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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篇名到底要取作「小房子」還是「父親的房間」想很久,

 

最後還是暫時以<小房子>命名之。

 

 

 

小房子

 

 

 

房子還沒蓋好。

 

「你爸在喊你怎麼還沒回來…」

 

母提著水桶走上三樓,拖鞋趴搭趴搭打在地板上,才剛掃好了地,又到處散亂著玩具,有踩到會升天的樂高,幾尊PVC玩偶,那都是兒子小時候或國高中時玩的,大學後他很少玩這些,但最近家裡多了很多不合時宜的玩偶,有新的有舊的,還有一些是造型讓人不敢直視的醜玩具,天知道當初廠商怎麼會做這種鬼東西給小孩。

 

拖把吸水後的樣子好像顆頭,拖地後的水漬吸附在磁磚地上,不小心碰開了門。

 

「所以他在房間裡?」

 

「嘿呀。」

 

「醫生怎麼說?」

 

「就這樣。跟上次一樣。」

 

「喔…」他躊躇了一下,「妳去二樓用啦,這裡我要掃。」

 

母應了一聲後走下樓,也是同樣的拖鞋趴搭趴搭聲,樓梯的扶手已經舊了,這陣子要請人來修。可是就要等到下一次他回家了,母平常上班都要到六七點,這期間家裡只有父親一人。

 

父親的房間內只有小山一般的模型在,那時還不完全是父親一個人的房間,從前是他的,完整帶了身體離開家後,變成了父親的玩具間。他推開門,像對待嬰兒似的輕柔對待那扇門,從縫隙中流瀉出來的陽光好不真切,一切都如夢似幻的,那些玩具是他以前求好久才得到的,有一些甚至是他不敢求的。現在父親卻喜孜孜地捧在手裡。現在還多了一些假草皮,假路人,假路燈,假停車場,還有一棟大大的假白色房子。

 

他該推開門嗎?

 

「你等一下洗一下浴室地板。」母從二樓傳聲上來。

 

「喔!」

 

他停止了伸直手推開門的動作,緊緊抓住拖把的柄,地板上的電線要先提起來,電線也纏了好多灰塵,角落總是很難清乾淨,那裡有叢生的細小塵埃,啊…能聽見喀鏘聲。

 

……

 

電腦椅的滾輪也要清,橡膠一遇熱就會變黏,變黏後就會沾上很多髒東西。母買了這種圓形的拖把,它的賣點在於瀝水時非常方便,只要往水桶壓就會高速迴轉擺脫水分。他當時想德國拖把不是更好嗎?不過德國的那種太方了,無法兼顧小地方。跟他的父親一樣。

 

父親依然在房間裡,在幹嘛呢?母說在疊東西。疊什麼?疊那些玩具。

 

他在那裡打造一個家。門外的人依然在拖地,已經要拖完了,換下一個工作。要洗浴室,必須用鹽酸…高中時他幾乎把零用錢都砸在動漫的PVC上,從一開始簡單的動漫畫入門,到有點難度的故事,最後進階到講述人類心靈狀態的作品,他還記得為了買那尊初號機跑了好幾家店,最後終於成功下訂單,拿到貨的那天他拿著畫素還很低的手機拍了幾百張照,那時記憶卡沒那麼大,一下就沒了。

 

『第三新東京市…』動畫裡的設定和現在好像,難道一個新的城鎮一間新的房子一個新的家就是人生退到幕後的要塞嗎?擠下鹽酸撒在浴室地板上,聽見嘶嘶腐蝕聲,關上門等待沖水。父親是退到幕後嗎?他從未與父親談過一百字以上。

 

窺視著房間裡(好奇怪,那裡以前明明是他的房間),父親小心翼翼地捏著一扇門要接上去,半趴在地上手肘膝蓋作為支點,頭像烏龜一樣向前伸。這副模樣他實在不忍看。原來寡言的父親在面對自己的世界裡看起來就跟陷入狂熱的信徒一樣。

