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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忘記PO來網誌......QQ

 

這篇文是五月下旬寫好的,一般來說,如果開始寫某對CP較為正經的文,就代表這對CP在我心中的重量真的很重很重ㄌ。

 

 

 

‧Good Mourning

 

 

 

 

 

 

「早安,現在是早上九點零一分,歡迎收聽FM100.7的朝氣鈴聲,我是DJ……」

 

 

他看見崔韓率走出車外,拎著一個黑色的大皮包,從口袋拿出一串鑰匙。一個中年男子從駕駛座出來,面色凝重地與崔韓率說了幾句話,之後男子雙手在他雙肩上拍了一下,好似在打氣,走了。

 

夫勝寛一直都待在庭院,注意崔韓率的行動,他今天一整天都在等待,等崔韓率回來。崔韓率沒給錯日期,就是這個日子。

 

崔韓率看見他了,就站在那邊等他過來。夫勝寛推開鐵柵欄,往他家的方向跑去,見崔韓率一臉木然,手上拿著行李,一動也不動的等自己過去。夏天的燥熱將身體打出一身汗,然而崔韓率周圍的氣息卻是涼的,而且沒有生氣。

 

他的臉比以前更白了,將臉上的紅潤都抹去,雙眼好像死水一灘,到今天他還是穿著一身黑。

 

夫勝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呆呆地站在那,雙手尷尬地要抱也不是、要牽也不是。反倒是崔韓率先抱住了他,行李應聲倒地,砰一聲,夫勝寛覺得自己的內臟快被擠出來了,崔韓率抱得很用力,和以往不同,完全不同。

 

他想說那就哭吧、就哭吧,這種話,但他相信這種垃圾話一定很多人都對崔韓率說過了,由他來說也不一定比較好。就只有回抱他,最好是能把兩人揉成一體那種力道。

 

是夫勝寛先哭了。崔韓率把自己的頭埋在他頸肩處,似乎很慶幸夫勝寛依然是這個模樣,身上的氣味依舊,還是那個勝寛。他雙手揪緊了夫勝寬的衣服,將他抱得很緊,彷彿這樣就能將對方的心跳偷過來一點。

 

一下飛機,叔叔就在航廈外等他,隨身行李僅有幾件。崔韓率在路上一句話都沒說,甚至也沒哭泣,就只是看著機場附近住區的新建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向夫勝寛說了六月中就會回來,他按照約定趕在這個時間回來了。

 

其實當初也不確定能抓得如此恰巧,他以為喪禮後續還有一堆法律程序的會花掉他大半個月,沒想到這些東西在父母生前,都弄好了,不需要他們兄妹倆操心。不過父母還是算錯了,因為操心的只剩他一個。妹妹暫時去親戚家借住,他留下來處理這些事。

 

一頭亂髮。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黑色的頭髮凌亂不堪,還有一些黏在額上,臉色雖蒼白但油膩,拍了一些水後抹掉那些油光,他又在浴室待了下。現在還是一團混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糊裡糊塗的,接到一通電話說父母出了意外,妹妹知道後崩潰了好幾天,到最近才好轉一點。他則跟著美國韓國兩邊的親戚處理後事。

 

期間與夫勝寛的通話次數變少了,他忙得沒時間回電話,都是用訊息溝通的。最後夫勝寛只問,什麼時候回來?

 

『……六月……中……應該可……以……』他慢慢地打上這些字,眼皮在打架,沉得要死,送出訊息後,昏睡了整整十二小時。那天他與律師講到財產的問題,什麼也聽不懂,硬著頭皮聽了。看了遺囑,確認是父母的字跡。睡了。

 

為什麼是夏天。

 

喪禮熱得要命,黑西裝把太陽光都奪過來,攀附在皮膚表面,滲入血肉。棺木決定放在韓國,這一個月就是韓國美國這樣飛來飛去,沒把他累得骨頭散垮。夫勝寛,他打算回來先見夫勝寛。在車上時,臨時要叔叔停在這個社區。

 

「你要住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夫勝寛說,然後拿了條毛巾給他。

 

崔韓率沒有答話,拿過毛巾,將臉上的水珠都擦掉,然後埋在毛巾裡。這種時候他的確也「必須」哭一場,因為這是個悲傷的時期,可是他哭不出來。他想,這時候該哭了,那哭一下吧,可還是沒有。連這樣明示都無法做到,身體八成出了問題吧。夫勝寛扳開他的雙手,抽掉毛巾,要他去睡一下。

 

那張單人床還是不夠大,兩個男人擠在上頭無法動彈,夫勝寛說給他睡吧,他才是累的那個人。腳要跨出去而已,崔韓率的手就纏上來了,將他錮住。夫勝寛就不動了。腰腹上的手臂像蟒蛇一樣,冰冷又強硬,崔韓率打定主意不讓他走了,然而他也沒其他地方可去。從現在開始,他要承受崔韓率一部份的感情,因為那傢伙是個笨蛋。

 

從認識的那天就開始了,他完全沒錯,他預料的是正確的。崔韓率就是那麼笨的一個人,別人笑的時候他笑,別人哭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對於情感的反應如此駑鈍,夫勝寛也猜到了,這一趟旅行下來一定會將崔韓率少有的微小心思都磨光。

 

更何況那算不上旅行,說白了就是奔喪。

 

在喪禮隊伍中,崔韓率是站在哪?他在美國的時候是什麼表情?還是跟現在一樣冷漠嗎?不過崔韓率只要沒說話,都是那副冷臉,夫勝寛搜索自己的記憶,符合這種冷淡的有上萬張。

 

已經不是還需要父母保護的未成年了,但崔韓率還是沒想到成人式是這樣迎接他的,他什麼也沒想,因為腦袋到現在還是一片空白,比紊亂更恐怖,是無止境的虛無。

 

×

 

夫勝寛說,那要不要之後出去走走?

 

崔韓率說,去哪?

 

不知道啊,亂晃,不定目標吧,就亂走。

 

這什麼?旅行嗎?

