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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碩~

 

這篇個人私心超愛,裡面用了很多我愛的作家。

 

 

封鎖

 

 

 

 

 

『據報XX線有一名男子臥軌,經警方確認已死亡。目前XX線緊急封鎖,請乘客轉搭其他線,造成您的困擾非常抱歉,地鐵公司會……』

 

臥軌。

 

還是要工作。

 

金碩珍頭靠在玻璃門上,盯著街道上的行人,他的手停下動作,忘記要攪拌牛油,被朋友捏了一下肩膀後才又繼續。

 

「今天早上的臥軌事件你聽說了嗎?」朋友問。

 

「我就在那條線上。」他回頭看了朋友一眼,說,「都亂了,大家都亂了。」

 

「是什麼人?

 

「聽說是一個才三十多歲的男人……」

 

他在地鐵上,正在讀書,那本卡夫卡才讀了五十頁而已,他打算在每天的地鐵上看完。然後聽見了駕駛員的廣播,說有人臥軌,所以列車需要停駛好讓乘客趕快換線。大家都亂了,所有人都唧唧喳喳的嘴裡唸說怎麼偏偏選在這個時間點跳,要大家怎麼辦啊,今天是禮拜二不是禮拜五耶,真是的,等會還要跟上司解釋……

 

「不過,我遇上了一個好人喔。」他轉頭對著朋友說。

 

把書拿在手上,他揹上後背包出了車廂,思索著要轉哪條線才好。早上沒班,他打算是去百貨公司逛逛的,買幾本書、新的荔枝紅茶葉、還要去吃那家料亭的炙燒鰻魚。但不搭這條線的話,沒有其他站可以到那附近了。

 

乾脆搭計程車。

 

『喂……是我,我今天會晚點進去,抱歉,剛剛說有人臥軌所以列車緊急停駛……對啊,嗯……真慘,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對啊……唉……屍體都四散了……』

 

有把低沉聲線鑽進他的耳朵,是與其他人不同的,不一樣的。他起碼還有一點點的同情心,金碩珍下意識地尋找那個人,他的聲音雖然低得像苦得要死的黑咖啡,可是喝了之後會發現摻了牛奶和糖,講話的速度不疾不徐,其中的簡練讓他猜或許是個舉止非常得體的人。

 

大家都在拿著手機講電話,有的人在向上司報告,有的人只是單純地抱怨打發時間,有人則是拿著手機玩而已,雖然經歷了一分鐘的驚恐,但一想到等一下還有工作要繼續,所有人都立刻轉回原來的狀態,不容行程被打斷。金碩珍原以為仗著自己身高夠可以找出那個人,此時手機卻響了。

 

『喂??喔、即時新聞出來了嗎?沒有……嗯。嗯,不知道啊,突然就廣播說有個人臥軌了,不知道是什麼人……嗯。』

 

就算是在講電話中,金碩珍依然在尋找那個人,他終於看見一個站在柱子旁的男人,戴著一頂黑色的報童帽,黑色的七分袖上衣,和鐵灰色直條紋的九分褲,那雙鞋子卻只是普通的黑色板鞋。金碩珍想應該是他了吧。

 

那個人至少還有一點點的同情心。

 

但要怎麼開啟對話呢?他絕對會被認為是怪人的,在這個連自己爸媽昨天說了什麼話都不記得的現在,在這個忘記怎麼與人正常眼神對上進而展開對話的現在。金碩珍看著他。

 

那男人似乎注意到有個視線瞄準自己,回頭看見了他。

 

金碩珍催眠自己不過是往他的方向走過去,反正早上沒什麼事,可以走得慢一點,經過柱子的時候那個男人也邁開步伐,與他的距離只有幾步。他們走在同一條平行線上,金碩珍沒注意到自己身上有甜甜的香味,金南俊聞到了。

 

焦糖布丁?金南俊想。

 

走出地鐵站之後,路上跑了好幾台計程車,但都是載客中,金碩珍虛浮地踢著腿,等待哪輛空車來。他想金南俊應該就在背後吧,因此更加地緊繃。

 

好不容易終於有台空車了,他馬上舉起手招來,車子卻不在他面前停下,而是往前停了一點。司機看見的是金南俊招的手。

 

金碩珍頓時生起一些怒意與恥辱。

 

