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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雷乍響也似水流#13

 

 

 

 

 

 

修能考試的前兩週,某一天半夜,一支影片上傳到了The qoo、Pann和Youtube三個平台,地點在春川高中三年七班,影片內容是兩週多前跳樓自殺的少年吳秀鉦被一群男同學逼到牆角潑水的影片,其中幾個人還衝上前用麥克筆在他制服上寫字,「死Gay」,寫了好幾個。

 

凌晨一點半,網路所有平台都燒起來了。更有一篇文橫空出現,標題為「三年七班是一群騙子神經病」,內容洋洋灑灑寫了這半年多來死者少年是怎麼被班上的男同學欺凌、女同學無視,基本上霸凌發生的場所都在男生限定的場所,男廁、男更衣室、籃球隊的社團教室。發文者附上了自己的學生證,碼掉了資訊,但留下了學號前面的入學年份,證明自己正是春川高中三年級的學生。

 

這影片出來時,崔杋圭正靠在姜太顯肩上滑手機,一過十二點,他就會習慣性上去論壇刷刷,看有沒有什麼新聞或爆料。這天竟然刷到了這則爆料,他難得在下班時間截圖、複製連結傳給總編,說他要去追這件事。

 

但隔天一早他立刻被張總編叫進去辦公室訓話。

 

「我們是評論網站,也就是說,要等到事情發展得差不多,才能寫新聞,」張總編看著他,說,「你說你懷疑張明赫喜歡吳秀鉦,這會引導到感情糾紛你知道嗎,現在的證據只能證明吳秀鉦被那群男同學欺負,但除了這個其他的你有證據嗎?沒有的話,你要怎麼追?」

 

「……只是我的猜測。」

 

「那就對了,沒有證據就別猜,那也是電視台和八卦週刊的工作,不是你的,你該做的是去檢視整個學校的性平運作制度、父母和校方的態度、還有青少年的性別意識,不是追他的死因。」

 

「是。」崔杋圭低下頭,悶悶回道。

 

「杋圭,我知道你很重視這個,所以我才會一直派給你這種議題的新聞,因為我信任你的觀點,但這個真的太過了,你要做的是更全面的檢討。」總編說,「這件事都發生快一個月了,你也差不多可以寫了吧?」

 

「……是。」

 

「打算寫幾篇?三篇?四篇?」

 

「三篇吧,」崔杋圭說,「架構都set好了。」

 

「好,你先寫吧。下禮拜五前給我初稿。」

 

「是。」

 

說是這麼說,架構都擺在那,還是無可避免地卡稿了。

 

崔杋圭盯著桌上的大螢幕和只存了標題的Word檔,一個字也打不出來。

 

桌面散滿了他做的筆記、其他媒體的資料截圖、時間線書裡,螢幕畫面上除了Word外還有另一個筆記視窗,是錄音檔的文字重點整理,以及他還可以另外加入的一些觀察。

 

姜太顯拍的照已經都修好了,隨時可以貼上。

 

「這次要卡多久?」崔然竣聽隔壁的鍵盤一個上午沒響過幾次,猜到一定是又卡稿了。

 

「不曉得,但我沒多少時間了。」

 

「要吃點心嗎?」

 

「……不用,我還很多。」

 

崔然竣視線繞過隔板瞄一眼,原來姜太顯早就給人備好了各種補充血糖用的零食糖果,鹹甜皆有,還附上能量果凍,有夠周到。

 

「為什麼卡?」

 

「共感了。」崔杋圭胡亂丟一句,又改口,「開玩笑的。只是覺得事情疑點太多。」

 

「疑點?他不是自殺嗎?」

 

「就是因為是自殺啊,是什麼讓他要選擇自殺?」崔杋圭皺起眉,「他才十八歲不是嗎?他還那麼年輕——」

 

「哎但你知道嗎?我們國家青少年自殺率本來就偏高,課業、家庭、感情、性向、未來,什麼都可以是原因,自殺的原因很複雜,你也知道吧?」崔然竣說,「……你該去樓下的八卦週刊上班。」

 

崔杋圭深吐一口氣,「這句話姓張的也差點講。」

 

「那就是真的建議你轉職啦……開玩笑啦,但總編說得沒錯,你別太involve進去,總之加油吧,我也要來趕稿了。」

 

頭轉回面對自己的螢幕,上面的檔案還是空白,但他還是先把人名、地名、時間都先打上去,希望讓自己越打越順。

 

姜太顯即時拋來訊息。

 

寶包“要出去吹風嗎”

寶包“還是你想拼一下”

稿子寫不快,訊息倒是回得挺快,崔杋圭讀完訊息立刻回訊。

“再拼一下好了”

“晚上想吃肉”

寶包“好呀”

寶包“牛肉?豬肉?辣的甜的?”

