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極短篇。

‧Cliché Old Thing

『我不太懂，學長現在的意思是什麼，』手上的冰淇淋逐漸融化，香草巧克力奶霜流過虎口，剛剛才買的，現在已經化成一團奶水了。甜筒外的硬紙濕軟一片，金南俊把甜筒底部的衛生紙抽起來，擦掉。

『啊……就是那個意思嘛。因為實在是沒辦法了。』

金碩珍的那份冰淇淋早吃光了，進去肚子裡，一點也不剩。他還想再買一支，不過現在，好像該談談了。

『交換不是也才一年嗎?』金南俊捏著甜筒，說，『一年也，沒什麼吧。』

『一整年都日夜顛倒不能算沒什麼吧。』

『一整年都見不到也沒關係啊，反正你會回來。』

『誰知道呢。』金碩珍說，『誰知道你那時還會不會喜歡我。』

×

所以就真的分手了耶。金南俊盯著電腦螢幕，把音軌切掉一部份，再接上另一段新錄製的修改後版本。他的眼神聚焦又失焦，不如說因為太熟練，所以這些東西根本不用動用視網膜。這些音波看起來也有點像心電圖……啊，已經這個時間了。如果再不停下來的話，又會被醫生碎碎唸。存檔後備份到硬碟去，關機然後收拾桌上的筆記，草草把家私都掃進皮包。離開辦公室前，閔玧其才又唸他這次的旋律太老套，怎麼還是這個樣，難道都沒點創新的嗎？

「你最近是不是都窩在家裡和辦公室而已？出去走走吧你，都沒受點刺激怎麼激發靈感啊。」閔玧其說。

「你說去逛街嗎？」金南俊遮住嘴，打了一個呵欠。

「去看看電影、逛唱片行或是找個人談戀愛啊。」閔玧其剝掉手上誤黏的快乾，壓根沒在意金南俊問了什麼，腦子裡裝什麼就講什麼。金南俊搖了搖頭，走出工作室。他想那不如去逛逛書店，還是去喝酒，或者買一張車票衝上去隨便走。但家裡還有一隻貓要餵，所以他只去了趟寵物店，買貓糧。晚餐就去常吃的店解決，回家後洗澡，看電視，因為太過無聊，在不弄壞東西的安全情況下把家裡的杯子都洗了一遍。

太無聊時都會打掃家裡。

去看劇好了。瞄到桌上拿的當月藝文活動表，封面就是一場新的劇，可以當作刺激……對腦袋的刺激。他的大腦已經貧脊得連一滴水也榨不出來了。既然是舞台劇，那麼應該是很有很多異常的情節吧。所謂藝術。

就是這個禮拜六日，他挑了禮拜六去。六點入場六點半開場，劇名就叫《陳腔濫調》，簡單粗暴又生猛，金南俊的直覺想法是這個。他記得以前某人也愛自嘲就喜歡看老生常談的俗濫劇情，也沒別的原因，就只是很喜歡，每次看都深深受影響。

閔玧其說接受點刺激吧，可是舞台劇到底能給他什麼刺激……難道要聽他們作的曲嗎？這種事不必大費周章來吧。可是，決定要來看舞台劇的就是他自己。金南俊將票遞給服務人員，裁掉票根的瞬間，看到隔壁列隊中有一個男人特別好看，是他喜歡的那型，比如，金碩珍那型，比如，金碩珍本人。

×

「你居然會來看舞台劇……呼。」金碩珍呼出一口寒氣，一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一手拿著剛買的熱奶茶。晚上九點五十七分，劇終後，與前男友在國家戲劇院的中庭裡喝奶茶，這是什麼情形，金南俊挑開塑膠蓋口，慌張地喝了一口，燙死了。

「最近沒什麼事，可以做。」金南俊說。

「所以就來看了？」金碩珍的嘴角飄出一個淺笑，望著遠方的路燈，說，「這是我前同事導的，來捧場一下。」

「喔……喔，這樣啊，」金南俊低頭看著杯內的奶茶，他記得導演是個長相斯文、但頗有英氣的男人，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出頭。能導好這劇也是挺厲害的……劇情實在非常的俗濫、老舊，家庭衝突、愛人離異、朋友背叛，怎麼想都是八點檔的故事，可是在導演強大的敘事功力下，一切都變得像哲學思辨。