『請問你是往哪個方向?』車門打開之後,金南俊率先開口。

 

金碩珍起初還不知道他是在問自己,待金南俊又再次問他,他才說,『噢、新世界。』

 

『那跟我同方向,要一起搭嗎?』金南俊指著後座說,『還是──』

 

『嗯,』金碩珍說,『嗯,你方便的話。』

 

『是要看你方不方便吧?』金南俊笑著說。

 

他看見金碩珍的寬鬆白T上有很微小的一點污漬落在領口上,是咖啡色的,說不定真的是焦糖,他早上吃焦糖布丁當早餐嗎?這些想法很快地佔據他腦海內。兩個身高平均一百八的男人坐在後座還不算太擠,但金碩珍還是把自己縮起來,貼著車門坐。金南俊發現了。

 

『麻煩到新世界百貨。』他對司機說。

 

『真是一場無妄之災啊。』這次他對著金碩珍說,語調變得糜糜的。

 

『嗯……』金碩珍說,『你不覺得麻煩嗎?列車因為這樣停駛,幾乎所有乘客都在抱怨。』

 

『有人自殺了啊,怎麼講都不是好事吧。』

 

『不過、還蠻多人覺得困擾的吧……』金碩珍試探性地問。

 

『那是一回事,跟自殺的那個男人所經歷過的所有比起來根本就很輕微。』

 

『你怎麼知道在那群乘客之中是否也有人跟那個男人一樣?』金碩珍說。

 

兩人對視,金碩珍看見金南俊圓眼鏡底下的眼珠子,很深但又很淡,那雙眼眸也看著金碩珍,四顆棕色眼珠互相對著。

 

金南俊沒說話,也沒有擺出人們中斷對話的敷衍笑容,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金碩珍,無以名狀的氣流在計程車後座流動。

 

『我沒有想到。』最後他這麼說,『說不定是真的。』

 

玻璃浮上一層霧,結冰,雪花結成,落下,打散,玻璃破裂,裂痕遍布整片透明。金碩珍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眼珠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兩顆又棕又白又圓的在空中骨碌骨碌地轉,在尋找這個人。

 

城市與人群的崩潰。金南俊的腦海浮現了一個弔詭的畫面,整座城都陷落了,被蔚藍大海和鯨魚佔領,全部都變成藍色的,但是大家都沒發現,因為他們連自己的倒影都看不見。

 

『……可以問你要到新世界幹嘛嗎?』金南俊說。

 

金碩珍垂下眼,晶亮的兩顆眼珠被黑色的睫毛刷了下,他說,『就去晃晃而已,我下午才上班……』

 

『……我可以跟著去嗎?

 

金碩珍尷尬地忍不住笑了一聲。『為什麼?這時間不是該工作嗎?

 

他看著金南俊手上還拿著一個公事包,真皮的手工縫製醫生包。上面的污漬看來是刻意不清乾淨的,皮革染上一點舊味道。他看著這個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熟悉。

 

好像全世界的孤獨都聚集到這裡來了,計程車後座頓時變得沉重。

 

『……嗯,也是可以啦。』金碩珍說,『你喜歡喝茶嗎?

 

 

 

工作完回到家後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果然看見其中一則就是早上的臥軌事件,報過姓氏年齡職業生活狀況之後留下一句珍惜生命,繼續往下一則政治醜聞跑。那樣不近人情,但也算是盡了人事。聽不聽天命倒其次。

 

金南俊的名字很好聽,來自南方的俊秀傑才,但是不是這麼一回事,誰知道呢?人到底是順名而成?還是先成人,再成那個裝載無限期望的名?如果取了個響叮噹的名字,但人落魄得可以,豈不是造孽?

