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講到43就想到草莓牛奶。

 

 

矯正術#03

 

 

 

5. 一首頌歌

 

大邱靠南方，下雪不如北邊的首爾大，即使是聖誕夜，也只是一層意思意思增添情調用的薄雪，不過光是這樣就已經夠讓崔杋圭興奮的了。在他的認知和記憶中，聖誕節就是要配上純白的雪天，十八年中沒有一次落下的。

 

12月23號，下課鐘一響，崔杋圭就拎著桌邊的書包，跑到姜太顯座位等他收拾好東西，等一下他們要趕十五分的公車，直接回家去。作為崔杋圭的好朋友、好室友、好同學，從開學認識到真正熟稔以來，姜太顯就跟著崔杋圭回家好幾次，而且都有過夜。崔杋圭兩個媽媽也很熟這個少年了，畢竟小兒子每次跟她們講電話，十句裡就有七句會是姜太顯當主詞或受詞。

 

儘管是個才十七歲的Alpha，姜太顯仍是沉穩得像顆巨石，怎麼樣也打不動搖，說話穩重，用詞精準禮貌，而且長得帥，以前還是田徑隊的，又帥又有才華，這還真是難得一遇。那一雙濃眉和不時就在發光的大眼睛，以及高挺如柱的鼻樑，還有溫和又安定的聲線，小媽媽總是說要是能生到這樣的兒子該有多好，自己生的小兒子偏偏像玉米粒，稍微遇熱就爆炸變爆米花。

 

「哥還是有認真讀書的，沒有天天玩遊戲，」姜太顯對兩位阿姨說崔杋圭在學校宿舍的真實情況，但他也不打算當個討好的住客，話鋒一轉，「考完試玩遊戲都玩到每天很早睡，清晨四點之類的。」

 

「說你貪玩還不承認，」大媽媽捏住小兒子的耳朵，說，「如果沒有太顯盯著我看你眼睛什麼時候瞎、數學遲早被死當。」

 

「啊啊啊痛痛痛……我這不是沒有被當近視也沒有再加深了嗎！」長到十八歲了耳朵還被狠狠揪住，崔杋圭裡子面子瞬間消失，他只慶幸今天哥哥不在，不然那傢伙一定會跟過來加入戰局。

 

「太顯有需要什麼，跟我們說一聲就好喔，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們家杋圭，」小媽媽抱著胸，向前一靠，「阿姨知道一個人在外面讀書很辛苦，以前阿姨也是在外地讀寄宿學校，也是都靠好朋友的爸媽幫忙。尤其崔杋圭是真的很貪玩，需要一個很有自制力的朋友在旁邊幫他，哈哈哈！」

 

崔家的晚餐真不愧是純正教徒的晚餐，有麵包有肉有紅酒，還有滿滿的五花肉跟泡菜，韓式西式都包足了。接近十點的時候，崔杋圭的哥哥才從朋友聚餐回到家，開始他的宵夜。一見到姜太顯，哥哥就喜出望外地說今年果然也來了，帶了一台公司代理製造的拍立得相機和幾卷底片，網路上特別紅的那款，說這就是姜太顯的聖誕禮物了。

 

「為什麼只有太顯有啊？哥沒錢了？被倒會？」崔杋圭問。

 

「放狗屁誰沒錢，我平常給你的還不夠多嗎？」

 

「啊……真是的，看了都以為我才是這個家的外人吧，心寒。」

 

說完心寒，崔杋圭就溜去哥哥的房間搜刮好幾件已經不太穿的潮牌衣服了。他和哥哥體型差不多，兄弟倆能互穿，但多半是弟弟搶哥哥的。也因為這樣，崔杋圭總對姜太顯說反正他衣服也都是搶來的，如果想穿的話，說一聲就拿去吧，不過姜太顯從來沒借過。

 

可能也是看不上這樣的衣服吧。崔杋圭看好友全身上下的牌子，不一定是精品大牌，但應該也是百貨公司三、四樓價位的衣服，一整套算下來也不便宜。也因為如此，他對姜太顯的家世更好奇了，只是對方從未提起過，他也就沒問。

 

