還是涼的,在這種蓊鬱的樹林中,朴智旻冷得打哆嗦,金泰亨馬上脫下自己的開襟毛衣搭在他身上。

 

「不用那麼誇張,」朴智旻噘著嘴說,「算了,反正很溫暖。」

 

金泰亨對他是無微不至的照顧,朴智旻抿著唇,右手被他牽著,雨傘還是往自己這邊傾的。傘緣落下的雨水比外頭的更狠,不過金泰亨看上去一臉沒差的樣子。

 

「泰泰,小心點。」

 

樹根覆滿了苔蘚,鞋底容易打滑,尤其他們兩人還是相連的狀態。

 

「安心啦……我比較怕雨一直不停。」金泰亨說。

 

哪家的少爺、哪個成年男人會牽男人的手?朴智旻想。就算他們終年除了旅行、上學、上街採購外都待在這令人窒息的屋子裡,他們得靠著與其他人對話才能證明自己沒瘋。不過若說戀愛也是種瘋癲的話,金泰亨想自己可能早瘋了。

 

握著朴智旻小小的手,把他拉在自己身邊,就怕他又會消失、跑走,然後墮入湖底。那份恐懼至今還是存在他心頭。

 

走了很久,不知道金泰亨到底要去哪,冷雨還越下越大,朴智旻擔憂地看著天空。他以前聽他們說這裡有棟小木屋,不過在山的深處。

 

「你要帶我去哪?」

 

「聽說這個時節……好像有種很漂亮的蝴蝶出來了。」

 

「蝴蝶?」

 

「嗯,」金泰亨說,「藍色的蝴蝶。」

 

「我看你平常沒在研究昆蟲啊。」朴智旻小小驚訝地說。

 

「沒什麼研究啊,只是聽管家說可以去看看,不過要走很久。」

 

「噢……而且現在還在下雨。」

 

以為朴智旻是想要回家了,金泰亨連忙抓緊他的手,說,「你覺得麻煩嗎?」

 

他臉上焦急的表情讓朴智旻一震。常常金泰亨會露出這種表情,而且只對他這樣。

 

「才沒有……我只是怕危險──啊!!」

 

才這樣講完而已,就踩到一顆圓潤石頭而跌在地上,朴智旻趕緊伸手撐住身體,差點就傷到頭了。金泰亨在這一瞬間抓住他的右手,但還是摔下去了。

 

「沒事吧!?」金泰亨扶著他起身,給他拍拍身上的泥土,但因為雨水的關係,衣服都髒了,出門前他才洗過一次澡而已。

 

「沒事……」朴智旻甩著左手,剛剛壓在地上時力量過猛,現在有點使不上力。

 

「手扭到了?」

 

金泰亨要摸他的左手,朴智旻卻把那隻手藏到背後。

 

「沒事,沒有。」

 

這副窘樣被他看見,朴智旻有點想就這樣掉進樹洞裡,丟臉死了。控制好自己,盡可能不在他們面前不小心展露出這樣的狼狽樣態,依舊讓他很傷腦筋。

 

「我看看。」金泰亨強硬地抓住那隻手,他剛看見分明就是扭到了,朴智旻的臉孔在那瞬間稍稍扭曲了下。他在手臂上輕輕捏著,問他有沒有哪裡痛。

 

「沒事。」

 

「……好吧。」

 

然後金泰亨又牽著他的右手繼續往前走。細長柔滑的手指穿過他的,前兩指節勾起彎曲,雨水打濕皮膚染上一點冰冷,與手指不同的手心卻是很熱,血液從那開始沸騰。

 

偶爾,偶爾金泰亨會有這種比較成熟的時刻,尤其是在他們兩人完全獨處的時候,在這只有朴智旻與金泰亨的時刻。朴智旻看得出有哥哥們在的時候,金泰亨幾乎是失能狀態的,不過把他身邊的人都拿走時,他還是能撐起局面。

 

說什麼來看蝴蝶。

 

這理由真是爛到連自己都聽不下去,金泰亨無非是想跟朴智旻獨處而已,而且是到一個完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他想來想去,只想到這座森林。他當然沒看過管家說的藍色蝴蝶,都只是聽說而已。

 

雨勢越來越強,連雨傘都撐不太住了,兩人的衣服在雨水的噴濺下幾乎全被打濕,金泰亨怕他會受風寒,遠遠看見一處坡道邊的石牆裡有個大凹洞,便摟著他的腰過去。

 

