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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富家子#19

 

 

 

 

說到晚宴,這幾天田太太臨時起意要辦個私人宴會,也沒為什麼,就只是單純地想和一些朋友們聊天。那其中有些是藝術家、音樂家或是文學家,來頭不小,但來到這裡就只能放鬆聊天。理所當然的四個孩子又要穿上那些特別訂製的,「比較不正式」的晚禮服,比平常穿得更拘束點,但比盛大晚宴穿得更輕鬆點。

 

「你知道嗎……聽說在美國有個蘇聯猶太人很會彈蕭邦,他的詮釋勝過前面那些強手,不管是誰的曲子他都彈得很美,但最出名的還是蕭邦。」金泰亨說,「在雜誌上看到的。」

 

他指的是日本人出的那些古典音樂雜誌,也多虧了那些雜誌,他的日文水平慢慢上升了。朴智旻靜靜地聽他說話,這天他沒什麼精神,前一天被田太太盯著跳舞,沒有練習的對象,只好田太太親自上陣。

 

 

『你舞跳得不錯……但帶舞技術不夠好,』田太太說,『要是把舞帶亂了,讓哪家的大小姐出糗可不好。』

 

『我知道了。』他說。

 

 

知道他昨天接受母親特訓,金泰亨扭低音量,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歇息。田柾國則在旁邊看小說,他什麼都看不下去,眼睛看著文字,心神卻在旁邊的朴智旻身上,他還真想親自撐住那沉睡的身子。

 

「今天晚上哥要拉哪首?」

 

「不知道……那群人有夠無聊,把我們當成江湖藝人?」金泰亨說。

 

「不然──」田柾國說,「我跟智旻尼四手聯彈,你拉。」

 

金泰亨疑惑地看著他。

 

「你想要哪首?」

 

田柾國看著熟睡的朴智旻,嘴角牽動了一下,說,「天鵝湖,作品二十號,我們改編的鋼琴小提琴合奏版。」

 

那首曲子是他們練琴練無聊了,就提議說那來改編成四手聯彈與小提琴的合奏版本,田柾國帶著朴智旻的手彈,這首曲子沒那麼簡單,因此在練習時他也沒少埃過他們倆的罵,幸好他勤快,每天搶鋼琴才練成。

 

「媽昨天到底怎麼訓練他的啊?」他捏捏朴智旻的小肉臉。

 

朴智旻平時體力沒那麼差,會這麼累的原因之一還有田太太的緊迫盯人,被她盯著不敢有一絲的大意,說是粗心也不行。不過每次看見朴智旻那張臉時,田太太又會手下留情一點,他看起來實在太無害。

 

「不知道,」金泰亨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他會跳女方的舞步嗎?」

 

×

 

「呀……你倒是說說看,放著那麼好的職缺不要,硬要窩在那間出版社幹嘛?」鄭號錫剝開一顆橘子,對金南俊說,「……而且原本就瘦了,現在每天處理雜事在外面跑來跑去的連肉都沒了,然後每天跑來跑去也沒看他曬黑一點。」

 

金南俊想要專心聽他說話,但現在正讀著妹妹寫給他的信。妹妹上的高中是在外地的女子專門學校,說的好聽是這樣,但他心知肚明父親是要把女兒送進新娘學校,好讓她有籌碼可找一個金龜婿。下午的圖書館外陽光和煦,但兩個慘綠少年並沒有被這樣的柔光淨化。

 

「……嗯,你剛說什麼?」他這才從信件裡抬頭。果然得到鄭號錫的一聲喟嘆。

 

「我說──為什麼不要那個好職缺,硬要窩在那間出版社,」他又重複一次,「而且家裡寄來的錢也不用,自己的薪水付完房租和平日伙食費、雜費後,又拿去買一堆書。」

 

「玧其哥?」

 

「是──……唉呀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對吧?」

 

「抱歉,我妹寄信來……」金南俊說,「不過你們相處時間不是變多嗎?」

 

「是沒錯,」鄭號錫悶悶地回,「嗯,他爸沒有對我們這事再多說什麼就已經夠慶幸的了。」

 

