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35
世上的光 07.
「你父親那真的沒問題吧?」不知道第幾次,崔然竣又忍不住問了這問題。他知道當然不是沒問題,至少要付出一點相等的代價,而他先替姜家他們善後了,之後還得要姜家自己回來收拾殘局才行。
「應該吧。」崔秀彬嘟噥著,撕開麵包另一半,遞給崔然竣,自顧自地吃起來。
他們剛辦完姜太顯的退院手續,付了一筆可觀的醫藥費,到醫院旁的西點店買了一些點心,找了醫院花園裡一個遮風的地方吃。
「『應該吧』是什麼意思?」崔然竣追問道,「警方那邊是真的暫時不追他們了嗎?至少短時間不會來了吧?」
「不知道,但我父親沒有更多消息,就當作是好消息。」
「……嗯。」
早一步先退院的晶子夫人,先被崔然竣的母親接回去療養了,這部分算是先解決掉,之後,就是要處理姜家的事情。法醫檢驗的鑑定報告書在死因那一欄寫著「遭野獸攻擊」,內部的共識決定是這樣,儘管他們知道就算「金籠」位在山邊,也不是野獸會出沒的區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那把日本刀自然也被沒收了,據說,之後會直接綑綁打包,就這麼關在證物室的最深處。刀來自內地,為了避免公開資訊會引發內鮮之間的紛爭,還是藏起來的好。
「到底是什麼呢?」崔秀彬說,「哥相信鬼神的存在嗎?」
「啊?」
「我請了攝影師,把現場都拍下來。」崔秀彬指的是在警方看過現場後,他又回到一次姜家,並要幾個攝影師把房子裡裡外外都拍遍,發生「激烈鬥爭」的花園更是不同角度的照片都要留下。
他踩過一片狼籍、滿是碎玻璃的走廊,可以猜想當時狀況多麽猛烈淒慘,玻璃中還混了好幾種不同顏色、材質的東西,想來是能碎的東西都碎了。穿過這片地後,他來到花園,連日幾天沒有園丁照顧,脆弱的玫瑰仍是執拗地開,但也可見疲乏,有好幾株已經呈現垂頭喪氣的樣子。
接著便是石磚路上的一大片血跡。那景象任誰看了,都無不倒抽一口氣,費解,人如果流了這樣大量的血液,該怎麼活著到醫院去?
「你拍了多少?」
「能拍的都拍了,」崔秀彬又撕了第二個麵包,一樣塞到崔然竣的手裡,兩三口就吃完手上的那份,「這種氣溫下,失血過多,絕對會因為失溫死亡。姜太顯卻沒死,還能活到醫院,醫生判斷後還可以進開刀房手術。」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嚴冬自從姜太顯住院後就降臨了,氣溫低更低,沒有一絲留情或憐惜,崔然竣想,幸好他是活著到醫院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崔然竣問,「他會在我家住,但不是長久之計,被官廳的人知道了也不好,況且他也不想再待在這了。」
「他不打算待在京城嗎?」
「……不打算吧。」
在僅有的探訪之間內,崔然竣抓緊了時間,和總算甦醒的人談好了這些事。考量到這很可能會被上升為政治事件,引發危機,待在京城內只會引來問題,待整理好那些細軟後,兩人打算離開京城。崔杋圭的學業也需要解決,他仍是屬於姜家的養子,一旦去學校,指不定會受到很多指指點點。
「杋圭可以去內地讀書嗎?」崔秀彬冷不防提出了這個建議,「如果他願意的話,多負擔他那份學費不是問題。嗯,當然如果他們要用遺產也是可以。」
「你父親——」
「我的錢。」
「你有錢?」
「嗯。」崔秀彬說,「讀完書後,他們想去哪都可以。太顯的話我反倒不擔心,他以前在那劇團也不是閒著沒事幹,日語也說得可以吧?丟出去社會會活得比崔杋圭好。」
「那你呢?」崔然竣說,「你自己還不是還沒畢業?」
「很快了。下學期回去把畢業論文收尾。」
「喔。」
「你呢?」崔秀彬問,「少爺,您要去哪呢?」
「什麼我要去哪?」
「我要回日本了。」崔秀彬說,「之後可能就會待在那,有空再回來朝鮮。也可能不在日本……去別的國家之類的。」
「……」
「我大哥和姊姊都比我更關心家裡的事業,從一開始我生下來就是負責別死,別給他們惹事就好,哪知道我會這麼乖,是他們始料未及的事。」
