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對稱的三稜鏡#02

「這案例……我不認為他是屬於天生惡的那種人，」田柾國翻著一疊厚厚的檔案說，分析討論到最後都變成了哲學思辨，剛才金泰亨說他認為罪犯追根究底還是可以回溯到童年時期，或是青少年時期，但有的人是誤入歧途，有的人卻是天生就帶著惡的成分。

朴智旻贊同這段話，只是他偷偷想著，原來泰泰也能說這麼正經的東西出來。他拿出今天課堂上老師給的案例分析，三人坐在校外的咖啡廳。田柾國仔細地讀著。

「這裡還有他的自白……」朴智旻翻著金泰亨那份講義，「有有有這裡，他是有提到童年的部分，但是我覺得證據還不足以下判斷。」

「所以你現在是覺得還不能下定論了?」金泰亨說。

朴智旻歪著頭想了想。「……就目前來說是這樣。」

「但是我覺得他這段自白很有意思，」田柾國說，「你看，『小學時姊姊對我很好，喜歡給我裝扮或帶我吃好吃的，那時候的姊姊對我好好』，然後就沒下文了。」

「難道你是要跟他之後的罪行連結嗎?」朴智旻說，「他沒有再繼續講而選擇隱瞞，說不定的確就是『原因』之一，但不知道他以前到底和姊姊怎樣，我覺得『還』不能跟他之後的極度厭女思想和罪行連在一起。」

「我好累，我想再點一塊蘋果派。」金泰亨說。說著就跑去櫃檯又買了一塊超大塊蘋果派。

座位上只剩下朴智旻和田柾國兩人，朴智旻端起冰拿鐵繼續喝，田柾國喝的是抹茶拿鐵，趁著金泰亨不在時偷偷喝一口他的草莓牛奶。朴智旻看著田柾國的臉，每次看見都想著，這小孩怎麼長得那麼好看，天生就是這臉蛋，原來有時人的情感一旦飽和會超越嫉妒，變成感慨。田柾國的臉真的是生來就這樣俊美，完全沒有動過。所以現在某個女孩從別的座位走來遞給他紙條這種事也發生過無數次了，朴智旻看著田柾國再一次收到紙條，為了不讓人難堪他都會收下，等到她們視線離開後就馬上丟掉。

揉成紙團丟到玻璃杯旁時田柾國偷偷打量著朴智旻的反應，對方埋頭研究上課畫的重點，好像剛才完全沒理他似的。

「智旻，」金泰亨的聲音傳來，他遞給朴智旻一張紙條，「幫我處理掉。」

朴智旻不知道那是什麼。

打開一看是一張寫了手機號碼和LINE的紙條。

朴智旻歪歪嘴，默默地撕成碎片，丟在田柾國扔下的紙團旁。

那些女孩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搭訕都以失敗收場，其中一張還是被不相干的他人撕毀的。朴智旻心裡還是有些不平衡，他當然知道自己幾兩重，也沒妄想那些。

「……所以今天要去吃烤肉嗎?」金泰亨問。

上次的提議田柾國說了好，金泰亨沒有想要叫這弟弟來，但想想若兩人沒和好朴智旻一定會強行介入，就趁著這次一個禮拜一次的讀書會見面了。

「好啊好啊，」朴智旻忽然很興奮地說，「哪家?車站對面的還是巷子那間?」

「巷子。」田柾國說。金泰亨也說巷子。

匆匆地收拾好書包和課本講義，朴智旻拉著兩人開心地跑出去。

×

「呀!泰泰!你吃太多肉了!」朴智旻用筷子夾住金泰亨的筷子尖端，叫了兩份牛肉，大概有一半都被金泰亨吃掉，眼看不夠了只能再叫一份，金泰亨嘴巴裡面還有一堆肉，含糊不清地說「柾國吃的才多」。

叫來服務生又點了一盤肉，田柾國把盤子擺在朴智旻面前，又自動地幫他夾了好幾片到烤盤上，他的嘴巴也沒停過，一直咀嚼塞進的肉片和生菜，他想待會回去一定會被室友聞到烤肉味。