洗完澡，姜太顯回到崔杋圭的房間，看見自己來這就會出現的床墊已經放在木地板上，緊緊貼著崔杋圭的單人床。現在才不過十點多，對放假中的青少年來說不過是剛開始，崔杋圭把床鋪都整理好後，一下跳去床墊上，抓過充電中的手機，打開Instagram，開始刷朋友們今天放學後都去了哪裡。

 

「明天你想幾點回學校？」崔杋圭問。

 

「吃完午餐再回去吧。」姜太顯說。

 

「喔，那你要在我們家吃一吃，還是我們去外面吃？啊可是今天吃的都還沒吃完，明天熱一熱吧。」

 

「都可以。」姜太顯看著那雙跨在自己大腿上的腳，「下午要回去做蛋糕。」

 

「啊……對，聖誕老人已經送到管理室了，提醒我回去時要記得拿。」

 

「嗯，你要記得。」

 

半夜睡覺，崔杋圭先是回到自己床上，窩在自己家裡也擺著的兔子娃娃肚裡，用棉被緊緊包起自己，準備沉眠。今天的一切都有按照他的預想走，姜太顯跟著他回家，媽媽和哥哥送他禮物，他們一起吃飯、睡覺，明天要一起回學校參加聖誕晚宴。一想到這些，就突然覺得這麼睡也太可惜了，一個翻身，滾到了高低落差不大的另一個床墊去。

 

床墊瞬間一沉，閉著眼要跌入夢鄉的姜太顯微微睜開眼，沒看清，但他猜崔杋圭此刻應該是在竊笑。

 

「哥。」

 

「嗯？」

 

「夏天想吃綠葡萄栗子乳酪蛋糕嗎？」

 

「要。」

 

「但你又不是夏天生的。」

 

「……不是夏天生就不能吃嗎？」崔杋圭沒好氣地說，「你做給我吃。」

 

綠葡萄栗子乳酪蛋糕已經放在清單內許久，崔杋圭一聽到他主動提起，腦袋都能立刻想到那滋味了。平時不太吃這些，可是這品項一看就很漂亮，口味應該也是清爽的吧，如果是姜太顯做的，感覺會很好吃。

 

未料姜太顯卻說：「要是那時你要跟男友去吃，我為什麼還要做給你吃。」

 

「什麼男友，沒有這種東西。」

 

「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

 

「呀，你是故意講這些話惹我生氣的嗎？」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有喜歡的人想跟他交往不是很正常嗎？」

 

「所以你到時也會有？」

 

「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

 

「……姜太顯。」

 

「怎麼？」

 

「算了，我要睡了。」

 

說是這麼說，崔杋圭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床上，那一整個好睡又舒適的新床墊，媽媽為了讓他回來能睡好點，那可是給朋友殺了好多價、幾乎要不顧情面的新床墊，崔杋圭沒睡，而是背對背和姜太顯一起窩在了那個勉強擠下兩人的單人加大普通床墊。

 

這一晚還是懷著怒氣和不甘心睡著的，以至於隔天聖誕前夕的白天，崔杋圭都昏昏沉沉的，他坐在電視前的餐桌，等小媽媽和姜太顯把飯菜熱好，除了昨晚沒煮到的肉菜，還添了新的米飯跟爽口的泡菜豆腐湯。如果飯都端上了他還一張臭臉，那就不厚道了。

 

「你們等一下多帶點吃的回去吧。」大媽媽拿來半箱餅乾，裡面有夾心餅乾、洋芋片、草莓棒、堅果和起司酥，全都是崔杋圭愛吃的，還放了一些可以配飯用的海苔跟泡菜。

 

下午的班次沒那麼多，他們決定一吃完飯就立刻去等公車，免得錯過。臨走前，小媽媽又拉著姜太顯，說有什麼事就跟崔杋圭講吧，她們都會幫忙的。這是第二次接收這樣的訊息了，姜太顯不曉得該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說謝謝。

 

公車站沒什麼人，兩人坐在長椅上，看LED面板跳出的時間，還要等十分鐘。

 

「我拿吧。」姜太顯接過崔杋圭擱在自己腿上的箱子。

 

