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是短篇小說.............

........雖然我認為擺在這裡能見度也不夠高，但就當是個習作。

頭髮

小喋有一頭非常──特別的紅髮，據說是荷蘭人的後代，所以是南國異鄉的火紅。而且就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我們每天要上學前，都要先看一下她家有沒有爆炸──我是指她爸爸，怪脾氣的一個中年男人，常常扯著嗓子吼小喋。她的阿嬤彩玲護著她，畢竟是唯一的孫女，沒媽媽照顧，只好每天與兒子對幹個沒完沒了，要等到踩線了小喋才能進學校。

街上每個小孩一個挨著一個走，我與小喋兩人習慣邊踢石頭邊跳躍步，那時我剛學會，每天要現個幾下才甘願，不過我沒像小喋那麼靈活，還會側翻、後空翻、前空翻，所以我把跳躍步練到最好，當成走路在跳。

老師很好奇為什麼小喋的聯絡簿總是草草地簽過名，不像其他家長會在空格中盡力擠進好幾行字，「謝謝老師每天的關心」、「請老師多多看好我們家駿」……這類的，我媽也不例外，常常寫上「親學最近說老師都會教很多摺紙遊戲，只要摺好一個作品馬上會拿給我看，讓我們家親學也有一個富有教育意義的興趣」，我不太懂那什麼意思，反正我摺了就拿給媽媽看，看完了就擺在窗邊的小陽台上。

而正是這一天──我們的美術課，老師要我們畫自己，我問說能不能用摺紙的，老師說可以。於是我高興地從書包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新摺紙，上面有格子圖案的、直線條紋的、還有彩色點點的。小喋見我拿出新裝備，也不惶多讓地從袋子裡現出她的法寶，一盒新的水彩餅。

「新的，哼。」她說。

我不想再看她，一股氣惱與羞愧油然而生，像墨水般靜靜滲透蔓延。小喋撥了撥亂掉的紅髮，夏天燥熱，大家都汗涔涔的，但是電風扇又是那麼慢地在轉。她的紅色頭髮在班上一片黑壓壓的頭顱中特別顯眼，我知道有些爸爸媽媽讓他們的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染了頭髮看起來漂亮點，但我媽說那樣對小孩子的身體很不好，所以她初次看見小喋的時候不怎麼高興，後來她偷偷撩起小喋的頭髮，偷瞄了一眼髮根，才知道是天生的。

『大概祖先有荷蘭人吧。』她說。

大家都專心地在紙上塗塗畫畫的。

我瞥了一眼小喋的紙，上面畫著好幾個自己，玩跳繩，後空翻，還有盪鞦韆。她大力地蘸著水再抹一坨咖啡紅的水彩，豪放地抹在水彩紙上。

我說了句，「好奇怪，你的頭髮畫得好奇怪。」

大概是言語和臉上的酸味太明顯了，小喋轉過來怒視著我，突然衝過來把我的紙撕得稀巴爛，一片一片彩色金光的紙都被撕成碎片了，小喋還抽出包裝紙裡沒用到的紙，繼續撕撕撕。我尖叫著，死命地嚎叫，一旁的同學嚇得往後退了，我也跟著退。老師忙過來制止小喋，不料她的力氣大得意外，把老師的手臂抓傷了，留下四條紅紫的血痕子。

放學前，老師打電話請她的爸爸務必來教室一趟，要說明今天美術課發生的事情。她的爸爸還穿著工廠制服，看來是為了女兒而早退了。老師簡單地說了一下，也就沒了。

我看見小喋從巷口走進來，手被她的爸爸抓得死緊，兩人臉上都黑黑的，一股不祥的氣息。她裝作輕鬆地用空出來的手捲著她的紅頭髮。

她的爸爸忽然開始打她。

「死囝仔!死囝仔!打死你!沒事去撕人家的紙!人家都沒來找上你討錢要偷笑了!」

我媽聽到這句話後，開了一個門縫偷偷看，她並不曉得今天美術課的事情，但看見我沒拿回半個子兒回來，大概也猜到了。

「林親學笑我的頭髮…林親學笑我的頭髮很奇怪…!!」小喋淚汪汪地哭著，試圖辯解，但越說越討來一頓打。我聽見自己的名字，心一驚，唯恐媽媽等一下抄起報紙捲打我。

「啊你頭髮就奇怪啊!紅頭毛!笑死人!莫名其妙台灣人怎麼可能會有紅頭毛!」

「林親學說我們家有荷蘭人──」

「荷蘭個屁!拎北祖先無一個荷蘭仔!拎老母也無!騙肖仔!騙人不知!」

左鄰右舍都忙出來制止小喋氣瘋的爸爸，一個一個阿公阿嬤都抓他手要他停下來，可是小喋的爸爸還是繼續謾罵著。

「幹!從來無一個荷蘭仔!幹，真正氣死!」

小喋哭倒坐在柏油路上，彩玲阿嬤扶她起來，嘴裡唸著「毋通惹汝阿爸生氣…」

我慌了，聽見小喋的爸爸說他們家沒一個荷蘭人!這話是我說給她聽的，怕等下她爸爸會找上門來算帳，我看著媽媽，她卻一點也不擔心，而且臉上的表情很是淡然，還有點平靜。

「林親學，」她說，「去吃飯，不要聽了。」

「喔。」我悶悶地說。

「我等一下還要寫企劃案咧…」

我不明白為什麼媽媽的態度突然轉變了。

小喋的爸爸喊著，「誰不知道伊老母討客兄…!幹!一個阿兜仔!面子擺哪……我這樣做牛做馬十多年…生出來的囝仔還是別人的…真正靠北……」

他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我從窗戶看過去，他頹坐在髒兮兮的地上，掩著臉痛哭，幾個人要扶他起來還不肯。這時的小喋已經不見了，彩玲阿嬤帶著她先避開了吧。

傍晚六點，暗黃的路燈閃爍著亮起來，小喋的爸爸依然哭著，泣鳴聲傳遍了整條巷子。

2015.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