「等等、要去哪?」

 

「先停一下。」

 

開襟毛衣吸了一堆雨水,用力一擰嘩啦嘩啦地水落下,現在也不能穿了。這凹洞不能完全容納兩個男人,朴智旻想撐傘站著等雨停就好,未料金泰亨坐上之後拉著他的手,讓他背對自己坐上。

 

「呀……這姿勢不會太……那個嗎?」朴智旻低著頭,儘管這姿勢金泰亨根本看不見他微紅的臉。

 

「哪個?」金泰亨不解地問,「還有淋到雨嗎?」

 

「沒有……」

 

抬頭一看,樹林中的樹種都是巨大且長壽的,每一棵樹都延伸到天空去,匯集成一個點,又綠又黃的,樹根都說明了它們的年齡有多老。在這裡就是被一片綠困住了。從綠色白色的天空掉下來一大片雨。

 

金泰亨從後面捏住他的左手,又再檢查了一次,想著應該是沒大礙了,這只是普通的摔跤,不是什麼惡意的遊戲。朴智旻卻不太明白,為何他這樣憂心忡忡地一直抓著自己的手,而的確被這樣對待也讓他不由得感到一點喜悅,但轉念一想,那也只是自己大腦的錯覺與自欺而已。

 

肩膀上忽然有了重量,金泰亨把頭靠在他肩上,雨滴從洞穴的邊緣滴答泫落。朴智旻繃緊了身子。

 

 

 

 

「……我跟柾國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琴了。」身後的人說。

 

他轉頭想要看金泰亨,為什麼突然說這話,但對方的頭在他肩膀上,動彈不得。

 

「他以前是學長笛的,」金泰亨抿了一下唇,「我一直都是學小提琴,沒有變過。不過柾國那次之後看到長笛就很討厭,不如說是因為恐懼,才那麼討厭,」

 

「你要說什麼……」朴智旻怯怯地問。

 

「說個故事而已,你想聽就聽,不想聽也沒關係……不過讓我講吧。」金泰亨說,然後離開了朴智旻的身子,讓他得以轉身看見自己。朴智旻的表情,該怎麼形容呢?有疑惑,有不安,有好奇,也有害怕。

 

「八歲的時候,來了一個新老師。」

 

×

 

看著左手上的繃帶與板夾,他好奇地拉開鐵扣,白紗布一下跳開,兩端飄落。沒有到上石膏的程度,就是骨頭裂了一點點。這段時間理所當然的,音樂課也停止了。

 

母親緊急停止課程後,要家族的人找出這兩個人,然後盡可能地用司法途徑解決。金碩珍坐在那張單人沙發上,雙手摀著臉,他猜想那兩人是不可能會真的有報應的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而他的弟弟們是一臉木然地靠在沙發上,田柾國頭上的紗布已經拆了,留了一個紅痕子,平時能用瀏海遮住,可一掀開那粉紅色的疤痕是血淋淋的逼你直視。

 

左手在那之後沒有什麼大礙,但年紀尚小,怕發育會出問題,田太太在他進青春期前四處帶金泰亨去看醫生。直至他上了初中後一直抽高,左手也沒病沒痛才放心。不過在雨天時會稍微發痠。

 

傷好了之後他還是繼續練小提琴。田柾國說他以後不想再看到長笛,最好滾遠點,他會聽母親的話繼續學音樂,但一個鋼琴就夠了。

 

其實也沒什麼,他這樣說服自己,其實也沒什麼。有很多小孩也是被保母這樣虐待長大的。很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很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那只有自己還在這漩渦裡嗎?為什麼走不出去?他的內心原來比別人脆弱嗎?

 

『柾國,』金泰亨問,『你還會作惡夢嗎?』

 

『嗯……還好,普通啦。』

 

『……你會夢到那個嗎?』

 

田柾國的動作定了好久,拿著玻璃杯的手靜靜地舉著,杯緣還有牛奶的殘痕,他的身子宛如結凍一樣。

 

『二哥也會嗎?』他驚恐地看著金泰亨,這麼問。

 

那幾天晚上他都睡到半夜就醒來,身體猛一震地有個東西把他拉回暫時安全的現實,夢裡他忘了發生些什麼事了,但一定是恐怖到讓他不想再繼續沉入其中。金泰亨確認田柾國和金碩珍都在床上後,又抱著枕頭,吸吸鼻子後,在腦中想一些快樂的事情,趕走那片烏雲。

 