「不用了，我自己拿。」昨晚又對人發脾氣，中午又吃人家煮的飯，崔杋圭臉皮再厚，此刻也做不到。

 

「嗯。」

 

崔杋圭看看旁邊的人，這才注意到對方穿的是新的濃灰色大衣，不知道又是哪時買的，他記得姜太顯在這都沒怎麼出去逛街買衣服，難道是回首爾時帶回來的？低頭看自己，還在穿兩年前買的深藍色牛角扣外套。

 

到底是什麼時候。他又不敢問。

 

「……蛋糕可以做成一層海綿一層奶油草莓的嗎？」

 

「可以啊。」

 

「可以淋一點草莓優格嗎？」

 

「當然可以。」

 

「我也要做吧。」

 

「你要來幫忙，是你想吃的。」

 

「唔，好吧。」

 

忽然震動聲滋滋響，崔杋圭翻開自己手機，沒消沒息，是姜太顯的。

 

隔壁的人翻開手機螢幕一看，立刻紅點滑掉。

 

×

 

學校裡人很多，好像大家都沒回家似的，又加上隔壁德仁女中的人來了，人群不是圍繞在聖誕樹就是在校園的各個角落玩耍、拍照。去年也是這樣，雖說才認識三個多月，兩人就已經熟透了。他們倆被拉去拍了應該有兩百張照，拍得看到鏡頭都會自動調整到拍攝狀態，明明也不是偶像，卻練出了這個反射動作，事後回想起來都覺荒謬。尤其是姜太顯，對一個Alpha來說，一整天下來不知道嗅了幾個人的費洛蒙氣味，鼻子都快僵了，吃飯時甚至還問崔杋圭烤雞有加哈密瓜嗎。每次講到這件事時，都會忍不住又笑幾聲。

 

這麼說起來也真神奇吧，崔杋圭車禍後不得不留家休養，學校和媽媽們都勸他等腿傷都好、骨頭癒合了，再回去上課也好，人生不會因為這一年有太大差異的。前三個月他裹石膏一拐一拐地只在床鋪半徑十五公尺的地方移動，最多就是走到家門外的小菜園去；中間三個月好一點拆石膏了，但醫生說不能劇烈運動，所以他也只能在附近小學的操場走走路，然後開始到外婆的泡菜店幫忙；再過三個月，已經全部癒合，這時他開始和朋友們回去打籃球，當作是復健。

 

最後的三個月都過完時，他回到學校，看見和自己一起在中學部的朋友們都升上了二年級，只有他一個人才剛拿到一年級的綠色領帶別針。

 

記得當時新生講座結束後，還有以前中學部的學弟跑來問前輩怎麼在這，聽說你車禍休息了，原來是真的？崔杋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說對啊，休息了。至此就不再多說。

 

多數學生都是直升上來的，姜太顯這種外面中學進來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尤其是非教徒，初來乍到，和這裡是相當格格不入，異質性極高。崔杋圭偷偷瞄眼隔壁的姜同學，猜想應該是個Alpha（可是比他矮一點點耶？），這氣場實在太足了，不用刻意彰顯就知道。不僅長得很好看，眼睛還大又圓、看起來就不是好惹的有神，而且那鼻梁真的可以當溜滑梯了吧。

 

為了讓外校生順利融入校園，老師要兩人一組，就和隔壁的同學一起，開學的這一個禮拜，兩人都要一起行動。這沒什麼難的，崔杋圭不是怕生的性子，而姜同學看起來也挺落落大方的，正巧前一晚搬進宿舍時沒機會跟這位姜同學打招呼，崔杋圭就趁這機會想讓兩人熟絡起來。

 

回憶結束。崔杋圭到管理室領了裝飾用的聖誕老人玩偶，等等做蛋糕，他要親手放上去。

 

今天他們已經決定好了，要一起去做蛋糕，不會在人群裡。

 

把東西都放回寢室後，先去洗手，再換上不怕髒的衣服，兩人溜去廚房，跟廚師阿姨們打招呼。看到兩個好看的小伙子一來，阿姨們笑得都咧開嘴，要他們快去做蛋糕，別怕會妨礙她們。

 

