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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回就是完結篇了⋯⋯!
希望大家多多留言🥺✨
應該會有番外,正在加緊寫了✍️
本來想放Free Falling,但覺得有點微妙

 

 

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36

 

 

 

 

世上的光 08.

 

 

 

釜山港每日來回日本之間的船一天好幾班,把人載來載去,從半島到本島,順開海水,航行幾時,就到了另一塊土地上。崔秀彬熟悉於這航班的船,他來來回回的,搭過不知道幾次了,在船上也吐過幾次,把朝鮮家裡吃的早飯都吐光,難受地在甲板上吹風休息。看著烈陽時,心想這班船的路程為何如此艱難,他一點都不想回內地去,回去那裡就要讀書,讀書一點也不有趣,即使他讀起來也不需花費太多力氣,多虧了過去十多年的家教與高等學校教育,他的畢業論文進行得還可以。

 

學校的同學們,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了,但書信往返沒有少,他每幾日就寄出一兩封信,接著收到三四封回信,信上說,再不回來,小心他們奪走明治大第一初戀的位置,以後他回來,神保町書店的女店員們,個個都會忘記他啦!他失笑,寫信反擊,反譏他們這些第二名才要搶位置,第一名根本不怕這些事,雖然說他根本也不記得矢口書店櫃檯後那個偷偷看他的女孩子究竟姓什麼……每回進書店,他總會聽到有人喊「茨木同學」,之後朋友們就會開始譏笑他處處留情,他嗤之以鼻這些渾話,卻又牢記在心,等著哪一天用得上,他就要用來氣氣人,看看他在東京有多少人涎著口水要他。別人是好色一代男,他反其道而行,以極其正直清爽的形象贏得那些高校女子們的心……雖說,那些都是他不要的心。

 

他的腦袋常備那些不重要的事,就為了氣人而記,但他盯著那人緊盯報表,說想設計一個更好統計客戶儲金習慣調查的模樣,又覺得被氣到的其實是自己。他對太純粹的數字和理論一竅不通,但若跟金錢扯上關係,那就是拿手上等,縱使在二十多年前,也沒人期待這個最有本錢不顧家業、恣意揮霍財產的么子有太大成就,只需要享有家族的愛,卻跌破眾人眼鏡,拼了太多命。最近舅舅還說認識了一個好人家的千金,聽聞他的故事後生了極大興趣,等他回到東京,要介紹給他認識認識……

 

在甲板上都會想到這些事。

 

他名字的發音是ひであき,還是최수빈?

 

順序不對。崔然竣說,수빈才是第一個。我也只願叫你수빈。

 

意外也不意外的,自孩童時期起,在朝鮮待了太久,他的日語竟然生鏽,父親給他找來家教芝山,說讓崔然竣一起來上課,他們日語其實都說得還可以,就是口音太重了,一聽就是朝鮮人,這樣沒什麼不好吧?崔秀彬說,我覺得沒有差太多啊。父親搖頭,就怕兒子在小學校裡被人識破,給他用日本名字報朝鮮戶口,用日本名字註冊小學校,從小就給他穿和服,在朝鮮也要過七五三。你是日本人,你留著日本的血,有著日本的名。父親自己的日語零零落落,說這話時自己還有濃重的京畿道腔調,舌太老,難以馴服,父親把期望寄託在孩子身上。

 

啊,父親,可是,日本的名,是那個人厭惡的。

 

如果我是ひであき的話,然竣哥就不會跟我說話了?年幼的崔秀彬很單純地這麼想了,也因此感到惶恐。當然長大一點點後他就知道崔然竣其實比自己想的還要容易心軟,千百萬種雙重標準的方式,遇他就轉彎,是柳枝般的從善如流,才會被他吃死,然而根在心底的東西難拔除,到他準備讀高校時,就知道了。

 

