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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的篇數只有兩篇。
以前寫文會很有意識地寫到五千字了、六千字了,就想說要停下來,所以會把高潮部分塞在固定篇幅中,
現在寫文是一連串寫下來,所以長短不一,更新時就是看到哪裡最好,就cut掉這部分放出來,所以有時會有一篇只有三千字、另一篇卻有將近萬字的情形,
沒有要顧及讀者的閱讀體驗(幹)純粹就是故事該演到哪就放到哪。

說回來故事。
哎呀我喜歡雙方都有可憐的過去XDDDDD
尤其喜歡攻對受示弱的時候,對我來說CP最大的差別不是攻受有各自的義務比如說一定要保護、一定要可愛,
最大的差別就是床上位置(對)和ABO設定中誰生(對)
保護這種劇情還是雙向好看。

 

 

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18

 

 

 

 

 

 

Connotation 02.

 

不合節氣的連日大雨。

 

崔然竣一人在家,噢不,不是一人,應該說,他一人在家閒著沒事,本來今天也就沒安排,但姑媽忽然帶來一個女孩子,說這是做百貨業的南先生家的三千金。說得這麼迂迴,其實聽到做百貨業又姓南的就知道是誰啦,崔然竣不懂姑媽為什麼還得故意繞這麼一圈,好像把他當不諳世事的年輕小伙子。

 

南家的三千金,高女出身,還去日本學了一年繪畫,現正芳齡二十,正是待嫁年紀,琴棋書畫不用講,腦袋也機靈,是南家三姊妹中,最常替父母出主意的孩子。有生意頭腦,又有藝術薰陶,可說是非常搶手。

 

「然竣啊!快點!換上你穿去宴會的那些衣服吧!正好是午飯時間!」姑媽推著他上二樓自己房間,讓他快換套衣服。

 

「不用了吧……穿平時去上課的那些不好嗎?姑媽!你明知道我還在上大學!我跟她完全不認識!」

 

「那又怎樣?」姑媽一反上一秒的熱情態度,立刻板起臉,說,「你們大學生不也好些人都是讀書時就結婚還生子的?你以為你能當例外?再說了,你們一群大學生,就是只想著自由戀愛,我跟你講,媒妁之言才是為你們著想。感情嘛,培養就有了!」

 

「我父親有說好嗎?」崔然竣見姑媽這麼快就轉態度,心情也跟著變糟了,「您決定的這千金,我父親知道嗎?」

 

「難道非得事事都經過你父親才行嗎?」

 

「當然了,」崔然竣伸手擋住門,也門檻為界線,不讓姑媽進來,「姑媽,自由戀愛也是講求家世相當的,若是婚後才培養感情,生出來的孩子沒有在父母友愛的環境長大,您說這孩子以後能扶起崔家嗎?姑媽,崔家就是家族再大,可容不下一粒錯砂啊。」

 

「你——你這孩子怎麼還頂嘴啊!」

 

「我會換一套新衣服下去與她聊天,但請別奢望我會換相親用的衣服。」崔然竣說。

 

「相什麼親?」

 

突然插入對話中的崔秀彬撥開了崔然竣擋在門邊的手,側身過去,形成一道人牆,隔開了崔然竣與姑媽。他高大的身形即使什麼也不做,也具有相當的嚇阻作用,崔然竣姑媽一看他站到自己前方,不自覺微微向後傾。

 

「美瑛阿姨,好久沒看到您了。」

 

姑媽一見是這個常在家中出現的崔秀彬,這張臉上堆滿了親切的笑容與可以騙取人心的嗓音,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只是後退一步,「你不是該回日本讀書了嗎?」

 

「嗯,我父親希望我多留一些時日,開始訓練我,所以正預計要跟學校申請休學一學期呢。」崔秀彬說。

 

「怎麼還休學呢?你父親也真是不精打細算,還不如讓你快點畢業回來幫忙。」

 

「是呢,這也是原定的計畫——但您也知道,生意這事,不抓緊時機的話,錯失了可是會非常懊悔的。書呢?總能讀完的,我的成績還不錯,教授還說能提早畢業不是問題,他一點也不憂心。」

