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富家子#20
這場晚宴,閔玧其、鄭號錫和金南俊當然也被邀請來了,而且是他們本人邀請的,完全把場子圍成只屬於親友的立意很明顯,往常那些不請自來的賓客們就不敢來了。在這樣被熟人圍繞的情況下,還要特意換裝演出,三人都有些不自在,金碩珍倒是早就在一旁翹腳吃飯了,他光是用臉也可以贏得一堆掌聲。
坐定位後,田柾國才想到四手聯彈時,朴智旻不能完全踩到地面,那情景每每想起都讓他不停地笑,所以都是他負責踩踏板的,而小哥哥則是翻譜的人。金泰亨用琴弓戳戳田柾國的肩膀,要他別再繼續跟朴智旻講話,該演奏了。
在觀眾面前演出和在熟人面前演出是兩回事,已經跑過無數公開演奏會的他們還是有點緊張,因為是第一次讓朴智旻上來。對金家稍微熟一點的人都知道這孩子是養子。許多叔叔阿姨都盯著他們,還有朴智旻,倒有點審視的意思。聽說金家三兄弟都黏他黏得不得了,但看這面相,實在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
田柾國把椅子調低了幾釐米,讓朴智旻能正好踩上。旁邊的人一往踏板踩,就看了他一眼。
「調過了?」朴智旻睜大眼問。
「嗯。」
「你怎麼調這麼剛好的?」
「猜的。」田柾國笑著說,他的眼睛甜甜彎起。
朴智旻嘟著嘴,沒理會這孩子的傻氣,把手放在琴鍵上。四手聯彈講求默契,但一樣能表現出個人特色,必須要把兩者調和得剛剛好,比例不能出錯。朴智旻的詮釋比較浪漫輕快一點,田柾國的則稍稍悲苦,但甜味很濃。
「咳、哼。」金泰亨清清嗓子要他們倆注意,要起拍了。黑亮皮鞋在光柔米黃地毯上踏四下,率先拉下第一個音當起頭。
坐在右邊的朴智旻馬上壓下琴鍵,刻不容緩的樣子在田柾國眼裡很是可愛,他順著那八個音接上自己的二重奏。這首曲子說難不難,但說簡單,動用兩個人又太過。朴智旻心裡是想大可不用叫他出來的,鋼琴部份,田柾國一人就夠了,再加上金泰亨的小提琴合音,就已經剛好了。再加他只是多餘的。
但兩人為了讓朴智旻能夠完美地嵌入這塊圓裡,改動了自己所佔有的比例,各砍一些,為的只是把朴智旻拉進來。田柾國看著他彈琴談得出神的樣貌,嘴角揚起,也專注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的手大,能跨越的音階也多一點,但朴智旻天生就手小,時常被他們兩個嘲笑,但也沒見朴智旻生氣過。那雙小手在琴鍵上也沒比較吃虧,取決於力道還有彈奏者怎麼看待、感受、詮釋這首曲子。
圓潤的鋼琴聲和輕甜疾走的小提琴聲合得相當完美,非常的「剛好」,不多也不少,在琴弦上繞出一個甜美的圓。田柾國永遠記得比賽輸掉時朴智旻是怎麼笨拙抱住他的。金泰亨腦裡只有當年朴智旻全身顫抖、清唱玄鶴琴的模樣。然而這時的朴智旻想起的是,每一個與金泰亨和田柾國相處的片段。
他知道自己膽小、自卑,又害怕與人連結,與誰有了關係讓他最是恐懼,感覺自己要被看穿了。如果手被握住的話他可能還會先甩掉。可是金泰亨與田柾國三番兩次像小孩子一樣,又把他的手拉上,他甩他就拉他也拉,他又甩他們乾脆直接把手緊緊嵌住。
人生沒有什麼大起大落,他抽離過、站在外面檢視自己的過往,他以為母親死亡、被帶進金家成為養子、落湖差點病死這些東西非常地戲劇性,但事實上回頭一看只覺得是太多寂寞攫住了他。人生只有無奈與寂寞,還有一點點的酸甜。跟悲劇一樣哭過一場經過洗禮後,又慢慢往前走,走到永遠,走到不存在的盡頭,走回原點,永劫回歸。
「咚!」最強烈的一個音爆出。
但是,朴智旻想,即使那些東西繞完一個圓後又來到自己身邊,也不是同樣的樣貌了。可能會是慨歎可能會是欣喜,誰知道啊?總之彈就對了。不在當下也在當下,不管哪個他都體會過。