時間最珍貴。對於什麼都有了的他們而言,這世間最值得追逐的財寶不是羅曼諾夫王朝的藍寶石或數不清的閃鑽,而是霍桑筆下的青春之泉所擁有的返老回春 之術。人都需要時間來達成某些生命中的目標,無法回溯的話,只能倚靠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的青春之泉。

 

但青春之泉是給後悔的人喝的,他不想在這件事上後悔。因為時間一旦如流水流逝,感情就生變了。生活似流水,一眨眼,上一秒與下一秒,就是不同的世界。

 

如果他能夠喜歡上那些有著細膩心靈、鵝蛋臉、杏子眼與柔腰的千金們,他的人生可說是無趣得一帆風順,帆一張都見不到幾條皺摺那樣令人不耐,他也會更加輕鬆快活得多。那樣削瘦到有些病態的容顏、不可一世的眼白、多情豐厚又挑釁的紅唇、幼稚柔軟的心,腿一跨就跨到他腰胯上,手再勾,他整個人都奉上去了,沒有半點骨氣,一點都不像他們家的人。破格至極。

 

是心靈的問題,是性的問題。父親,從來就不是那些千金不夠美艷、不夠聰穎的問題,您應當想想,不是她們的問題。

 

崔秀彬寫了一封信放在崔家的信箱裡,讓所有人都看到。

 

過了幾週,等到姜太顯完全康復後,京畿道的舅舅也來到京城了,他們知道妹妹當時太過悲痛,領養了個與外甥相似的孩子聊以慰藉,也打聽到外甥奇蹟般地歸來,一來到京城時,看見外甥與那養子,也暗暗驚呼兩人之相像。若說孩童時期相似那也就罷了,長大成人還是這樣,只能說世間少見。但正事還是要談的,一行人在崔然竣家集合,商討著之後的事。

 

天氣晴朗,在散了雪的山口處,細碎的陽光灑在崔家的客廳裡。檜木造的客廳滿溢木質香氣,傭人們端上福爾摩沙烏龍茶和米製成的糕餅招待客人。然而在場所有人皆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舅舅長什麼樣,說實在早就忘了,而且跟母親不太像,所以剛見面時,姜太顯還不知道這就是舅舅。他見了男人,還以為是崔然竣的客人,未料,舅舅倒是記得他,喊了他的名。

 

學業還是得完成,這是條件,舅舅說,考上帝大了,另一個孩子也在讀延禧,再怎麼說都是極好的學校,書也都讀到一半了,這樣放棄不好。況且,除了讀書以外,失去了庇蔭的公子哥們,哪懂什麼謀生的技巧呢?至於房子,雖然現在「金籠」被警局封鎖調查了,不過等一陣子,也許就能回去住了,錢的事情,都會由他們河家負責,這些學費和生活費還是負擔得起的,都是堂堂的貴族,面子裡子都要顧到好。

 

然而姜太顯有別的想法。

 

「不了,」姜太顯說,「我們可以住別的地方,不住那。」

 

「你不要住那?」舅舅問,「但那房子多好,什麼都有。」

 

「沒錯,但我們不打算住那了。」

 

「房子很快就會清好的,我問過了,難道是因為你繼父……」

 

「我對那棟房子沒感情,」姜太顯沒有等他說完,便攔截句子,說,「找房子和租金的事我們自己會想辦法,書會好好讀完,舅舅不用擔心。」

 

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心裡做好的決定都推不翻。遠道而來的舅舅自然也是站在河家的立場、想著有一天外甥會歸宗到這,所以千思百慮,希望能在最少花費的情況下,讓外甥繼續讀完帝大,之後「金籠」也會是外甥順理成章繼承,作為母系這邊的親戚,能少點負擔,說不定還會多些日後的恩情回報。這些想法,帶著不捨與不忍,但畢竟是久未見的外甥,說不上多親,難免混雜點盤算在內。

 

「嗯,」可現在見外甥都做好決定,他一個生疏的舅舅,也不好再說什麼,「你母親會回去。」

 

「……」

 

「京畿道的家,最不缺房間,那裡空氣好,傍山,你母親在那邊休養的話,很快就能好起來。秀晶,房間都幫你整理好了。」

 