如果是朴智旻、金泰亨和田柾國三人,是絕對看不見這種模樣的鄭號錫的,他皺著眉,厚厚的瀏海被他自己的煩惱撥亂,兩腿縮在椅子上,一手撐著腮幫子,看起來就是個灰暗的抑鬱少年。說到底他就是個會依照對象調整自己狀態的人,沒像金南俊那樣人前可靠人後幼稚,也沒像閔玧其那樣一下冷淡一下又撒嬌的。

 

「為什麼?我以為他爸爸會堅持反對到底。」

 

「……因為他媽媽的關係……」

 

金南俊愣了下。

 

「他媽媽?」

 

「你知道他們家也是有日本血統吧?」鄭號錫挑著眉說,「更何況他媽媽的學歷還比他爸高,讀的書也比他多,看過的世面也沒比較少。」

 

他放下雙腿,站起身,有幾分凜然的神色,想起那時閔玧其被關在自己房裡,而他們一行人去救他出來的事。他說他是用錢跟一個偷兒要來一把萬能鑰匙,後來閔玧其對這事有點不置可否,覺得未免也太過不道德。

 

『哪裡不道德?』鄭號錫說,『跟小偷買鑰匙?用小偷的鑰匙開鎖?還是把你救出來?』

 

『我沒這樣說……』

 

『但你剛的確是說我不道德啊!哪件事不道德了!?』

 

閔玧其別開臉,他不是否定鄭號錫的一片丹心,畢竟這樣大陣仗不惜賭上兩人和其他人的生活實在有點驚險,只是這些事好像衝破了他的原則。

 

『聽我說啊!』鄭號錫聲音有點怒了,『你的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啊!你不吃飯只喝水、被關在那裡遲早會瘋掉而已!你卻在跟我扯道德問題!』

 

『我不是在說那個──』閔玧其還是沉住氣靜靜地說,雖然他指尖早就僵得失去知覺了,『你為什麼非得要把他們牽扯進來──』

 

『因為這樣才有辦法幫你!閔玧其!少來那套自以為是的清高!』鄭號錫甩開他的手,『你如果真的感到這麼愧疚就用盡全力來報答,別再說那些無聊形而上的東西了。我做了選擇,他們做了選擇,如此而已!』

 

 

「……嗯,所以你現在是希望怎麼做?」金南俊問,「好的職缺?你說你家那個職缺?他不可能會去的吧。」

 

鄭號錫垂下眼,說,「當然不可能。」又說,「而且他一定會覺得我在瞧不起他。」

 

「以他來說是一定會這樣想的。」金南俊說。

 

然後他們中斷了對話,陽光暫時移位,陰影換上,幾秒之間天氣就從溫暖變成陰涼,鄭號錫看著手上的那支新手錶,閔玧其存了一些錢給他買的,很簡單的黑色機械錶。

 

太陽回到原位。

 

「算了,」鄭號錫抬起頭說,「現況總是好的……」

 

校稿到一半的閔玧其突然從文字海洋被拉到現世,聽見手錶的滴答聲,頓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校稿。甫畢業就能在這間老出版社擔任文字編輯,也是看中了他的邏輯與文字彙整能力,雖然他的主要工作不是創作、產出,但他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這些文字如何呈現,以及呈現什麼給大眾,對一個天真熱血的青年來說,這樣或許可以平衡一點社會上的教育程度落差過大問題。縱使他知道在這現況下,決定教育程度高低的不只有階級,還有殖民者的政策。

 

他工作的鐘樓出版社,與金碩珍家的出版社是亦敵亦友的關係,有時金碩珍也會偷偷告訴他最近的預定出版書單。這兩家出版社的出版品各有差異,銀河鐵道出版的是廣義的雅文學和大眾文學;鐘樓出版社是文人們創辦的,專出文學雜誌和自家作家們的作品,也提攜後輩作品,有點兒像英國吳爾芙夫婦的作法。

 

金碩珍一點也不避諱與閔玧其討論這些工作上的計畫,反正金先生不知道。鐘樓出版社的老闆很喜歡閔玧其,對他是多有期待與栽培,把一些相對重要的工作給他,讓他直接跟作家們面對面談話。他是聽說他們在醞釀一場文學革命,引進歐美思潮,活化現在如死水的文壇。

 

他對鄭號錫說這些事時,鄭號錫都是認真專注地聽著的,文史哲不分家,念歷史和考古的鄭號錫也喜歡聽這些作家們的軼事與思想。

 

