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再見了小太陽

人家都說『青梅竹馬』，但對竹馬與竹馬之間的感情好像都一筆帶過，粗暴畫成作業簿上的粗心一道痕，多個青梅就了不起似的，難道你以為女孩真的想要跟男孩牽扯這麼久這麼深嗎?就沒想過男孩與男孩之間，也想要有一個能形容他們深刻情感的成語嗎?

「金泰亨，你寫這什麼作文?」

「……我很認真耶，老師。況且我沒偏離主題啊。『刻、骨、銘、心』。」

年屆五十的國文老師睨著眼，見金泰亨沒有要作怪的意思，一臉傻呼呼的，耍點不傷人的小聰明，便把作文紙夾進資料夾裡，算是收下了。

「你這幾個禮拜曠課有點嚴重啊。」老師說。

金泰亨沒說話，無從辯解，事實就擺在眼前，他這學期的缺曠課數雖然不至於被退學，因為──一樣耍小聰明，所以被記錄曠課的次數其實不多，但班導師都看在眼裡。

「對不起。」

「算了，」老師雙手拍在桌上，「雖然放榜了，但還是好好待在教室裡不要再逃學了，也想想你那群朋友吧，每次都是朴智旻那群小崽子在幫你擋的。」

就這麼輕易地放了他。

講到底他們讀的也不是什麼前幾志願的升學學校，在這小鎮幾乎大家都認識，不認識的，就隨便講幾個名字來聽聽也有共同熟識的。在這個男女還分班上課的年代來說，做錯什麼都還有後路。

青春期男孩子在同一個班上是吵得要把屋頂轟開了，他一回到教室就受到陸星材的陷阱攻擊，推開門往前走一片保鮮膜就貼在臉上。

「哈哈哈哈哈金泰亨被騙了!!」幾乎全班都指著他笑，聲音大得隔壁女孩子班幾個人跑過來要他們閉嘴。

「陸星材你死定了!」金泰亨腳一跨踩上桌子往他的方向衝，幾個人開始起鬨鬧得更誇張了。兩人扭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的，還發出宏亮的笑聲，大家像是在圍觀鬥雞一樣拍手叫好。

「金泰亨你給我出來。」

只有一個人臉上是僵著的，從頭到尾都沒笑過。陸星材看見朴智旻的臉泛著陰暗的氣，拍拍金泰亨要他停手。平時朴智旻一定也會加進這場鬧劇裡，但剛才被老師叫過去談論有關金泰亨的事情後，他只想揍死這小子。

「怎麼了──」

「你還有臉問我怎麼了?」朴智旻手裡攥著一張紙，是金泰亨的缺曠課表，他看對方依然是那副大大落落的模樣，氣得把手裡的紙丟在他臉上，回到自己座位。

所有人見朴智旻發難的樣子，都摸摸鼻子回到座位上，他是動真格的生氣，所以沒人敢去緩和氣氛。唯有陸星材過去與朴智旻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金泰亨躲在自己位置上，不過也就在朴智旻隔壁而已。

兩人講一講，朴智旻又氣得忍不住從座位上起來要去打金泰亨，陸星材適時制止了他，架住氣急敗壞的朴智旻。等一下的美術課老師不怎麼管班上，帶到美術教室圖畫紙丟下去自己挑個東西畫就好了，成為金泰亨好蹺課名單中的第一名。

他今天乖乖地留下了。

放學時要跟朴智旻一起回家，卻被對方推開，金泰亨當然不死心地一直靠在他身上，朴智旻不耐煩地叫了一聲。

「你走開，我不要跟你走。」

「不要這樣……」

「你走開，我才不跟你這種人一起走。」朴智旻又轉身對著他說，「走開走開走開!」然後一個人跑開了。

金泰亨急得跑上前追他，朴智旻的背影越來越近，但全身都是刺，不准有任何人靠近，只好與他隔著五十公分。小小的身子揹著一個大大的書包，裡面裝的都是教科書。考完了大考，大家都慢慢地把書帶回去準備回收賣錢了。那個背影他看了十八年，閉上眼也可以憑空描繪出來，甚至色彩曲線都能精準地掐好。搖搖晃晃的，朴智旻走得累了，背上的東西實在太重。

「書包給我。」金泰亨大聲說著，然後搶走他的書包。

還沒來得及拒絕及痛罵，書包已經到了金泰亨手裡，而且還刻意往前跑，不讓他有機會搶回去。朴智旻氣瘋了想直接脫鞋子丟他，卻看見前方有個大窟窿，雙腳下意識邁開，一手扯住金泰亨的後領。