「你又沒惹過事。」崔然竣說,「你可孝順了。」
「我的少爺,你是真的不知道那些多嘴的老頭和老太婆是怎麼說我們的嗎?」崔秀彬看他半口麵包都沒吃,從口袋抽出手帕,把其中一半包起來,然後自己吃掉另一半。
「豬。」
「你又不吃。」
「說不定我等等會吃。」
「等等就帶你上館子了,還吃這幹嘛。」
「他們說什麼了?」
「你真的想知道?」
「不想。」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被傳了閒話,父母沒有對他明言,但一直以來,姑媽都想給他找個姑娘「定下來」,父母也都沒有明確拒絕。他與崔秀彬對外始終保持著普通友好的狀態,去哪都是富有自覺的,不讓自己落入他人口舌之中。真要說有什麼特例,就是只有兩人的釜山旅行了。
「是因為那個?」
「也不一定吧?也可能是因為我常常一下船就到你家去。」
「那也可以解釋成好朋友啊?」
「你知道你這年紀是真的該成親了吧?」
「……」
「……至少這幾年,我不會留在朝鮮。」崔秀彬撇開那個話題,繼續自己的:「你也不是一定要繼承吧?」
「我不繼承,誰來做這些事?」崔然竣說,「誰要做?我堂弟?我堂哥?你真認為我父親會把他的事業讓給外人?」
「你有這麼愛你們家族的事業嗎?」
「……話不是這樣說!」
「話的確就是這樣說,所以我才拼命賺錢存錢不是嗎。」
崔然竣詫異地睜大了眼,「你把我當投資對象?」
他從長椅上跳起來,差一點點就踢翻了椅腳邊的盆栽,他蹭蹭腿,緩幾口氣。
「你要這樣解釋也是無妨,」崔秀彬沒有反駁他的用詞,而是延續下去:「對很多人來說,戀愛與婚姻本就是投資的一種,你付出時間和心力在一個人身上,換取他的陪伴、理解,或許還有機會換到真心。這是現代婚姻,也是現代戀愛。但你說,現代的戀愛真的有愛嗎?」
「……你想說什麼?」
「我聽起來就像在無理取鬧吧?」崔秀彬抬頭看他,「對不起。」
雪又開始下了。
醫院的暖爐設備還算齊全完善,不愧是給日本人的醫院,火爐子一直燒、燃料不斷填進,火舌一捲,新發的熱又催出,連病房地板也是暖的,即使外面下著大雪,一進到醫院內,仍是暖呼呼的。崔杋圭暫時離開一個上午,出外買了些零食回來給姜太顯,換換醫院營養餐的口味。經過一處報攤時,他藏在人群邊,悄悄拿了一份《朝鮮日報》起來翻,想找找還有沒有刊載那件事。被報攤主人瞧見他翻得出神,不耐煩地捲起一份報,在他面前敲了敲。崔杋圭回過神來,愣了下,從口袋拿出幾枚硬幣換了這份報紙來,在進病房之前把全部的版面都翻過一遍。
沒有。沒有人談論這件事了。
就休寧凱轉述,事發的第一、二天還有一些報導,畢竟是官員,還是朝鮮人,勢必會在社會引起相當大的關注。可版面不大,標題和內容也盡量模糊了當事人,之後的好幾天,已經沒有這件事的追蹤了。這聽起來太不正常,崔杋圭還是想親眼看看,而現在翻了,真的沒有。
在醫院的日子也不算久,因為姜太顯身上沒有需要「長期護理」的傷口,更別說輸完兩袋血還幾包點滴後,氣色很快就紅潤回來了。儘管躺了幾天身體有些疲勞,缺乏運動而比之前無力,但醫生說回去後再休息個幾天就能做些簡單的運動。人進一次開刀房就會大傷元氣,不可輕忽後續的休養。崔杋圭給他摺好衣服褲子,收進崔然竣帶來的提包裡,又拿了一套新的衣服出來。
「喏,這是新買的,料子厚,也給你買了新的大衣,」崔杋圭捏著袖口給他看,又拿出一件新的黑色長羊毛大衣,「外面現在很冷。」
「下雪了?」
「嗯,下雪了。」
「……直接去然竣哥家嗎?」
「嗯。」崔杋圭讓他張開雙臂,套上襯衫,「你有想去哪嗎?」
「我媽在哪?」
崔杋圭手頓了下。他拉緊襯衫,收掉皺摺並扣上鈕釦。
「也在然竣哥家裡休息,昨天已經聯絡你舅舅了,說整理好就會上來帶她回去。」
「噢。」
「崔然竣都準備好了,別擔心。」
「嗯。」
「還是你有想要他幫你準備什麼嗎?」
「你會離開嗎?」姜太顯又問。
「我會去哪?」崔杋圭失笑道,「要走早在你第一天回來時就跑了。」
「……」
「我不會跑。你放心。」
似乎是給出了這個承諾後,姜太顯聳起的雙肩才終於垂下來,安心了。