 

算是吧,夫勝寛閉上眼睛,翻過身,蜷縮趴在床上。某天這個想法溜進他腦中,想了好久,就一直埋伏在裡頭,而此刻嘴巴動了,將這個想法化為聲音。他是個異常心軟的人,對於崔韓率更是,沒有盡頭的寵溺與放縱。連旁人都看不下去,實在太過度了。

 

但夫勝寛很早就計畫了,應該說,很早以前他就想與崔韓率兩人出去,不要寫上明確的目的地,中間的里程數也不計。似乎認為在這樣充滿不確定的旅途中他們可以更加緊密,藉以填補他所欠缺的那份安全感。他希望自己能成熟點,不用把自己逼得像踩雲踏霧一樣,害怕自己墜落。

 

可是這樣好像才是逼著對方對這段關係認真點。他噘噘嘴,看著崔韓率緊閉的雙眼,一個多月以來,他都像小孩子一樣緊緊摟著他才睡去,眼窩下一片黑說明了他的疲態,至今久久未能散去。夫勝寛一句話都沒說,給他時間陷入悲傷,然而崔韓率表現得像是個木偶,什麼情緒也沒有,只有晚上睡覺時抓上來的手有點急切,可以從中讀得一點失落。

 

於是崔韓率答應了。

 

夫勝寛做十件事,崔韓率只要回報其中一件,就可以抵掉其他九件。不知該說關係不對等,還是夫勝寛人太好心太軟,如果是後者,就更糟了,因為對著崔韓率,他心會更軟。

 

車子是父母親的遺物,一台年齡二十的黑頭車,只比他年輕一點,大概是他兩、三歲時進來家裡的。檢查完車子後,他很快地將一個黑色的後背包丟進後座,行裡很少,就幾件替換的衣服和盥洗用品,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就答應了。喪期結束後,他也無心在課業上,大學四年級正好是一個零散的時期。這一個多月來,兩人也少有親吻以外的舉動,接吻已經退為極限,而且還是安撫式的。

 

「……算了吧,還是別去了。」夫勝寛說。

 

「為什麼?」

 

「因為你看起來還是很糟。」

 

說是這麼說。

 

崔韓率用不耐煩的語氣說,「都準備好了不是嗎?怎麼又臨時改口了?」

 

「……嗯。」

 

夫勝寛沒說的是,崔韓率看起來不想和他一起去。也許放他一個人自己去晃還好一點,省得他又要花心思在自己身上。崔韓率沒有表面看起來簡單,可就算有煩惱,也都不會說。

 

所以夫勝寛寧可什麼也不問。

 

苦夏帶來的除了毒辣豔陽外,就是肚裡的躁火,崔韓率有點受不了今天的高溫,三十多度,而且沒有風,沒有雲,哪都躲不了,太陽狠毒至極,要在他身上鑿出一個洞似的。車內如果沒開冷氣,人都會融化的,夫勝寛擦去後頸的汗水,白色T已經濕透了,崔韓率瞥見了他擦汗的模樣,汗水順著曲線滑下,落地。

 

「要我開嗎?」夫勝寛轉頭問他。

 

「你拿到駕照後才開那一次,算了吧。」

 

「幹嘛這樣……」

 

夫勝寛還是金髮,被尹淨漢騙去染的,說什麼唉呀勝寛染金髮多漂亮之類的,半哄半騙間就上了理髮椅,幾個小時候設計師換給他一頭翠金髮色。崔韓率看見時,歪歪嘴說,怎麼突然就染了呢?都沒說。

 

『淨漢哥騙我來的。』

 

『你居然就相信他了!?傻瓜嗎!?』

 

『我才不想被你講傻瓜。』夫勝寛說,『就染這一次嘛……之後我就要換回黑髮了。好亮喔,不習慣。』

 

那頭金髮將他白皙的肌膚襯得更亮了,在這樣刺眼的艷陽天下,夫勝寛整個人都發著光,白色的T恤反射白日焰光,眨一下眼就會消失。崔韓率忽然伸手輕輕捏住他的後頸。

 

「幹嘛?」

 

「……沒什麼。」

 

車子發動。

 

繞過複雜擁擠的市區後才上交流道,今天是週五,人正多,都是要出去玩或是回鄉的嗎?一台一台魚貫擠上入口,再分散至三四條通道。崔韓率的臉看上去很平靜,那應該就沒事了,夫勝寛偷偷地想。

 

為什麼想要把崔韓率拉出來呢?

 

因為想要把他鎖在自己身邊,讓他知道只有自己可以陪伴他。

 

這些話突然在腦裡炸開,紙花四散,黏在因為羞愧而出汗的皮膚上,極度不舒服,夫勝寛眨了下眼,把這些東西都趕走。隔壁的崔韓率依然專心地看著前方。他一直抱著「只有我能理解他」的想法,面對其他人,而他們也漸漸覺得,只有他能懂崔韓率。

 

「太糟了吧,」崔韓率說,「又塞車了。」

 

×

 

胸口的地方被挖了一個洞,熱風呼呼吹過去,血汁肉塊都沒了,只剩一句空殼,從那流出的不稱為靈魂,只有零散無用的情感。崔韓率深知他沒有把洞補上的能力,因為穿破那洞的,他也有一份。

 

「欸──韓率,醒醒,還好嗎?」

 

夫勝寛拍拍他的臉頰,拿了一條手帕給他擦汗,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冷汗,在睡夢中,惡魔浮出水面(為的是將他拖下去)。一瞬間崔韓率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夫勝寛看了他一眼,說,「要喝水嗎?」

 

「這哪裡?」一開口聲音都啞了,崔韓率難耐起身,看見夫勝寛早上穿的白色T已經換成他平時穿的睡衣了。

 

「就猜你睡傻了。」夫勝寛轉開水瓶,遞給他,「路邊隨便找一間的旅館而已。」

 

看起來就像美國電影裡會出現的汽車旅館。破舊,晦暗,而且看起來有殺人魔出沒。

 

霓虹燈閃著做作的螢光粉,眨一下眼就暈開,學著美式風格寫了OPEN ,夫勝寛從副駕駛座看過去,還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個不屬於這世界的地方。那種危險的迷幻感壟罩口鼻眼,他看著招牌,看崔韓率停下車,雙眼無神,然後拔出鑰匙。

