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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與誰傾訴

 

 

 

 

手指併攏,雙手舉起與地面平行,遮住雙眼……但你的雙眼要先緊閉才行,好確保光不會漏進你的眼皮底下灼傷你的眼球。不管是夏天冬天春天秋天的陽光都令人討厭,那樣的溫柔光線根本只是在笑你無法體驗它的美好。要選好一個地方站,千萬不要是人多的地方,最好連他人都不要有,只剩你自己一個。有風吹來的地方是最好,雖然剛才說了太陽很討厭,但還是更正一下好了,冬天的太陽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看著眼前的景色,異常寬闊的海洋,浮著一層白沫,打在灰灰藍藍的海水上,房子不高不矮,正好能看見海洋全貌的高度,站在屋頂上能看得更明顯,這棟屋子已經沒人住了,蓋在半山腰上,每次要爬上來都要花至少十五分鐘。然後他拉開書包拉鍊,拿出一罐棕色玻璃小瓶子,把貼紙上面的文字用指甲刮掉,直到無法辨認的程度,最好誰都不要看懂。扭開瓶蓋,先把裡面一顆一顆白色的東西倒掉,藥丸零散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搭拉搭拉的,他把周圍的都踢掉,一顆都不想看見,然後──就著棒球投手那樣的姿勢,奮力把藥瓶往山林裡丟。

 

沒有聽見聲音。

 

朴智旻以為會聽見藥瓶落下的聲音,或是玻璃破碎聲,但是什麼都沒有。

 

現在心裡浮現了無數句髒話,不過他一個字也沒說,甚至也不覺得有說出來的必要,言語堵在喉嚨裡,把它們壓下去,壓,壓,再壓,直到不再出現聲音。在回去的路上他遇見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走得很慢,但是筆直地往前走,擦肩而過之後他轉過頭,看著老人的背影,他有點羨慕。每次他走路都會越走越歪,最後摔下去,摔個頭破血流。

 

「智旻,這個拜託你了啊!」同學A──因為他沒有記住那個人的名字(還是忘了?還是根本不想記?還是大腦無法作用?)──把一本班會紀錄簿放在他桌上,根本沒開過什麼班會,但還是得做個樣子寫寫會議紀錄上繳給學務處。這個差每次都落到他頭上,至今大概有三年。

 

「……嗯。我放學前再交。」朴智旻說。

 

今天的每一堂下課他幾乎都坐在位置上寫不存在的東西,填滿整張空白頁面,要怎麼用不存在的東西製造更多不存在?朴智旻咬著嘴邊肉,盡力地寫上一些虛構內容。但想了想要拚出虛構的內容也不是太難,反正他每天都這樣做。

 

走在走廊上,放學的人潮簡直在開演唱會,週五人們都瘋了,整間學校都失控一樣,一群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年少女們都擠著眼笑、張著嘴聊,朴智旻抓緊書包的兩邊帶子,有幾個奔跑追逐的白痴撞到他了但八成沒注意到,他摀著自己的肩頭。

 

「我來繳班會紀錄簿。」

 

「嗯,放在那邊就好。」學務處的人正在清算簿子數量,斜眼看了他一下又回去整理。

 

然後他走出校門。

 

該死的禮拜五,對那群白癡的少年少女們來說禮拜五代表鬆開的閘門,對他而言卻是惱人的偵訊時間。

 

「你有記得吃藥嗎?

 

「……嗯,」

 

「還會想睡嗎?還是會覺得脾氣變暴躁?

 

「可以不吃藥嗎?

 

「怎麼了?

 

「我討厭吃藥,會變得好累,而且我不覺得有改善。」他聳聳肩,這種時候他相當討厭自己糖份過多的聲音,搞得好像療程中他很開心似的。

 

「好……那我們先暫停一段時間好了?」醫生說,然後踢踢自己的腿,她每週都看著一臉虛無的朴智旻,見情況一點也沒變好,開始有點想放棄了。

 

「智旻啊,你覺得哪裡不對勁呢?」但基於良心和職業道德,她是不可能放棄他的,至少對這麼一個僅有十八歲的孩子是這樣。

 

「我不知道,」朴智旻說,「我只覺得不對勁,但我不知道是哪裡。」

 

「你還有跟你那個學長聯絡嗎?

 

「嗯,」

 

「不常?