「白癡!沒看見有洞嗎!?」他揮手狠狠拍了金泰亨的頭頂一下。

「……對不起。」

「……你做事都沒有在顧後果的。」

「你自己不是一樣嗎?」金泰亨眉毛垂成八字看著他。

「至少我不會讓操行成績的分數低得那麼誇張。」朴智旻說，「到底誰才白癡?」

金泰亨還想開口，此時朴智旻的臉上神情太複雜，混雜著細微的憤怒與憂愁，還有一點點的怨恨，他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兩人之間的距離空洞被後方走來的幾個女孩子填滿。

她們推著其中一個，咯咯笑著說，「金泰亨，她有話對你說。」

手上拿一封潔白信封的女孩子，縮著身子低頭不敢看金泰亨，雙手緊捏著那封信，巍巍顫顫地伸出手。她的雙腿抖個不停，朴智旻看著她，整個人都是粉粉白白青澀乾淨的色彩，看起來就是不擅長與人交流的孩子。

那金泰亨會收下那封信嗎?他想。

「這個……希望、你收下……」女孩說，「……請、請你回去再讀……」

要基於禮貌收下?還是要照著自己的心走不收下?金泰亨不敢貿然伸手。

但他還是收下了。

「謝謝。」

女孩匆匆地向他鞠躬後，緊張地拉著朋友們跑走了。如此青春的一幕也是少見，朴智旻看著他手上的那封信。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收下……」金泰亨說。

「反正又不是當面跟你告白要你跟她交往。」朴智旻快速地說，彷彿在掩蓋什麼似的。

「……也是啦……嗯……」

這樣的事情，他十八年來也看過不少。有人當面要求交往，有人趁金泰亨生日或西洋情人節時送禮物，像這樣害羞地把情感化為文字的人也不在少數，但今天這個女孩子這樣潔白無瑕的很罕見。

「哈哈，智旻尼到現在還沒收過情書!」

「閉嘴啦!」

×

不過是去個教具室，回來後看見自己隔壁座位已經空了，書包沒留下，鉛筆盒沒留下，空飲料杯也沒留下。朴智旻慌張地四處張望，今天早上明明就和自己一起來的，他抓住正在聊天的陸星材問金泰亨死去哪了。

「咦?咦!?又跑了!?」陸星材才發現那個座位的主人不見了，「天啊!對不起我沒看好他──」

「我去找他!」丟下教學用三角板後朴智旻跳出門，牆上一排窗戶都被雨水佔領，陰陰的天色和冰冷的冬雨迴旋在世上。朴智旻外套都沒穿就跑了，但他現在腦海裡只有該死欠揍的金泰亨。他不斷思索著他會去哪，身體與大腦要同時動作，最後他只想得到後門那裡有扇木門，是給工友出入的，算好時間躲開工友就行。

這幾個月金泰亨的父母都在吵離婚的事，沒有一天是安寧的。他家是鎮上最有錢的，父親是印刷廠的老闆，母親在公部門當個小主管，鎮上多數人都知道這家人，還有他們家長得頗為俊秀卻有點傻氣的長子。

那天金泰亨帶著弟妹來到朴智旻家，說是要暫時避開一下，他怕對弟妹會有負面影響。朴家也不過是個普通人家，家裡開麵店，一樓是店面，二樓是父母臥房和客廳，兄弟倆的臥房在三樓，朴智旻馬上開了門把他拉進來。

老闆娘立刻煮了三碗麵給他們三兄妹，兩個小的稀哩呼嚕像餓了三天一樣急急地吃起來，金泰亨要他們別吃這麼快，一點禮節也不懂。

『算啦，在這裡講什麼禮節，你在你媽肚子裡我就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會長什麼樣了。』朴智旻的媽媽說。

朴智旻看著他失落的臉，有弟弟妹妹在還是硬撐起大哥身份，晚上特例讓他跟自己睡一張床。

『……嗯，會冷嗎?』朴智旻把棉被拉緊。

『還好。』

『真的?』

『嗯。』

「金泰亨!不准走!」他看見正要開門的人，書包都收好了就是要準備逃走，金泰亨聽見朴智旻的聲音，回頭看著他。

「我不想待在這裡，」他說，「我要走了。」

「不准走!」朴智旻拉住他，「你為什麼一定要蹺課!?這裡真的讓你這麼討厭嗎?」

金泰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說我在這裡要幹嘛?不是都考完試了放榜了?」

「你這樣操行成績會很難看……」

「不是都說了放榜了嗎!?」金泰亨甩開他的手，「誰會看那種東西、你說誰在乎那種東西!」

鐘聲響起，一下一下盪在空中，連著雨水哀沉的細鳴，學生都回到教室裡，收尾的戲碼上演。朴智旻沒見過他這樣對自己，手甩開的瞬間他還以為金泰亨可能是被附身了。寒冷的肌膚溫度和灰藍色的雨水正好相襯相映。