那裡面聽起來有一種美好的自由,一種由人們構築出來的理想。不過在那同時,他們也沒忘記背後的陰影。

 

中午金碩珍和閔玧其兩人約在一間西餐廳吃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無關工作的瑣事,他們之間就算沒說話也不怕尷尬。閔玧其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就說他這幾天與作家們的會面之後的感想。

 

「這什麼?所有東西都是一體兩面的主張嗎?」金碩珍說。

 

「不……我覺得這主張其實也很容易被推翻,」閔玧其說,「應該說很多事情,都不能說它一定是絕對的美好與絕對的壞。」

 

「是嗎?但如果要仔細去分,時常又沒一個底線……」金碩珍說,「對了,你最近很少來我們家,智旻在問了啊!」

 

「啊……抱歉,等這個企劃完結後就好了,號錫也在抱怨……」閔玧其說。

 

「不過最近那兩隻也沒什麼空,學校正在弄運動會的事,除了柾國吧,」金碩珍說,「他說要考英文科,勸不過他。」

 

「一家出三個文學科啊。」

 

「我倒希望他去讀的農學或是理學的……不過看他大概鐵了心要讀文學部。」

 

「怎麼我們這群人都在文政學部裡打轉。」閔玧其苦笑了下。

 

「乾脆讓他進史學部算了。」

 

「不用吧?說不定進哲學部也不錯,看他整天都想擺脫小孩的狀態,就讓他進去知道下他眼中的大人們其實都在想這些非常玄、非常沒用的東西。」

 

×

 

再一個多月就是田柾國考大學了,在一般人眼中,一個家能出一個大學生就已經是家族榮光了,像他們這樣的一家出三個是他人眼中的「菁英」,但說穿了,從出生起就擁有比別人更多的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而且在社會各處也占盡優勢,父母忙碌,但對孩子的關心沒少過,在人文素養的教育上也是不遺餘力。哪個勞動階級家庭能把這些面向都顧到好?

 

他們知道田柾國一定會考上,朴智旻這麼相信,金泰亨如此相信,金碩珍只能相信。

 

放學之後他換掉制服,今天不用練琴,他就窩在房裡讀書。朴智旻知道他回來了,就到他房間去。

 

「你還是選文學科嗎?」朴智旻問。看見田柾國桌上的一堆書,一些是跟金碩珍拿來的英文教科書。

 

「嗯。」田柾國看著他,把椅子轉向朴智旻的方向,那是他要朴智旻過來的意思。

 

朴智旻走過去,粗略地掃描了下桌上那些書,都只是初級的英文而已,他想其實田柾國可以讀日文就好,現在讀英文不見得好。

 

「一定要英文嗎?」他說。

 

「……怎麼了嗎?」田柾國拉住他的手。

 

「我只是覺得──」朴智旻晃晃手臂,「你也可以選德文、法文或是日文。」

 

「為什麼?」

 

「你又不喜歡英文,到底為什麼要選這個?」

 

「那你就喜歡嗎?」

 

朴智旻嘆了一口氣。

 

「我只是喜歡讀小說,其實沒那麼喜歡,還覺得麻煩,雖然說也挺好玩的。」

 

「那不就得了?」田柾國的音調提高了一點,臉上還有一點慶幸的笑容。

 

「你不喜歡小說啊!」朴智旻說,「況且我覺得你其實可以不用讀大學……你那麼喜歡畫畫,為什麼不去找個老師收你?而且你鋼琴也彈得好。」

 

他放開田柾國的手,雙手環住他(這麼親密的舉動他花了好些年才敢做),田柾國也抱住他。

 

「……為什麼不要我讀大學?」

 

朴智旻沉默了幾秒,「我覺得你可以試試別的,不見得要做跟我……們一樣的事。」

 

田柾國在他懷裡搖搖頭,他不想去一個沒有他們的地方,嘴上說著想快點變成大人,但他心底知道自己很難不依賴他的哥哥們。

 

「二哥也都進了大學了……」他嘀咕著,「我也想知道裡面到底有什麼。」

 

聽他這樣堅定,而且所剩時間也不多,朴智旻知道自己的遊說也不過是投入海裡的一塊冰而已,而他也私心希望田柾國能和他們讀一樣的學校,但又希望他能夠往別的地方走。

 