 

「……隨便你父親吧,他以前就是這樣的人,不然怎麼賺進一堆銀子呢,呵。不說了,然竣你衣服換好就快下來!」

 

「……」崔然竣眼看姑媽氣沖沖地奔下樓,心裡無奈,拖過一次是一次,不過也不總是每次都能躲過去,還是轉身要回房換衣服,給個交代也好,讓姑媽閉嘴。未料崔秀彬手還擋著,沒讓他進自己房間。

 

「……幹嘛?」

 

「南家三小姐就是那個去日本一年讀美術的吧?」崔秀彬說,「她在日本早就認識個了情人。」

 

「……反正我也沒想跟她怎樣,我甚至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崔然竣撥開他的手,「我為什麼要跟你解釋。」

 

「因為她是非常有可能被自己父母和你姑媽給聯手賣出來的,」崔秀彬又說,「你不好奇她的情人?」

 

「沒興趣。」

 

「據說是舞團非常美麗的舞者呢。」

 

「關我什麼事——舞者?」崔然竣歪歪頭,「噢,是芭蕾舞團嗎。」

 

「是崔承喜的弟子呢。」

 

「什麼啊……」崔然竣拉開衣櫥,隨意抓了幾件白襯衫與長褲出來,把所有衣物都扔到床上去,等著一一挑選。他一邊挑開衣服,一邊反芻崔秀彬剛才的話,以至於過了一分鐘才意識到那是什麼意思,「咦?難道——」

 

「……所以我說,你在氣頭上真的容易變笨。」崔秀彬說,然後指指樓下,「快點把這事解決,晚點我帶你出去。」

 

「去哪?」

 

「嗯?不知道。釜山?」

 

×

 

「啊?有客人上門?誰啊?」崔杋圭對著電話另一頭崔然竣家的傭人再確認了一次,「……是個千金……?好吧。替我轉告他我找過他。」

 

「不在?還是有事?」姜太顯看在電話機前埋頭嚎叫的崔杋圭,湊過去聽話筒旁的聲音。

 

「嗯,說是有客人上門……我看算了吧?就我們兩個吃。」

 

「好吧。」姜太顯攔過一個路過的女傭,讓她去通知廚房可以準備午餐了。今天他們只想吃些家常菜,蔬菜炒蛋、汆燙豬五花蘸一點自製的醬、涼拌蔥花豆腐這些就好了,最好主餐是炒碼麵,因為這幾日實在吃膩了宴會料理,姜太顯每次回來都直奔後院練武,好似非常害怕那些油膩的肥肉會纏上自己。崔杋圭調侃他太注重身材了,未料對方只是說保持體力是他的習慣,這樣精神才會好。

 

也是,崔杋圭容易疲憊,說到底也是因為不愛吃,也不常動,不過幸好還會打打球,雖說不怎麼高明。

 

本來今天閒來沒事,想找崔然竣他們一起來吃飯,沒想到臨時有客人上門,而且似乎還是個千金拜訪,看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不過也是沒差了,反正平時也就他們兩個一起吃居多。

 

順怡看他們兩個準備去飯廳用餐,便走過來,說:「今天夫人也會與兩位少爺一起用餐。」

 

這真是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崔杋圭想。

 

因為姜太顯的臉色已經黑到不能再黑了。

 

自從上次大邱之旅回來後,這對母子的關係似乎降到一個新的冰點,幾乎無法再回溫,而且姜太顯一點也不想說是發生了什麼事,拋出了一些餌,又收回。崔杋圭以為對方是在吊他胃口,現在想想,或許是想講卻又害怕。

 

他在育幼堂待過三年,見識過不少被拋棄的孩子,也見過很多被深愛過最終還是無法與家人再團圓的那些小孩,他知道晶子夫人或許愛的方式不大正常,但絕不是不愛。只是他終究是個外人,沒資格說三道四。

 