「要怎樣你才不會走?」朴智旻發出細弱的音，他要很用力才能從聲帶擠出一點聲音來。

有很多時候朴智旻感覺金泰亨就是自己的冤親債主。從小到大不管去哪都必定會被他拉走，去個雜貨店幫媽媽買東西，會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接下來，玩了整個下午，回去就被媽媽拉著耳朵罵。他其實也沒有刻意去接近、討好他，希望他與自己做朋友；同樣的金泰亨也沒這麼做過，就只是，走在路上，很自然的另一個人也會出現，然後兩人慢慢並行向前。

他見過無數個女孩的愛意由白羽毛化為可憐的灰燼，他知道金泰亨的初吻還在，他聽過金泰亨喊自己名時、聲音有多麼興奮開心，他與金泰亨時常共食一份餐點而兩人才不在乎口水什麼的。

兩個人的聲音相乘，可以把整個世界填得滿滿的。玩在一起時大人們都要戴上耳塞才可以。

比雙生子更像雙生子，比情人更像情人，即使大人們沒說。

朴智旻清秀的臉上溢滿了哀愁，金泰亨看著他，那種溫柔的憂傷是他才能有的，只有朴智旻為金泰亨擔憂時才會有的。

「你讓我親一下。」金泰亨說。

「什麼?」

「你讓我親一下，我就不走，留在學校裡。」

「你在扯什麼鬼……」

「那你讓我親一下，我『考慮』要不要留下來。」

朴智旻的腦袋一片空白，比空白還空白。

他想他大可現在揍昏他，把他帶回教室，而且可以每天都這麼做，也可以下藥昏迷他綁在座位上。可那終究不是最好的辦法，然而他也不知道什麼才是好辦法。不管怎麼做，金泰亨都不是自願待在這裡的。不是自願的。這裡沒有東西可以把他留下。

「那你要遵守約定留下來。」朴智旻說，「你要遵守約定，不能騙我。」

「我會遵守約定……但前提是你要讓我親一下。」

「一下，」朴智旻複述，「一下。」

他緊閉雙眼，頭稍稍抬起，心裡頭跑出一個想法說這傢伙已經長這麼高了，平時都是他遷就自己的視線。他沒有與誰接吻過，就連那種沒有情愫開玩笑似的也沒有過。全身都在發顫。

金泰亨看他緊繃的模樣，原本很想笑，但他知道朴智旻是認真的。

嘴唇輕輕地擦過，在冷雨內這是最溫熱的一刻，視線掩上黑幕，暫時的失明，單純依靠直覺與情感，他找到攻破那雙唇的破綻。朴智旻僵硬地無法動作，那個從小到大打了十八年架的人、明知道那條線不能跨越的人，會提出這種條件絕對不是一時興起。

分開的時候朴智旻推開他。

「這樣可以了吧!?」他喊著，「這樣你會留下來吧?」

他把金泰亨留下幾天就交出自己嘴唇幾次。

「瘋子，每天蹺課……」

「讓我親一下我就留下來。」金泰亨再一次說，然後逕自捧著朴智旻的臉親上去。原先都只是嘴唇相貼而已，然後是稍稍的深吻，最後變成氧氣不足的熱吻。

班導師很訝異金泰亨的出席次數都是填滿的，這幾個禮拜沒有一次缺曠課。

「你媽最近怎樣?」朴智旻的媽媽問，然後端上兩碗炸醬麵。

「還好，」金泰亨笑著說，「他們最近變很好了耶。」

朴智旻聽父母說最近他們夫婦關係好轉一點了，說不定又可以回到原本完滿的家庭。完滿的家庭，但身在其中的人怎麼想才是重點吧?金泰亨在家裡怎麼度過的他都不知道。

「……你又要走了。」

第無數次被朴智旻逮到，金泰亨手還放在門把上，沒有轉身，只是說，「難得好天氣耶。」

「不是都要放假了嗎?為什麼還要蹺課啊?呀、金泰亨!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朴智旻拉住他另一隻手。

陽光之下被陰影掩蓋的他們，一手拉著一手，一人要逃一人只好追。朴智旻又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他，不讓他再走。