 

他甚至在自己的手機留下了一位,好像那個位置就是要給他填滿的。金碩珍掀開手機,看著那格聯絡人。他其實也忘記他們聊了什麼,都是不大重要的,比如興趣喜好取向,還有一些掛在心裡思索了很久卻始終不敢講的那些,因為距離需要不長也不短才能把這些話掏出來。太熟了怕自己被完全瞭解,不熟或不想熟的才不會說這些話。

 

他卻講了。

 

『我覺得跟你好像什麼都可以講。』金南俊留下這句話。而金碩珍留給他那條夾在書頁裡當作書籤的粉色緞帶。

 

這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突然被拉得太近,讓他手足無措。曾幾何時群居動物已經一個一個拉起了封鎖線拒絕他人進來。

 

他拉掉燈。

 

 

早上的電車很平靜,都盯著手機看。他今天想把這本卡謬快看完,好接續下一本小說,可金南俊一直傳訊息來,他盯著手機,傳來一條就回覆一條,對方沒馬上回就又回到書本中。他想挑盡量輕鬆點的作品看,所以還要在書櫃前晃晃挑幾本來墊。今天的空氣很悶窒,車上都沒人在交談,上班的列車要前往的方向是很令人厭惡沒錯。

 

他想在這班車上再遇見他,如果可以再一次看見他就好了,說不定至少可以讓生活有點目標。他開始覺得這就只是一齣荒謬劇,但具體在演些什麼、要傳達什麼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期待著。

 

廣播傳來虛弱平板的機械音。

 

「請乘客禮讓座位……訂閱BBC雜誌滿一年送啤酒……下一站……請小心腳步……請小心駕駛……酒後不開車……首爾分局關心您……還有不要臥軌……」

 

金碩珍愣了下,從書本中抬起頭,四處張望卻沒見任何人對這奇怪的廣播有意見。所有人除了他都還是在睡覺、滑手機、小小聲講電話。除此之外只有電車高速穿過隧道繃緊的呼呼聲了。

 

「嘿。」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金碩珍嚇了一跳倒抽一口氣。

 

「呃……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嚇到你……」金南俊愧疚地說。「你剛有聽到廣播嗎?

 

金碩珍點點頭,一臉詫異,他不知道是該說「原來你也有聽到」還是「原來你也瘋了」。

 

「好奇怪,完全沒有邏輯,」金南俊抓抓頭,「你今天早班嗎?

 

「嗯。」

 

「你幾點下班?

 

「七點。」

 

「那可以約個地方嗎?」金南俊說,「我六點下班。」

 

「你還有一個小時耶。」金碩珍說,「這樣太麻煩了,還讓你等。」

 

看有其他乘客因為他們說話太大聲而「嘖」了一下,金碩珍趕緊收緊音量,他靠在欄杆上,低頭沒有看金南俊。

 

「我可以先去逛個書店什麼的……」

 

「……一個小時……」

 

「那我們約個中間點,我可以等你。」

 

他就是不想把這個選項收回去。

 

金碩珍沒有說話,抿了下唇,雙唇由粉紅變白,他闔上書本收進背包裡,今天才看了五頁。可是看見金南俊那副殷切的模樣,他的嘴也只說得出好。

 

「好。」金碩珍小聲地說。他的選項不斷消失,一個一個化成白霧散去。這個男人很積極地接近他,而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更不懂為何自己一直把封鎖線往後拉,空出更多位置。

 

闔上書本,他又從家中拿了一張書籤來。不過那是書店附贈的書籤而已。

 

他看見金南俊把那條緞帶綁在纏好的耳機線上,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又低下頭。見他又這麼一低頭,金南俊便說,「你好像喜歡低著頭。」

 

「嗯……有嗎?」金碩珍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問,雖然那笑容的成分大多是尷尬與躲藏。

 

「除了說話的時候你都是低著頭的,好像不想看外面一樣。」

 

「我沒有啊──」

 

「下一站……下一站即將到站……下一站……」

 

話被打斷了,金碩珍知道這一站下車之後他們就要暫時分離,等到七點又再相聚。但他不斷地思索,為何會就這樣被牽起來了?太奇怪、太快速、太神祕。

 

這樣真的是好的嗎?線被牽起來了,但一定很快會斷,都是那樣不穩的細細的一條線,隨時都可以切斷,而且不需要經過雙方同意。四周圍的人都活在自己無比狹窄的世界裡,金碩珍忍不住想要與他有更多接觸,但又感到恐懼。這個男人一直在接近自己。而他也試著接近他。

 

大概只是因為太寂寞了吧。

 

所以急急抓了一個與自己合得來的人就想一起走。

 

金碩珍只要閉上嘴巴沒有做出表情時,會讓人不想靠近他,他又高,長著一張漂亮的臉蛋,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好接近,冷淡,裝模作樣。尤其又在電車上看書。

 