 

為什麼在這停下來了?夫勝寛揪住他的袖口,問他要幹嘛,崔韓率說他累了。他們開了一整天的車,經過好幾個收費站,還記得掏零錢時那鏘啷鏘啷的聲響,經過了哪些地方呢?也沒印象了,眼睛閃過去後什麼也不記得,只依稀有個模糊的印子,之後,停在一間便利商店前,買了一瓶水,崔韓率好像還勾勾他的手說他想吃甜的,所以買了兩片牛奶含量百分之五十的巧克力,剝了兩塊之後,決定還是買一瓶冰牛奶配,他扭開瓶蓋,要崔韓率先喝一口。

 

『你不喝?』

 

『吃巧克力吃到嫌太甜的又不是我。』

 

記憶只到這裡。

 

崔韓率進了浴室,冷水打上臉,才慢慢想起剛才他的確停下車,然後對夫勝寛說他很累,他累了。那句「我累了」似乎指的不只是身體上的累。面對夫勝寛太輕易就把這些話,掛在嘴上。

 

剛剛出了一身汗,襯衫上都是汗水的痕跡,他脫掉襯衫,都能擰出一攤水了。不曉得剛才怎麼都沒被自己滲出的汗熱醒。浴室裡的黃燈裝飾得像電影裡看見的,好像好萊塢的化妝台,為什麼?在這裡還是韓國嗎?他不禁懷疑自己其實還在美國,因為想太多夫勝寛,所以出現幻覺了。

 

該當作幻覺嗎?比如說將父母的死當作幻覺,可如此一來,他就不能確定陪在身邊的那個人是真實還是他的幻覺而已。聽到夫勝寬的叫喊,他說等一下就出去了。

 

「我以為你昏倒了。」夫勝寛說。

 

×

 

我要從惶恐的眼神裡奪取你的靈魂。

 

今年夏天的溫度比往年還高,新聞用韓語報導天氣,那麼這裡真的是韓國了。他們都疑問,原來韓國有這種地方嗎?這不是電影裡才會看到的?這不是大家對美國的印象?然後崔韓率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

 

「不知道,」

 

「剛剛買了血腸和紫菜飯捲。」夫勝寛輕輕地說。

 

崔韓率看著他。

 

然後一下倒在他腿上,頭朝內,窩在他肚子上,不斷埋進去,環住他的腰,吸取他的氣味。沒有比此刻更需要他,以及他所有的。崔韓率希望這樣可以哭出來一點,他想哭,照著規定那樣,哭一下就好了,什麼事都可以過去的。

 

然而還是一樣。

 

知道一切都沒變,還是原本狀態之後,比起那些悲傷的事,更令他想哭。但還是沒有眼淚。夫勝寛摸著他的頭,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專心地盯著電視機的畫面,播報完天氣後,現在講到了空汙指標……

 

「勝寛,」

 

「嗯,」

 

「好想死。」

 

夫勝寛依然順著他的髮絲,一摸就知道了,剛才一定出了一身汗,整頭都是水,黑色的髮絲摸起來格外怪異。他聽見了,不過沒做任何反應。深吸一口氣後,決定推崔韓率先去洗個澡,再吃飯。

 

「你全身都是汗臭味,去洗澡啦。」

 

他現在沒穿衣服,摸到皮膚都是黏的。崔韓率聽話地進了浴室。

 

小學時,忽然他想起小學時,坐在鞦韆上時,會一直轉圈絞鐵鍊,然後放開腳,鐵鍊轉開,鞦韆帶著他轉了好幾周。高速的迴轉之下他看見樹林都糊成一片綠,雖然什麼都看不清楚,可是顏色好漂亮,是清麗的翠綠。妹妹會跑來,說他都獨佔鞦韆太久,還有其他小朋友要排呢。

 

想起了不合時宜的回憶,就這個時間來想,想起這些都只會感覺冷風又吹過他胸口的黑洞。

 

升上國中後,他和夫勝寛認識了。側躺在桌上看著窗外燕子飛過時,有個人敲敲他的桌子,說,你的回條還沒交。他看到一個嘴唇開開的男生,眉毛被瀏海遮住,一副傻憨的樣子。事後他用了很多時間才接受夫勝寛是個鬼靈精,說什麼都可以被他扭成別的意思,會看人臉色,聽得懂弦外之音,那時他想,他的確很需要這樣的朋友來彌補他的不足。

 

妹妹也很喜歡夫勝寛,他們甚至結了盟,以後崔韓率在學校若是幹了什麼壞事,第一個要先告訴她。夫勝寛咯咯笑著,說好啊,你哥就歸我管了。

 

全都歸你管好了。

 

已經忘記當時是怎麼和夫勝寛好上的了。崔韓率將水龍頭推到最冷,出來的水還是溫的。噢,對,他還記得,每年生日夫勝寛要給他個一打親吻才甘願,後來那人反過來也要他給一打,崔韓率不情願地做了。這種事對他來說很彆扭,不過還是在夫勝寛身上親了十二次,最後直接壓在床上。他說,別用親的了,做的不是更快嗎?

 

父親和母親也很喜歡他。

 

他們很喜歡夫勝寛。

 

知道兒子與他在交往後,也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崔韓率摀住胸口,心臟跳太快,怕父母會對他們倆交往一事嗤之以鼻。幸好夫勝寛一直是個惹人疼愛的孩子。

 

染了一頭金髮,看著更加恍惚了。崔韓率盯著他的金髮,以及旁邊散亂的零食,打開吃到一半的洋芋片,喝了一半的礦泉水,他的眼神是黯淡的光芒,已經累了,還是強硬磨亮。要認真計算夫勝寛為他做過多少事,就是整個世界也寫不下,對崔韓率而言,幾乎是那樣。他知道這麼說很矯情,太誇飾了,可是在這個時間,這個心情,這個場合之下一點也不突兀。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耳邊的三顆痣,排成一列,像星座,連起來沒有任何象徵意義,就只是他身上的一小片。崔韓率頭髮還滴著水,只用毛巾胡亂擦乾,沒有開吹風機,沒有把水吸光,湊上去聞他的氣味,是旅館廉價濃烈的沐浴乳香氣,可是在他身上好像又不太一樣了。他們是用同樣的沐浴乳?那為什麼他們身上的氣味不是一樣的?