“牛肉,要有點辣辣的”

寶包“好”

寶包(愛心貼圖)
 

暫停對話、專心投入工作,崔杋圭的腦子開始高速運轉,開始把他過去紀錄的筆記、採訪內容和整起事件目前的發展連結在一起,先定調好主軸,以誰作為開場、事件該放在哪段關係上、以及整個社會的……光想頭就痛。

 

通常卡稿……通常卡稿時,前輩們會出去泡第四、第五杯咖啡或抽菸,但他除了咖啡外,對菸沒有太大的興趣。崔杋圭腦子裡無數個點點點刪節號跑過去,艱難地寫下好幾行字。字湊成行,行湊成段,段湊成節,無數個節湊成一篇文,而他有三篇要寫。

 

雖然在下班前他還是硬擠出了一篇的初稿,可喜可賀。

 

「今天煮牛肉泡菜湯飯可以吧?給你多補點蛋白質。」在超市選菜時,姜太顯這麼說。

 

「還想要布丁。」跟在後面蹦蹦亂跳的崔杋圭說。

 

「好布丁,牛奶還是雞蛋?」

 

「都要。」

 

「好。」

 

現在幾乎就是半同居狀態了,只是有時去崔杋圭家、有時去姜太顯家,兩邊都有留各自的衣物和清潔用品,就連刮鬍刀也都準備好。在家不常下廚的崔杋圭甚至還買了一把好用的西式廚刀給姜太顯用,他打算就買一把好的中華菜刀送給姜太顯當生日禮物了。

 

這樣普通的、一般的戀愛模式好像在做夢一樣。

 

不過現在的崔杋圭已經不滿足於此了。

 

姜太顯實在太過嫻熟於這種事,總是氣定神閒的,徒留他一人在這裡慌張、追上,他的確是沒什麼經驗,只能苦追,但他也想看姜太顯慌了神的樣子。好想看。

 

不過就他們的段數來看,他要讓姜太顯心神不寧,大概只有偷走銀行卡和印章才可以了。

 

「哎,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才一踏進姜太顯的家門,崔杋圭又想到了稿子。

 

「需要找點參考文章嗎?」

 

「不行,我會被帶走,頂多就看自己以前寫的稿子吧。」

 

「嗯,哥的話一定沒問題吧,你有想法的話咻咻咻就可以寫好一篇。」說完,姜太顯就把今天買來的食材一一分類,今天用不到的冰進冰箱裡,剩下的擺在流理台上準備沖洗切塊。不過今天切菜還是交給崔杋圭好了,他需要再鍛鍊一下。

 

「那也要有靈感啊……」

 

「現在距離下週五還有——十天。」

 

「你是把我珍貴的假日算進去了嗎?」

 

「這樣聽起來比較多天,不會那麼急。」

 

「最好是啦!」崔杋圭對他做了個鬼臉,吐出粉粉的舌頭,「但我再卡下去週末真的要加班了。」

 

「嗯,禮拜六我還要帶你去玩呢。」姜太顯說。

 

「去哪啊?」

 

「嗯——秘密?」

 

突然來了個秘密,崔杋圭接過櫛瓜和香菇,把洋蔥先拋去一邊,「到底是哪啊?還要這樣保密。」

 

「就說是秘密。」姜太顯咧嘴一笑,「哥你還是先想稿子的事吧,三篇真的不是小事。」

 

「……他媽的。」又講到稿子,崔杋圭臉立刻垮下,「我大概是下意識想迴避這件事。」

 

「為什麼?」

 

「……就是會想到啊。」崔杋圭咂咂唇,說,「我國中的時候班上有個男生,氣質就是有點陰柔吧……應該說相當陰柔,他人很好,很幽默,也很聰明,我的數學都靠他,而且他跟班上的女生相處得很好,不說蠢話,也不是那種性慾很強的白痴中學生。但青春期的男生嘛……有一群體格提早發育的白痴就喜歡欺負他,有一次弄得太過分,把人弄得摔下樓梯,頭上縫了好幾針。」

