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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是直的#14

 

 

 

 
 
 

生活對他而言是怎麼樣的呢?

 

那是一個只有概念卻無形體的名詞,說不出它真正的意思,也摸不到、看不見,「生活」,在空氣中,在呼吸中,在時間中,好像知道它長什麼樣,但又無法言語,光是要形容生活,就要花上過往數十年的回憶,而講完了回憶,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講了什麼。

 

生活跟生存似乎不能畫上等號,可是他常常把這兩個詞搞混,甚至認為生活不存在,生存才是真的。為了生存下去,為了保命,那麼生活又是什麼?「生活很苦」,所以他到底有沒有生活可言?他的人生就是匆匆忙忙地永遠在逃離,逃離一個可能帶給他感情的地方、一個小東西、一個人。每個人都只會是過客,甚至路人。

 

離開了這個地方就找下一個,不寄居、不久住,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明天,沒有任何打算,一天算做一天過,家人也偶爾會消失在心中,只剩他自己。但他想不出這種類似孤獨的感情是什麼,他體驗過孤獨,但是有人在身邊卻還是感到孤獨的情感無以名狀。他想那或許是因為,他也從未對對方說出自己想要什麼,他們可以給予彼此很多很多,但不說就什麼都沒有。

 

就算睡在身邊也不代表真的有什麼。

 

雨水下不停的夜晚他常伴隨著不知何來的不安睡著,總覺得這雨再下下去他就要被淹沒了,淹沒在這個被雨水吞噬數百年的棲地,大雨傾盆是神明放棄他們的癥候,惡夢也不想來的小鎮裡還剩他。

 

某個雨季他遇見他,他以為這只是個小插曲,可能會在人生中有點小小火花,他們會有一段好時光,會有愛的錯覺,在雨天也感覺那是太陽會灼傷人的晴天,那就是人們所說的,人生中一個小小的轉捩點,但不會有任何改變。

 

權順榮在講出來後,並沒有好轉一點,反而因為拼命喚回不願回想起的記憶而陷入混亂的迴圈中。短短的一天內,從早上到下午,再到晚上,父親說一定要他留下來和叔叔吃晚餐,他的心情也從緊繃到稍微放鬆,再到緊繃。全圓佑拉著他的手,向師傅編了個理由,趕緊回學徒宿舍。他感覺到權順榮的手掌變冰,就短短幾瞬而已,手指還僵硬得打不開,勾著自己的手指像幾根鐵條。

 

「喝水。」他端來一杯溫開水,裡面加了點蜂蜜。

 

「沒什麼,就一頓飯,上菜前吐一口水就是了,」他又握住權順榮的手,試圖讓他放鬆點,但權順榮只是愈來愈安靜,連帶著嘴唇也開始顫抖,讓全圓佑慌起來了,他壓低聲音說,「要是不行再編個理由就好了。」

 

「爸爸會問……」

 

「問就問,」全圓佑說,「再幫你編個理由就是──……」

 

「你為什麼這麼冷靜?」權順榮抓住他的手,「我沒有說謊,那不是我編出來的!」

 

權順榮的眼神開始閃躲,無法集中在他身上,整張臉都扭曲了,雙手現在回溫,但依然像爪子一樣緊緊勾著他。

 

「我沒有懷疑你!」全圓佑反抓住他兩隻手臂,要讓他鎮靜下來,「我相信那是真的,好嗎?你不想要的話我馬上出去給你找藉口,要不你就乾脆,對你爸爸講──」

 

「不要!」權順榮大喊,「不要、不要!」

 

「為什麼?你不要讓他知道那傢伙對你做了什麼事嗎?」

 

「不要,」權順榮搖頭,又搖頭,「他會怎麼看我?」

 

「這──」

 

「他會怎麼看我?會不會跟我姊一樣,覺得我和男人睡過所以有可能是自找的?啊?他會怎麼看我?」

 

「……我不知道。」全圓佑說,「……但你沒有錯……沒有。」

 

「……真的?」

 

「真的。」

 

全圓佑鬆開手,發現權順榮手臂上印了紅紅的手印,沒察覺自己的力氣之大,而權順榮也沒出半點聲。他摸著那兩片紅印子,白白的手上就硬是染上了紅,這麼容易留下傷痕的人。他突然想起第一天來到這裡時,瞥見了權順榮手上的瘀青。要在這個人身上弄出傷疤太容易,沒有什麼比被傷過的身體更好傷害的。

 

×

 