「我想聯絡我姊……」
「你有她的消息?」
姜太顯搖搖頭。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寄信問姊姊過得如何,那時他已經開始策劃怎麼回到金籠奪回自己的一切。為了不波及無辜,他選擇斷開聯繫,這樣姊姊也就不會再回信,他們會回到無聲的靜音狀態,他才可以義無反顧去想怎麼報仇。
說是義無反顧也太抬舉自己了,就是要殺人,還殺不下去。那一刻他真成了猶豫的哈姆雷特,拱手給敵人送上殺害自己的機會,才害得崔杋圭必須親自下手。他們對於殺害一條生命這件事是如此陌生。
「那等回去後快給她寫信吧,」崔杋圭說,「你有地址嗎?得快點寫,之後過春節郵局的人一定都懶懨懨的不想幫你處理,雖然日本人根本不過這節。」
「來得及嗎?」
「來得及。」崔杋圭安慰道。他當然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也明白做這種無謂空泛的安慰很危險,但他想,要是現在還評估現實狀況再給渴水的人一小杯節制的水,那人是要怎麼活下去呢。
「給她寫封信,告訴她,你沒事,你在這,和母親一起,就在京城這裡。」崔杋圭拿了把木頭梳子,給他稍稍蓬亂的黑髮梳開,好像理清散亂迷惘的髮結,也能更明瞭自己心裡到底求什麼。
「那你呢?」姜太顯問。
「我什麼?」
「怎麼寫你。」
「你可以說我是你的……食客吧。」
「你又不是。」
「那說我是你的朋友吧……」
「這不對。」
崔杋圭苦笑,當然不可能是情人或戀人:「那要說什麼?」
「……恩人吧。」
「太重了,我不要當恩人。」
「可是你就是。」
「姜太顯,」崔杋圭拉住他的雙手,捧著他的臉頰,說,「你也為我做過很多事。」
「……我沒……」
「沒有什麼恩不恩的,這些都太多了,我跟你都是。我如果成了恩人,以後該怎麼和你生活下去?我們是要生活的,只是選擇你做我的條柱,我也希望自己能撐得住你。你沒有我也會活得很好,我沒有了你,還是能過的。只要還活著,要把日子過下去沒那麼難,你也知道的吧。」崔杋圭說,「我們只不過是太幸運可以在這個交叉點相遇,然後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現在活著,傷口痊癒了,過不久就能和以前一樣,我們會住在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同一個花園種很多花,或許還可以種菜,再一起去看場電影,或是去聽歌,也可以什麼都不做,我在房裡讀書,你在外頭練習……什麼都好。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覺得神真的沒有忘記我。」
接著,他鬆開手,但沒有放開姜太顯,而是反扣住,指尖彎進手心最軟的地方,「講得再多都沒有你活著醒來好。」
「我做錯了嗎?」
「沒有。」
「真的?」
「真的。」崔杋圭說,「真的。」
這話說得篤定,比純金還要堅定,比清水還要透明,稀缺珍貴,是山崖上的野百合,是石縫中的新芽。誰都可以說出這種話,言語只是言語,文字只是文字,沒有了後來的意義,一切都是空泛,真金瞬間也能變破銅。姜太顯盯著自己的手,上面有另一雙手覆蓋著,鎮住他不斷打顫的擔憂與害怕,輕撫焦躁帶來的皺褶,讓傷痕結疤,換新,等待生嫩的皮肉長出。新的血肉誕生於前人之血,他到現在還能隱隱感受到那一天刺在自己身上的刀,如何穿過皮膚,來到皮肉之下,內臟之中,深深地貫穿他,像是一場野蠻的盛宴,迫不及待奉上他作為祭品。而現在,他卻安安穩穩地,在醫院的床上,身體傷口癒合,等著出院,繼續下一段路。他從沒設想過自己這雙腿能在自己生命走得多遠,現在他卻興奮地,腳尖踏地,等著走出去。
若是再煩惱這條命是何以復返,就不必了。
你會痛苦即證明了你是那麼愛她。崔杋圭說。
===
林檎的「滿滿的財富」是首好歌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