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富家子#11

 

 

 

學長。

 

金碩珍回頭,沒看見誰。沒人喊他。

 

「怎麼了?」閔玧其看他望著無人的長廊,以為他被什麼靈界的東西召喚去了,金碩珍的表情相當空洞,微微張著嘴。好不容易有時間來找他一起吃飯,但對方都沒有花心思在午餐上,也沒仔細聽他講話。

 

閔玧其對這種情形感到陌生的熟悉。

 

「還好嗎?」

 

「嗯?」

 

「你今天都在發呆,」閔玧其說,指著他的餐盤,「而且飯才吃一碗。」

 

「……我最近吃不太下。」金碩珍放下碗筷,把餐具都擺正,拎起旁邊的玻璃杯喝茶,他最近食量變小,也沒什麼食慾。幾個同學看他最近上課都乖乖寫筆記,而不是拿出第二、第三個便當吃,都好奇地問他到底怎麼了。閔玧其直覺這傢伙有事藏著。

 

「……是喔。好吧。你想講再講。」

 

問題是連金碩珍自己也不知道該講什麼,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就連食量變小也都是旁人告訴他的,他根本沒自覺。

 

在學校要遇見金南俊是件很難的事。

 

對金泰亨來說這就沒什麼了,朴智旻和他在同一班,是學校裡唯一一個學生全是朝鮮人的班級,而這些人的父母不是政商要角,就是暴發戶,其中有些人的父親更是在總督府裡頭當官的。關於朴智旻的背景,金泰亨和田柾國在他剛進入初中時想了很久,想該怎麼說才不會讓他被欺負。

 

田柾國說,不如說他父母是在國外經商的?

 

金泰亨說,要是有人的親戚真的在國外經商,一定會問朴智旻是哪間公司的繼承人啊。

 

聽見兩個弟弟半夜還在講話,金碩珍循著聲音軌跡找到了躲在朴智旻房間的那兩人,半夜還拉著燈鑽進棉被搭起的帳篷裡開三人會議。

 

他掀開棉被問,怎麼還不睡覺,看智旻眼睛都快閉上了,你們兩個是魔鬼嗎?雖說看見兩個弟弟與朴智旻關係越來越好他很開心。

 

金泰亨問朴智旻的媽媽到底在做什麼的。

 

『作家。』朴智旻說。

 

金碩珍也鑽進被子裡,四個十幾歲的青少年縮在棉被帳篷中有點突梯,但他們誰也不覺得奇怪。金碩珍說,就說智旻的爸媽很早就在國外過世了,智旻是孤兒,被我們家收養了,就這樣。

 

朴智旻以為是自己母親的職業太過虛浮,不被金碩珍當一回事,頓時醒了一大半,皺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你們這年紀的小孩都會相信這種真真假假虛實參半的話,總好過他們又追問智旻媽媽寫過什麼,無關他們的不用讓他們知道。』

 

「智旻,要不要去打棒球?」同桌朋友下課時拉著他去操場玩棒球,這種運動朴智旻以前沒接觸過,但教他規則後很快就學會了,反正大家也只是打好玩的。金泰亨從上一節上課就一直睡,下課醒來後有些恍恍惚惚的,才知道朴智旻又被拉出去了。

 

朴智旻在班上意外混得不錯,大家對他的傳奇身世半是同情半是好奇,而對金泰亨的問題也沒少過,不斷追問他所以朴智旻和你是什麼關係?兄弟嗎?果然把他曖昧不明的出身掩蓋換上另一種皮相,就揮掉那些像刀子一樣的目光與惡意了。

 

「智旻尼!」

 

不甘示弱般金泰亨靠在窗戶邊,對著在空地投球的朴智旻大喊,試著引起他的注意。他花了這麼久時間才能夠跟朴智旻正常對話,甚至是到現在這樣稍微親暱的狀態,班上同學卻一下子就與他混熟了。好像他過去的那些掙扎都是假的。

 

在廣袤操場上的朴智旻聽見了金泰亨的呼喊。

 

他揮揮手,沒有回話,然後又馬上轉回去投球。

 

金泰亨有點失落。手停在半空中。

 

他們學校的制服就跟日本本國的一樣,接近黑色的藍,立領,金色單排鈕釦,像鐵一樣硬挺的帽子,朴智旻穿這套制服時有些突兀,那種拘束嚴謹在他身上不搭,金泰亨覺得他也許更適合穿白色領子的水兵服。就跟他們那天去接閔玧其的那套相同。大正年後女子穿的水手服越來越流行,連著一些小學生和男孩子也都換上那種清秀的服裝。