桌子是圓的,父親叫來的餐點佔據全桌,有烤鴨有炸醬麵也有豬蹄和炸雞,豐盛得以為要開什麼酒會,父親不斷招呼叔叔多喝點,他開了好幾瓶燒酒和啤酒,權順榮不諳酒性,喝幾滴就嫌苦,全圓佑只喝了一點,算是給師傅一個面子。

 

叔叔進門時看他在餐桌邊,沒有什麼表情,就打了個招呼,和平時一樣。權順榮沒有回應。幸虧父親沒注意到,不然又要挨一頓罵。

 

權順榮就坐在全圓佑和父親的中間,他極力想避開叔叔,但如此一來,對面就正好是叔叔。權順榮像個認生的孩子一樣,低著頭默默吃自己的飯,只差沒啃自己手指,那一盤什麼烤鴨還是中華料理的,就算再香也胃口盡失,看著就令人想吐。他現在恨家裡用的是傳統的矮圓桌,距離那麼近,一掃過去就得看見叔叔的手指,反胃感不斷湧上。

 

席間父親和叔叔高談闊論些什麼,又講到投資啦、什麼看準時機啊、可以把老本都收回來,不曉得是想慫恿父親做什麼,怎麼幾年過去又變這樣了,他實在看不透這個有千張臉的人。放下筷子後說了聲吃飽了,起身就要走。

 

「你才吃這點?」父親說,「我叫了這麼多就是要讓你吃飽啊,坐下。」

 

「我飽了啊。」

 

「再多吃點啊!你不是最愛吃烤腸嗎?特地請人送過來的。」

 

「……唉。」看父親這樣又是示弱又是這樣軟軟的勒索,他實在受不了。又重新坐下,拿起筷子,意思意思地扒幾口飯。

 

全圓佑的手在他背上摩娑,輕輕慢慢掃過去,安撫著,又放下。動作不敢太大,怕被看見了有人問起。但那一點點小動作就讓權順榮安心不少。他夾了片涼拌蘿蔔,味道沒有以前餐館大廚的好,他想念用水果醋浸出來的滋味。這個涼拌蘿蔔不難吃,但味道就是不對。那時他問全圓佑想吃涼拌的還是醃的,全圓佑說涼拌的。但後來他自己也很少做給他吃,他想他應該找天去買水果醋來拌的。

 

「順榮喜歡吃涼拌蘿蔔?」叔叔突然說,「你以前都吃醃蘿蔔的啊,婆婆醃在醬缸裡,拿出來時你都好興奮,說要吃上一整桶。」

 

「對啊,你以前不是都吃醃蘿蔔的嗎?」父親問。

 

「我現在喜歡涼拌。」權順榮悶悶地說,「那是因為以前沒吃過涼拌。」

 

「你就善變又挑嘴,只有你媽忍受得了你的口味一直變。」

 

「幹嘛突然講到媽媽。」權順榮更不高興了。

 

「提一下而已,不開心什麼?」父親說,「怎麼跟吃了炸藥一樣呢?火氣那麼大。」

 

「我吃飽了,先回去了。」權順榮這次真的要離開了,把筷子壓在桌上發出「喀」的聲響,收拾自己和全圓佑的碗筷丟在水槽裡,轉身就走。

 

「呀!等一下記得洗碗呀!」

 

「爸你自己不會洗嗎!?」權順榮扔下這句就跑回學徒宿舍,連全圓佑也沒帶上。他氣得滿頭煙,臉紅通通的都是怒火燒的。留下一臉詫異的全圓佑,趕緊追上去。在餐桌旁的兩個男人則有不同的反應。權順榮的父親火氣也上來了,嘴裡嚷嚷著「死孩子!等一下收拾他!」,然而叔叔卻是一臉興味地看著他們。

 

全圓佑連傘都沒撐就跑回宿舍,看見背對著自己的權順榮站在門口。

 

「……你休息一下就去睡覺吧,我去應付師傅。」全圓佑說。

 

他捏捏權順榮的肩膀,讓僵硬的兩肩不要那麼繃,但權順榮全身的肌肉都像上了膠似的,硬得很。全圓佑把他轉過來正對自己,說,「去休息,洗澡,睡一覺,等我回來,我去想個藉口跟師傅說。」

 

「跟他講幹嘛……他只覺得我沒禮貌。」權順榮嘟噥著。

 

「去休息。」全圓佑又說了一次,捏緊權順榮的肩膀,好像在渡氣一樣想讓權順榮安心點。「我來處理。」

 

