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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救己

 

 

起先是因為蘇瑋翎那天吞藥的關係,要不她也不用幫她收拾這些殘局。送去醫院後洗胃,吐了一堆不知什麼玩意,留在那躺個幾天後,就回家了。蘇瑋翎的家裡沒什麼人,不得已她只好留下來照顧她,不然一個沒注意又上吊割腕的,她可受不了。柯芬已經厭倦照顧她了。

她一手撐著右臉,半倚在沙發上,看自殺的人漸漸睡去,醫生要她帶蘇瑋翎去看精神科比較好,病人左右手腕上都是割腕的痕跡,當時她點點頭敷衍了一下,冷笑一聲,醫生,妳知不知道她手腕上的割痕根本比現在中學生自殘的程度還要弱?柯芬累得快睡著了,但她怕蘇瑋翎又只是裝睡,不注意的時候又撞牆或喝毒藥了。天知道原來家用品都可以是殺人利器。

柯芬坐起身,伸出手在蘇瑋翎眼前晃了好幾下,發出風切咻咻聲,見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才又躺回沙發。往上拉了燈,切到一盞小小黃燈泡後,便睡著了。

她原本是這麼決定的,然而一點睡意也沒有,明明身體累到一個小動作都足以頭暈,躺下去時還有種沉重感,眼睛痠得看見光就痛,她還是無法入睡。腦袋這時偏偏想起許多無聊的瑣事,包括從國中時認識蘇瑋翎開始,就是這副德行。

『妳們倆真好啊。』

那時柯芬還不過是個綁高馬尾的黑臉少女,臉蛋平得跟煎鍋一樣,身材卻高得異常,國二時已經一百六十五了,四肢纖細得如蜘蛛腿,蘇瑋翎倒是從那時開始就長得標準少女樣,談不上美人,不過清秀白潤有餘。那時候女生作為女生,開始發現與了解作為一個女生該怎樣,女生身上永遠很乾淨,有香味(到底是打哪來的香味?),柯芬長得太高,沒有男生喜歡她。下課時間她總是與一群女生一起,看到這裡,大概你們會認為蘇瑋翎是每天被男生包圍住的,其實她就只和柯芬一群人一起而已。

有時她也奇怪,怎麼自己就是會一直跟蘇瑋翎牽扯在一起,關於這點她是直到很後來才意識到的。女生的友情,有許多面向,而她們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家政課的時候,柯芬帶了她最愛的一件藍色格子的圍裙去,他們很少上家政課,通常都被老師借去趕課,唯有這次的學期末發揮了這堂課的真正作用,學生們帶了一些簡單的食材。柯芬這組決定做簡單的番茄起司吐司,五個人分別帶了番茄、吐司片、一盒起司條還有刀叉碗盤等,她永遠記得那天在蘇瑋翎吃下吐司之前都是好的,蘇瑋翎手沒抓好,整片熱騰騰又溼黏的吐司掉到柯芬的圍裙上,沾了起司,番茄汁,還有烤焦的吐司屑。

睜開眼,一盞小小的夜燈在頭上晃來晃去,想起討厭又丟臉的事情,柯芬無法忘記在那五分鐘內,有多少人暗地裡笑著她,那三百秒的羞恥如同背負著不能擺脫的十字架,蘇瑋翎在那三百秒內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不斷哭泣又道歉,她一個人在窗戶旁的洗手台奮力洗去上面黏著的污漬。

從那之後,蘇瑋翎的手上莫名其妙多了幾道紫痕,柯芬問是怎麼回事,她沒有回答。同時蘇瑋翎的父母正在吵離婚,她的父親被發現燒炭自殺未遂,送去醫院後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是被家人偷偷送去精神病院了。她的母親則在女兒成年之後走了。

起初她以為蘇瑋翎是因為家裡的事情,才導致這種現象的發生,高中女生天天都有人在自殘,手上的傷說不定還比蘇瑋翎多又深刻,柯芬知道真的割腕要死要直直切下,這些東西是她從母親的研究書看來的。她想勸蘇瑋翎去輔導室找老師求助,蘇瑋翎聽了,始終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後來一想,或許她認為要是被其他同學知道了會怪怪的。這之後柯芬假裝是自己的父母離婚,跑去找輔導室的老師談,她清楚記得蘇瑋翎臉上掛的表情,肌肉如何抽動才不僵硬,眉毛以怎樣的角度下垂,嘴角記得不能有變化。

輔導老師並沒有給柯芬一個好的紓壓方法。於是柯芬自己當起心理醫師,她拿著母親的病歷簿給蘇瑋翎偷偷診治。

 

每次蘇瑋翎自殺後,都是柯芬給她救回來的,這幾乎成了一種反射動作,不如說是執行工作而已,一個簡單明瞭的流程,蘇瑋翎自殺,柯芬救。終於有一天柯芬稍微警覺到自己的異常。