可是金南俊沒有理會這個其實不重要表象──應該說──他本身也被這種表象所遮蓋,如果只看他的外表或許會以為他真是那種恃才傲物的傢伙。

 

生來就是個體,為了活下去(你說這是義務還是權利?)所以需要依靠他人。當人們說要尋找活著的意義時,沒發現自己是把「自我期望」與「生命該有的本質」劃上了等號。但你不能證明生命真有什麼本質。

 

這也可能只是對模組般的世界的一種消極反抗,打破出生時就戴著的玻璃頭盔。金碩珍捏著手上的書。他想或許明天可以看點別的,可以看葉慈的《靈視》。

 

手上混著鮮奶油與巧克力的氣味,金碩珍下班後馬上趕去書店找金南俊,他邁開長腿在大街上快步走著,往那個方向過去。即便是這樣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他也雙手一展、開出一條路。

 

櫥窗外可以看見在音樂雜誌區翻書的金南俊,金碩珍推開門,沒有叫他,他想該像早上金南俊那樣拍肩喊他嗎?還是要平常的那樣叫他名字就好?如果叫了他卻沒什麼反應轉過來是一臉茫然呢?他在等待的是自己嗎?

 

他走到他身後。

 

金碩珍輕啟雙唇,看著他的背影。挺直的背板和稍稍站歪的雙腿,金南俊看得很專心。他想到底該不該開口。

 

金南俊卻自己轉過來了,說,「有甜甜的味道。」

 

金碩珍傻了好一會兒。「啊……我剛剛才把一個新的可可榛果冰沙做好……」

 

「那你想吃什麼?」金南俊看著手錶。

 

「韓食。」金碩珍說,「還是韓食吧。」

 

他又說,「我知道一間很好吃的。」

 

那間店其實是在市場巷弄中,不是什麼高級韓食餐廳,也不是什麼頗負盛名的餐館,只是一家在潮濕、富滿菜肉魚腥味的市場中的那種小店,隨時都有叼著菸的人走過去,破壞空氣,踩過水坑時要小心,光線折射會讓人以為那不過是個淺坑,一個不留意踏進去就是整隻鞋泡水了。剛下班的男女老少個個疲憊,燒酒啤酒一杯接著一杯,吆喝著加菜或結帳。紅色塑膠桌子和歪歪斜斜的鐵椅,洗得算乾淨的塑膠筷與湯匙,蒼蠅亂飛蟑螂亂爬,都是被食物香氣吸引過來的。

 

金碩珍是有點故意帶他來這裡的,這裡是他的秘密基地,充滿了生猛的在地味,不加修飾、不掩蓋那些所謂不好的、直白地呈現最原本鮮活的樣貌。雖然兩個男人來這種地方吃飯其實也沒什麼,能填飽肚子最重要。但對兩個正要開啟一段難以命名的情誼的人來說,這種地方不是個最好的選項。

 

可是金碩珍知道,如果他們可以撐過這種髒亂不堪、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樸素粗曠的一刻,那麼或許他們可以,可以──

 

「這家。」他指著其中一個招牌說。白色的鐵招牌都是生鏽的痕跡,紅色的幾個字都掉了漆。

 

叫了兩碗冷麵、辣醬豬肉、大醬湯、糯米飯……一堆的,金南俊已經忘記他們到底還有什麼菜沒上的了。盤子一直送來,沒有間斷,金碩珍早就抽出筷子開吃,每天下班後只有這些食物可以把他的魂魄拉回來一點。

 

「你吃好快啊。」金南俊說。

 

「好吃啊!」金碩珍又夾了一片肉。

 

金碩珍吃飯時不怎麼說話,只專注在食物上,而且一點也不能漏掉,嘴角的醬汁就伸舌舔掉,金南俊看他吃飯的模樣很香,嘴巴動來動去的像小動物一樣,吃到好吃的眼睛就會睜大,那種下意識的反應直接又可愛。

 

「這個好好吃,你吃這個。」

 

「噢,好。」

 

「還有這個烤大腸……咬起來其實很脆喔。」

 

「噢,醬汁好香,感覺有點像我媽做的那種味道。」

 

「好吃吧?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口的,兩人聊起來了,但這也不影響金碩珍吃飯的速度和份量,嫌不夠吃又叫了兩瓶酒來,金碩珍一喝酒又吃得更多,而且臉上的表情好像甦醒後的紅酒,越化越開,他不斷咯咯笑,不管金南俊說什麼他都笑、都接。