×

 

回到餐桌時,師傅已經喝了三瓶燒酒,正在興頭上,和權順榮的叔叔──他喊的丁先生──聊得興奮,酒酣耳熱之際,招手要全圓佑也坐下。冷不防就拿了三瓶燒酒到全圓佑面前,哐哐噹噹地開了瓶蓋,白色的酒水灌入小杯子裡。

 

「圓佑,你喝。」師傅說。

 

平時不太喝酒,喝了也只覺得那是普通的酒精味,但他還是拿起杯子,說「我知道了」然後將那杯酒一乾到底。

 

「有氣魄啊,」師傅說,「順榮那小子連啤酒都能放倒,跟我喝的只剩一群臭男人……想跟兒子喝也不行。」

 

「大哥你不是還有你家老大嗎?」丁先生說。

 

「他早就不見了,」師傅說,「跟離家出走一樣,之前包袱都捲走,連去哪都不講……只說他要去賺大錢。」

 

「跟當年的順榮很像,」丁先生說,「不過順榮回來了。」

 

第二杯下肚,全圓佑聽到了這句,耳朵連忙豎起。

 

「別講那個了啊……都是多說,他沒出事就好,我不求什麼。」師傅說。

 

「也是呢,只是這孩子出去八成野了吧,不曉得為什麼,以前這麼黏我,我去哪都要跟著,現在看到我卻……」丁先生撐著手肘,喝下一杯,狀似藉酒消愁,說,「長大了吧,都變了。」

 

「說這些喪氣的幹嘛呢?是那孩子欠揍,沒禮貌。」師傅說,「呀!很久沒喝梅酒了,去年才釀了一桶,分成好幾瓶,我去拿──……」

 

師傅一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站都站不穩,全圓佑趕緊扶著他,讓他坐好。剛才吃飯時就喝了不少,現在又開了好幾瓶,混在一起喝,早醉了。

 

「師傅,我去──」

 

「我去拿吧,老地方吧?」丁先生說。他放下酒杯,臉色一點也沒變,喝了這麼多還是不見一點紅。相較之下,師傅的臉像是蒸過一樣。

 

「對,老地方,」師傅說,「你去拿吧、多拿幾瓶過來……」

 

「我給您煮碗解酒的湯吧?」全圓佑說。

 

「不用!」師傅大聲嚷嚷道,他的臉色紅黑紅黑,但坐得很正,盤腿兩隻手壓在膝蓋上,好像要說教般的:「今天就是要醉!你不知道,那孩子這麼刁……都是我養出來的,整天給我添亂……我治不了他……喝幾杯酒高興一下又怎樣……」

 

「師傅您不能喝太多,」全圓佑說,「混了兩種酒危險,休息一下再喝。」

 

「你是個好孩子,」師傅突然說,「但我今天要喝醉一點,別管我了。」

 

話及此,全圓佑也不敢再多勸,就此打住。他想這對父子有時還真像,勸都勸不聽,勉強自己,而且還倔強。雖然師傅說了要他別管,但他還是有點擔憂師傅的狀況,喝得大醉了還強裝可以,現在還想喝別種酒──

 

「老地方是哪?」全圓佑突然問。

 

「什麼?」

 

「老地方是哪?」全圓佑抓住師傅的肩膀,「放酒的老地方是哪!?」

 

「放酒?不就你宿舍後面──」

 

全圓佑聽了,趕緊站起身跑向門口,這時雨點聲大得像是爆炸一樣,他從沒注意過宿舍後面有什麼東西,急忙忙踩出去連鞋子都沒穿,兩步做一步跨過去回到宿舍,看見玄關凌亂,燈都開著,廚房裡有聲響,是鍋碗瓢盆的敲打聲。

 

他怎麼就沒想到要盯住那男人,只顧著勸師傅,都忘了權順榮在後方一個人待著。丁先生比他更熟這棟房子,要來權順榮這更是輕而易舉。雖然權順榮是個男人,雖然他有力氣,身高不矮,不是膽小的人,不是傻子,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但是全圓佑知道那都是有可能的,因為那些並不代表什麼,並不能保證,權順榮不會受傷。

 

廚房裡站了兩個人,對全圓佑來說那就是最糟的情況。糟到無以復加。權順榮躲在餐桌後面,衣服被扯鬆了一角,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與他的叔叔對峙。手上沒有任何東西,大小鍋子都摔在地上,抽屜拉開,只有一把剪刀,而他來不及拿那剪刀就被逼到桌子後了。