 

「聽起來已經完全是霸凌了吧。」姜太顯說。

 

「後來他就轉學了。他媽媽是工廠裡的技術工,知道兒子受傷後,很生氣跑來班上,」崔杋圭繼續說,「老師大概以為她是勞動階級女性,好說話,想要打發她這只是班上同學打鬧,但他的媽媽非常生氣,說,如果只是因為他的兒子氣質啊、個性啊稍微不同,明明從沒傷害過誰,卻要被這樣打鬧到摔下樓梯,那麼這間學校根本不是合格的學校,老師也不是合格的老師,因為學校……老師……啊他媽的,洋蔥好刺,因為學校應該是要……教育學生們這個社會有很多不同的人……嗯。」

 

「我切吧。」姜太顯拿過刀子和洋蔥,給刀子沾水,快速在幾秒內切完,「哥很在意這些事。那男生是同性戀?」

 

「嗯?」崔杋圭頓了下,「不知道。那時我們年紀小得……根本還沒心思想這種事。」

 

「學校和父母有時都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姜太顯說,「他們未必懂得包容,也未必了解孩子,」

 

「沒辦法啊,」

 

「就是會在意?」

 

「因為、因為除了這件事……不是就……」

 

「你感覺很在意他選擇自殺這件事。」

 

「因為,」崔杋圭說,「……我親戚就是這樣。」

 

「嗯?真的嗎?那的確是會想得深一點。」姜太顯有點驚訝,但看崔杋圭只說這些,也就沒多問,「但然竣哥也說了,自殺成因很複雜——」

 

「我、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還去挖掘自殺的原因其實意義已經不大了……」

 

「但就是會去想吧。」

 

「……嗯……」崔杋圭說,「你出點意見啦——我真的想不到怎麼寫了啦!」

 

「這個事件我沒辦法,是真的沒什麼想法。」姜太顯說,「這些哥來切,切完後幫我洗米,我先來煮湯頭。」

 

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帶過,短期內崔杋圭嘗試了數次,就是想試探看看,姜太顯到底是真的以前過得都很順遂不受性向之苦、還是不願意跟他講?第一次被帶過還可以相信是前者,但連續好幾次了都這樣,他開始懷疑對方還沒完全敞開自己,現在只有他這樣。

 

「為什麼講到這件事的時候,你好像都……不太想講?」崔杋圭說,「……我是,是說,因為你曾經講過你會開始注意我,是因為我寫了同婚法案的新聞,所以……我以為……」

 

「因為真的沒什麼想法,我不想冒然評論,」姜太顯對他一笑,又再次抹掉了他的問句,「國高中生活都很普通,不是讀書就是跟一群朋友玩,真要講的話就是個屁孩。要說有什麼不同的,大概就是我有個在忠武路還算有點紅的名人朋友。」

 

「嗯?誰?」

 

「休寧凱。」

 

「嗯——對不起我都是看電影比較多……是演什麼類型的?」

 

「都是舞台劇和音樂劇,他最近才答應要上節目。」

 

「是喔……好酷,你有他的Instagram嗎?」

 

×

 

其實自殺的親戚就是我叔叔,在他自殺之前,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棒的人。那一天他還帶我出去玩,晚上他就選在家裡浴缸自殺了。

 

他好想講出這句話。

 

「……我又被呼嚨過去了。」崔杋圭說。

 

今天的午餐是和崔然竣一起吃的,因為姜太顯一早被總編帶去跑新聞,直到下午才會回來。他們也沒去外面吃,打包了員工餐廳的便當後,在公司的室內休息區吃飯。

 

「說不定有些人就真的一路順遂平安,我就聽過這種的,因為書讀得不錯啦、家裡有錢啦、是運動咖啦……或他單純就是人緣好,或者,嗯,他就是周圍的人都很好。同性戀百百種,不是每個人都要有個陰暗潮濕的過去或悲慘的出櫃過程。」

 

「是沒錯,但就……該說羨慕嗎?要不是我開始受女生歡迎又很好動,大概早就被懷疑了吧。」

 