「謝謝。」晶子夫人輕聲說道。

 

能回到出生的老家,對晶子夫人未嘗不是好事。崔杋圭緊貼在姜太顯旁邊,靜靜聽他們決定各種事情。學籍、學費、遺產的繼承、叔父留下來的爛攤子,都會由河家這邊協助處理。

 

這聽起來實在太誘人了,全套的服務。因為跟眼前這個人太過疏遠,姜太顯只把他們當作一個新的陌生人看待。這些事情他們必須要處理完,牽扯到總督府,還有叔父曾經貪的錢,總督府有非常大的機率會把這筆帳算在妻子和繼子頭上,他們就算想一切從簡,也必須面對亡者曾經犯下的法。現在有個曾經的貴族主動出面要解決,是求之不得。

 

但是。

 

如果答應了,他們就要接受舅舅安排的一切。

 

姜太顯低著頭,手指不自覺攥緊膝頭的布料,扭成一結。

 

舅舅看外甥不發一語,也大約猜到他們的顧慮,不求他立即回答。只不過,他好奇的是外甥隔壁的青年,與外甥貼得相當緊,明明聽說是養子,兩人關係這樣好的嗎?

 

「那個……」作為非當事人,崔然竣是沒有什麼資格開口的,但今天場地在他家,他是地主,讓他說個兩句話,倒也是合情合理,「我有個提議啊……就是,不介意的話,晶子阿姨可以先住在我們家。」

 

「什麼?」姜太顯的舅舅皺起眉。

 

「多一雙碗筷和一張床沒什麼差,阿姨平常也常來我們家,而且晶子阿姨遇到了太多事,我……我是認為,還是先待在熟悉的環境休養一陣子會更好,」崔然竣說,「再說,我母親和晶子阿姨也是老朋友了,這樣她們倆也能作伴。像那溫泉療法什麼……我媽也能和阿姨一起去,不是嗎?」

 

「這,」舅舅摸摸下巴,「我們當初是希望她也能回老家休息,況且,雖然您可能覺得這不是太大的支出,但我們總不想這樣欠人情。」

 

「不是欠人情,就當作是住朋友家一陣子,像那什麼,英國貴族,不也都這樣的嗎?」崔然竣搔搔鼻尖,看了眼姜太顯,心裡存的底氣也快用光了,一鼓作氣說,「有很多事,也需要阿姨出面吧?因為是配偶……這樣從京畿道來回搭火車上京,還要到總督府去報備,也挺累的。阿姨已經夠勞心了,我們也不希望……她……再勞力……對。只是個提議……您不用放在心上……」

 

說完後,他像被抽乾氣的氣球,整個人氣勢下跌、肩膀垂垂,躲到沙發後面去。

 

舅舅瞧了瞧崔然竣,看上去挺年輕的,不過有點弱氣,說是韓天銀行的公子,就住在姜家的隔壁一段距離而已。這樣看來,可行度是蠻高的,但發生了這些事,怎麼說也想把妹妹親自帶回老家,也對列祖列宗有個交代。

 

然而現在河家也沒剩什麼人了,本家只有他一個兒子和下面的孩子們,妹妹……妹妹又患上神經衰弱,沒什麼判斷力,他也已經多年沒有親眼見到妹妹了。

 

「不好意思,來晚了,我兒子給您添麻煩了。」崔然竣的母親這時終於回到家中,主持這場會議,她穿著深棕色的毛皮大衣,腳上踩高跟皮鞋,幹練十足的模樣,一下就把兒子壓過去。

 

「我是秀晶的朋友,」崔然竣的母親說,「昨天我兒子跟我說過了,希望秀晶能先在這裡休養較好,不用擔心,醫生、營養餐那些,我們都能張羅。河先生,說這話,不是要從您身邊把好久不見的妹妹帶走。只是考慮到太顯要留在京城完成學業,他們母子倆也十多年沒好好聚聚了,您也知道,秀晶當時找太顯找得失魂落魄的,現在他們終於有時間可以跟彼此說說話,不是嗎?」