高中分班時她終於可以稍微遠離蘇瑋翎,去唸三類組,有個男生想要追蘇瑋翎,就天天跑去問柯芬有關她的事情。她喜歡聽哪種歌,喜歡看什麼書,喜歡怎樣的人,愛吃什麼愛喝什麼,柯芬原先一個一個回答,後來回答到她發覺自己可能有點喜歡這個男生,於是開始騙他,她的回答不再是蘇瑋翎的,而是她自己的。直到某天她不想再聽見那男生嘴裡跑出蘇瑋翎的名字,於是她說,『蘇瑋翎沒有你想得那麼單純,前幾天她直接拿我的作業去應付他們班上的功課,而且她沒你想像那麼美好,自己相處過就知道。』。那男孩聽了,許久沒說話,然後只蹦出一句,『沒想到妳是這種人。』。

後來柯芬才想起那個男生,身高也不過一百七十而已。高中時她已經一百七十四了,還是班上的前幾名。

她伸長腿,腳靠在沙發扶手上,看著熟睡的蘇瑋翎,胸腔規律地起伏,完全不像隨時都要自殺的人。約莫是高三的時候,蘇瑋翎第一次嘗試真正的自殺,她用最簡單的吞安眠藥,一次嚥下十五顆,昏死過去之後,是她媽媽發現的,蘇瑋翎肚子痛到在地上打滾,到醫院後經過一番折騰,才安穩下來,第二次她便不再用吞藥,改成割腕。

 

(為什麼妳想自殺?)

 

這幾年她始終沒有問這句話,她當然好奇,當然疑惑。但是否問了,蘇瑋翎也不會給出一個答案?或者說,給出想知道的答案?

 

(小姐,我們還是需要聯絡她的家屬。)

 

(她的家屬都不在她身邊,現在最親的人只剩我了。)

 

(我們建議她轉精神科治療,蘇小姐的身上有各種傷痕,不排除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醫生,我對她的瞭解比妳多。』

 

柯芬沒有說出這句話。

她們到現在還是住在隔壁,為什麼不住一起呢──這樣就失去神秘感了啊。柯芬在心裡與自己對話著。她必須要與蘇瑋翎保持距離,但又要很親近,對。

柯芬在這幾年中,拿著一本小冊子,記錄著蘇瑋翎自殺的時間,地點,方法,次數,獲救速度,這好似一個週期,時間到了就會來一次,一點也不馬虎。她發現吞藥也就只有頭一次和今天這一次,期間的方法都是,沒力的割腕(包紮就好),投水(附近的河),餓死(到了第十天開始吃飯),燒炭(煤炭不足),上吊(繩子斷)。做事情總是虎頭蛇尾的蘇瑋翎,在自殺這塊也是,讓柯芬不禁失笑。有次她還發現蘇瑋翎上網查自殺勝地哪裡容易去的,不過因為都太遠,交通無法到達而作罷。

每次柯芬都會來救我,蘇瑋翎說。是,除了幾次是母親發現外,其餘全是柯芬一人擔下蘇瑋翎的生存機會,這十年中,柯芬已經見過好幾次生死交錯的線,從十三歲開始,她的人生似乎早就背負著蘇瑋翎一起生活下去了。每次救回來後,柯芬總會日以繼夜地照顧她,蘇瑋翎自殺的事情沒什麼人知道,除了警察醫院她母親還有柯芬,就算是求學期間也沒有讓老師知道。柯芬比蘇瑋翎的母親還像個母親。

蘇瑋翎大學上吊失敗那次,使用多年的童軍繩斷裂,倒在地上弄響了板凳,口吐白沫面部潮紅,柯芬看她房間門沒關,進來時嚇一跳,可是沒有尖叫,只驚呼一下,馬上回到現實抱起蘇瑋翎到床上,送醫急救。柯芬慶幸她倆住的房間是在國宅內的邊間。回溯到再之前的割腕,蘇瑋翎躺在浴缸裡打算用小刀放血,她知道柯芬就在她的房間打作業而已,割下去的時候,那力道和國高中自殘的程度完全不能比,第一下之後,她發出慘叫聲,不斷地喊『幹、好痛』,柯芬進浴室後,抓起毛巾在手腕處綁得死緊,拖出浴缸後給她隨便穿上衣服,飆車載到醫院去。

她們都熟悉了醫院的氣味,那種無比涼森的窒息感,藥水味,消毒水味,酒精味,還有拆開繃帶時腐肉與血液牽黏的朽味。

那個人現在躺在床上,安穩地睡著,柯芬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她睡著的樣子。她想,如果有哪一次,是蘇瑋翎意料之外的自殺,她沒有去救的話,是否蘇瑋翎會真的死去?她知道蘇瑋翎每次自殺都是精打細算好的。

 

(我必須救活妳。妳要活著,這樣才有下次的機會。)

 

下次她會用哪種方式呢?根據小冊子顯示,蘇瑋翎最愛的是割腕,其次是吞藥,這兩者其中之一嗎?又或者是心血來潮再來一次燒炭呢?等到那時,柯芬想要站在一旁裝作沒看見,安靜地望著蘇瑋翎死去的模樣。不過她知道,這個想法就跟蘇瑋翎自殺一樣,永遠也做不到。

 

 

 

 

 

_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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