 

「二哥,」田柾國為了借字典,從初中部跑來找他,看見哥哥失神地看在窗戶盯著某個誰。「二哥!我要借字典!」

 

「啊?欸你來了?喔對字典、你之前講的。」

 

雖是男子塾,但男校之中又有些帶點禁忌又腐甜的味道,若像是金泰亨和田柾國這種外表出眾的男子,很容易成為某些同學腦海裡幻想的對象。他們對於這種現象、興趣、取向多少嗅出來了,有的人是真的,有的人是好玩,而金泰亨就納悶著朴智旻是否也是某些人晚上睡前會想起、夢中會出現的人。

 

金泰亨拿著字典給弟弟,弟弟卻問你剛在看什麼?

 

「智旻在打棒球。」

 

「……噢。」田柾國發出耐人尋味的一聲,「中午一樣在那裡?」

 

午餐時間都是三人一起吃的,初中部和高中部之間有個中庭,圓環裡還有一個小花圃,花圃旁的長椅是他們一起吃飯的地方。三人的便當都是廚房依照他們喜歡的口味做的。

 

「金先生!又要和你弟吃飯!?呀跟我們吃飯是會變難吃嗎?」同學見著金泰亨與朴智旻拎著便當盒要出去教室時大喊著,「智旻也一定要跟著嗎?唉金泰亨你不要每天都拉著他好嗎?偶爾讓智旻跟我們吃飯是會死嗎?」

 

「啊、可是,我的便當裡今天有糖醋肉是要分給柾國的……」朴智旻愧歉地提起手中的木漆便當盒說。

 

「啊──算了算了,你們兩個沒看見弟弟好像就會營養失調一樣,跟你們當朋友真是可憐!」

 

「說什麼話啊陸星材!那天我還把雞肉捲分給你超多耶!」金泰亨拉走朴智旻前丟下這一句。

 

「有可愛的弟弟就沒朋友的人沒資格討價還價啦!」

 

×

 

田柾國從音樂比賽之後很明顯地改變對他的態度。那把鑰匙不只給了朴智旻,還允許他開鎖,朴智旻發現他不過是個心思過於細膩又彆扭的小孩,就跟金泰亨說的一樣。青春期的小孩本來就敏感,尤其田柾國又比其他人早熟一點,朴智旻不知為何感到有些心花怒放,那是一種被認可的感覺。

 

和那孩子一起坐在森林裡的鞦韆上時,朴智旻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在陪小弟弟玩,反倒很高興田柾國願意把他當一個特別的對象看待,這又與金泰亨稍稍不同了,對著金泰亨他可以擺出臭臉,可以生氣,可以嘲笑,可以沒有界線,對著田柾國他卻想極盡所能讓這孩子開心。

 

他試著主動與他說話,先從打招呼開始,小聊一下,抱怨他哥哥有時候很暴力,都不知道要控制力道。田柾國說,他哥是笨蛋,所以體諒一下他。

 

『二哥喜歡智旻才這樣的。』他拍著皮球說,『大哥也喜歡智旻……玧其哥也喜歡智旻,號錫哥也喜歡智旻。』

 

朴智旻聽了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看起來智旻只喜歡玧其哥?』

 

那句話讓朴智旻哽住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有時候這孩子說的話別有含意,不曉得在暗示什麼。

 

『我很喜歡……你們啊。』

 

停頓的時間過長,一定被田柾國注意到了,但他只是輕輕笑著,說,『是嗎?』

 

「國兒」這個暱稱在整個金家上下只有父母和兄弟會這樣喊,朴智旻常聽見他們喊田柾國「國兒」,那之中的親暱讓他很是羨慕,來到金家後,他對情感的慾望不停滋長,他也想要擁有那種親密。

 

田柾國的身高比他還要高一點點,大概再過沒多久就會超越自己了吧,朴智旻盯著田柾國看的模樣全被金泰亨收入眼底,閔玧其也沒少瞄到,他知道那眼神,經過時間催化之後會變得更濃烈。田柾國不會拒絕來自朴智旻膽小的寵溺,但也不回應,看上去就像是朴智旻在唱一齣不賣坐的獨角戲。

 