 

×

 

原來說要陪伴崔然竣的母親是因為崔然竣要離開朝鮮了。

 

多久?不知道。看他決定什麼時候回來。會這樣說,是因為崔然竣也沒自信自己能在內地待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兩年,也可能更多年,或者,半年都不到,就去了其他地方。如果要逃避家族的繼承,也只有離開朝鮮了。但崔秀彬說那不叫逃離,那叫做自己想做的事。說到底其實都是有恃無恐,父親沒有強壓著他去繼承家業,只是說,只生這麼一個兒子還是可惜,言詞間總希望多點餘裕,讓這個兒子可以做點自己的事。

 

那些繼承的壓力、血脈傳承的恐懼來自於他心裡的焦躁,他偏執於自己未完全成形的妹妹,似乎因為她的存在不在了,讓他臨門踏出的一腳又縮回來,儘管他知道這一切都不能成立,因為妹妹或者更多的弟弟妹妹都沒有出生,他沒有可以怪罪的人,只能怪自己了。自己怪得不夠就開始怪崔秀彬了。總之就是這樣的思考路徑,終於想出一條沒怎麼計畫通行的路,想得太多只是綁手綁腳,先離開朝鮮再說。父母也同意了。

 

比想像中還簡單。

 

船票和行李都在這段時間打理好了,等農曆春節過後,就要啟程先朝關西去,上岸了以後,緩慢地往東京的方向前去。一切都要慢慢地來,這樣才能感受到時間的流動,才會知道自己擁有多少。內地這麼大,崔然竣還沒認真踏上那塊土地過幾次,他會去的理由不外乎兩個,家人,還有崔秀彬。所以現在他是為了哪個原因踏上的?

 

得知這件事後崔杋圭有點想吐。他和姜太顯正忙著找房子的事,而知道他們倆詳細的船票日期,已經是出發前兩天的事。崔然竣是刻意隱瞞的,不讓他知道,免得自己再也離不開朝鮮。這麼做是對的,因為當崔杋圭前來質問時,他們已經都打包完了。這些天城內都滿溢著過節的氣氛,加上崔然竣的母親叫來專業廚師,佈了一桌好菜,以巴不得他們黏在餐桌邊的氣勢把他們留下,否則還能早點知道這消息。

 

就在房間正中央,坐在自己皮箱上的人,正翻著關西的火車案內圖,似乎是在研究上岸後要先去哪歇。手指循著點,打量哪個地方更好,房門被用力撞開,崔杋圭氣沖沖在門口,衝進來。

 

「你為什麼不講?」崔杋圭問。

 

「講了就走不了了。」崔然竣沒有抬頭。

 

「為什麼?」

 

「驚喜是不能講出來的。」

 

「什麼驚喜!那是驚嚇!」崔杋圭大喊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講!」

 

「說什麼呢?」崔然竣道,「我也是這陣子才決定好的。」

 

「……你……」

 

「那傢伙臨時講的,我想說好吧,試看看,沒想到我父親肯點頭。」

 

「哪有這樣在計畫的!」

 

「是沒錯,畢竟不是什麼小事,」崔然竣說,「所以我也以為要說服他們很久。」

 

「……然後就什麼都沒跟我說?」

 

「我說了,也是很臨時決定的,如果沒有確定好,我也不會跟你說。」

 

「所以你本來就打算拖到這時候才講了。」崔杋圭忿忿道。

 

「對,」崔然竣沒有否認,「說了就走不了了。」

 

「這算什麼?什麼東西啊!什麼意思啊!……沒有人這樣的吧!?」

 

「走一步算一步,對你來說很痛苦吧。」崔然竣收好案內圖,雙手抱胸,「現在我下一步會怎樣都還不知道。」

 