「你剛是在自誇嗎?不過你跟你前女友那樣已經足夠被懷疑了。」

 

「啊,也是啦,我還把人家當石蕊試紙。到頭來我也只是個懦弱的普通男人,跟世界上其他的懦弱男人都一樣。」

 

「很高興你有這樣的羞恥心?」崔然竣翻著炸雞,說,「……你小時候是怎樣的小孩啊?你上面是哥哥,應該也不會太『娘』去哪吧?」

 

「我媽說我是個像女兒的兒子,」崔杋圭抹抹臉,說,「因為我會主動抱她、幫她的忙、幫她捏腿,讓她在家裡不會只有一個人要忙家務事。她在我小時候常說如果我是女兒就好了……」

 

「聽起來很好啊?」崔然竣說,「我是獨生子,周圍都沒人,等於看不出來。」

 

「因為實際上也看不出來吧。」崔杋圭說,「就像哥你當初也沒看出我是吧。」

 

「唔,的確,你已經被同儕和社會好好馴化過了。」崔然竣說,「你就算說你曾經交過五六七八九個女友我都會相信,而且一定都會是姊姊類的,因為你很像狗,所以你當初找錯對象了。而且把人家當石蕊試紙真的很沒品。」

 

「什麼鬼啊!我在反省了啦!還有誰像狗啊!」

 

「你啊。嗯,不過本來就難講吧,我大學學弟,長得就是普通的異性戀那樣吧,總講一些喜歡調戲女生的話,也會追蹤網美,結果有一天逃到我朋友家裡——那時我跟我朋友在喝酒——學弟說跟家人鬧翻了,被他爸追著打,我們問了很久,才說因為他帶男生回家……不知道幹嘛……嗯他沒講很詳細但我們都猜出來了,總之就是被父母發現。嘖搞不好他其實有好幾支帳號,其他分身帳號追的都是男人。」

 

「哇……」

 

「人是很複雜的,」崔然竣彈了下舌,「他想給我們看的、我們想看的、我們看到的、他實際讓我們看到的。真的要說什麼最真實的話,大概就是眼淚?啊,但我說的不是政客那種眼淚。」

 

眼淚嗎?跟姜太顯感覺不太搭,但要是他哭了的話,他崔杋圭的胸膛就會是姜太顯的,儘管現在都是他躺人家胸膛比較多,一次都沒讓人家躺過自己的。

 

他要別人坦承之前,自己先坦承了嗎?

 

「我還是先把稿子寫出來吧。」他嘆了一口氣,下了這個結論。

 

就在他著手第二篇的初稿時,即時快訊跳出來,螢幕裡的李多琳議員決定與一些社運團體合作,這件事當然經過死者少年母親的同意了。死者少年的母親就站在團體的正中央,仍然戴著墨鏡,但與前陣子螢幕上的說法不同。一個月前她把話掐得再保守得不行了,此刻卻說春川中學必須為此事負責任。許多媒體評論者與網路公知已經跳出來說,或許有了影片當證據,這位母親才決定站出來,看來學校和三年七班隱瞞了很多事,也有人已經開始抨擊這些資源多的名校。

 

遊行就在這週末,今天會有先行的活動,在議員自己的服務處會有公開記者會。上網查了一下,再兩個小時就開始了。

 

「……那是那個少年的母親吧?」崔杋圭拄著下巴,看著牆上電視。這已經是這週他不知道第幾次有認真看這台電視了。

 

「嗯。」姜太顯沒有抬頭看電視,而是盯著自己的螢幕,「網路炸開了。」

 

「真的?論壇?還是新聞網?」

 

「都有。」

 

這樣會讓稿子好寫一點嗎?如果加進來的話,應該可以有不同效果?既然是這個議員,那他可以現在、立刻、馬上衝去跟總編說再寬限個幾天直到這個活動結束讓他多加至少一個段落嗎?

 

事不宜遲下一刻他就撞進了總編辦公室。

 

「總編!」

 

「知道了給你多一個禮拜。」

 

「謝謝!」說完他又飛奔回座位上,收起自己的小筆電,繞過隔板——「可以載我去那邊嗎?」

 

「幾點?」姜太顯問。

 

「現在。」

 

「……我存個檔。」

 

 

 

 

 

tbc.

 

 

 

 

顯子過去ㄉ人生差不多也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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