來了這邊他開始意識到原來人的存在──這種想法不是與生俱來,他得靠著他人才會意識到自己,然後成為自己。所以當有人問他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他卻答不出來時的那種窘況,終於有了答案。
「彈得真好!」一個穿著紫紅色緞面洋裝的阿姨說,「唉呀,這孩子彈得真好!」
朴智旻轉過頭來,看見田柾國一臉打趣地看著他,才知道那個阿姨是說自己。
「謝…謝。」他低下頭說。
手指還擺在琴鍵上,田柾國的手指也在上面。金泰亨走過來,硬是擠在那張鋼琴椅上,他看著朴智旻,開懷地笑了。
「人家稱讚就大方接受啊,然後回報一個超可愛的笑容給他們。」他說,然後伸手捏捏他的臉頰。
可能是金泰亨的笑容有魔法吧。也可能是田柾國的笑容有魔法。朴智旻睜大眼睛對著那個阿姨又說了一次謝謝,這次他試著揚出一個笨拙卻自然真實的笑容。
在場的人都看見他了,看見他了,朴智旻感到沒來由的一陣害臊,他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那些人的目光,他知道那不是惡意,可被這樣看著還是一股慌亂攀上身。金碩珍看著他,那張臉終於有了笑容。
朴智旻試著笑,不過此刻他腦海裡並不是什麼輕盈的思緒。
×
葬禮很簡單,灑了幾把土,丟下節哀順變後,人都走了。那時金先生也在場,他是少數留下來的人,另外一個是出版社的編輯先生。朴智旻接過母親最後交給編輯的原稿,都已經付印好了,只等著印上那個江郎才盡的人的大名。
媽媽的手稿都是工整且有力的,她很少用打字機,反而是用打字機擬草稿,最後再用鋼筆騰上。朴智旻摸著那些冰涼的紙張。
雖然說是肺炎死的,不過他很清楚才不是什麼肺炎,最後的幾天她拒絕進食,幾乎是另類、慢性的自殺,就算兒子餵她吃也不要,點滴吊了也沒什麼用,器官和身體機能已然衰竭停止。她以自己的意志力自殺。
彷彿最後留下的遺言是,她有自己的靈魂,有自己的想法,有她所愛的自由意志,她最後創造的不只那些文字而已。向世人宣告她是一名作家。
『這些你留著吧。』金先生說。
朴智旻捏著那一疊原稿。
他也不知道留著這些究竟能做什麼。
『……我媽媽,寫過的小說,可以都給我嗎?』他問編輯,然而編輯的臉上卻是一陣一陣為難。很難想像前十幾分鐘,邊哭邊喊媽媽的朴智旻才被一群大人拉著,以免他哭得昏過去,現在卻已經恢復冷靜了。
『可以,』他說,『但不是你媽媽的名字。而且,你可能還看不懂。』
『沒關係。』朴智旻輕輕地說,『我留著以後再看。』
遺物除了媽媽留給他的之外,還有曾經以那作家名義出版的幾本小說。幾乎每一本都被文壇譽為不可多得的傑作,雖然不是每本都有這樣的極度好評,但水平很穩,而且筆鋒穩健冷酷。
那是屬於女性作家的筆法,清冷蒼涼無情無愛,且尖銳,沒有過度的激情,只有冷眼觀察,和乖訛的嘲諷。曾有人提出質疑,懷疑那是別人代筆,而且很可能是不平等的利益交換,但出版社大力否認,大作家也不斷登報證明那都是他親手寫的故事。
他思索著,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這些作品以媽媽的名義重新出版。她留下了這一車的傑作,每一字每一句每一行每一段每一頁每一章每一本都是她創造出來的,那是她的人生與思想,她存在的痕跡,她的魂魄,她留下了這些在人間。
『但是為什麼要留下我一個人?』朴智旻只想問這個問題。
不過,金泰亨與田柾國,大概會非常非常非常感謝朴智旻的媽媽,留下了朴智旻。
留下了那個為他們驅散黑暗的人。
×
鄭號錫的畢業專題,與閔玧其討論過後決定了主題,記錄市井小巷的生活,然後從他們口中問出過往的歷史,這部份得小心取樣,以免得罪日本人老師。而對他們來說這也意味著,體驗平民的生活。這對閔玧其而言是個好機會,從前他不敢貿然造訪,怕人家看見他身上的衣服會對他指指點點,直到搬出家裡出來工作後才會來。現在這裡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份了。