有些時候他會跟著這弟弟去琴房聽他練習,田柾國的鋼琴彈得極好,時常被要求在宴會上彈奏幾曲,而金泰亨一定會先被邀上去拉個幾音,再來就求他們兩兄弟合奏了。這樣的情景朴智旻見過好幾次。

 

『……你的鋼琴、真的彈得很厲害耶。』

 

『還好吧,』田柾國說,『練這麼久也該有這樣的程度了。』

 

『嗯,可能這種話你也聽過很多遍了……』朴智旻窘得低下頭。

 

田柾國看見了,感到有些慌,但不會表現在臉上,他說,『沒什麼,你喜歡就好。』

 

他們說話的時候,田柾國不愛用敬語,只用半語對朴智旻說話,有時被金泰亨或金碩珍聽見了,難免會受到一些斥責,但朴智旻每次都說這沒關係。起初田柾國想,為了得到他們的情感認可不惜出賣這卑微的尊嚴,而有點生他的氣,但久了自己也算了,不想了。

 

或許對寂寞的人來說與某個人有了關係,是迫切的,也是最想要的。

 

想到自己居然因為這樣而生氣,田柾國發現自己居然因為朴智旻這樣作賤自己而生氣。他想自己大概要瘋了。

 

二哥總喜歡逗朴智旻玩,還會騎著腳踏車載朴智旻去外面的庭院裡繞圈,朴智旻不會騎腳踏車,所以金泰亨常故意緊急剎車惹得他尖叫,田柾國坐在一旁,看著二哥宛如勝者的姿態。一般腳踏車只能載一個人……他想。

 

『哥!』他大喊,『換我騎!』

 

金泰亨不甘願地從坐墊下來,朴智旻也跟著要下車,卻被田柾國拉住,把他的身子往坐墊上推,然後自己上車。

 

『你要載嗎?』朴智旻有點緊張地說,『我很重耶。』

 

往下踩踏板,比自己想像中還要輕鬆,載朴智旻騎車根本是一樁小事,田柾國不禁嘴角揚起,但沒人看見。

 

『還好。』他說。

 

『是嗎……』

 

剛才朴智旻是抓著金泰亨腰兩側的衣服的,但現在手卻緊緊抓著坐墊桿子,轉彎的時候田柾國故意把車往下壓,後座的人以為要摔車了,趕緊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讓前座的人心裡喜孜孜的。

 

『我技術很好啦,』田柾國說,『你要學嗎?』

 

×

 

晚餐的時候鄭號錫聽父母說最近閔玧其家發生了一點事,次子好像犯了什麼錯,所以被關禁閉,連大學也不能去。他仔細地聽著父母說話,極力想從中獲得更多資訊,但也只圍繞在一些不重要的瑣事上打轉,而他的手早就鬆開了叉子,掉進了盤中央。

 

「號錫啊,」

 

「啊?嗯?什麼?」

 

「你不是跟玧其很好嗎?知道怎麼了嗎?」

 

鄭號錫看著母親。

 

「……我不知道……」

 

「是嗎……………………………………………」

 

那一長串字句鄭號錫完全聽不進去,耳朵嗡嗡作響,白噪音穿進腦內,像鑽子一樣鑽破他的腦袋,閔玧其在大學與他是不同棟的,如果不是約好基本上遇不見。

 

尤其他們這幾天根本沒說上話。

 

電話轉盤每一次都像割著他的食指,好不容易轉完了那刮人的輪盤,接通了之後,說了一聲「我是鄭號錫」之後,就被傭人的道歉聲掛斷了。他以為是搞錯了、馬上又撥了一通過去,這次接電話的是閔家的男主人,說了一聲「他不在」之後又斷了。

 

又斷了。

 

電報?沒辦法拍。電話?被掛兩次了。學校?關禁閉不可能遇到了。寫信?一定會被撕掉。傳話?傳話?

 

「喂……喂……?拜託找金碩珍先生,我有話跟他說……喂?喂……碩珍哥?碩珍哥?我是號錫……哥拜託你了、幫我……拜託,閔玧其出事了……喂?哥,求你了!閔玧其被他父母關起來了……沒有,我只是在跟碩珍哥講話!抱歉、我媽剛問我在跟誰講電話、我爸媽剛說他被關禁閉了……拜託你幫我只有你能幫我了啊!」

 

他想閔玧其不只是被關起來了,是不能與他接觸了。是因為鋼琴?還是因為別的?