傭人替他們倒了蘇打水做潤口,很快就先把開胃的小菜端上,再鋪好餐巾,餐具全用上了第二等好的。換作是平時,他們才沒那麼講究禮節,能吃就好,但因為夫人久違下來用餐,所以順怡特別吩咐底下的人多用點心,讓夫人可以好好吃一頓飯。

 

姜老爺不在,夫人就可以坐回主位,而她的兒子則坐在正對面,崔杋圭很有自覺地坐到了姜太顯的側邊,然而他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這麼做,好像他的潛意識裡認為,或許姜太顯更該是被保護的對象。

 

晚餐是非常普通的日常家庭料理,因為崔杋圭說沒什麼食慾,也不想吃平時的那些大菜,所以廚房才煮了這些。晶子夫人一看見這些菜色,便用細細的聲音說好懷念,家裡以前常常吃這些。

 

「以前是什麼時候?」崔杋圭偷偷問姜太顯。

 

「……我不知道。」

 

他可是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不在姜家了。有自我意識的時間,絕大多數都與休寧凱一家人生活,有時他更覺得,休寧一家才是他真正的家人,至少在他迷路時,他們全家人會停下手邊的作業,立刻跑出來找他,接他回家

 

「這、這個五花肉,」晶子夫人夾起一塊肉,說,「以前你也很愛吃不是嗎?」

 

「沒印象。」姜太顯說,然後夾了一塊豆腐送進嘴裡。

 

豆腐有兩種,涼拌的和蛋煎的,廚子知道豆腐只用一種方式料理的話,很快就會吃得索然無味,所以一道是涼爽只有醬油、蔥花、蘿蔔泥的涼拌豆腐,另一道則是用打好的蛋裹著豆腐表面下去煎,再撒上牛肉肉末,為了提味,也切了一點辣椒擺在盤子旁邊。

 

崔杋圭覺得氣氛越來越尷尬,也埋頭抓好幾口菜,拼命吃,假裝自己有事做。

 

「沒印象嗎……」

 

「沒有。」

 

收到這樣的反應,照理來說應該是早就會可悲地麻木了,但晶子夫人怎麼樣就是不能習慣兒子這樣的回應,還有滿腹的委屈感。

 

「媽媽還記得你很愛吃這個的啊,不是嗎?而且你還說要媽媽親自煮的——」

 

「並沒有。」姜太顯放下筷子,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的女人,「您可以別再說了嗎?」

 

「我——」

 

「您進過廚房幾次?」

 

「……」

 

「您連水杯平時放在哪都不知道。」

 

「……我——」

 

「講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在這幾年都生活在別人家裡,生活和飲食習慣早就已經是別的家庭的樣子了,您為什麼還要跟我講這些呢?」

 

「可是、可是你是在這裡出生的啊……」晶子夫人說,「你為什麼不想讓我見見那個家庭呢?你怕我會因此嫉妒他們嗎?」

 

「說什麼嫉妒呢?」姜太顯冷笑一聲,「對我有養育之恩的人,您能拿什麼拼?」

 

「你不能這樣講——你怎麼、好像認為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母親,您為什麼要自取其辱呢?這有什麼好處呢?」

 

這話一出,對面的女人也僵住了,對於這樣的忤逆言詞,她是早做好心理準備了,只是沒想到真的聽了後,喉嚨到胸腔都像被塞進一團密密麻麻的棉花。

 

崔杋圭放下筷子,在桌底下按住姜太顯的腿,悄聲說:「姜太顯,你別這樣,別這樣。」

 

「你怎麼可以對媽媽這樣說話……」

 

「那您呢?您又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在我失蹤之後您又做了什麼?我一個人在森林裡迷路、什麼依靠都沒有,我才十一歲您還記得嗎?」

 

「我、我——我找過你的啊……!我真的——」

 

「您怎麼找?報案?去關口查?您知道要帶走一個孩子,都可以用各種方式把孩子藏起來。」

 

「我找過你——我——」晶子夫人抱住頭,總是有氣質又優雅的面孔像黏土一樣扭曲,「可是——」

 