 

「幹嘛──」夫勝寛轉過頭,要捏他的臉,還當他在撒嬌呢。崔韓率卻扯過他的手,鎖住腕骨,捏得大力夫勝寛吃痛地下意識想甩開,崔韓率還是沒放開,壓著他、壓下去、壓在床上。夫勝寛什麼都沒來得及反應,連瞳孔裡對方的身影都還沒印上,嘴唇就強硬地貼上,之後卻不是摩擦吮吻,而是刺痛多於情慾的啃咬。眼前的是崔韓率也不是崔韓率,夫勝寛這麼想著,心裡只有這個想法,接下來崔韓率脫掉他的衣服、脫掉自己的衣服欺上身時他一點回應也沒有,硬梆梆地躺在床上,然後等著對方進入,做好準備。

 

×

 

聽到他的哭聲。

 

放學時間了,他還站在教室辦公室外,等裡面的人出來。背上的書包很沉,裝了講義和無數筆記及考卷,走路移動腳步時,書包就拍一下背,好似在催促,鞭策他。崔韓率知道再過幾天就是大考了,這幾天班上同學都不約而同地調整生活作息,原本都是唸到半夜兩三點的,最近一個個十點上床七點起,保持正常步調,為的就是大考不要出亂子。

 

他聽見辦公室裡有把哭聲,想當然也只有、只會是夫勝寛的。咬著下唇踱著腳,等裡面的人出來。不知道老師到底和夫勝寛談了什麼,居然可以把他惹哭……啊,出來了。

 

『眼睛好腫喔。』

 

『……喔。』

 

為什麼哭了?

 

他想問,但還是閉嘴了,他明知道原因。個把月來夫勝寛都睡不著,嚴重到影響成績,原本都是中上的排名,模擬考或小考數字都刷刷刷滑下來了。夫勝寛不願去看醫生,只靠藥房的安眠藥,家人都要他放鬆點。而他們自己也有一套方法,其中很蠢的一個是那天放學回來跑個十圈再回家,身體累了自然擋不住睡意。

 

『跑完反而超興奮的,怎麼辦?』

 

夫勝寛雙手擺在身邊,瞪大眼看著天花板的吊燈。

 

『嗯,呃,我也不知道。』

 

一旁來檢視實驗結果的崔韓率,也瞪大了眼,他陪夫勝寛跑了十圈,現在自己也亢奮得不得了。

 

高中時過得很愜意。崔韓率想,高中的確是他們一起經歷過最輕鬆的階段,放學去吃冰喝茶,去遊樂場打機台,佔球場打籃球,每天早餐午餐省一點錢,假日可以去看電影。崔韓率都還留著電影票根,夫勝寛看到餅乾鐵盒裡的碎紙時,露出竊笑故意問他那是什麼。

 

 

 

就票根……票根啊。

 

你留票根幹嘛?又不是看電影多專心的人。

 

想留不行嗎?真是。

 

可以、可以……啊,還真是浪漫啊,留下看過的電影票根呢。

 

算了,讓他笑就讓他笑吧,反正更丟臉的都經歷過了。

 

 

 

崔韓率笑著,閉上眼睛,擦過去一點,找到夫勝寛的嘴唇。

 

聽到了他的哭聲。

 

不知道是水聲還是哭聲,這次他分不出來了。蓮蓬頭的水嘩啦嘩啦灑下來,掩蓋了許多想見想聽的。抓不到,抓不穩,他有點緊張,現在他想將對方的一切都拴住,鎖在自己懷裡,為什麼抓不到?

 

『啊……你聽過這個嗎?愛情小說一個很爛的橋段,霸道的男主角對女主角說「只有我可以欺負妳」這種話。』

 

『怎麼突然說這個?』

 

『雜誌上剛好看到有人在笑這種對話。』

 

『這什麼?在講少女漫畫?』

 

『嗯啊……你看。』

 

印象中就是,霸道男主角愛對女主角說「只有我可以欺負妳」、「只有我可以惹哭妳」這種話吧。但說穿了不就是將暴力攥在手中隨時發作嗎?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不停惹哭夫勝寛的人。開心的哭,有。傷心的哭,現在就是。一次傷心的哭甚至有可能毀掉過去開心的哭。

 

他吸了下鼻子,呼吸不大順,想要撞撞牆讓頭腦清醒點,而他也這麼做了。望向梳妝台的鏡子,手臂上有夫勝寛掙扎時的血痕。

 

「……幹。」

 

對於夫勝寛太輕易就傷害了。唾手可得。而且柔軟。還很溫柔。

 

崔韓率沒這麼想死過。

 

等到夫勝寛終於出浴室後,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像酒醉的人捧住對方的雙頰,臉頰很冰,是他的手太熱?看著夫勝寛好一會兒,用遲疑拖拉的語氣說勝寛,勝寛,你還好嗎?

 

勝寛,

 

你還好嗎?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勝寛,

 

勝寛,

 

對不起,

 

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對不起,

 

「我要睡了。」夫勝寛推開他。

 

×

 

像開了一扇新的門。

 

離開這間旅館時,崔韓率又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希望自己能醒醒。他剛失去父母,可不要再失去夫勝寛,早上醒來後,他倏地起身翻過去,確認夫勝寛還躺在身邊,幸好還在,而且睡得很熟,除了眼睛有點腫外。崔韓率一下放鬆了,垮在他身上,就維持這姿勢抱著他許久,直到甦醒。

 

辦理退房後,他將行李丟進後座,夫勝寛走到副駕駛座去。頓時崔韓率有種「幸好」的心情,一股湧上。然後他發動車子,往南走。

 

再過去就是忠清北道,崔韓率聽導航這麼說,點了幾下,檢查油表,得去加油了。他們從首爾開往京畿道,再往南,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想開著車到處玩。本來是這樣的,然而他卻親手將這幅拼圖打翻,全都看不懂了。

 

韓率,韓率,要不要蹺課去玩?