姜太顯不是第一次做蛋糕，以前家政課時他選了蛋糕，因為其他的家常料理幾乎都會了，所以一下就跳去了烘焙的世界，把大家甩得遠遠的。即使是崔杋圭，也不會因為姜太顯選了烘焙就跟著跳下去，那只會折磨到自己，他乖乖飄去旁邊和其他同學一組，那一堂課做的是超豪華什麼料都加的馬鈴薯沙拉，因為不會出錯。

 

戴上了手套，衛生第一，崔杋圭乖乖站在一旁，看他的指定專屬廚師忙前忙後，又是打蛋分蛋白蛋黃，推開奶油加點牛奶，又是篩麵粉桿麵團的，崔杋圭只有被分配到且草莓和打發奶泡的工作，因為崔杋圭說想要有一點變化，姜太顯又買了吉利丁片，泡水，讓崔杋圭把草莓煮成醬，倒進奶油，把融化的吉利丁攪進去，等蛋糕烤出來就可以淋上去冰起來，這樣外層半邊就會是漂亮的淺粉色了。

 

做蛋糕花費的時間比想像中還久，難怪姜太顯一回到學校就馬上跑去廚房，他還想睡個午覺的說。

 

「草莓要圍成一圈還是集中在中央？」姜太顯問。

 

「圍成一圈！中間放聖誕老人。」崔杋圭說。

 

玻璃罩子都被用去了，他們沒有其他蓋子可以蓋，幸好蛋糕不大，借了一個裝沙拉用的玻璃碗公倒蓋就成了。等到吃完晚餐，就可以回廚房取出來，為了這個小小的兩人份蛋糕，姜太顯千交代萬交代崔杋圭晚餐不可以吃過量，要是這個蛋糕冰在宿舍冰箱，絕對會被偷吃。

 

「那我們帶回寢室吃還不是會被看到？」崔杋圭問。

 

「有我在，賢基他們才不敢來搶。」姜太顯說。

 

「不要吧，」崔杋圭說，「我們可以帶去圖書館吃。」

 

「圖書館今天也有人值班喔。」

 

「那……不然去晨禱的那個小禮拜堂？」

 

「如果那裡真的沒人的話就在那裡吃。」

 

今天全校統一吃晚飯前的晚禱特別長，而且開始的時間也比平時早，因為吃完後大家就要去外面玩了，哪來顧得上什麼聚會。不過崔杋圭還是好好地在吞下最後一口湯後，收拾好自己的餐具到回收台，然後喝一杯溫水，拉著姜太顯一起到了大禮拜堂去聽牧師佈道。

 

連受洗的水都沒碰過，也不懂幾個門徒的名字，然而除了晨禱時間，姜太顯還是每次都陪崔杋圭到大禮拜堂，奉獻時間就自動走到最後一排，從錢包掏出一張五萬韓元紙鈔，投進奉獻箱裡。就連崔杋圭最多都只奉獻一萬元（遊戲很貴耶，要省錢買），都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非教徒要捐那麼多。

 

今晚也是，姜太顯又捐了五萬出去，閃亮亮的紙鈔就這麼落入奉獻箱裡，大幅增加了箱子的份量。崔杋圭心想啊好希望太顯的紙鈔可以放進我的錢包啊拜託拜託，然而也只是妄想，他乖乖打開自己的錢包，掏出了一萬韓元。

 

下午去做蛋糕是對的，因為現在學校內各個角落都充斥著散發費洛蒙氣味的Alpha、Beta和Omega，Beta還好，再怎麼樣也就是飄出一點味道，但Alpha和Omega可就不同了，光是雪天呼個氣，都是慾望噴張。

 

班級在他們樓下的休寧凱好不容易抓住了最近都被鎖得死死的姜太顯，強迫帶人去逛小攤販一起吃了炸熱狗，被碎碎念了好久，說為什麼最近都很難找啊，姜太顯露出一個小小的苦笑，說最近杋圭哥比較怕寂寞，所以要多陪陪他。

 

啊，你都這樣吧，每次都會選杋圭哥。休寧凱說。

 

倒也不是。姜太顯想反駁，但好像真的是這樣，事實擺在那，他再多說一字都是謊話。

 