「是你拋棄我的!」姜太顯沒有忍住盤踞在體內已久的怨氣,失控地拍餐桌朝晶子夫人大吼,「你明明就是秀晶!改什麼晶子!你拋棄了多少東西、還找個無辜又無關的人來代替我、現在還想把我找回來!爸爸死了姊姊回不來都是你!全部都是你害的!你現在竟然還有臉說這些——!」

 

「姜太顯!」崔杋圭立刻起身,捉住姜太顯因為發怒而繃緊肌肉的雙手,即使他沒什麼力氣能制服姜太顯,還是盡力把他拉到後面去,「你別再說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姜太顯一下甩開崔杋圭的手,撞歪了椅子,一下離開飯廳,無論是崔杋圭還是順怡的聲音都喚不回他,只顧著朝著後門外走去,離開這個地方。要是真的看到一眼母親因為他哭泣的樣子,他怕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然而這件事已經無可避免地找上他。

 

後門之外的世界是一片毫不留情的暴雨,沖刷整片狼狽花園草地,泥濘和水不堪,一片髒污都隨著雨水夾帶纏上,吃掉所有顏色的黑皮鞋都被那泥水給玷污。姜太顯在這片草與泥之間狼狽前行,只想逃離這一切。

 

崔杋圭跑去大門旁邊小門後面的儲藏間,匆匆抓了一把傘就趕去後院,追上姜太顯。他還記得姜太顯說過傘都收在這裡,所幸自己還記得在哪,可是他慌得拿不好傘,才剛撐開就被風吹歪。

 

這風雨來得太不是時候,也太是時候。

 

「姜太顯……!現在下大雨!你快回來!」

 

「是她拋棄了我!把我姊姊送到日本去跟那二鬼子結什麼狗屁親!」姜太顯並沒有理會他,只是毫無目的地想把積累已久的埋怨全都拋出去。

 

他已經分不清雨聲雷聲和自己的聲音,噢不,雨聲與雷聲早就淹沒了他的聲音,那些來自天上的地下的陽世的陰間的都劈開了他的一字一句,支離破碎,語意消逝,全都在一瞬之間被吞噬,除了崔杋圭以外,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他。

 

「你不要這樣說……」崔杋圭攫住他的手臂,驚覺自己根本抓不住這個全身都在戒備的人,乾脆雙手環抱上去擒人,「……不然我不可能在這裡的……」

 

「……他媽的人生全都一團亂……」

 

「可是你好好撐下來了!是你自己一個人撐下來的……!」崔杋圭把手收得更緊,以免這個人輕易掙脫開他,可是他發現姜太顯已經沒了力氣,下一秒直接頹倒在地,整個人跪趴在雨水溢出的草地上,宛若靈魂被抽乾。

 

雨勢未減反增,而且天色轉得更黑了,崔杋圭看這勢態不行,用盡了自己所有力氣,想把人給拉起來,然而雨水滲透進了衣服裡,變得沉重,光靠崔杋圭一人拉不起姜太顯。腐葉與新芽同時絆住他,刺鼻的生土味一下衝進鼻腔內,意識卻越發模糊,什麼也想不透。

 

「……不要倒在這裡……你不要倒在這裡啦……」崔杋圭用力扯了好幾下他的襯衫,布料牽動頹喪的人,好像一具魁儡只能被所操控的繩線牽引,喪失了自我意志。這樣的姜太顯絕對是前所未見,與平常那凜然自豪的模樣是天差地遠,好像一株被劈砍倒地的樹,那份傲氣全然不見。

 

「……你快回去吧,雨越來越大了。」姜太顯移開他的手,然後起身,朝著平時練習劍道的稽古場走去。

 

那裡平時只有姜太顯和劍道師傅會用,裡面什麼也沒有,就是一大片練習用的場地,還有很久以前姜太顯父親寫的一幅書法掛在那。崔杋圭想都沒想,踩著泥水與草葉,追了上去跟在他後面走,一起進了這好久沒踏足過的地方。

 

天空的烏雲沒走,看起來這場雨會下很久。但崔杋圭從追出來後,就沒打算回主屋了。

 

空曠的場地在這陰雨天看起來格外寂寥。

 