 

「他上大學之後變很忙。」

 

朴智旻為數不多的朋友都是年紀比他大的,除了閔玧其、鄭號錫外他很少跟人講話。他們還在高中的時候,朴智旻還有人可以對話。之後他失去了對話的人。

 

「但你也覺得有人對話是好的吧?有人可以陪你聊聊天,也藉由這樣釐清思緒?

 

「嗯。」他點點頭,這次是完全贊同的。

 

「現在沒有了?

 

「嗯。」

 

「嗯……」醫生撐著下巴想了好久,她看著低頭的朴智旻,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卻總是沒有表情,就連愁眉苦臉也沒有,偶爾他的臉上會有一點點的無奈,除此之外就是一張白紙。

 

「……我這邊也有一個孩子是跟你同校的,他原本應該要比你小一屆,但是父母硬要他早讀……所以他現在跟你同屆,說不定你們在路上曾經遇過。」

 

朴智旻看著醫生,不明白她要說什麼。而她也意識到醫病倫理問題,馬上改口擺擺手,「剛剛聽到的全都是我自言自語,不算,我只是說有一個孩子也跟你問題很像,說不定你們私底下可以認識認識,他的時間是每週六下午兩點,當我自言自語就好……我們繼續吧?

 

醫生看著他,拿著筆的那隻手在紙張上畫來畫去,直直地看著他。朴智旻也看著醫生。

 

隔天下午兩點前他繞到了診所前,平時他是不願再來第二次的,出於強烈的好奇心,搭著公車來到這裡,他站在診所遠處外一家書店前。

 

一個穿得全身黑的男孩子往診所那個方向走,朴智旻猜他是要進去診所的人?而那男孩也真的打開玻璃門了。

 

他在學校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不認識他,更不用說知道他的名字。如果醫生不說的話,說不定到畢業後他都不會看過他。但那男孩的臉蛋很漂亮,長得就是很受歡迎的那種人,所以他也有病嗎?

 

這些想法都在那男孩開門的瞬間如火山爆發一樣蹦出來,朴智旻看著他。

 

那個人突然轉頭,看見了他。兩人的眼神對上。

 

朴智旻急得趕緊低下頭,好像觸電一樣慌張得跺腳,趕緊離開那個地方。

 

×

 

「哎!?柾國!?」班上一個女孩子驚呼,門口站著田柾國,往教室內看。那女孩與田柾國認識,但她知道田柾國不會來班上專門找她,就問他是要找誰嗎?

 

「那個……坐在講桌那一排第三個座位的人。」手指在空中點點點,數到第三排是朴智旻的座位。

 

「咦?」女孩看了一眼朴智旻,「找他?找他幹嘛?

 

「有事情。」田柾國笑著說,試圖讓問題結束。

 

滅火器在樓梯邊的角落,朴智旻讓自己盡量縮在角落裡,他不敢抬頭看這個人,前天才被他發現自己在偷看,這種情景好像是要興師問罪。

 

「那個……」田柾國說,「醫生有跟你說吧……?她從好幾個禮拜以前就一直在講了。」

 

朴智旻心裡冒出一個疑問,所以其實是他先注意他的?

 

「你叫什麼名字?」田柾國問。

 

「……朴智旻。」

 

「嗯,我是田柾國。」他說,「你放學後有空嗎?

 

朴智旻抬起頭,試著把眼神放在他身上,但還是不受控制地飛到了其他地方,他說,「嗯。」

 

「那你可以陪我嗎?」田柾國又笑了,但與剛才在教室的笑容不同,這次的比較小,但他想那是真心的吧。

 

「有什麼、事嗎?」朴智旻問。

 

「醫生不是說可以私底下相處嗎?

 

「咦?

 

「她應該是覺得這樣可以取代那些沒必要的藥吧?我也很討厭吃,但其實她只給我鎮定劑而已。」田柾國說,「她說過度焦慮的時候再吃,可是每次吞下去我都覺得要硬撐好累。」

 

「你……你是什麼?」朴智旻問。

 

「焦慮。」田柾國說,「你呢?

 

「社交恐懼。」他小聲地回答。

 

「嗯,」田柾國說,「很像嗎?你覺得很像嗎?