他們站在路面電車站旁,這裡已經離開了市中心,是電車的最尾站,也是最接近他們心中認為的平民住的地方。
「老師沒問題嗎?」閔玧其問。
「嗯,已──批──准。跟你說,我要用這個拍照,」鄭號錫說,然後從書包裡拿出一台德意志產的祿來雙鏡頭中片幅相機,「Rolleiflex,光圈2.8的,還有一台3.5的。」
「……哇操,鄭號錫,我不是叫你不要亂花錢?」閔玧其皺起眉。
「我也只買這兩台而已……平時又不買什麼,」鄭號錫委屈地說,「你想要光圈大一點的?還小一點的?」
「幹嘛?」
「給你的啊!」
他又拿出一台相機,伸長手要給他。閔玧其不喜歡這樣平白無故地收他送的東西,但看他一臉殷切,也只好接過來,掛在脖子上。掀開觀景窗,低頭就能看見畫面,心裡還是有些讚嘆的,德意志的東西精細程度更勝日本。
「底片呢?裝了?」
「裝了,柯達的,」鄭號錫對著他按下快門,「好了,第一張就是你了。這台相機還真適合偷拍耶,鏡頭不會正對著人的平均視線──」
「你是來拍作業的,不要亂拍啊。」
「知道了、知道了!」說完又戳戳閔玧其的臉頰,「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因為我剛跟智旻吃飯,所以很開心,可以嗎?」他白了他一眼後這麼說。不過鄭號錫當然知道他只是害羞罷了。
說是來做作業的,不過也可以當成約會。好不容易從工作中離開的閔玧其當然不會放過這機會。他們交往至今也六七年了,正是最危險的時間長度。這期間也不少衝突與抱怨,尤其是鄭號錫對他的不滿都是來自於他的怯弱。
可是鄭號錫還是在這裡。
閔玧其看著他。
鄭號錫對著屋簷下聊天的幾個老婦人按下快門,她們沒有發現。閔玧其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鏡頭對著人,就如槍管一樣,不論你是抱著喜悅的心情還是記錄的目的,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是扣下板機,暴力地擷取這瞬間。
「我要去問她們。」鄭號錫說。
「等等!」閔玧其拉住他的手,「不要拿那個去,拿紙筆就好。」
他指的是相機。
「噢……好。」鄭號錫乖乖地交給他相機,噠噠噠跑過去一臉笑得燦爛,表明學生、朝鮮人身分與來意後,問她們是否能受訪。閔玧其看他似乎是被允許了,他已經坐在板凳上與她們對話了。
傻孩子,閔玧其想,就這樣帶著武器過去,跟逼問沒兩樣,很少人會一口答應的。
他看著自己相機的觀景窗,能把鄭號錫和那幾個老婦人裝進來,想著或許這一刻他可以記下來,於是按了快門。又過了一會兒,他移動了鏡頭,讓構圖內只剩下鄭號錫一人,又按了一次快門。
「兩張……還有三十四張。」他嘀咕著。
這天鄭號錫得到了兩個不同的故事。喜孜孜地看著筆記本上的資料,還很雜亂,可是很多有用的史料,等回去之後要趕快整理歸檔。陪著閔玧其回到家之後,他說了再見。
「錫錫!」鄭號錫才剛轉身,閔玧其就拉住他,「歸檔在我這用也可以吧?」
被情人這樣懇求著,沒有一個人會拒絕吧。鄭號錫想。
帶上門的瞬間他摟住閔玧其的腰,急切地吻著他的唇,兩人雙雙跌在木地板上,等不及了在玄關就交纏起來。
×
聽爸爸說今天要來一批新的實習生,金碩珍起了個大早,也是難得金先生還在家,就和他坐同一台車來到公司。出版社就在金家的七層辦公大樓裡,只有七層,但每一層都比菊山百貨佔地還廣。金碩珍穿得比平常更高級一點點,好顯出他的秀麗與俊俏,有點淺的棕髮在陽光下顯得更輕盈,他壓好自己黑色緞面山茶色圓點的領帶,等待那群實習生。