崔杋圭抽出塞在長褲裡的襯衫下襬,用力擰乾,一灘水這麼滴在玄關處。看天上的雲,似乎還有好一陣子可等。頭髮全都濕了,塌在臉上,他把黏在臉頰上的頭髮都撥開,梳到耳後去。

 

姜太顯先一步進去屋內了,獨獨佇立在父親寫的那幅書法掛畫前,這東西比他和姊姊的年紀都大,如果沒有另外裱匡早就泛黃破損了。

 

「『破竹之勢』……你父親喜歡這種的嗎?」崔杋圭把衣服都擰得差不多,也來到書法前。

 

「……他這人沒什麼內涵,書法老師寫什麼,他就跟著寫。」

 

「這樣說他好嗎?」

 

「哪有什麼好不好的?」姜太顯說,「人都死了。」

 

「……就是因為死了……」崔杋圭訥訥道,「你們關係不好嗎……?」

 

「我是有他血緣的長子,衝著這一點他就非常疼愛我,」

 

「……你還好嗎?」

 

「哪有什麼好不好的,」姜太顯吸吸鼻子,「就是那樣。」

 

「真的沒關係嗎?」

 

「有關係沒關係都沒差了,」姜太顯說,「從她選擇改嫁給我叔父開始我就已經對她沒有任何期待……我根本不該對她再報有什麼期望。」

 

「噢……可是……可——」

 

「我父親客觀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人,但對我母親還是很好的,他們不是媒妁之言。」

 

「咦?是、戀愛結婚……?」

 

「嗯。」

 

「……他疼你,只是因為血緣嗎?」

 

「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我也才十歲。」

 

關於前任姜老爺的事,崔杋圭都是從晶子夫人和管家順怡口中得知的,其實那些資訊就算湊起來,也還是湊不出一個立體的姜老爺。但至少從牆上掛著的全家福,以及相簿內那些父子、父女合照來看,跟孩子的關係應該不算差,至少在照片裡的姜太顯,是依偎著父親的,還牽著母親的手。

 

「他對家人好嗎?」

 

「……對外就不是這樣了。」說著說著,他便扶著牆慢慢坐下,也抽出自己的襯衫下襬,手一翻,直接脫掉襯衫,然後把瀏海往後一梳。這麼一來,和平時的斯文乖巧模樣相去甚遠,崔杋圭一時無法習慣。

 

「……那是什麼意思。」崔杋圭跟著坐下,「你說他沒有心疾。」

 

「……嗯。」

 

「也不是意外嗎?」

 

「嗯。」

 

「……他、他殺嗎……?」

 

大約十五、六歲時,崔杋圭就曾在宴會的角落邊,聽聞關於姜家內鬥、互相殘殺的故事,為了搶奪最有資源的位置,不只直系的本家,就連許多庶出的人也都用各種方法要拼一次,而在本家內,光是暗暗盯著姜太顯父親的人,少說也有五來個,全都是兄弟姊妹與偏房側室。分明不是帝國時代了,姜家也不再有兩班的特殊待遇,還是親日份子,哪有什麼王位一般的位置可繼承?

 

「嗯。」姜太顯又是應了一聲,「你不可能沒猜到吧。」

 

「……我——」

 

「因為跟你無關嗎?」

 

「不是,」崔杋圭搖搖頭,「因為……很危險。」

 

偷聽到那些八卦話題,崔杋圭的第一個反應是逃走。

 

雷聲轟隆轟隆。

 

「杋圭先生是英文科的,」姜太顯手指敲敲木地板,發出清亮的叩叩聲,「你一定知道希臘悲劇和莎翁的悲劇哪裡不同。」

 

「……怎麼突然說這個啊?」

 

「你可以說一下區別在哪嗎?」

 