 

好像語句不是單獨的元素,因為他們的對話,斷裂的字句重組。

 

有個結打在上面。

 

「……我之前去那家書店的時候啊,都想說,『啊,說不定我在結帳的同時,店員會覺得我好有文藝氣息喔』,但很久以後我朋友才跟我說,他以前當過一陣子收銀員,根本不管你買了什麼,趕快結帳滾了吧。」金碩珍邊咬著年糕邊說,他的聲音是全開的,都還興奮得差點破了音,聽金南俊講他們工作室遇到的怪異客戶。

 

「……你知道,遇到那種一知半解的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因為多少懂,所以跟他們溝通他們會全盤交給我們做設計的;第二種是半瓶醋響叮噹,這個懂一點那個懂一點但其實什麼也不懂,跟這種人溝通好像在教家裡小狗一樣……我講真的,別笑啊!

 

看金碩珍笑得開懷,還發出那種像是擦玻璃或是輪胎急煞的笑聲。

 

金南俊又繼續說,「然後有次我同事接了一個case,問起尺寸希望是多少時,剛好換一個可能是菜鳥的女孩過來,她可能還不熟所以很緊張。我們把尺寸表發下去,說『因為你們老闆說什麼也沒說……所以你從B1A4看一下覺得哪個比較適合,我們再丟訊息過去給你們老闆。』

 

「結果那女孩應該是緊張到恍神了,居然說『欸?什麼?我不是BANA啊』。」

 

聽了這句話後金碩珍實在忍不住,放下筷子,一手遮住嘴不停狂笑。

 

×

 

明天他想帶別的書。或許他會選菊池寬的、或是谷崎潤一郎的,再或者選曼斯菲爾也可以,雷蒙卡佛……還是不要好了,心情兜不上。

 

不過他最後選了以撒辛格的短篇小說,而且還是海烏姆村系列的。

 

在地鐵上看這本書看得很開心,時間過得很快,他完全不覺得無聊,第一次可以真正、絕對忽略身邊的乘客們在做什麼,光是讀著這些文字他就感到無限欣喜。他想這是他第一次嚐到生活的味道,像是花蜜一樣,雖然比蜂蜜淡一點,但留在舌尖上更久,而且不會膩。

 

但是今天沒有遇到他。

 

明天也沒有遇到。

 

大後天沒有遇到。

 

再之後都是一樣,已經沒有一個關於時間的詞可以形容這樣的間隔了。

 

他有一個最壞的想像,那就是後來他發現,金南俊就坐在另一節車廂裡,但他就只是坐在那裡。可能會是在滑手機,可能會是在看小說,可能會是在補眠,也可能是盯著窗外景色。

 

如果是這樣的話要怎麼辦?

 

金碩珍想。

 

他沒有夾書籤就闔上那本《初戀》,到站了。下了車,出了站,進了店面,做了幾個蛋糕和慕斯還有一些果凍,打卡下班。

 

要不就去書店晃晃,他想。但若是在那裡遇見金南俊的話該怎麼辦?該怎麼辦?裝作沒看見?說不定對方會先無視,留給他一個困窘的處境。也說不定金南俊在那天之後拋頭就忘了這些事。更有可能那天只是他一個人的幻象,不然這麼多天沒聯絡──

 

店門推開鈴鐺響。

 

 

金碩珍才真正面對現實,他閉上眼闔上手上那本音樂雜誌,他與金南俊什麼都不是。

 

走回地鐵站的路上,路燈一閃一閃的,忽明忽滅搞得他眼睛痛。他聽見遠方傳來吆喝聲,似乎有人現在就喝醉鬧事了,但他不管。在等紅綠燈時,一台車忽然撞上一個人,那人飛了十公尺遠,周圍的人都拿出手機拍下來,金碩珍撥了救護車的電話,雖然那人與他無關。他走回地鐵站,上了車,拿出那本書繼續讀完。

 

列車在隧道裡的呼嘯聲讓他耳朵痛,一邊耳朵幾乎聽不見。金碩珍想現在衝出車廂外,他想回家。但列車突然停下。

 

 