 

去哪玩?

 

不知道,隨便啊。

 

搭電車去玩?

 

崔韓率總搞不懂夫勝寛腦袋在想什麼,可是他很樂意與他一起。兩人蹺掉了最後一天的課,興奮地跑去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手機導航也沒聽懂,就胡亂地走,然後看見公車,就搭。好像有看見海鷗,就買了飼料,結果他們倆吃了半包,剩下半包才餵海鷗。穿著制服很惹眼,但沒差,都來這裡了,還怕被別人說話就不夠意思了。崔韓率甚至想,既然都脫軌了,那在這裡拉住夫勝寛親一下應該也可以吧?

 

那時候還有心思想那些小情小愛。

 

他拄著下巴,看向窗外畫成線條的景色。

 

「去加油嗎?」夫勝寛問。

 

「嗯。」

 

「導航……還有兩公里。希望那邊有超商。」

 

「要買什麼?」

 

「買一個希望你以後學會乖乖戴套之類的東西。」

 

「……嗯。」

 

笑了。

 

崔韓率摀住嘴,想要停下笑容,可是克制不了。他現在只想笑。夫勝寛還會對他講諷刺話。光是這個就夠他笑了。

 

夫勝寛一臉不解地看著他,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嘟噥著要出來也沒準備,是白痴嗎?誰知道你什麼時候發情。

 

「早安,現在是早上九點整,歡迎收聽FM100.7的朝氣鈴聲,我是DJ……」

 

「怎麼變九點了?」夫勝寛說。

 

「什麼?」

 

「這個啊,這個節目,」夫勝寛指著收音機,說,「她應該要說『現在是九點零一分』,因為九點鐘有六十秒即時新聞快報,所以她的節目是一分才開始的。」

 

「是喔……」

 

「今天還沒蒐集到新聞嗎……」

 

「也許吧,也可能他們今天忘了。」他轉了方向盤一圈,繞到對向車道去加油,,加油站隔壁就是一間閃著白藍強光的超商。太陽傾斜了下,照射進玻璃內的他與他。夫勝寛拿出錢包,夾出幾張紙鈔,遞給崔韓率,鈔票收得平整。今天的太陽不大,冷冷的,格外安份,不像昨天那樣張狂。

 

「啊,」夫勝寛看到加油站外都沒人,說,「是自助的。」

 

「那你用,」崔韓率說,「我要去買甜的。」

 

「又要?」

 

「嗯。」

 

他木然扁平的聲音讓夫勝寛不寒而慄,心中又響起警鈴。拉緊上好的弦,將油槍放入油孔內,一邊注意儀表上的數字,一邊等崔韓率回來。

 

側頸與肩膀的凹陷那處隱隱作痛,摸了一下,確定沒再出血後,又拉好衣領,今天換上了襯衫,嫩粉紅色一大片,看了卻不舒心,反而令他緊張。如果血液滲出,一定會染紅,滴滿全身。以前崔韓率都沒這樣做過的,沒有傷害過他的身體,更遑論咬破皮膚。

 

傷口不大,也沒多深多嚴重,幸好有帶旅行用的小急救包出來,碘酒消毒後貼了OK繃,還多貼了一條貼成十字。崔韓率捧著他的臉,看起來快哭了,不停說對不起,對不起,一台故障的機器不過如此。夫勝寛不知該說什麼,他有點想哭,但不是時候。

 

總不是時候。

 

陷入悲傷之後,應該會是什麼反應?悲傷的五個階段是真的嗎?那麼崔韓率現在在哪呢?否認?憤怒?他該如何解釋崔韓率昨晚的脫序行為?一時衝動?還是潛意識想這麼做?不管哪個,不管是哪個,都無法否認肩上的傷口。

 

崔韓率買了紅茶和巧克力,今天選的是可可含量百分之七十九的,他挑了很久,因為牌子太多,最後挑了夫勝寛說過最好吃的。等等要找間餐廳,太匆忙出門,根本什麼都沒想到,只拎了包就上車亂開。巧克力可以安定心神是真的嗎?還是傳說流言而已?除了這些零食外他又買了保險套,的確他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突然咬過去。

 

回到車上後,他才看見夫勝寛頸子上的痕跡,是他咬出來的,他勾住領子,往下拉,卻被制止。

 

「看前面啦。」夫勝寛說。

 

×

 

為什麼連大學都可以讀同一間呢?百思不得其解。崔韓率填志願單時,發現自己和夫勝寛填的學校居然差不多,而且排序也沒有什麼差異。他成績考得算理想,想要的學校都能填,而夫勝寛的成績讓他有點驚訝,比他預期的低了些,然而對方一點不甘之情都沒有。

 

『你填什麼系……啊?』崔韓率轉動手上的筆,瞄了對方的志願單一眼。

 

『大部份就教育類或應用類的吧,我想考教師。』

 

『你怎麼沒說過?』

 

『最近老師跟我談過才想到有這條路啊。』

 

『喔……』

 

所以在教師辦公室裡是真的有談出些東西的啊?崔韓率擰著眉頭,翻開那本大學簡介本,百無聊賴在他劃重點的那頁塗塗抹抹,畫了一個說不出什麼名堂的東西。夫勝寛看了眼,說,好醜,你爸媽都是畫家耶,怎麼你畫圖那麼醜。崔韓率委屈地說他哪知道,就是不會畫圖啊。

 

對啊,就是不會畫圖啊,可以的話他也想會畫圖,才不會在他們死後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抓住。

 

他們一起去同一間大學面試,一起在旅館練習到時要對主考官說什麼才好。夫勝寛嫌他不會說話,要小心不要惹毛教授。旅館裡都是來面試的其他學生,其中也有他們的競爭者在,因此他們倆出門去吃飯時都會觀察別人。

 

『Vernon啊,』

 

『嗯?』

 

『你吃這個看看。』

 

夫勝寛夾了片魚肉到他嘴裡,很鮮,甘甜,吸滿了湯汁,都是高湯的香味。崔韓率想,怎麼剛突然喊他的英文名字了?不是喜歡喊韓率嗎?