「智旻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田柾國指的是回釜山。

「下禮拜吧，」朴智旻說，「你什麼時候可以?」

他的課只到禮拜三。

「我禮拜四下午就沒課了。」

「那等一下回去訂車票，禮拜四下午不是有一班是五點十七分開的嗎?」朴智旻又說，「泰亨下禮拜會回去嗎?」

「可能吧。」金泰亨說。

「你什麼時候回來?」

「禮拜一早上。」

「國兒禮拜一早上有課，我禮拜天就會回來了，」朴智旻咬著肉說，「那我就要來大掃除了，你床單有一個學期沒洗了吧?」

「我上次有洗啦……」金泰亨說，「兩個半月前。」

朴智旻想那不就是開學後的兩個禮拜嗎?

「哥你髒死了!」田柾國說，「不會房間都是你的細菌吧?」

他看著朴智旻繼續吃飯，沒有理會他們兩個的鬥嘴，田柾國一邊說話一邊幫朴智旻包肉送到他嘴裡，這讓朴智旻心情像是在雲端上飄。

「智旻啊!」金泰亨吼著，「我這邊的比較好吃!」

「欸?」朴智旻嘴巴塞的都是肉，根本沒有空隙可以說話，他快速地咬著吞下去，接過金泰亨給他的那塊。

「吃起來都一樣啊?」朴智旻說。

「我的啊，可是按照智旻尼愛吃的熟度去烤的，他喜歡有點焦掉的邊緣，但是肉要好咬，泰亨哥烤得對智旻來說都太老了。」田柾國幽幽地說。

「智旻吃肉時喜歡包兩層菜，你都只包一層會讓他胃負擔太大。」金泰亨說。

「你們要不要喝酒!?酒!還是泰泰要可樂?國兒你喝檸檬沙瓦可以嗎?」朴智旻知道兩個人之間又要吵起來了，但這次他不知道是為何而吵，懷疑兩個人私下有事情只是藉著他的緣故挑釁而已。

聽見朴智旻特有的奶音後兩人都閉嘴了。

「我要燒酒。」金泰亨說。

「我要深水炸彈。」田柾國說。

「那……那我喝烏龍茶就好……」朴智旻說。

×

「國兒你明天不是沒課嗎?住我們家可以吧?」

田柾國聽見朴智旻說「我們」時耳鳴了一下。

「泰泰你衣服借他!」朴智旻用手背拍了一下金泰亨的胃，讓他差點把剛吃的一堆肉都吐出來。

吵完架後氣就消了，田柾國和金泰亨此時也沒什麼不滿的，就順著朴智旻的意回家了，路上田柾國還發訊息給室友通知下。晚上九點罕見的路上沒什麼人，只有小貓兩三隻。剛才吃烤肉時金泰亨故意把自己的杯子擺在烏龍茶旁邊，朴智旻沒有發現，拿起來連喝好幾口才發現味道不對，結果現在醉意上來了，路雖走的穩，但意識茫茫的。田柾國和金泰亨不約而同地抓著他的手腕走。

幸好現在是酒醉，不然朴智旻才不會給他們倆乖乖牽著。田柾國雖然不甘心，但有點佩服與感謝金泰亨。

「我好想睡覺……」朴智旻小聲地說。

「不行，你全身都是烤肉味，」田柾國說，「洗完澡再說。」

「嗯……」

然後他不說話了，停下腳步來躺在金泰亨肩膀上。藉著路燈可以看見朴智旻全身泛紅，是不適合喝酒的體質，才不過幾口烈酒就醉得如此，金泰亨順勢拉開田柾國的手，拉著朴智旻的手臂要他上來。