崔杋圭嘆一口氣,他也沒想過這種情況下,在這種地方,還要講解學校內的知識,「簡單粗暴地講……希臘悲劇講的是人性與英雄自身的性格缺陷造成的衝突,而且是天注定的,人類沒有能力違抗神明的意志。莎士比亞更強調善人與惡人,稍微極端化了角色的塑造,讓觀眾能更輕易分辨誰是好誰是壞。本來希臘的悲劇就不是字面意思上的『悲』能解釋的,也更強調Catharsis的作用,但莎士比亞就傾向描述惡人行徑對主角造成的危機——……」

 

「嗯,」姜太顯點點頭,噘起嘴,同意他的說法,「也是這樣跟我解釋的,沒你這麼專業,但就是這樣的道理。惡人、主角、對立,方便觀眾理解。」

 

「你——……」

 

「既然你都這麼熟了,你一定也知道丹麥國王是怎麼死的。」姜太顯說,「在這齣戲的主角是誰呢?」

 

「姜——」

 

「你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嗎?」姜太顯望向他,「我不能讓你被捲進來,可是母親從八年前就把你扯進這個故事裡了。」

 

「……所以我會有危險嗎?」

 

「不知道,」姜太顯深吸一口氣,把擰乾的襯衫套回身上,扣好鈕扣,「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我需要,先離開嗎?」

 

「不好吧,既然不知道叔父在幹嘛,你更不該動,因為你應該要假裝不知道這一切才對。」

 

「噢……」

 

這話題似乎該先斷了,因為,姜太顯並不知道叔父究竟會做出什麼事,很難預測之後的行動。現在跟崔杋圭坦白了,也是無妨,他的確也該早點說。只是不想挑在這厚重濕潤的日子,而且剛剛自己才經歷一場情緒風暴,好像幾千噸的鐵塊倏忽砸到腦殼,配著潮濕的呼吸,一股腦把很多話都說出來了。

 

也許崔杋圭在聽了這些事後,會想要趕緊離開這破爛的家吧。如果真是這樣,他也不意外,而且他也該做這樣的心理準備。只是說做心理準備,和實際要面對這個可能性,或者說,危機,還是有些超出他的範圍。

 

自從回到金籠,自從遇見崔杋圭後,很多事情都不斷被打破。衝出軌。

 

「我父親在修整這棟房子時其實多了很多機關,」姜太顯忽然說,「有很多財產和秘密……連我叔父都不知道。」

 

「……那,你拿回來了嗎?」

 

「能拿的都先拿了,以防萬一。」

 

「嗯……」

 

「我母親八成是信了什麼奇怪的教,我想她身上的鈴鐺,說不定跟那些跳大神的大嬸們一樣。」姜太顯說,「還是以前就這樣了?她沒有對我們說過——」

 

「跳大神?你是說,穿得五顏六色的那種嗎?」

 

「嗯,以前劇團在換到一個新的地方的時候,凱的母親都會請一位巫堂來祈福保佑。」

 

「凱……是收養你的家庭的那個,好朋友嗎?」

 

「嗯。」姜太顯點點頭,「鄭凱。」

 

「鄭——鄭凱?鄭凱?是南十字星……」

 

「嗯,或者叫……休寧凱,休寧和鄭都是姓。」

 

「所以你說,在朝鮮內四處遊歷,就是跟著劇團?」

 

「那日本人老師也是劇團的人,」姜太顯說,「負責道具……他是個擅長製作火藥的人,因為在日本時犯了罪,所以逃來朝鮮。」

 

「……聽起來這劇團很會收留人啊。」

 

姜太顯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似乎是被這個說法給逗笑,「嗯。算是吧。」

 

一場大雨把這個人的秘密都灑出來了,綿密陰濕,纏繞著一點回憶使然的金粉色,還有本人不願意面對的灰霧,崔杋圭心裡覺得怪怪的,不是不好的那種,應該說,好像有一根羽毛在搔,就連他也覺得自己嘴巴關不緊了。

 

這個樣子的姜太顯也算一個秘密嗎。那他今天知道兩個秘密了。

 

「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麼我不上教會嗎?」崔杋圭往他的方向坐近了點,用那一貫軟糯的嗓音說,「因為我已經沒臉面對教會和上帝了啊。」

 

「……什麼?」

 