嗅著朴智旻身上的味道,很淡的香味,是他們衣服的味道,還有一點甜味。

 

「大哥今天做了什麼?」他問。

 

「普通的熔岩巧克力。」

 

田柾國把朴智旻的手撥開,然後把他轉了個方向抱到自己大腿上,從後環住他的腰,用力地嗅著那股甜味。

 

「呀……你們兄弟倆是有什麼怪癖嗎?」朴智旻無力地說。

 

「咦?」田柾國聽見了關鍵詞。

 

「你二哥也會這樣一直聞,我還以為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味道。」

 

×

 

『智旻尼身上有好甜的味道。』金泰亨說。

 

朴智旻和金碩珍兩人在廚房烤了一盤純巧克力餅乾,金碩珍說還要記得分給金南俊一些。那時朴智旻還問說怎麼突然送這個?有什麼意義嗎?金碩珍說,唉呀,就只是表達平時的感謝之意。

 

而朴智旻沒問是感謝什麼,他還認為是金碩珍在幫金南俊才對,畢竟當年也是被這大哥這樣帶著才學會看人臉色,名流的世界不好混。

 

而聞到香甜氣味的金泰亨跑進廚房,這個地方他很少進來,看見朴智旻和大哥在烤爐前算著時間要到了。陶瓷綠白藍的廚房,大格子窗戶透出的陽光,還有一片正好的陰影,金泰亨瞧見朴智旻的表情是期待的,期待那盤餅乾快快烤熟。

 

他湊過去,靠在朴智旻的肩上,說他身上有好甜的味道。然後就一直靠在他肩上不離開了,連朴智旻走到哪也要跟到哪,金碩珍察覺弟弟臉上的神色。

 

弟弟的眼神始終都鎖在朴智旻身上,一刻也離不開。與其說是不願離開,不如說是那雙眼睛就是生來要看著他的一樣。

 

朴智旻拿了一塊要他試吃,金泰亨沒伸出手,就著那姿勢咬掉朴智旻手上的餅乾。說好吃後,也拿了一塊要朴智旻自己試吃看看。

 

『成功。』朴智旻嘻嘻笑著說。金泰亨就也看著他傻傻地笑。

 

弟弟的眼神不對勁。

 

金碩珍下意識地別開眼,怕自己就破壞了這莫名詭異的兩人世界,破壞了平衡。他看著兩個弟弟,那種笑容不該出現在這裡。

 

不該出現在這裡。

 

『哥你幹嘛不吃?』金泰亨的聲音是朝他而來的。

 

『噢……』金碩珍抿了下唇,胡亂抓起一塊餅乾放進嘴裡,應該是好吃的,但他沒嚐出味道來,『嗯,成功。』

 

那種笑容不該出現在這裡。

 

那是金南俊對著自己才會有的笑容。金碩珍拿出一個漂亮的玻璃盒,挑了一堆外型較漂亮的餅乾裝進去。等等他們倆約了去看電影,金南俊說他可以來載他。

 

沒有名堂,還沒有一個確切的名稱可以描述,金碩珍想,所以還可以,還沒關係。既然他和金南俊之間什麼也沒有,只是「朋友」,那金泰亨與朴智旻之間應該也是如此……

 

才不可能。他明知道金南俊是抱著什麼感情,也知道自己對他是抱著什麼感情,只是礙於眼前種種,寧願拖到底,但他也明白這種感情不可能就這樣突然消散,總有一天會爆發。

 

所以金泰亨與朴智旻之間,總有一天也會這樣的。

 

他們看彼此的眼神就如同閔玧其與鄭號錫那樣,也如他與金南俊那樣。在那兩雙眼珠之中,倒映的只有他們彼此的倒影,望進深處時,會發現對方的身影早已停佇在那。

 

金碩珍閉上眼,他知道那是真的,無法欺騙自己。他只能說服自己兩個人都還小,不過剛上大學而已,等到遇見了其他人,不管男孩子女孩子也好,等到遇見了其他人──

 

才不可能。金碩珍想,才不可能,因為當初他也以為自己出了社會就會遇見其他人,然後這種感情也會隨著時間減少。

 

可看看他現在什麼模樣。他閉上了眼,還是會浮現金南俊的身影。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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