等結業式了再一起去玩吧，寒假後他要回首爾一陣子。

 

二十分鐘後，崔杋圭出現了，把出借許久的姜太顯拎回來，帶回家去。休寧凱揮揮手對好友說再見，但放下一句狠話：要是之後沒有一起去玩就要絕交。

 

崔杋圭兩手挽住他的右邊臂膀，貼緊自己，偷偷說「你現在過去一定會被抓住」。那些人都是豺狼，崔杋圭很清楚，像姜太顯這樣的Alpha絕對是很多人的目標，而且趁著今天進來的人，鐵定都不是什麼好貨，他都知道。

 

前幾週才在吵聖誕夜是不是會有彼此的心上人來，到今天卻又通通忘了，因為一整天都是一起過的，根本想不到那個不存在的對象。姜太顯自然是知道這個比自己大將近一歲的人在想什麼，他還沒這麼傻。再說面對崔杋圭，就算是再鈍的木頭，都看得出這個人在想什麼。

 

「時間差不多了？現在幾點了啊？我們去拿蛋糕。」崔杋圭說。

 

「我看看……」姜太顯要拿出手機看時間，觸碰螢幕，就發現好幾通未接來電和未讀訊息，全都是來自同一個人。崔杋圭也注意到了，看螢幕上都是同一個名字，而且很明顯是個男人，全身的刺都豎起來。五分鐘，他要知道這男人的全部。

 

「這誰？」

 

「……沒什麼——」

 

「太顯，」一把成熟男人的聲音就這麼剛好地打過來，重重一拳，嚇得崔杋圭立刻轉過身子，就看到一個穿著全套西裝和高級大衣的男人在揮手，揮著的那隻手上還拿一個綁緞帶的小禮盒。

 

男人看起來氣質很好，年輕時也是英俊挺拔的類型，而且站得直挺挺，像用尺量過，雖說全身都有一股難以遮掩的雍容華貴味，但又不顯疏離，這種混了點世俗的高雅反而讓人能放鬆。可此刻姜太顯卻像是進入戒備狀態，一動也不動。

 

「聖誕快樂。」男人說。

 

被呼喚的人並沒有轉身，只有回頭，手機螢幕還亮著，但無所謂了，那個幽靈已經穿出螢幕，出現在他面前。

 

「那是誰？」崔杋圭沒有放開挽著的手，小小聲問，「你親戚？」

 

「你好，我是太顯的爸爸。」男人走過來自我介紹，看崔杋圭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兒子，也沒刻意伸手要握，不過臉上堆滿了和善的笑容，「你是太顯的好朋友吧？我能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被問到的人愣了下，「崔……杋圭。」

 

姜太顯終於轉過身。

 

「您好。」他說，「聖誕快樂，我先走了。」

 

男人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始終揚起的嘴角沒放下，也沒因此就退縮，反而在姜太顯後退一步時又向前站一步。

 

「你很久沒回家了。」男人拍拍他的肩，手就這麼搭著，沒有放下，「是不是又長高啦？一陣子沒見，你好像又高了一點。」

 

剛剛已經用完了和這個男人對話的全部額度，姜太顯不想再說話，他低著頭，看向自己手臂上的那隻手。因為氣氛有點微妙，崔杋圭沒有像平時那樣活潑熱絡，急著自我介紹，相反地，他收起貼在姜太顯身上的雙手，揹在後面，往後退退退，站得離他們有一段距離，不敢隨便靠近。

 

沒有得到兒子的回答，男人也沒有因此停下話題，繼續說，「最近還好吧？有遇到什麼問題嗎？或是還有什麼需要的嗎？上次給你買的抑制劑還有效吧？」

 

「那個學校會提供。」姜太顯兩手插進制服外套的口袋裡，低頭不想看男人，說，「您可以不用再寄來。」

 

從見到男人開始，姜太顯始終都是用敬語，而且也不跟男人對上眼，就是視線一直往別處看，看最多的是自己的皮鞋。糟的是這雙皮鞋用的也是男人的錢，這麼一想好像就沒了什麼底氣，可他又轉了個彎，心想，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要花男人的錢。大衣也好、皮鞋也好、送給崔杋圭的禮物也好、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大手筆的奉獻金，都好。