「……他是你以前的同事啊。」

「嗯……對啦，也可以這樣講啦，」金碩珍噘噘嘴，以舌刮去唇上的奶泡，說，「前男友？」

差點沒把口中的奶茶噴出去。

金南俊覺得剛剛那一句話就像嶄新的金屬球棒，狠狠敲了他腦袋一記，耳邊還有嗡嗡作響聲。

「啊，真的是前男友嘛，交往兩個禮拜後馬上分手，他有些地方看了實在是很生氣。」金碩珍說，「像這齣劇也是，偏偏要用這種故事，又不是什麼人間悲喜劇那麼龐大的劇情。不過就是一個小人物的悲劇而已。」

「……啊，我覺得還不錯，」金南俊說，「就是後面收尾有點無力。」

「對吧！？」金碩珍誇張地大喊，「收尾超無力的！要嘛讓他跳河要嘛讓他繼續活在又慘又平凡的人生裡，結局居然讓主角呆呆站在台上！這傢伙真是學不會！欠分手……開玩笑啦，只是當時以為我有點喜歡他，結果交往後才發現，我到底要這傢伙幹嘛。」

以前也會和金碩珍兩人討論舞台劇。

金南俊不是戲劇相關出身，只是一個念音樂的普通的學弟而已，他們倆怎麼搭上線的忘記了。手機交友軟體？五系聯誼？還是聯合展覽？朋友介紹？

買午餐？

金碩珍在自助餐隊伍中停了很久，他挑了將近十樣菜到自己盤上，站在他前後的人都看傻了。金南俊看著那盤菜，又聽見金碩珍對櫃檯阿姨說飯要兩碗份量，記得自己就在下一秒脫口說出「吃這麼多到底是什麼人啊」。

然後，金碩珍轉過頭來時，渾圓的眼睛裡是滿滿的怒意，彷彿在說「干你屁事啊」，其中的敵意當然很明顯，但此時金南俊除了那雙漂亮明亮的眼珠、還有主人的美貌，什麼也沒看見。

好俗氣的一見鍾情。金碩珍在聽完他告白後這麼說。

『一見鍾情的效力其實很弱喔，』第一次接吻，金碩珍說，『南俊你會喜歡我到什麼時候呢。』

然後就像開頭那樣，金碩珍在學最後一年去了國外交換，回來一個月之後，馬上又出國去了，那裡有個劇團對他相當有興趣。金南俊的記憶裡，反覆放送他在金碩珍離去後的每一天是怎麼過的，重播了也不會察覺，因為每天都一樣。時間不對吧，他想，就是時間不對。

不過回想起來，在他們戀愛的彼時，時間對了，人也對了，只是終究無法延續下去。

「……不過，」金碩珍輕輕地說，「我就喜歡俗氣吧。」

「那，那傢伙，不喜歡嗎？」金南俊唯唯諾諾地說。

「朦朧的月光下，唉呀，會給人很多錯覺的呀。」

「哈……瑪拉末和莫泊桑嗎？」

「在對的時間下配錯的人，也是會造成一段孽緣的。」金碩珍笑著說，「你也是傻到喜歡俗氣劇情的人。」

「……跟我一樣。」他又說，手伸出來，將金南俊被冷風吹亂的瀏海撥開。

金南俊不太懂金碩珍這番話有什麼涵義，或許他就該乖乖的就此道別，像往常那些故事中那樣，好聚好散，相愛過，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愛的濃度會慢慢減淡，隨著時間，任何事都會逐漸消失，像沙一樣。他察覺到金碩珍的視線，轉頭一看，那雙眼睛依然是閃著一點一點飄逸明亮的光，和他第一次見到金碩珍時一樣。

嗯，我喜歡俗氣的劇情，喜歡俗濫的一切。他想。

所以我到現在還喜歡著你。

金南俊聽見自己這麼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