「我不是都給你親了嗎?為什麼你還要走啊?為什麼啊?泰泰、為什麼啊?!」

在很多很多很多年前朴智旻會這樣叫他。

「因為很無聊。」金泰亨終於轉身，他撥開朴智旻的手。反正每次親他，他都會縮起肩膀好像害怕他會吃了他一樣。這次他只在朴智旻額頭上親一下。

×

畢業典禮那一天晚上，朴智旻躺在沙發上無聊按著遙控器，轉上轉下沒一台好看的，索然無味比白開水還不如，校服還沒換下來，有些寬鬆的白襯衫和勒死人的領帶都還掛在身上。

電話叮鈴叮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他不想接。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喂!哪裡找啦?」

「智旻尼，你來我家一下。」金泰亨說。低沉渾厚的嗓音連著線攀過來。那天之後他都直接不來學校，連一通電話也沒打。班導師氣死了，朴智旻幫他隨便捏造一個病說他真的沒辦法來上學。三年級學生們都是學期末畢業前的假死狀態了，根本也沒老師在乎。

「你好意思叫我出去。」

「十分鐘。」

朴智旻差點把電話摔出窗外，不過碎玻璃很難清理，而且一定會出現黑夜之中爆出一大片燈光然後大家會連聲問智旻你怎麼啦。他換掉校服隨便套上便服，冬天冷得要死，披上黑色連帽外套後他才發現那是金泰亨丟在他家的，而也從沒要回去過。啊，果然是有錢人，質料就是不一樣，摸著就是比較暖。

噠噠噠跑到金泰亨家門口，看見那人直挺挺地牽著腳踏車等他。他家門前就有一盞路燈，很亮很亮，但在這樣絕對的夜晚之中也只能照亮他們兩人。金泰亨的眼睛鎖住他，久違的露出了那個笑容，嘴巴咧成方形的。

朴智旻看了卻只想哭。

他看見他，他直覺出事了，他想金泰亨現在大概跟他一樣想哭，他猜這傢伙等一下一定會抓著自己不放就跟以往十八年一樣，他想他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放開他的手。

金泰亨拍拍後座軟墊，要他上車。

一踩動踏板發出足夠力量，車頭燈就亮了，朴智旻一直都是背對著他坐的，這樣才能注意後方有沒有哪個該死的死對頭追上來打亂他們兩人。他們常開玩笑說騎車沿著這條小路走，說不定就會騎到金海去。朴智旻想那現在就騎去金海好了，既然金泰亨不想待在這裡的話。

世界就這樣熄滅好了，跟燭火一樣隨著時間燒光自己然後熄滅就好了。

冷風吹來也不覺得凍，明明今天溫度下探五度的，可是朴智旻穿著那件外套，沒有感覺到寒風是多暴力。

「那個啊，」金泰亨開口，「他們今天簽字了。」

車頭燈閃滅了一下。

「雖然我早就猜到了啦……所以之前他們感情好轉，我就只當是迴光返照那樣，總是要死的。

「我弟和我妹還沒十八，所以監護權可能是給我媽，她有工作而且薪水也夠高……我十八了，現在判給誰也沒用，所以我現在沒有監護人。

「……我爸想把我留在身邊，反正我大學也在附近讀而已……要去找他們兩個，搭一個小時的車就好了。

「雖然他們兩個剛剛一直哭啦……不過人總是要長大的嘛，你不是最常講這句話了嗎?

「所以我也這樣對他們說了。

「……然後，好像沒有然後了。」

煞車。嘰──的一聲。

沒有動力之後車頭燈馬上熄滅，一秒也不停留無情地滅掉。

雖然家庭本身就不該被期待是個完美的組合體，雖然家人之間的感情很難說是天性使然，雖然他也知道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只會繼續傷害弟弟和妹妹，雖然他知道分開是最好的，把傷害降低到最小。

「可是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他盡可能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先哭的卻是朴智旻。

他下了車，穩住車體，牽著朴智旻的手拉他站起身。夜色朦朧月光暈暈，不過朴智旻想大概是該死的眼淚害的，因為金泰亨還是那張臉，心不在焉的，或說已經走了大半個神。那死傢伙把自己的眼淚轉嫁到他身上了。

「所以是因為這樣不來學校嗎?蹺課蹺個爽?這跟學校有什麼屁關係啊!?」朴智旻大喊。

「很無聊!?你屁孩嗎!?中二病發作嗎!?你要不要乾脆說這個世界是假的你是魔界來的王子啊!?