 

「最近還缺什麼嗎？之前寄來的大衣還夠暖吧？錢夠用嗎？」

 

「嗯。」

 

「你是長高了……但是不是更瘦了？最近還在練拳擊嗎？」男人笑著說，然後舉起手在空中比劃幾拳，模仿他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動作，「都還好吧？」

 

「嗯。」

 

「……有去看你爸嗎？」

 

一講到這個關鍵字，姜太顯就抬起頭，眼神瞬間從原先的冷淡變成不耐，「你呢？有去嗎？」

 

「……我去的時候，看到有人放東西了，那罐馬格利是你放的吧？」

 

「是又怎麼樣？」

 

「沒事，」見到兒子這種抗拒的態度，男人就像終於被捏爆的氣球那樣，洩了氣，頓時再也說不下去，「我只是來看看你，一切都好的話，我就不打擾你了——」

 

「拜託你快走吧。」姜太顯說。抬起頭往後看，找到呆呆站在自己正後方的崔杋圭，牽起他的手就要趕快逃離這裡。崔杋圭那不知所措的樣子還真有點可憐。

 

被喝斥的男人摸摸鼻子，最後只說，「有什麼需要的，跟我說吧……再見。」

 

所以那個男人真的就是姜太顯的父親吧，只是剛剛的對話和彼此的距離來看，明顯不是什麼和睦的親子關係，可這看起來寡冷的家務事崔杋圭又管不著，他只能在一旁乾著急。現在男人看起來是真的要走了，對姜太顯又說了幾句話後，就準備要離開。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是父子的話，這應該是有點糟吧。很糟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應該隨便插手，可是這樣看起來真的太糟了吧。

 

男人要走出校門口前，崔杋圭終究是忍不住，跑到他面前來一個急煞，大聲說，「你好！我、我我我是太顯的……！太顯的——」

 

然而崔杋圭沒有思考過他究竟該怎麼在姜太顯的親人面前自我介紹，因為從來好像就不需要，這個機會從來就是被姜太顯蓋掉，彷彿他們的世界只有彼此、還有崔家的大媽媽小媽媽、朋友們、老師們、還有自己的哥哥，以至於他現在陷入了死機狀態。

 

「太顯的……？」男人等著他說完。

 

「太顯的泰迪熊！」崔杋圭說，「我是他人生最好的朋友，最讚的partner！今天是平安夜！叔叔、聖誕快樂！我們要去吃太顯烤的超好吃聖誕蛋糕！先走了！叔叔掰掰！」

 

 

 

6. Vague Daydreaming

 

晨禱用的小禮拜堂比想像中還冷一點，窗戶大片，從縫裡漏出來的風也特別強。但這裡沒人，是好地方，而且有檯燈可以用，不怕要開天花板的大燈引來老師注意。

 

一進到小禮拜堂，他們就拉了張椅子卡在門鎖上，抱著從廚房匆匆拿出來的草莓蛋糕，一路上小心地保護著。外面世界那些熱絡與話語都和他們無關，只有手上的蛋糕才是最重要的首要事件。

 

這段路程崔杋圭什麼都沒問，不是不問，是不敢問。那是人家的私事，他不該干涉，也不該多問什麼，那樣不禮貌。但是他超想問，無敵想問，此刻的他多麽希望自己就是可以過問姜太顯更深層私事的人，他想知道，想了解他們之間的糾葛，想要知道這兩個人的歷史，知道了後，不管事實如何，反正都會是片面的，所以他更會無條件安慰姜太顯。就是這一刻他想要安慰這個一直以來都沒有破綻、沒有任何弱點的人。

 

結果反而是他被那個冰涼的草莓蛋糕給安慰了。蛋糕比他想的還要好吃太多。幸好他剛剛有靈機一動去販賣機趕快投兩罐熱拿鐵配，原本蛋糕是一百分，現在就是一百二十分了。

 

白色蛋糕模模糊糊，崔杋圭拿起叉子，又挖下一角，放進嘴裡。

 

正是他想像的味道，姜太顯完美地做出來了，甚至超越他的預想，他必須再重複一次這件事。

 