他臆想著不知道會是什麼人,可能也跟他差不多年紀吧?實習生進來,工作內容也會和他當初一樣,金先生沒有因為是自己兒子就給開後門,不過,光是讓他一畢業就進自己的公司,也算是特權。
這群人當中說不定會有跟自己很合得來的人……金碩珍聽見零散的腳步聲,探頭一看大概是他們來了。這之中有男有女,看起來年紀真跟自己不相上下……除了金南俊。
「啊!」金碩珍忍不住出聲。站在他附近的人看著他,提醒他安靜點。而金南俊自然是看見他了,但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記住他現在的表現,影響他未來能不能待在銀河鐵道出版社。
是他父親把他送進來的,當然還有一大部分原因是自己的另一種身分與能力,他是財團少爺的學弟、好朋友,也是文學科英文組裡的強手。金先生一直想拓展歐美現代文學領域,好讓出版社有更廣的路,況且日本人也喜歡歐洲這套。金南俊才知道他與金碩珍還有點關係,是遠的,遠到無法說明他們是親戚。他們自己牽起了另一條線,更勝過那種有的沒的親緣關係。
金碩珍試圖閉上嘴,可實在太驚訝。
「好了……這是老闆親自挑選的人才們,不必太擔心要花一堆時間教他們,該做什麼該主動做什麼,慢慢學就好。」出版社的負責人說,前些日子金先生才叮囑他幾天之後會有一些年輕孩子進來。
金先生很喜歡金南俊,一來他與大兒子交往密切,二來他有些才華,不過還是璞玉,等著人好好栽培。他有領袖氣質,可是還太青澀,簡而言之就是太嫩。
等到終於有空檔時,金南俊先找上金碩珍,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神放光地興奮地拉著他的手。
「哥!」
「別在這裡叫我哥啊……!」金碩珍摀住他的嘴,「叫碩珍哥。」
「……有差嗎?」
「嗯、嗯……『哥』通常是我弟弟在喊的,你這樣喊,會讓他們誤會……」
「噢……」金南俊以為金碩珍想跟他拉開距離,只好放開他的手。
見他這副喪氣的模樣,金碩珍低著頭,說,「得了……我不是要你離我遠點,只是你這樣喊……我在這裡是最小的,這樣又要變成哥了。」
金碩珍初來這裡工作,是有點受寵的。他長相可愛、平易近人,可又帶上流人士的那種優雅氣質,嘴角永遠是揚起的微微笑著,雙眼漂亮,出版社的人都喜歡他。儘管他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學習出版、印刷、編輯相關的知識,而且這裡用到的英文和從前在大學時的不同,讓他摸索了很久。
「碩珍!」金先生從七樓下來視察狀況,看見兒子正與自己相中的可造之材聊天,便過去握住金南俊的手。
「你父親對你有很大的期待啊!」金先生說。
「是,」金南俊平靜地說,「也多虧了您,給我在這裡學習的機會。」
那僵硬的表情金碩珍也看出了端倪。金南俊常向自己訴苦,說他父親一直要他進入名流,好雞犬升天讓整個家有機會進入名門之列,這八成也是他父親不斷向自己爸爸「自薦」得來的機會。
「你還沒畢業對吧?」金先生問。
「快了,只等專題研究交出去。」
「那你要不暫時待在我家,也好方便學學這些事情?」金先生說,「當時碩珍不太適應,很多專業領域上的東西都不懂,就是一張白紙來這裡。我知道你們是學長學弟,為避免有相同困擾浪費時間,不如先來我們家,我叫人安排一個房間。」
金南俊一時沒聽懂,眨著眼問金先生,「不好意思?」
「我現在打電話跟你父母說一聲。你有車吧?知道我們家怎麼走吧?現在回去拿些東西過來,還是我叫人去幫你整理就好?」
「不……呃,我是說,我自己來就好。」金南俊感覺自己冒著冷汗,他向金碩珍發出求救訊號。
而早就知道他慌得什麼也搞不清的金碩珍說,「我跟著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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