 

「爸,」

 

「爸!」他說,「你裡面要不要拖一下?」

 

出聲後他就後悔了,緊接著他的尾音是無限的靜謐,一連串晃動都沒有發出聲響,只聽到自己小心控制的呼吸聲。

 

「不用。」裡面的人說。

 

「喔。」他說。

 

門被輕輕地拉上了,連一點縫隙也不留。

 

他的父親在那裡建造一座城市,一間新房子,一個家。在那裡是不同的世界,隔絕了他與母。誰都不能進去那個房間。他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厭惡,那裡從前是他的房間,直到二十二歲才真正地離開那間房,在那裡生活了二十二年,建造起的世界如今已不復存在,更被另一個人奪取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憤恨油然而生。他才想起過去二十二年來是近乎於恨的愛著父親,從他那裡求來的每個玩具都飽含了父親的施捨與憐憫,還有一點點的父愛,現在這些東西回到了父親身上,而這樣冷漠的人居然對著母說,怎麼他還沒回來。他該感到欣慰?還是訕笑一番?

 

那裡不再是他的房間,而是父親的房間。

 

有時在外地他會想起父親的面孔,與母相比,實在太模糊,回憶的次數遠遠不及母的,父親似乎也知道這一點而感到悲哀,當然這都是母對他說的。事實如何,他也不曉得。父與子,母與子,父與母,日月與星辰,他在外不得其門而入。那是個沒有出口的密室。說不定從前他也是這樣在自己的世界建立一套法則。

 

在這裡他才是外人。房內發出細微的聲響,是東西掉落的聲音,他想知道是什麼東西掉了,若掉了父親想必會傷心吧。母帶父親去看了醫生,她沒有明說是看什麼醫生,因為說出來也只是徒增慨歎,有些日子裡他會聽電話裡,母以疲憊的聲音說著,醫生說了什麼。父親提早申請退休,他已工作超過三十年,現在的生活不虞匱乏,母上班,說是為了幫自己留後路。聽到這段話時他有預感終有一天兩人會分道揚鑣。

 

腦海裡響起了音符,幼時他時常在家中聽見的,葛林顧爾德版本的郭德堡變奏曲,母邊工作邊播放這些曲子,在耳邊環繞了上百遍,甚至連第一音什麼時候該敲下都能預測。

 

至少他沒有逃避父親,就這點來講,是好的?他覺得自己沒那麼罪大惡極,也從來沒有任何罪惡感,對於父親與母,他盡可能的就是作為一個人好好活下去,浪費這世上的七十億分之一的氧氣,佔有其中一個位置。就是最垃圾的人也可以有一個位置存活下去,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

 

「啊你是清好了沒?」母的聲音又從樓下傳來。

 

「喔──等一下,浴室還沒沖水。」

 

母與子的交談在空中交錯,兩行字在空氣間撞擊,之後粉碎。他心裡有無法察覺的恐懼,來自於父親,那裡彷彿真的成了一個家。隔絕著他與母。也隔絕著父親自己。

 

等到父親走出房門後,他想要摧毀那間房裡所有的東西,小山一般高的玩具,就算那是從前他愛不釋手的玩具,苦苦哀求才得來的那些玩具陪他成長的那些玩具。他覺得那裡才是父親真正想要的一個家。白色的房子,記得小時候在書裡讀過,有本書的開頭,便是「大大的白房子」。父親用鑷子夾著橘色的門,想要嵌到白房子上去。

 

這個回到幼兒時期卻有著成年體型的男人,跪在地上建一棟小小的白房子,彷彿是在嘲笑他一樣,一陣陣酸湧上來,他感覺自己快要吐了。甚至分不清站在門外的自己究竟是誰。

 

從門內,沿著一條線,散出了陰影,是來自於何方,他也不曉得。

 

 

 

 

 

2015.8.22. / 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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