 

這樣一關要關多久?閔玧其會急著找自己嗎?會嗎?他還能出來嗎?鄭號錫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家裡的迴旋樓梯,不管走多快都無法趕到自己的房間裡。他的腦袋早就隨著那則驚天的消息糾成一團了,也才知道隨便一道命令,他與閔玧其之間有多少暗語、多少私語,都可以瞬間被輾碎,變成灰。

 

接到電話之後金碩珍便抓著隨身物品要傭人開車到大門來,三個弟弟看大哥如此緊張,以為發生什麼大事了,也急忙穿上外套要跟過去。

 

「你們三個來幹嘛?」金碩珍轉頭發現他們正在套上鞋子。

 

「你感覺很緊張啊,出事了?」金泰亨皺著眉問。

 

「玧其跟號錫,算了,你們趕快上車。」

 

夜晚在公路上開著車跑,四處無人,只有海浪捲起的咆嘯聲,從前金泰亨有點嚮往這樣的情景,但實際發生後,只覺得夜車代表了緊急事件。鄭家是在郊區,他們要從靠海開到靠山那一帶去,金碩珍學會開車後很少上路,在這樣低沉窒息的夜晚,讓他很是慌張。

 

「你剛沒說完,玧其哥跟號錫哥怎麼了?」

 

坐在副駕駛座的田柾國問。

 

「玧其好像被他爸媽關起來了……連大學也不能去的樣子,號錫要我趕快過去。」

 

「要過去幹嘛?」金泰亨問,「感覺閔家的人沒那麼好講話。」

 

「你玧其哥已經是閔家最好講話的人,我也不知道能幹嘛,」金碩珍說,「先去跟號錫商量要怎麼做才能找到他。等一下跟他們家借電話跟管家說不回去了。」

 

整車只有朴智旻一人沒吭聲,聽見閔玧其被關起來後他就亂了,雙眼失焦,腦子裡一片白。金泰亨見他滴著冷汗,就抓住他的手揉揉。

 

「怎麼了?」

 

他搖搖頭。

 

「玧其哥不會有事的……至少他是安全在家裡。」

 

「……嗯。」

 

來到鄭家總共花了他們三十多分鐘,守衛拉開大門之後,又開了一段迂迴的路才到正門,鄭號錫站在門外等著他們。

 

「哥!」一見到金家的車,鄭號錫趕忙跑過去打開車門。

 

「你先冷靜……好……你剛說你爸媽提到玧其被關禁閉?你確認過了嗎?」

 

「我打電話去,」鄭號錫摀著嘴,「我報上名字,傭人先掛斷,打第二次是他爸爸,說他不在之後又馬上掛斷。後來我又打了好幾次,我才說了喂他們就馬上掛掉了。」

 

不斷掛掉來自鄭家的電話,可想閔家知道的事不只有偷學鋼琴,還有閔玧其與鄭號錫的關係,因為有這份把柄,閔家不怕與鄭家槓上甚至決裂,才敢做出這種無禮的行為。

 

金碩珍想著閔家敢用這樣玉石俱焚的作法也是鐵了心要拆散他們了。

 

「先進去,外面很冷。」金碩珍說。

 

從小門捷徑彎進鄭號錫的房間,所有人都拉著椅子坐下,鄭號錫抱著自己的頭說一定是有什麼東西被看見了,閔玧其又不是那種藏得住的人,隨便都能露餡,不知是哪個東西被發現了。

 

「發現都發現了,現在趕快想要怎麼跟他接觸到,」金碩珍說,「不知道他父母會不會讓我們跟他見面……」

 

「這幾天不是放假?你說他們連大學都請假了?」金泰亨問。

 

「……我不知道,都只能聽我爸媽說,他們也什麼都不知道……」鄭號錫已經失去平日的那種鎮定,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繞圈子,「而且我怕他是被關進那種黑房間……」

 

「什麼?」

 

「閔家專門懲罰小孩的,」他說,「跟傭人房差不多大,他小時候撕破他父親收藏的山水畫時被關在那裡一整天過,誰都不准開門。」

 

「等等,黑房間是指沒有燈?」田柾國問。

 

「沒燈,有水有吃的,可是沒燈,閔玧其那次之後就死也不肯關燈睡覺。」鄭號錫說,「只有那間房是獨立的,就算喊人也聽不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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