 

「有哪裡可以吃飯的嗎?」夫勝寛伸手點開導航,查詢餐廳,出現好幾項搜尋結果,稍微看了下路牌,再三公里就會到達市區,那進了市區再慢慢挑吧。他是這麼打算的。而崔韓率沒有任何異議。他們只是想吃個飯,找間旅館或是飯店,或是民宿,或是什麼汽車旅館……都好。現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出來了,是為了什麼?夫勝寛想,起初只是為了讓崔韓率散散心,現在他自己也漸漸陷入泥淖裡了。該怎麼辦?不知道,就這樣一直下去。

 

在一切都還沒變調以前,都維持如此平穩安寧的生活,以為能這麼安靜地活下去,直到老,直到死。預設了一個美好結局,然後往它奔去,卻忽略了中間的劇情。以為是他們導演這場戲,實際上只是演員,而且被強迫搬演一齣他們不知道劇情的戲。崔韓率又勾住他的衣領,往下一拉,這次夫勝寛沒來得及抓住,OK繃袒露在空氣中。

 

「……什麼。」崔韓率看著那兩片OK繃,嘴角牽動,似乎現在才發現他造成的果長這樣。

 

「沒什麼、」夫勝寛拉回衣領,「也沒什麼。」

 

「沒什麼!?」崔韓率說,「我、不對,我……你為什麼要裝作沒事……」

 

夫勝寛沒有說話,只是將衣領拉更高。

 

「這沒什麼。」他輕輕地說。

 

相較於你這點痛不算什麼,夫勝寛想。肉體上的,可以復原的,不會造成生命危險的,都在他忍受範圍內……他當然感到害怕,失控的崔韓率不是第一次見到,可是他現在會怕了。身體被強行破開的瞬間,他失了神,大概幾秒吧,忽然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那瞬間屬於哪個時空。沒有實感。

 

喪禮上的崔韓率究竟是什麼樣?

 

哭了嗎?對著父母的棺木哭了嗎?他回來時見到自己又是什麼心情?每天醒來,夫勝寛都看見熟睡的人,因為失眠而吞藥,藥效發作而睡著。崔韓率不回自己的房間了,就待在這裡。

 

有任何療傷效果嗎?有為他做到一點事嗎?心裡的洞癒合一點了嗎?

 

這些問題都是禁句,然而他每天都想問。今天你好點了嗎?

 

才不至於在說早安時,只換來睡眠的呼吸聲。

 

吃完飯後天色已經變暗了,明明是夏天,夜色卻比冬天的寂寞更深。他們隨便照著地圖顯示的,找了一間看起來乾淨舒服的旅館,房間很小,但是比起昨天的更加明亮,不是奇怪的粉紅色,而是簡單的淺黃。崔韓率看著夫勝寛走進浴室的身影,說,要不要去逛逛?

 

這座城市叫什麼名字已經不重要了。看起來算是繁華吧,到了晚上街上人還是很多,處處都是店家,也許是商店街。讓崔韓率感到好奇的是十字路口再過去一點,有個熱帶雨林風格的招牌,上面寫著奇怪的法文。

 

「夜店?酒吧?」夫勝寛看著那塊招牌,這麼猜測。

 

「應該吧?」

 

從那招牌的風格,還有入口的保安人員來看,應該就是夜店了。進去的人都在手上綁一條手環,出來的人已經醉到連手環被自己扯爛了都沒發現。夫勝寛不太想進去,但又很好奇。背後像是有人在點,戳著他的背,將他往前推。崔韓率看他一直盯著門口。

 

「你要去嗎?」

 

「不用了。」

 

他們兩個沒有一起去過夜店,以前系上是有過聯合舞會,包下一整間夜店的,但崔韓率的系並沒有在聯合舞會的系所之中,因此夫勝寛就沒去了,和崔韓率兩人去吃了水果冰。現在要他們踏進這種店,宛如一跨門就能晉升大人的行列之中,但他們曉得,不可能。

 

「……就,就去看看吧,好奇。」夫勝寛突然改口,揪住他的衣襬。

 

×

 

他是這段關係中相對被動的那個。

 

夫勝寛一點也不在意,因為他們是情侶了,在交往中,不用怕這種事。國中的時候崔韓率長得比他矮一點,而且看起來就像書本說的──外國的娃娃,崔韓率到高中前都是那樣精緻可愛。高中後身高不停抽長,臉部線條也越削越利,外國的洋娃娃變得像西洋畫裡的人,嗯……不過他還是有點東方味,沒那麼濃。

 

夫勝寛雖然時時埋怨崔韓率不主動,不過算算初吻和身體都是崔韓率主動的,就打平了吧。初吻極其狼狽的,崔韓率手上還拿著講義,說要來找他考前複習,兩人坐在矮桌讀書時,崔韓率突然抓著他的手急急地親過來。

 

只有這種時候會主動而已。

 

「……啤酒兩瓶。」崔韓率不知道要喝什麼,他對調酒沒多大興趣,也不懂什麼烈酒,就隨便點了兩瓶啤酒,最無趣的選擇。夫勝寛四處張望,很明顯他們就是待宰羔羊,小動物般的慌忙眼神時不時勾著獵人。他與崔韓率緊緊貼在一起,酒保看了他們一眼。

 

感覺像上當了,進來這地方好像也沒什麼樂趣,並不是電視上看到的一堆人在跳舞,客人們都坐在座位上小聲說話調情。他們說的感覺也不是韓語,在耳裡聽起來就像外星語言,一點也不懂。夫勝寛小聲地說,等等就走了吧?