「金泰亨你為什麼一直沒長大啊!為什麼啊!?為什麼你都不回答我的問題啊!我問了好多啊為什麼你都不回答啊!

「學校有我還不夠嗎!?這樣你還是不想來嗎!?我不能成為那個理由嗎!?

「這樣還不行嗎!?」

朴智旻看他一臉木然，氣急攻心揍了他肚子五、六拳。

「……媽的你這死傢伙，我每天為了把你留下來都給你親好幾下……結果你還是走了……」

他蹲在地上繼續哭，哭得抽氣聲音被壓回身體裡，雙手抱住頭不想面對金泰亨。剛剛那幾拳金泰亨完全沒有動，依然是苦著一張臉看他。金泰亨也蹲下來，伸出雙手覆在朴智旻的小手上。

腳踏車早就倒在地上了，跟他們一樣。

聽見月亮的低語。

都是在某個時刻才突然意識到某人在心中的定義已經被改寫了，不知道是誰改的，總之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無法再改回去了，只會一直往下延伸。金泰亨的眼淚都給朴智旻承包走了，他最近很少哭，幾乎忘記那種行為要怎麼學習才可以，然後才會發現那只是單純的本能，並非後天學習得來的。他沒有欠缺製造眼淚的功能，只是都給朴智旻包走了。

他想抱著朴智旻，而他也這麼做了。朴智旻展開雙手也環住他的身子，金泰亨的身體天生就暖，兩個人的體溫相乘可能會更暖一點。

「……你說，我爸媽的婚姻超級失敗，我還能跟你永遠在一起嗎?」他說。

「誰知道啦……」朴智旻吸著鼻子說，「這種事誰知道啊，誰會去管後果啦!」

「你不是還說我做事情都沒在顧後果嗎……」

「你還不是用這句回我!?」朴智旻捶了他的背一下，「太慘了我的人生都被你搶走了……沒有什麼比這更慘的了……去死啦金泰亨……」

小時候金泰亨就是個愛哭鬼，都忘記是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哭了。被朴智旻揍的時候會哭，結果因為這件事哭完後、又因為朴智旻不理他繼續哭，然後又帶著一缸淚水跑去找朴智旻，朴智旻終於與他說話了他又哭了。

然後金泰亨又哭了。他把臉埋在朴智旻的肩頸處，過熱的眼淚碰到冷漠的空氣時差點破了。

×

只有父子倆的生活有點奇怪，不大習慣。金泰亨出門時看見鞋櫃少了好幾雙鞋，只剩自己和爸爸的。順心不停吠叫吵著要吃飯。

太陽過於熾熱，幾乎要瞎了他的眼，灼傷肌膚與毛孔，他為順心準備好早餐，穿上黑色的帆布鞋後牽出腳踏車。他想要不要去考個機車或汽車駕照，至少這樣朴智旻可以不用那麼克難地坐在顛簸的後座。

明天他要和朴智旻搭火車去找媽媽和弟妹。一下子就把他每天見到還嫌煩的人拉開，要見他們還需要花錢花時間花力氣，花心思，整頓好自己的心情。

麵店門口階梯坐著一個穿得可愛的男生，朴智旻穿著那件大大的黑色連帽外套等他來。冬天還沒走，可是已經變得很暖了，氣溫回升。寒春就要來了。朴智旻想把冬天改成黃色的，春天應當是有點黃綠的藍才對，春天與四月極其殘酷，要把睡著的萬物都強迫叫醒，迫使他們從土裡鑽出，赤裸面對世界。

「我要出去了!」他對著店裡的媽媽喊，然後跳上腳踏車，正坐面對前方，抱著金泰亨的腰。

沒有決定要去哪裡，說不定真的會騎去金海。那條小路上開滿了通泉草，朴智旻喜歡那種清冷的風。金泰亨突然煞車停下，轉身在朴智旻嘴上親一下，又回去繼續騎車。

「泰泰啊，」

「嗯──?」

「你要騎去金海嗎?」

「你想去金海嗎?」

「沒，」朴智旻頭靠在他背上，「都可以。」

「那就隨便走囉。」金泰亨說。

腳踏車的輪子在礫石上滾動，一圈一圈地跑。灰灰藍藍又染著一點點暖橘的天空，還有散著白光的海。綠得發狂的草地，如繁星一樣多的小藍花灑在那片綠上。他喜歡這樣的天氣，他知道他也喜歡這樣的天氣。

季末的太陽如此善良，讓陽光網住了這一切。

為了冬天的日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