醉酒的人乖乖地爬上金泰亨的背，環抱住他後就睡著了。

幸好公寓就在前面。

田柾國捏著朴智旻還有嬰兒肥的臉，從小臉就是這樣胖胖的，即使身材纖細臉還是一樣肉肉的很好捏。同時他也不爽金泰亨可以背著他智旻哥。

「喂，」金泰亨開口，「我不會把他讓給你。」

朴智旻沒有聽見這句話，他安靜地呼吸著。

田柾國聽了沒有生氣，只是說，「智旻可不是你的。」

「我遲早會這麼做。」

「你拖了四年，虧我還犧牲，結果你四年什麼也沒做到。」

「我不會像你藉由哥哥弟弟的身分來玩這招，」金泰亨說，「小心他一輩子都只把你當弟弟。」

兩人都是刻意戳彼此的死穴，金泰亨不只一次痛恨自己這四年來沒有成功讓朴智旻對他產生情愫，每一次朴智旻對著他笑都只是因為他是他最好的朋友；田柾國只後悔當時他對朴智旻那麼冷淡，直到對方上大學後才發現朴智旻不會永遠停在原地等他追上。

奇妙的是田柾國也不會因此討厭金泰亨，兩人生出一股競爭對手的心情，端看彼此會用什麼方法把獵物擒到手，因為──有另一個敵人存在，才能真正證實朴智旻的好是客觀的──具體的，也證明自己是對的，朴智旻的確就是那個對的人。

進公寓後他們半哄半騙才把朴智旻推進浴室裡，幫他放好水後就出來了。他們知道彼此此時此刻最想要衝進去幫朴智旻脫掉衣服、測試水溫、像個母親一樣幫他洗澡、然後替他穿衣吹髮，但這麼急躁的做法一定會讓朴智旻嚇著。

但金泰亨還是怕他會摔倒，不斷在門外出聲確認朴智旻還安全。

田柾國靠在門邊，等著裡面的人洗好澡，這段期間他們兩人沒說什麼話。

「……泰亨哥知道智旻尼對自己其實很沒自信嗎?」

金泰亨瞅了他一眼，要他繼續說下去。

瞧見對手不知道朴智旻的情報，田柾國頓時有些得意。「智旻哥以前常常說自己眼睛小又單眼皮、嬰兒肥、長得又普通，還對我說『你長這麼好看實在太不公平了』……嗯，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不喜歡自己的臉。也討厭自己做事都要學很久，要反覆練習好幾遍才能上手。」

金泰亨安靜地聽著，他知道有時候朴智旻不喜歡自己被一些人笑說「帥的旁邊一定會跟一個普通的」，但也從沒聽過他抱怨。

「但是智旻真──的很可愛對吧?尤其笑起來的時候。當然也是有人認為這樣的他很可愛，但都只把他當好朋友看待，」田柾國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但又馬上回到現實，轉過頭看著金泰亨，「……我還以為全世界只有我會喜歡他呢。」

初次見面時他很喜歡金泰亨，也暗自慶幸朴智旻沒有被欺負或被帶壞，看來這個人對哥哥很好。偶爾他們兩個也會獨自出去，但大部分時間都還是有朴智旻在，若是那次聚會少了朴智旻一個人他們都會悄然生出罪惡感，但又覺得某些時刻朴智旻是不能在的，他的存在會讓他們少了機會確認彼此就是自己的敵人，與盟友。

「泰泰……!」朴智旻有點焦急的聲音從裡頭傳來，金泰亨緊張得問他怎麼了。

「……我可以睡覺嗎……?」

金泰亨現在有點後悔故意把燒酒給朴智旻喝。

「你趕快穿好衣服出來睡覺，衣服都幫你丟去洗了!」金泰亨對著裡面喊。沒想到田柾國推開他直接打開門，看見坐在浴缸裡的朴智旻不斷打盹。他把對方濕掉的瀏海給撥上去，抹掉朴智旻臉上的水珠，拉他起身用浴巾包住他。