因為有崔秀彬做擔保,他倒是不怕,只怕自己是在浪費時間而已。父親答應給他幾年出去闖闖,如果沒闖出成績,也是他自己要承擔這份失敗。而在這段時間內,父母也得尋找一個備案,好讓家裡的銀行能夠有一個夠格的繼任者。即使是選賢,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中途會回來嗎?」

 

「不知道。八成不會。也可能會。都說不準。」

 

「……」

 

「我覺得如果對你做不負責任的承諾更過份,」崔然竣說,「哎……怎麼搞得好像情人生離死別呢,你明明是我弟弟。」

 

「你又沒有弟弟。」

 

「我想要弟弟,所以抓你當弟弟啊。」

 

「你有崔秀彬。」

 

「那又不是弟弟。」

 

「他那更特別。」

 

「你也是吧。」崔然竣說,「有誰能跟你一樣呢。」

 

這話一出,就把崔杋圭準備湧出罵詞的嘴給堵住了。認識也要十年,幾乎天天膩一起,崔然竣當然知道怎麼應付這個弟弟。吃軟不吃硬,越軟越好,還能反過來招降。

 

接著,崔然竣拆掉自己領子下的緞帶領結,是他眾多領帶、領結的其中一條,來自於他的生母所贈的禮物之一。領結重,兩端的尾巴不會輕易飛起,在正式場合中非常好用。他拆下領結,交給崔杋圭。

 

「等我回來時買一條給我。」

 

接過那條領結,崔杋圭更說不出話了。從未想過崔然竣會有離開的一天,離開朝鮮這塊土地,甚至可能更遠,直到世界的盡頭去。在他的腦海裡,崔然竣應當是會始終存在那裡,就站在花園那,等他從窗戶上爬下來。

 

他知道崔然竣有了第三個原因,而且比起那些,這個極為正當。崔然竣不過是為了自己想做的事才決定暫時離開朝鮮的。

 

「買就買,」崔杋圭捏緊了領結,「別半年就逃回來。」

 

「誰逃啊死小子……」

 

這麼大的人了繫領結也不適合,可崔杋圭心裡生出一股無來由的執拗,就要之後——不,他們現在也很難再參加那種聚會了,姜老爺死去,總督府查驗姜家上下的財產,所有人都可以是污錢的頭號嫌疑。

 

「好像用不到了。」崔杋圭說。

 

「……平常也能戴不是嗎?」崔然竣嘻嘻笑,「雖然去學校要穿詰襟,但平常也能戴吧。」

 

「怎麼搞得像要永別,不是一陣子的事嗎?」

 

「……也是,那你就當作是保管好了。」他打了個響指,說,「保管,我要親自拿回來的,所以你要保管好。」

 

所以這就是崔然竣的餞別禮。照理來說,應當是要崔杋圭送出才對,他是留在這裡的人,要帶上好東西,祝即將啟程的人順利前行。但對他來說,這與其說是崔然竣的旅程,或許更是他的失散。所以給餞別禮的是崔然竣。

 

再怎麼不甘願,還是得前來送行,而且是來釜山港。因為崔秀彬說,晚幾天,他們就可以從釜山再往回走,走上去大邱,再回到京城也不遲。就為了送行,還要這樣舟車勞頓的,都懷疑是在測試他們的忠誠。匆匆從京城下到釜山,從知道離開的日子到送行,也不過才兩天。匆忙的行程讓人喘不過氣,但也沒更多時間去爭論離去的方式不盡人意,或許崔然竣就是故意的,好讓他沒時間去思考。

 

姜太顯倒是沒什麼難過的。他並不覺得離開朝鮮是一件壞事。現在的他,除了崔杋圭以外,沒什麼心力去顧其他人了。

 

太陽只是裝飾用的那個冷天,除了崔然竣的母親和崔秀彬的父親以外,就只有他們倆了。釜山港的風呼呼地吹,零上一度的冰冷刮過臉頰,他們本可以舒舒服服由傭人把車開到碼頭邊再下來,然後把行李丟給渡輪的小廝,崔秀彬說什麼以後可能有很多需要自己親力親為的時候,何不現在就開始練習,此等在崔杋圭姜太顯耳裡聽來甚是好笑的言論。