弟弟在他沒被夢嚇醒的日子,也會像這樣突然醒來嗎?哥哥呢?難道他在那間房沒受什麼傷害嗎?不可能,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大哥哭成那樣。

 

左手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就連拉小提琴也沒什麼阻礙,幸好不是手指受傷,這傷好得太完整,幾乎要讓他誤認為這手從沒被傷過,骨沒裂皮沒擦破。

 

逐一記數,頭被撞過兩次,肩膀被捏過五次,手被抓過三次,精神被震破……每一次。至於田柾國的,頭被敲破一次,喉嚨被壓過兩次,右手小指被捏過一次。

 

金泰亨看見那個在傭人屋中的孩子。他起初還以為朴智旻就跟自己弟弟一樣大,同輩之中還沒見過長如此矮小的。知道他是缺乏足夠的營養,金碩珍常常進廚房變得是為了朴智旻煮。

 

大哥和閔玧其都好喜歡他。看來弟弟和他是站同一陣線的,弟弟的眼色一點也不客氣,用最率真直露的眼光掃射他好幾遍。而效果立見,他承認,他懂得怎麼藉由羞辱人來獲得信心,對著天生自卑的人連話都不必說,用眼神已足夠。

 

然後他承認,他當時就是個白癡。

 

對朴智旻造成的損傷他花上好幾年來補,還不一定能補得好,人都具備傷人與自傷的本能,這都是不需要學習就會的。他看見鏡子裡,自己晶亮的眼珠子裝的是朴智旻的倒映,細看了好幾次還是不敢相信,那簡直就是烙印在上面的影像,跟相片一樣。

 

那隻手冷冰冰的,湖水奪走了他的溫度,本該是溫熱的,可是變成了寒涼的,那之中不只有湖的冰冷,還有滲進他皮膚底下的寂寞。朴智旻的手太冷了。

 

在他的記憶裡,朴智旻都是失去溫度的。

 

在他夢裡他自己也是失去溫度的。

 

×

 

雨水放乾,已經不再下了,不過天色還是陰陰的沒有比較明亮,失去了雨水的滴答聲後周圍變得異常安靜,還能聽見蛙鳴。朴智旻盯著抓著自己手臂的那隻手,不像是受過傷,力氣很大。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還能……拉、小提琴……?」

 

「也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傷啊,幾個禮拜後就好了,柾國的傷比較嚴重一點,」金泰亨伸直了手,「右手跟左手沒什麼差異。」

 

「你為什麼……還可以這麼冷靜……的說出來……?」朴智旻的聲音變得虛弱無力,眉頭緊皺,棕褐色的眼珠子不安地閃翳著,那上頭是他的倒映。

 

「我以為我會忘記,」他如釋重負般地呼出一口氣,說,「說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可以記得這麼清楚。」

 

趁著這時他環住朴智旻的腰,要他轉過來與自己對視,朴智旻的眼神才與他對上,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即便他們已經相處了好幾年,他還是改不掉這壞習慣。

 

照理來說都已經這麼久了,還是這樣害怕的話不太正常,除非是另一對眼珠的神色有問題。朴智旻在察覺自己對金泰亨與田柾國有異心之後,又回到小時候的狀態,對上了眼就逃。

 

金泰亨並不是個人生順遂的富少爺,他們三兄弟都不是,都不是。這讓他感到喜悅,好像距離終於真正地拉近了。雖然這麼想很過分,但也真實的讓他無法否認。他們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傷痕,他們在這一刻終於平等了,他們都經歷過那種時刻。

 

「智旻啊……」金泰亨深吸一口氣,說,「……這樣我們就可以說真心話了吧?」

 

「……什麼真心話?雨停了、不是要看蝴蝶嗎──」朴智旻急忙撥開他的手踩上滿是落葉的土地,可另一隻腳還沒回到地面又被拉回去。

 

金泰亨抓住他一隻手強硬地摟住他的腰欺上前吻住那雙因為驚嚇而半開的嘴唇,接吻的瞬間所有溫度都回來了,回到他們最初生在世上那樣暖煦。朴智旻全身都繃著,雙眼害怕地闔起,他是用左手抓住自己的。那雙嘴唇就跟自己想像的一樣,暗紅色的透著高溫。

 

那雙嘴唇就跟自己想像的一樣,桃花色的又豐軟,而且之中也有與他自己相同的渴望。他很確定非常確定,至少現在確定,朴智旻和他是雙向的拋出自己損壞等著縫補的心臟。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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