 

「不是都進來了嗎?」崔韓率說。

 

「不太習慣……嘛。」

 

「不好奇嗎?」

 

崔韓率看到,夫勝寛的金髮在暈暖的黃光下方,更加虛幻,整個人都是虛幻的亮。對方杯中的啤酒一點也沒少,泡沫浮在金黃色的酒水上,少了一點。夫勝寛不太會喝酒,正想拿過那杯幫他喝掉的,對方卻拿起酒杯一下灌了半瓶。

 

「好涼。」夫勝寛說。

 

原來人家說夏天配啤酒是這個意思,他想。

 

「你喝太快了。」崔韓率說。

 

「很涼啊。」說著,他又喝光剩下的。崔韓率看得心驚膽戰,怕夫勝寛一下就會臉紅醉倒。他酒量很差,雖然自己也說不上多會喝,但比起來好多了。果不其然,夫勝寛的耳朵開始變紅,一點一點擴散開來,跟著暈開到他的臉頰上,崔韓率看著他,伸手捏捏他的臉。夫勝寛的眼神似乎迷茫了一點。

 

雙手撐在臉頰旁,像小孩子一樣,眼裡什麼都沒有,宛如靈魂出竅。崔韓率壓著他的手說要去廁所下很快就回來,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打算沾一點冷水讓他醒醒,他希望夫勝寛還算清醒。去廁所時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冷水流過臉頰,深邃的眼窩又添了一層暗影,他幾乎認不出這是誰。

 

現在回想起來,他不太記得在美國時經歷過了什麼。隱約記得律師、債務、財產繼承……之類的,還有阿姨們、外婆、媽媽的朋友,所有人都拍拍他的肩膀,所有人都要他節哀。失去父母了,一定很難受吧,從今以後他就是這個家的家長了,要帶好妹妹……

 

崔韓率將冷水潑在自己臉上,試圖趕走那些東西。他可不想再回想起那些,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回憶,他都不想再看見,那都會讓他想到父母,他寧可忘記。如果痛苦的回憶,重量超越甜美的所有,那不如都忘記。

 

他走出廁所時,看見一個男人坐在他的位置上,雙手從後方遮住夫勝寛的眼睛。夫勝寛背對那個人,似乎在聽背後那個人說話,他的嘴唇微微輕啟。這副景象就如同巫師在給迷路於林中的男孩下蠱。令他聯想到英文古老繪本的插畫,迷路的男孩和奪人靈魂的巫師。

 

「你在幹嘛?」崔韓率抓住那男人的手腕。

 

「……唉呀,有男友?」那男人不疾不徐地抽走雙手,但看起來可不像要走開,反而對崔韓率扯出一個笑容,說,「玩個遊戲而已。他很容易醉吧?連講話都不太有力氣。」

 

「不用你管。」從皮夾裡抽出幾張大鈔壓在吧台上後,拉著夫勝寛的手快步走出店外。感覺所有人都在看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黏在他們身上。夫勝寛的手腕軟軟的,沒使上半點力氣。他只是稍微醉,沒變笨,他也知道那男人想幹嘛,但沒阻止,因為實在是太想睡了。

 

太想睡了。

 

「……你有沒有怎樣?」崔韓率問。

 

夫勝寛搖搖頭。他原本是半閉著眼的,一直沒有看崔韓率,這時卻抬起頭來,睜大眼。他微弱地說,「他在玩遊戲而已。」

 

「你又知道了!?」崔韓率瞪大眼,捏住他的臂膀。

 

「……我沒笨到,不知道他在幹嘛。」夫勝寛說。崔韓率去了廁所之後,那男人馬上從後面走過來,拉住崔韓率剛才坐的那張椅子。一開始他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麼,不停回頭看廁所,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男人是在搭訕。

 

或許是因為醉了。所以他沒有對男人說什麼,而他猜對方應該也很明白,崔韓率是他什麼人。這男人是故意的,還說來玩個遊戲,遮住他的眼睛,看他能不能猜出身上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

 

與平時歡快的夫勝寛不同,這些日子的夫勝寛都安靜得很,甚至比他還安靜。

 

尤其是現在。

 

崔韓率不懂為什麼夫勝寛還是一臉無所謂,明明方才被人吃了豆腐還不痛不癢的,除非夫勝寛不認為那是什麼。登時他不想再問了。

 

×

 

他想到了,早上夫勝寛問,廣播怎麼變成九點開始、而非九點零一分開始了。為什麼要問這種事?為什麼要注意這種細小的、不重要的細節?就是太在意這種無謂小事,才會搞得自己腦袋亂心裡雜。這都是可以放手的。

 

但對夫勝寛而言這很重要。正是因為這樣才會注意到他的心情。從那時開始夫勝寛就一直在觀察著,然後做出應變。對他更是。

 

夫勝寛從不會真的抱怨他給的不夠、他給的不對。這段關係的真實情況就是這樣,與外人看到的不同,那些都不存在。崔韓率給一分,可以抵掉夫勝寛的十分。所以夫勝寛被他捏住手腕拖進車裡時,也是什麼聲音都沒有。

 

崔韓率沒想過要當個溫柔的人。他只想過爸媽、妹妹、生活中其他人、夫勝寛。想著該做些什麼。想著他應該怎麼做。看起來面無表情,可是感情太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已經沒父母了,他多出那份感情,無法宣洩。思及此,崔韓率至今還記得他是如何對夫勝寛告白的。

 

數四拍之後他鼓起勇氣對夫勝寛說,你以後可以不要在大家面前這麼黏我嗎?

 

果不其然換來夫勝寛失落的表情,噘著嘴,連反駁和罵人的話都說不出來。崔韓率沒想到夫勝寛會這麼沮喪,趕緊將準備好的台詞拿出來。

 

『你這樣讓我很困擾。』他說,『我覺得心臟好像會爆炸,覺得,不太好。』

 

他說他只是陳述事實,旁人卻說他告白好像調情。崔韓率說他才沒調情,他講真的。夫勝寛當然知道是真的,因為貼著他的背真的可以聽見心臟越跳越快的聲響。

 

可是已經不是那麼青澀的戀愛初期了,不是小孩了,現在就是崔韓率裸體站在他面前可能還會嫌棄他。因為已經過這麼久了。

 

即使到現在崔韓率還是無法忍受夫勝寛那過度的善心,在某些人眼裡,可以利用、反過來拐騙夫勝寛。他當然知道夫勝寛不是傻瓜,沒笨到看不出來。他覺得那男人就是看上夫勝寛這麼心軟。

 

那他們又是怎麼上了彼此的床的?