「在去讀神學院之前我滿心恐懼,如果不是晶子夫人……我現在大概從神學院逃走,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混……」

 

「……」

 

「照顧我的牧師是我父親的好朋友,」崔杋圭說,「所以我更不敢面對他們。」

 

「……罪惡感很深嗎?」

 

「嗯。」

 

「那現在呢。」

 

「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被他們遺忘了吧。」崔杋圭說,「這樣就好。」

 

「被他們忘掉嗎?」

 

「嗯,忘掉我。」

 

「你上次沒回去育幼堂吧?」姜太顯伸手把他貼留在臉頰上的髮絲撥到後面去,「永山教會是你家。」

 

「嗯,」

 

「為什麼?」

 

「我不喜歡那裡。」

 

「為什麼?」

 

「我年紀太大了,那裡沒有人會專門照顧我,」崔杋圭說,「我只想要我媽媽和爸爸還有我哥哥。」

 

「可是這裡也沒有他們。」

 

「至少你母親在過去八年,只看我一個小孩。」崔杋圭咳了一下,把差點衝出來的哽咽給再吞下去,「……而且我有崔然竣……」

 

「那樣就夠了嗎?」

 

「……已經是這個地步了,我不會再要求更多了。」崔杋圭說,「我在那裡看過很多種人,尤其是不被媽媽愛的那種小孩……一開始我會很討厭她們,覺得她們很過分,怎麼可以不愛孩子呢?但是,但是……很多時候,那種東西,並不是天生的,沒辦法愛,就是沒辦法愛。你母親願意那樣對我,我就想,她一定很愛你們吧。所以我不會再要求更多了。」

 

「你怎麼知道不能?」

 

「因為就是不該……我頂替了你的身份,現在能夠有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該擁有的生活。」

 

「你怎麼知道這不是你的神的安排?」姜太顯也挪動自己,往他的方向靠近,「你不是頂替,你只是被加進這個有病的家庭……這也算是你的不幸吧。」

 

「不幸嗎……?」

 

「難道不是嗎?」

 

「我不知道,」崔杋圭搖搖頭,「……因為根本沒有預料到你會回來。」

 

「你曾經想過我是怎樣的人嗎?」

 

「……」

 

「那就是有吧。」

 

「……我是作為你的替代品來這裡的,當然想過你是怎樣的人。」

 

「那跟你想像的差不多嗎?」

 

「差很多,你那時,也才十一歲吧。」

 

「也是,跟現在二十歲差很多吧。」

 

「不是差很多差很少的部分……是根本,就像,第一次見到畫中主角的參考模特兒真的走出來,那樣。」

 

「完全不一樣的人?」

 

「完全不一樣的人。」

 

「但你不喜歡我吧?」

 

「……我沒有這樣想過。」

 

「是嗎?你一開始明明很防著我,好像我會趕走你。」

 

「因為我真的認為自己會被趕走,但不是被你。」

 

「被我叔父?」

 

「嗯。」

 

「……該走的絕對不會是你。」

 

「你為什麼這麼篤定?」

 

「因為我會保護你。」

 

「……為什麼,你又沒這個義務,」

 

「嗯,我大可從一開始就趕走你,或許這樣你更安全。我的確一開始就該趕走你的。」

 

「可是現在已經——……或許你真的應該把我趕走,反正,我是,成年人了。」

 

「那你學校怎麼辦?誰幫你出學費?住哪?吃什麼?」

 

「……我說過了,反正這本來就不是我應得的。」

 

「你——跟你說話真的很難,講來講去又繞回那個圈,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根本不需要去假設那些事,已經過那個時間了,為什麼要想這個?」

 

「……你又不知道那種……隨時可能被趕走的感覺……」

 

「我也是寄人籬下的啊,」

 

「那你為什麼不能懂這種恐懼?」

 

「……好吧。」

 

「你這人是不是沒有同理心啊……還是你沒有感情?」

 

「說什麼,我也是人,是肉做的,」

 

「唔,也是,不然你不會對你母親這麼生氣。」

 

「……嗯。」

 

「你真的認為她都沒找過你嗎?」

 