 

全圓佑這下也怕了。

 

「滾出去。」他想找武器,但沒有一個能用的,連一把鐵叉都沒有,刀架在離他一公尺處,論速度他比不過離刀子更近的男人。

 

「怎麼了怎麼了?」丁先生挾著訕笑,說,「我來找我外甥,用得著這樣兇狠?」

 

「滾!」權順榮趁著這時跑過去抓了一把小水果刀,刀尖對著男人,胸口集滿了氣大吼著:「你滾!快滾!不准過來!我要跟所有人講!講你對我做了什麼!」

 

「嘿、放輕鬆好嗎?我不過是來見見你的──」

 

「我不要見你!你走開!滾出我的視線!」

 

丁先生說,「順榮,你真以為有人會相信你?」

 

「為什麼不!?」權順榮揮著小刀,往前刺了刺,但空氣是一點也沒被劃破。

 

「就算相信又如何?」丁先生說,「這裡是個保守的小鎮,沒人想聽到這種事。」

 

權順榮咬著牙,他也知道把事情公諸於世有相當風險,甚至很可能毀了他在鎮上的未來,就再也不用待下去了。他可以被攻擊,但父親沒必要承擔這些後果。在這種小地方,一點小事都能傳開,鎮上任何一個角落都有流言蜚語的痕跡。就連全圓佑當初來鎮上的事,才不過一個禮拜,隔壁的大嬸就來問了。

 

全圓佑趁著丁先生不注意時,上前去扭了他的手反剪在背後,壓在流理台上。長年搬運重物的他,身材雖瘦但力氣還是有的。他空出一隻手將男人的頭壓住,低吼著:「快滾。」

 

「……嘖!」

 

全圓佑鬆開手,將丁先生推去門口。男人踉蹌走出去,扳著自己的肩膀回頭狠狠瞪了全圓佑一眼。權順榮看見他終於離開自己的視線了,顫動的雙手抖得更厲害了,力氣盡失,跌坐在地上,雙手卻是還緊握著小刀。他喘得像剛從深水浮上來,大口吸著氣,整個人抖得像斷電的玩偶。

 

「……手鬆開,我把刀子放回去。」全圓佑伸手,蓋在他手背上安撫他,把刀抽走放回去,到了這麼近,才發現權順榮嘴角滲著血跡,臉還有點紅腫。

 

「他打你了?」全圓佑摸上他變紅的半邊臉,嘴角的血跡還很紅。

 

權順榮只是喘氣。

 

「他還碰你哪裡?」全圓佑厲聲問道,「權順榮,你還有哪裡受傷!?」

 

「沒了。」權順榮小聲地用氣音說,「沒了。」

 

「不是『沒了』,」全圓佑說,「有就是有,不會因為他只打你一下就沒有。」

 

兩隻手摀住他的耳朵,拇指在太陽穴上輕輕按壓,指尖的溫度慢慢傳過去,全圓佑發現他的身體幾乎冰冷,臉色蒼白如紙,而後,權順榮頓時像破洞的皮球,氣體從嘴裡消失,滑落在地。

 

「……沒事了,」全圓佑看他好一點了,馬上抱住他,他的身子軟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讓全圓佑更慌了。「沒事了……沒事,沒事……該死──該死……」

 

他抱緊權順榮,用盡自己的力氣。抱一個人比打一個人還難,一樣要把自己的手伸過去,偏偏擁抱一個人那麼難,好像同時也把自己的一部份打開了伸手給出去。他沒發覺自己的手在顫抖,以為是權順榮在哭,而權順榮也真的哭了。縮在他的肩窩一抽一抽地啜泣,還發出了嗚咽。兩人雙雙倒在廚房地上,旁邊還有翻倒的湯鍋與碎掉的醬料碟,一把湯匙,兩把叉子。

 

權順榮整個人都被他抱在懷裡了,他發現全圓佑好瘦,真的好瘦,可是比他有力氣多了,身體被他的骨頭磕得痛。地板好硬,他第一次躺在地板上,也是第一次被全圓佑在床鋪以外的地方抱著。比起五分鐘前的恐懼,湧上心頭止住他呼吸的是更多的苦澀。

 

「圓佑……」

 

兩手穿過他腋下,在他背後扣住,權順榮貼著他的頸側,想像動脈傳來的跳躍也是他自己的。

 

「……我是不是該去死算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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