 

崔韓率要他張開嘴,器官就在那雙紅唇之間進出,自己卻不敢正眼看對方。

 

高中畢業典禮之後?大概是那天,他與夫勝寛兩人在關了燈的房裡接吻,吻與吻之間還混雜了嘻笑聲,夫勝寛說很癢,別再撓他脖子了,崔韓率沒聽話,那隻手繼續在對方頸子、背上繞,繞到最後伸進襯衫裡。

 

第一次做得不怎麼好,兩人亦步亦趨地照著記憶中影片的做,可是笨手笨腳,還弄痛夫勝寛。崔韓率想著自己大概真的就是這麼笨吧,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再碰,直到夫勝寛拉著他袖子說不再試一次嗎?

 

嘴巴很痠,夫勝寛還是低著頭賣力吞吐,他不想讓崔韓率看到自己的臉,不想讓他看現在的樣子。

 

自從他父母過世後,崔韓率一直不在狀態之中,靈魂脫離身體已久,找不回來。夫勝寛什麼也沒說,他覺得那還可以承受,只是證明他沒那個能耐讓崔韓率回來。作為與他相處最久最親密的「外人」而言,他已經超越其他人許多了。

 

光是這樣他就滿足。

 

崔韓率的動作相當粗暴,他剛才射了一次在夫勝寛嘴裡,壓住他的下顎,嘴角流出一點白色的混濁液體,夫勝寬的視線始終不在他身上,睫毛一刷蓋過了一切,而現在他又壓著夫勝寛在床上強幹。房間沒開燈,只有窗外的LED招牌們在招搖。夫勝寛忍住痛,埋在枕頭裡,捏住床單捏得手都發白了,一瞬間他根本不知道是痛還是舒服,崔韓率的器官在他體內,將他身體全搗亂了。

 

就像夫勝寛不知道他在幹嘛一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做完之後他又哭了。

 

夫勝寛盯著漆黑的天花板,崔韓率還在他身上,趴在他胸口,那一塊肌膚被滾燙的淚水燙傷,口有點渴,嘴唇咬破了,記不得是崔韓率還是自己咬的了。這次崔韓率沒有再道歉,只是一直哭。大概他這輩子的眼淚都用在這時了,夫勝寛想。

 

因為崔韓率不懂怎麼哭,所以夫勝寛替他哭走了過去所有不好的。

 

「對不起,」久久崔韓率才啞聲說出一句,「對不起,我──」

 

「去洗個澡。」夫勝寛說,「你去洗個澡。」

 

「我看一下,」崔韓率吸著鼻子,說,「你有沒有哪裡痛……」

 

「你去洗澡吧。」夫勝寛又說了一次,這次他語調放得很輕,像是在安撫孩子一樣。

 

他數不清身上有哪些地方痛,若是平常可能就揍死崔韓率了,可是現在不對,全都不對。沒一個對的。

 

等到崔韓率進去浴室後,他才又埋進枕頭裡哭,邊哭邊穿上衣服,現在的樣子一定相當狼狽。

 

他坐在床上,想著根本不該來的。從一開始就不該成行,這趟旅程幾乎毀了他們兩個還有他們的關係。他以為他會是崔韓率命裡那個特別的人,現在看來就是自作多情。灌了水之後喉嚨好多了,他點開梳妝台的檯燈,稍微看清了房間的樣子。

 

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崔韓率一直無法回來的話。

 

等了好久都沒動靜,水聲結束後,夫勝寛越來越緊張,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浴室傳出巨響,夫勝寛推開門,看見崔韓率上半身趴在馬桶上,喘著氣,垂下來的那隻手在小小的血泊裡。

 

夫勝寛覺得世界,就那麼幾秒,碎了一大塊,或說全都碎了。他抓過一條毛巾綁住那片傷口,打了一個很緊的結,止住血液再流動,可是接近傷口的那片布料很快就染紅了,夫勝寛咬著牙,哭聲無法克制地從緊縮的咽喉裡跑出,然後使出全力扶著他到床上去。

 

不用電梯,夫勝寛跑下樓到櫃檯去向櫃檯人員要了急救箱,櫃檯人員驚恐地看著他,怕房內有人要自殺,夫勝寛又補了一句「你們浴室怎麼有前一個房客留下來的刀片!」,然後拿著急救箱回房。

 

傷口其實不深,可是崔韓率他媽的吞了藥,回去一看發現洗手台上有刮鬍刀的刀片和安眠藥,兩顆已經沒了。夫勝寛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這麼鎮定,將傷口清理乾淨後,包上紗布,纏了好幾圈膠帶,就怕血又流出來。

 

他看著崔韓率昏睡過去的臉。

 

那張臉沒有任何血色,嘴唇微微張開,棕黑色的頭髮都濕了,貼在額上。夫勝寛撥開他的瀏海,緊緊抿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崔韓率是昏過去了還是在作夢?他希望他可以好好做一場美夢,醒來後拋掉那些哀傷的痛苦的悲慘的。

 

夫勝寛還是沒止住自己的哭聲。

 

×

 

睜開眼之後他看到了那個人在看著他。

 

崔韓率看到夫勝寛的眼睛,相當平靜,而且又涼又柔的,頓時不知道自己在哪,以為自己還在宿舍裡夫勝寛的床上。直到飯店的Morning Call輕輕一點,廣播傳出「早安,現在是早上九點零一分,歡迎收聽FM100.7的朝氣鈴聲,我是DJ……

 

九點零一分。回到原本的九點零一分。崔韓率想。

 

他想喊夫勝寛的名,一張嘴,發現喉嚨乾得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夫勝寛側躺看著他,他也側躺著。

 

然後看到了手上的繃帶。

 

他想說對不起,想說他很愛夫勝寛,想說他其實可以的,想說他有夫勝寛很好,太多了,他想一次講,不知道該先說哪個。

 

夫勝寛眨了下眼,閉起又睜開,手指在崔韓率的眼角邊滑,像是在擦眼淚一樣。

 

「早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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