 

反正時間還很長。姜太顯聽見崔然竣這麼說。

 

對一般人來說,如果不是患了大病或天生有什麼缺陷,依這突飛猛進的醫術,確實,時間是還很長,長到,可以想像自己老去的模樣。老去,別說老去了,他連想像自己能活到二十歲,都是靠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促使他留在世上。他幾乎死過一次,卻並不特別珍惜,也不謳歌,只是在那次之後死了一部份,另一部份勉強留下,留在這裡。

 

然而崔杋圭還沒注意到姜太顯的情緒轉變,只是幫著一起拎行李。他接過崔秀彬的一小袋皮包,裡頭裝的是一些夏天的衣裝,重量輕,他邊走邊和崔秀彬說之後上岸了會立刻寫信給他們,記得幫忙買些漂亮的土產寄回來,他不要明治大學的東西,誰要那個。

 

「知道了,」崔秀彬說,「難不成還要寄江戶切子。」

 

「對,就要那個。」

 

「什麼鬼。」崔秀彬啐了一句,帶著笑的。

 

「總之記得寄回一些生存報告,」崔杋圭說,「崔然竣的也是。」

 

「嗯哼。我努力記得這件事。」

 

「新的地址之後再拍電報。」崔杋圭說,「但叫崔然竣先拍地址過來。」

 

「知道了。」崔秀彬點點頭,「真的不要請我哥幫忙找啊?」

 

「不用了,我們自己找就行。」

 

「好吧,注意安全,真的有找到滿意的,跟我哥說一聲,他會去打聽。」

 

「好啦。真煩啊,我又不是你弟。」

 

「就算是吧。」

 

「……你別跟崔然竣說一樣的話。」崔杋圭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苦笑,他早就不在乎那些跟他們倆有關的事了,只是對於這兩人真把自己當弟弟這件事,心裡是又開心卻又彆扭,難以舒展的感受。

 

海邊風大,一吹,在腦內組織起來的文字又散掉了,一片一片落入風中,崔杋圭確實是想說些不著邊際又客套的祝賀話,鵬程萬里、前程似錦,這類虛假的語言。當然是開玩笑的,他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而風吹來,那些偽善的言論就風化了。

 

他回頭望著在後方的姜太顯,看向大海的靈動黑眼珠沒有以往的亮光,即使在這樣的艷陽下,仍然是一陣恍惚。那孩子出院後,精神就沒以前好了,為了這事,他擔憂好一陣,每天睡前都讀床邊故事給他聽,想讓他睡得好,閉上眼後只有美夢,這樣的話,醒來時一定也會開心一點吧。

 

或許是感應到他的注視,姜太顯轉頭過來,兩人視線對上。那雙眼珠有了神。他舉手揮揮,意思是他等等就回去,所以姜太顯也朝他揮揮手。

 

把手上的皮包遞給崔秀彬後,崔杋圭低頭望著地上的影子。

 

「我喜歡過你,」崔杋圭低聲說,「你一定知道吧。」

 

崔秀彬沒說話,只是拉開皮包拉鍊,翻找一下裡頭,確認東西都帶到了,再把拉鍊拉上來。嘴角輕輕牽起,好似一點也不質疑他說的話。

 

「但很神奇,我知道崔然竣喜歡你之後就突然不喜歡你了,一點也不剩。然後之後的某一天……他就突然來了。」

 

他又說:「我覺得這是最神奇的一件事。」

 

「神奇嗎?」崔秀彬聳聳肩、呶呶嘴,說,「說不定神明就是在等這個時刻。嗯,雖然我還沒見證過神啦,你比較熟。」

 

「還神明呢……」

 

「幫我跟你的神明祈禱我們旅程順利吧。」

 

「自己禱告吧。」崔杋圭只是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說,「你也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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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thaw9y - Eter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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