 

「咦?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田柾國說去哪都可以,朴智旻帶他到常去的那座丘陵。

 

這個季節已經是接近畢業了,考完試後大家都落得無事一身輕,每天在學校也是渾渾噩噩的,雖然是冬天,但學生一想到要揮別制式的高中生涯每天都很亢奮,當然也有不乏那些覺得事情根本沒改變的人。

 

「你常來這裡嗎?」田柾國問,「對了,你上哪間大學?

 

「慶星。」

 

「我上釜慶……你不想離開這裡嗎?

 

「太危險了。」朴智旻說。

 

「好像也是,這樣要躲之前、還要先適應躲的地方。」

 

朴智旻看著他,他的眼神似乎在說「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田柾國衝著他笑。

 

走到半山腰上,有一間已經廢掉的鐵皮屋,那裡以前不知是誰的家,現在已經破敗得連家都稱不得,朴智旻說房子旁邊有樓梯可以到屋頂上去。

 

順著搖搖欲墜的階梯,踩著還算堅固的屋頂。今天朴智旻有點緊張,比之前的每一天更緊張,與人如此深入談話直搗核心要拆開自己的繃帶,他們是因為病症才認識的。他差點踩空,田柾國立刻伸手抓著他的腰穩住。

 

「還好嗎?

 

「嗯。謝謝。」朴智旻壓低聲音說。

 

「你為什麼那樣說話?

 

「咦?

 

「你的聲音明明很高啊。」田柾國說。

 

朴智旻不再說話。

 

他拉著田柾國的手到能清楚看見海景的地方,太陽直射,但已經快要消失了,朴智旻站得直挺挺的。

 

「你都在這裡幹嘛?

 

「沒幹嘛。」朴智旻說,然後正對著大海,雙手遮住眼睛,只留下鼻口呼吸,他的小嘴微張,上下兩排牙齒輕碰。

 

田柾國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看見他這樣也忍不住跟著做了,手指併攏遮住自己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而且還是站在高處上,他有點擔心。

 

「這樣能讓你好一點?」他問。

 

「不能,」朴智旻說,「但至少可以暫時不用看見人。」

 

「我在你旁邊呢。」

 

「嗯,不一樣。」

 

「因為我也有病嗎?

 

「大概吧。」

 

兩個人的療傷聚會就這樣開始了。

 

朴智旻在有空閒時間的那天就會帶著田柾國來這裡看海,他問田柾國,怎麼感覺你都很閒可以過來?田柾國說,他的確沒什麼事可以做啊。

 

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嗎?難道不會跟他們出去玩嗎?朴智旻沒問這些。

 

「這樣算是什麼儀式嗎?」田柾國遮住自己的雙眼。

 

「沒什麼,就只是會安心一點點而已。」朴智旻說,然後抓著他的手放下,「這樣再看海的話就會覺得很刺眼,海面的顏色會變得更亮。」

 

田柾國瞇著眼睛看海,剛從黑暗中回到陽光下需要時間適應,閃翳波光的藍與綠完美地暈染在一起,太陽撒了金粉,璀璨的大海映入眼中。

 

「真的。」他說。

 

「對吧?很漂亮吧?海的顏色會變得好亮。」朴智旻笑著說。

 

田柾國聽見他的聲音染上笑意了,變得甜甜的,便說,「你剛那樣講話好可愛。」

 

「咦?

 

「你剛剛那種聲音好可愛。」

 

×

 

說實話,田柾國長得太漂亮又有才華,怎麼看都是屬於金字塔的前端,有不少人喜歡他。朴智旻也是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凡人,能跟這樣佔有社會優勢的人當朋友他還是有點驕傲的。藉由他人來提升自己的價值,他哀傷地想。

 

冬天的太陽很暖,尤其在這樣的冷天。朴智旻還是有些喜歡太陽的,冬陽之下不管誰都能感受到那一點點的溫柔。田柾國說,為什麼那麼喜歡來這裡,去別的地方不好嗎?

 

「沒有一個地方的人會比這裡少。」

 

「可是變成兩個人了,不覺得多嗎?