「……我不知道。」

 

「……你回來之前,知道她變這樣嗎?」

 

「——稍微知道,但不知道這麼嚴重。」

 

「你知道她,常常對我講你的事嗎?很多關於你的事,都是她說的。」

 

「喔。」

 

「『喔』什麼啊……」

 

「你倒是非常關心她,」

 

「人、人之常情啊,你不關心她才奇怪呢,你只關心你自己吧。」

 

「才沒有,」

 

「噢,可能還有你最好的朋友,鄭凱吧,就你們倆。」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我沒有這麼冷血。」

 

「就有。」

 

「反正我現在說什麼,你都也只會認為我在找藉口。」

 

「因為這種事,是要直接表現出來的啊,你什麼都沒做,當然會被認為很冷血了。」

 

「我沒有。」

 

「那為什麼這樣對你母親?」

 

「我——嚥不下這口氣。」

 

「為什麼?為什麼不問問她……」

 

「你是要我直接說出口?給你一個擁抱?直接安慰你?」

 

「……為什麼對象變成我了啊?」

 

「總要有一個對象讓我帶入演練吧?」

 

「就是你母親啊,」

 

「……不用了。」

 

「你看吧,就是這樣,就算你真的有什麼心思,不說出來,對方怎麼會知道。」

 

「……那你一定覺得我提議去大邱是要刺激你吧?」

 

「咦?」

 

「你一定認為我提議去大邱度假,是想報復你成天叫我跟母親和好的事,」姜太顯咬著牙說,「畢竟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的人,冷血無情,沒有同理心。」

 

崔杋圭一陣怔愣,忽然有什麼竄過腦海中,他摸摸剛剛姜太顯碰過的那塊臉頰肌膚,現在臉上的水已經乾得差不多了,擦過去是一陣意料之外的熱,「……你很不希望我這樣想你嗎?」

 

「……」

 

「為什麼?」

 

「——反正那些人都好幾年沒見過我了,他們知道以前的我就夠了,我不在乎他們現在怎麼想。」

 

「我並沒——」

 

「但我還是要說我不是那樣的人。」姜太顯咳了一聲,又說了一次,「不是。」

 

「……姜太顯,」

 

「怎麼?」

 

「如果,」崔杋圭頓了下,低下頭盯著自己曲起的膝蓋,整理滾在嘴裡的字句,等攥夠了底氣,才緩緩轉過頭,仍是用避開視線的角度,開口道,「……我是說,如果,現在,你可以……如果你要表達你的心情的話……你會做什麼……」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恍惚迷離,卻又閃著尋找答案的光,姜太顯看不懂那是什麼情緒。他不斷思考,腦袋高速運轉,想要知道那是什麼,或許這東西,在他的人生中曾經有誰也閃過這樣的光,映照著自己的形影。

 

他用力地想,過去在劇團的那些人,休寧凱,教他魔術與化學的日本人老師,那些想要引誘他的漂亮女孩們,誰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嗎?最接近的,大概是那個非常愛慕自己、而不是只想要跟他共度一夜、懷著自己初慕之戀的見習女演員,那個少女。可是那又不一樣。因為他從來就不想接近她們,那些對自己抱有熱切愛慾的人們。

 

他沒辦法從她們的眼睛看見自己。

 

那又是為什麼?

 

他輕悄悄地、像踏著尖步那樣,小心翼翼地靠近毫無防備的崔杋圭,距離不斷縮短,眼神交會沒有離開,感覺到此刻的自己都在發熱,嘴唇在顫抖,記起了在大邱的那個早晨——他出於一份無以名狀的心跳,而做的動作。那是臨摹,是預前練習,是一次謹慎魯莽的試探,而現在這一刻才是正式開始。

 

崔杋圭沒有躲開,沒有逃走,沒有嚇得後退,只是維持在原地等他的唇貼上自己的。而直到兩雙唇相碰、輕啟時,周身的冰冷與水氣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過快的心跳,還有不斷升溫的腦、胸口,與身體。

 

要說為什麼的話,姜太顯想,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他不喜歡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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