『據報XX線有一名女子臥軌,經警方確認已死亡。目前XX線緊急封鎖,請乘客轉搭其他線,造成您的困擾非常抱歉,地鐵公司會……』

 

 

所有乘客都如同那天一樣,喧嘩躁動,整車都填滿了人聲,但每個聲音彼此並沒有相連,只是投出,沒有接收,直線性的。金碩珍抬頭看著LED板,上面跑了一串道歉的文字,廣播繼續著,但是說些不重要的迂迴官方聲明。車門開啟,乘客魚貫而出,宛如大海洋流變動而所有人都在這時遷徙,回到該去的地方。

 

晚上八點二十三分,這數字還可以,他想不然就走路回家了。只差一站而已。

 

金碩珍想,為什麼今天要遇上這麼多事呢。每一個每天都有相同的模式,但在這些模式樣板中,依然會有變動。說不定還會有一個變動。

 

「嗨。」

 

爬上斜坡時他聽見這一聲。

 

金碩珍沒回頭,他不確定那聲「嗨」是對誰說的。

 

「嘿,碩珍哥!是我啊!

 

金南俊站在後兩盞路燈下,他的身影依然是那樣挺拔,但看起來有些疲憊,頭髮亂糟糟的。金碩珍有些驚愕地看著那個人。

 

「你剛剛也在那班列車上吧……疏散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你了……」他往自己的方向走來,「前幾天我被派去日本幫忙策展……結果手機SIM卡被我撞壞了……嗯我真的是破壞王。期間都在工作,拖到回國才又重辦一張。

 

「雖然有網路……但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開口,

 

「你沒有敲我訊息,我不知道該不該找你,我不敢找你。

 

「……總之,我有東西要給你。」

 

他拿出自己的醫生包,一打開扣子,裡頭的東西都擠在一塊,抽出那包被文件和樣本夾住的粉紅色紙袋,扁扁的,看起來像一本書。

 

「或許,」金南俊說,「現在開始你可以看這本。」

 

金碩珍拉掉桃花色的緞帶,劃開膠帶,抽出一本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選。

 

「為什麼?」他怔怔地問。

 

「……換個口味?」金南俊說,「你也可以當是暗示、要求、問題和,和──告白之類的,都可以,隨便你解釋。」

 

金碩珍翻開書頁,通常贈書的話都是寫在第一頁的,那本詩集早就絕版了,他寫信給出版社也沒有回音,跑了好幾家二手書店都是一場空。

 

「你怎麼買到的?」他問,沒注意到聲音裡漸漸打了顫。「這是絕版書,連出版社都不願意寄書給我。」

 

金南俊深吸一口氣。

 

「我是個平面設計師,我們工作室跟這間出版社長期合作,」他說,「只是我沒來得及重新設計封面,雖然這版的封面也很好……」

 

 

 

「為什麼可以把它當作告白?

 

「……你想當什麼都可以。嗯。」

 

金碩珍看著那一頁上面的文字,字跡算是工整,有一點傾斜和銳利,但語氣有點迂迴,拐著彎說話。一看就猜寫字人是個心過於柔軟、但自尊強所以武裝自己的人。

 

「那我可以當作告白嗎?」他抱著那本書,「我要當作告白。」

 

他看著他、他看著他,然後某個人先開始的,跑上斜坡或是跑下斜坡,逃出封鎖線之外,察覺荒謬、反抗、戲謔人生,最後才走到緣起、連結、戀愛。金碩珍抱住金南俊,他也不知道、不明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某個時刻開始他終於是發現了他站在線的這邊、他站在線的那邊,線連結成。

 

「對了,」金碩珍說,「既然要耍浪漫的話,你會爬上懸崖去幫我摘一朵阿爾卑斯玫瑰嗎?

 

「……不要這樣折磨我好嗎?」金南俊說。

 

 

 

 

End.

 

 

2016.9.5.

 

 

 

卡夫卡→荒謬

 

卡謬→反叛

 

菊池寬、谷崎潤一郎、曼斯菲爾→讀起來比較輕鬆

 

葉慈的《靈視》→”Life is round”

 

屠格涅夫的《初戀》→無果的戀愛

 

阿赫瑪托娃→情詩女王

 

阿爾卑斯玫瑰→出自赫曼赫塞的《鄉愁》,主人公為了心中的女神爬上懸崖去摘一朵阿爾卑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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