 

「嗯──嗯。」他輕快的音調是表示否定的。

 

站在脆弱的房屋上,看著日復一日循環的大海捲著浪來,靠海的地方溫度都很平均,即使是在冬天也有零上溫度,但正對寒風還是很冷,朴智旻沒有圍巾,田柾國看見他一直在縮肩膀。

 

「你要嗎?」田柾國解開自己脖子上的紅色圍巾,沒等朴智旻回答,他先繞在他身上了。

 

「謝謝。」朴智旻抓著圍巾末端。

 

「反正明天畢業典禮,之後你還想去哪裡嗎?」田柾國問。

 

「……都可以,」朴智旻說,「醫生說你比我小一屆。」

 

「嗯。」

 

「你班上的人不會介意你跟他們說平語嗎?

 

「習慣了,」他說,「雖然我不會叫哥哥或姊姊,不過我還是會說敬語。」

 

朴智旻聽了皺起眉,他記憶中田柾國從來沒對他用過敬語,一直都是平語,也是直呼他的名字智旻。

 

田柾國看出他在想什麼,就笑著說,「對,對你是用平語。」

 

「……算了,沒差。」朴智旻說。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其實也沒說什麼話,聊聊關於病情的事,說說以前的經驗。朴智旻說他在上台前會緊張到吐,田柾國說那算正常吧。朴智旻又說,每次都這樣,然後直到後來那幾次他倒在地上,全身都蜷縮起來,老師才緊急通知家長,他才去看病。

 

「換你了。」朴智旻說。

 

「換我?」田柾國問,見朴智旻是認真的,只好也講自己的經驗。

 

「醫生說那是漂浮性焦慮症……就是沒有特定對象物。」然後他說以前曾經因為害怕明天的到來有十天沒有睡過,還有偏頭痛。

 

「看不出來。」朴智旻說。

 

「嗯,我也看不出來。」

 

但不代表那不存在,對吧?田柾國輕輕握著他的手。

 

「我喜歡跟你說話。」他又說,「一開始我沒有想過要找你,雖然醫生一直要我跟你說話,」田柾國說,「我這樣說可以嗎?其實我剛開始看到你不是很喜歡你,覺得你好懦弱,因為你頭都低低的,而且好像頭上永遠都有烏鴉在飛。」

 

「……咦?」朴智旻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他很清楚他聽見了什麼。而那刺痛了他最在意的事情,也觸動了他最強的防衛機制。

 

 

「不過後來──」

 

「我要走了。」朴智旻抓起書包,急切地想離開這個地方。田柾國剛說什麼?他懦弱?他不是很喜歡自己?他一開始根本沒想過要找自己?

 

「怎麼了?」田柾國拉住他的手。

 

「放開我!」朴智旻大叫,「別碰我!你走開、你也太過份了……這樣很好玩?你這人真的很噁心!

 

「等等、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見朴智旻開始進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事情開始失控,田柾國的內心也急得像沸騰的滾水一樣,但朴智旻很顯然才是手碰到滾水急欲逃開的人。

 

「走開!

 

「不要這樣、我說了什麼嗎──」

 

朴智旻推開他。

 

「你明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你是故意的嗎!?是嗎!?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走開就是了拜託你走!!

 

 

 

沒人喜歡他。

 

朴智旻每天面對的挑戰就是,看著那些人的目光,然後逃離那些目光。剛剛那個人在背後笑了?他摸摸自己的背,希望不是身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儘管他說服自己那個人只是在跟朋友聊天所以笑了而已。這未免也太慘了、每天都要活在他人的地獄裡,他人就是地獄、他人就是地獄,但到最後自己反成了地獄,他就是一座微型地獄。無須別人再施加壓力。

 

那個活在陽光之下的田柾國才不會知道。他八成騙了他,他哪有什麼焦慮症,每天都與朋友開心地說笑,又十項全能,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這種人哪有什麼困擾,焦慮症根本是藉口。藉口。

 

×

 

「……我覺得你最近好像更糟糕了。」醫生說。

 

有嗎?

 

「在班上如何……喔不對,抱歉,你已經畢業了。」

 

「嗯。」

 

畢業典禮那天朴智旻沒來。

 

田柾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轉頭一直看那個小小的身影是否在人群裡,可笑的是他要在朴智旻最害怕的東西裡找他。畢業典禮雖然可以不出席,但基本上沒人會缺席。除非因病請假。或是壓根不期待這個東西。

 

同學抱完一輪後又跑去吃吃喝喝,還去KTV唱一整個晚上,田柾國被拱著上台,可他腦海裡全是朴智旻的臉。他們倆的療傷聚會中只有那麼幾次朴智旻笑了,田柾國唱了歌給他聽,隨便唱唱而已,朴智旻說很好聽,田柾國要他也唱唱看,但朴智旻只唱了幾句後就馬上停下。

 

戛然而止。

 

他挑了一首很簡單的歌,起初還被朋友笑說怎麼來這裡唱這麼平平淡淡的曲子,要唱悲戀至少也挑首旋律悽慘暴烈的吧,但其他人說有唱就好了,於是他唱了。

 

「跟智旻怎麼樣?」醫生問,把他的心思拉回診療室。

 

「超級無敵糟糕。」

 

「吵架?