「……嗚，我還要把玧其哥借我的CD趕快還回去……」朴智旻神智不清地說，田柾國知道那個名字是已經畢業的學長，把朴智旻疼得像寶一樣。

「智旻……那片CD你八百年前就還了好嗎?」金泰亨無奈地說。

「智旻，你還……還能自己穿衣服嗎?」田柾國問。

「你說什麼啊!我又不像你連內褲穿破了都不知道!」朴智旻忽然大叫，只是用錯聲線了，那甜膩過度的奶音讓氣勢完全消失。金泰亨聽了噗哧一笑。

兩人被朴智旻轉過身子背對他，肩並著肩等身後的人穿好衣服，能聽見衣料摩擦聲和吸鼻子的聲音。

「……我要睡覺了，誰都不准吵我……」朴智旻說。

×

洗完澡後，金泰亨看見穿著自己睡衣的田柾國趴在床邊看朴智旻的睡臉。朴智旻睡相跟他本人一樣乖巧，田柾國小時候住他家時，往往醒來都不小心把朴智旻踢下床，對於這點他感到一……點點的抱歉。

金泰亨走到床邊，把智旻抱過來床的中間，當初租屋時朴智旻還小心翼翼地問他是雙人床的話可以嗎，現在他覺得幸好當時說完全可以。他指著空出來的那邊對田柾國說，「你睡那邊。」又補了一句，「不要踢到他。」

田柾國噘著嘴把上衣脫掉，然後躺在朴智旻身旁。

「哥，」他小聲地說。

「嗯?」

「你為什麼喜歡他?」

金泰亨睜開眼。

他是朝外躺的，就怕朝內躺看見朴智旻的臉會起反應。

「喜歡就是喜歡，理由很重要嗎?」

「我要確定一下而已。」

不懂田柾國說的確定是什麼意思，金泰亨深吐一口氣。

「就只是很喜歡很喜歡而已，要我說理由也沒辦法，」

「啊……啊──我也是，」田柾國說，「等到反應過來了才知道。」

金泰亨想，就算今天朴智旻對待他就像對其他人的一樣沒有多沒有少，他還是會喜歡上他。就只是因為那個人身上的氣息是最特別的。

他們其實也知道，如果真的要朴智旻在他們兩個之間做選擇的話，他一定會選擇走開，不如都不要陷入這難解謎團內。

也因此田柾國有了這個覺悟。

「哥，」他說，「你知道我們不能讓他跑掉吧?」

金泰亨隱隱約約猜到了田柾國的想法，因為他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

「智旻只能在我們之間，誰都不准搶走他。」

×

朴智旻醒來時神情氣爽的，和昨晚喝醉酒的模樣截然不同，他慶幸沒有宿醉也沒有反胃感，只是疑惑為什麼身旁有兩個人不是一隻手放在他身上、就是一條腿跨在他腰上。

但這時他腦袋想起來的卻是共病現象、精神醫療倫理法則、贊安諾藥物成分這些東西，他下意識地選擇抗拒眼前的事實，但也是因為他知道這現象代表了什麼，所以朴智旻擋住了那不該出現的答案。

人類會不斷進步，他想，額葉切除手術這種東西在上個世紀居然還能得到諾貝爾獎，幸好之後受到抨擊。連續殺人犯的認知測驗結果，還有他們提供的自白，警方搜索出的過去，醫師判定的結果，教授的教材整理，學生的瘋狂吞噬。他看著書桌上那疊書，想著真的該唸書了。趁著腦袋還能釐清這些理論案例時快讀，於是輕手輕腳地掙脫出他們倆的懷抱，躡手躡腳走去書桌坐下。

田柾國和金泰亨都很難醒來，所以兩人幾乎是在快要十一點時才紛紛起床，看朴智旻盤腿坐在書桌前讀書的模樣，金泰亨想他也該唸書了，田柾國則認為必須回宿舍去了。

「你要回去了?」朴智旻看著刷完牙的田柾國，那支牙刷是他自己的新牙刷，就讓給這弟弟了。

「回去準備一下，今天下午要跟朋友討論報告。」

「喔……」

「報告什麼?」金泰亨問。

「通識課的東西而已。」田柾國說。「不用『哥哥』們出手相助也沒關係。」

朴智旻不懂為何他忽然轉了一個態度，但感覺也不是太有威脅性，就只是平常那樣諷刺哥哥們而已。

「泰亨哥的睡衣我放在浴室裡了。」他說。

金泰亨轉頭繼續讀他的書，朴智旻對這兩個人真的是束手無策。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