 

「……嗯,不是……我惹他生氣了。」

 

「你說了什麼?

 

田柾國回想著當時的情形。

 

「……嗯,應該是說,我一開始不是很喜歡他……他頭上好像有烏鴉在飛。」

 

「烏鴉在飛。」醫生複述。

 

「我是指他散發的低氣壓。」

 

「嗯,」醫生摘下眼鏡,緩緩開口,「你知道他是社交恐懼吧?

 

「嗯。」田柾國心虛地低下頭。

 

「他很努力想要讓自己跟其他人一樣,而且他一開始一直逃避看診、甚至也想逃學,是被父母架著來的。典型的社交恐懼……你們能正常交談嗎?

 

「可以。」

 

「……嗯。那……或許同病相憐吧。」

 

「他昨天有來嗎?

 

「沒有。他不想來。」

 

「你有他家住址嗎?

 

醫生看著他。

 

「你沒他的手機號碼嗎?擔心就聯絡他啊。」

 

田柾國站在路燈下等他,他們的確有交換過手機號碼,連SNS都有。那時他還很驚訝地說原來你也會用Facebook或是Kakao Talk這種東西啊!就被朴智旻白了一眼。

 

五分鐘前的電話中,朴智旻的語氣很平淡,一點感情也沒有,但還是答應他了,於是報出自己家的地址,田柾國才發現原來他們的家離得很近。

 

斜坡上的公寓還亮著光,晚上八點還不太晚,路燈下的他很是擔憂,怕朴智旻不願意出現。

 

一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

 

「幹嘛?」朴智旻問。

 

「……你出來了耶。」

 

「你白癡嗎?」朴智旻沒好氣地說,「要幹嘛就快點。」

 

田柾國看著他,身上穿了件外套,便笑著說,「陪我去那裡。」

 

「不要。」

 

「……為什麼?

 

「我不想再去那裡了。」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不是。」

 

對話中止。

 

氣氛變得詭異,兩人沒有說話,但空氣中充滿了沒被說出口的言語,有一個看起來是出來遛狗的女人經過他們倆,還偷偷看了一眼。

 

「那去我的秘密基地?

 

路上都是人,冬天的大家都還是很活躍,今天氣溫只有七度,算宜人嗎?朴智旻怕就要下雨了,他沒有帶傘出來。他看見田柾國揹著一個小小的後背包,就問他有沒有帶雨傘。

 

「沒有。」他說,「你要的話我現在去買。」說完還真打算去便利商店買一把。

 

朴智旻趕緊抓住他的手說,「欸欸欸不用!又不一定會下雨!

 

「但你感覺怕下雨。」

 

「不用,走了。」

 

田柾國沒有放開他的手,帶著他走上一條人煙稀少的山路,雖有路燈,但還是不免有些害怕。朴智旻緊跟著他的腳步走,不時回頭看還有沒有其他人在,只有他們兩個的話實在太可憐了。

 

「……我很高興你願意跟我說話。」田柾國說。

 

聽見這句話時朴智旻在心裡冷笑一聲,「你還缺說話的對象?

 

「你不一樣。」

 

「嗯嗯,因為我有病。」

 

「不是這樣的。」

 

「我想不出還能哪樣。」

 

「你是因為我有病才跟我說話的。」

 

朴智旻沒回話。

 

「然後……然後我惹你生氣……你討厭我了……嗯。」

 

他停下腳步,不再往前走,朴智旻以為他又要說什麼話,緊張地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

 

「到了。」田柾國說。他手指著右方,從這個平台看見的是海洋的另一邊,但這裡沒有房子遮蔽。「這跟你帶我去的那裡,是從相反方向的入口進來的。」

 

「……這裡沒有人,所以平常很少來。」他說。

 

「沒人不好嗎?」朴智旻問。

 

「不好,」田柾國說,「世界只剩下我一個,好恐怖。」

 

夜晚的海洋什麼都看不見,這裡也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光,什麼都沒有,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我不喜歡這裡。」朴智旻說。

 

「我也不喜歡。」田柾國說。

 

「那你還帶我來。」

 

「……哈哈。」

 

朴智旻看著他。「既然討厭為什麼來這裡?又黑又冷。」

 

「因為你看起來不相信我有病的樣子啊。」田柾國笑著說。

 

「滿嘴病病病的,我們就不能跟正常人一樣嗎?」朴智旻聽了之後反而笑了,他突然發現原來他們詭異的日常就只在自己的人生中,別人才不想管,也不想幫忙。

 

「……如果不是這些病的話,你不是不會跟我說話嗎?

 

「……嗯。」

 

「所以我覺得承認我有焦慮症沒什麼,」田柾國看著他說,「你陪我說話了。」

 

「如果也有另外一個有病的人你也會跟他說話的。」

 

「我想不會吧。」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們到目前為止只見過十幾次面吧?和你過去相處的那些人比起來非常少,我們甚至不能說是朋友。」

 

「那完全不能類比。」他說,「即使只有這麼少的時間,我依然覺得你對我來說是不同的,智旻,那不一樣。」

 

「……哪裡不同?

 

「所有。」

 

×

 

早上醒來時不是鬧鐘叫醒的。已經不用再去學校了,失去了時間的概念與規律性,朴智旻睜開雙眼,盯著天花板上的夜光貼紙。昨天晚上回家後父母問跑哪去了,他只說和朋友出去而已。原本以為父母會責備他,但聽說是和朋友出去後反而感到欣慰。

 

田柾國把他當特別的人嗎?

 

今天他也會出現嗎?

 

換好衣服試著走出門,對他來說上街還是可以做到的,但首先他要做好心理準備才能出門。走在路上會遇見田柾國嗎?會嗎?要去哪呢?

 

他才發現他哪都不能去,這病已經限縮他的人生太久了。

 

只能走到常去的半山腰小屋。

 

他期望在那裡會看見田柾國,站在屋頂上,雙手蓋住雙眼,只用鼻跟嘴感受空氣中的海潮味,然後會有太陽,冬天的太陽。

 

太陽的強光會偷偷鑽進你的眼皮底下,要你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看那藍得瘋狂的海。他期望在那裡看見這些。

 

而好像上帝聽見他的祈求似的,來到小屋之後走到階梯第二層,他聽見有個人開口喚他的名,是田柾國那有點沙啞卻輕盈的聲音。

 

他想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渴望有個人可以進入他的人生中。

 

但是朴智旻還是裝出心情很差的樣子,掩蓋他的興奮與喜悅,板著臉看著田柾國。

 

「我猜到你會來。」他笑著說。

 

「喔。」

 

「因為你不喜歡暗和人少的地方。」田柾國說,「所以我猜你會來這裡。」

 

朴智旻看著他的笑臉,陽光柔和地拍在他漂亮的臉蛋上,彎彎的笑眼看著自己。而朴智旻也──看著他的雙眼,他不知道在那雙眼睛之中的自己是怎麼樣的,從那閃亮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他不知道那樣算是什麼表情,但是田柾國看了自己笑得更燦爛了。

 

也許是很開心吧。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色。

 

「你怎麼哭了?」田柾國伸出雙手捧著他的臉。

 

朴智旻搖搖頭說不知道。

 

「這樣看海的話感覺會變更亮。」

 

「可能吧。」朴智旻說,「可能會吧。」

 

「那我也可以哭吧?」田柾國說。

 

他沒等朴智旻回答,或者說朴智旻也不打算回答。似乎都意識到這時候不該再講話了,嘴唇都張開了,世界變成只有兩個人的。田柾國看見朴智旻閉上雙眼,他想那應該算是回答吧,然後用自己的嘴唇碰上他的,如自己想像中的那般溫且軟。這時候用接吻代替過多的話語比較好。

 

 

冬天的太陽很好,在這樣冷冽的天氣中至少還能感覺到稀少卻珍貴的溫柔。朴智旻伸出雙手抱住田柾國,感覺自己全身都被他緊緊綁住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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