「超級好吃。」他說。

 

「看得出來，」姜太顯也叉下一塊品嚐自己的傑作，就一個烘焙的初學者而言，他也真是夠厲害了，但就到這裡為止，他放下叉子，「我不吃了，都給你吃。」

 

「為什麼？」崔杋圭怔怔地看著他，「你不喜歡嗎？」

 

「也不是，本來就是做給你吃的。」

 

「陪我吃啊。」

 

「不用了。」

 

「太多了，我吃不完。」

 

若是別的人講這句話姜太顯還不會相信，但這個嘴挑又食量偏小（最近變正常了）的崔杋圭講，似乎就很有道理。逼得姜太顯只好又拿叉子繼續吃。

 

「你不問嗎。」

 

「什麼？」

 

「剛剛的事。」

 

奶油還真有點膩，幸好中間有鋪一整層草莓，中和了那個膩味。

 

原來他是可以問的那個人，現在崔杋圭只有這個想法，像跑馬燈一樣在他的腦袋內撞來撞去。

 

「可以問嗎？我其實好奇很……久了。」

 

「你要我幫你假設好題目，還是自由發揮？」姜太顯說。

 

咬著叉子的人想了想，「自由……發揮吧。」

 

「請隨意提問。」姜太顯手拖側頸，饒有興致看著對面的人。

 

這裡太冷了，所以對面的人一直想過來湊在他身邊，而且也真的這麼做了。現在對面的人變成「旁邊的人」。

 

「算了，」崔杋圭貼他貼緊緊，說，「以後有的是時間，今天是聖誕夜，我覺得重點應該放在我們身上。」

 

「『我們』？」

 

「你喜歡的人今天出現了嗎？」

 

「……就這個？問點有意義或重要的吧。」

 

「對我來說這個很重要，」崔杋圭認真地說，眼神閃爍，就是不放過他，「超級、重要。」

 

「有沒有出現又怎樣，哥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見機行事吧。」

 

「那算了吧，不用這麼麻煩。」

 

「啊？所以沒出現嗎？放你鴿子？真的放你鴿子嗎？」崔杋圭連環追問，「哪個傢伙？哥幫你打他吧，喂我跟你說，這種人就不要留戀了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們認識多久了——到底是誰啊難道是你以前國中的同學嗎我不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的嗎怎麼可能不知道啊姜太顯說一下會死嗎！——雖然我不知道你們認識多久了，可是這樣不守信用的人，你就放掉吧！」

 

「倒也不是……你也太激動了，如果他真的不守信用……要受傷的人應該是我吧。」姜太顯還是被激動小狗的樣子逗笑了，隨即又裝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說，「哥為什麼這麼氣憤不平？」

 

「也沒有……」

 

「那哥中意的人出現了？不然怎麼這樣問我？」

 

「……算吧。」

 

「沒去跟他說話嗎？」

 

「……」

 

「張嘴。」

 

「啊——」

 

整顆的草莓是驚喜。崔杋圭不知道，姜太顯是真的太木頭，還是早就察覺到了什麼？這人其實沒有外表那樣單純耿直，心思壞著呢，如果知道了那也好吧。但不知道的話，他再裝下去也沒意思了。

 

可是現在時間不對。他叉起最後一口，送進姜太顯嘴裡。

 

「我就說好吃吧，你的手藝耶。」

 

「嗯。」

 

「寒假你會回去吧？」

 

「回去一下子吧，很快就會回來。」

 

「那就回我家？」

 

「嗯……哼？」

 

「可以吧？我媽我哥一定沒差，你可以的吧？」

 

「好吧。」

 

「你可以跟我一起睡新床墊。」

 

「尺寸不夠吧？」

 

「擠一下就好了。」

 

「不用了，哥也是很大一隻。」

 

「……呀。」

 

說到崔杋圭心裡的刺了。一個Beta偏偏超過180，比身為Alpha的姜太顯還高上三公分，雖說成長期還很長，可是崔杋圭也何嘗不想試試窩在姜太顯懷裡當個小狗依人的Beta呢。

 

但又不是長得高就不能窩，他放下叉子，立刻圈住姜太顯的腰，把自己藏進去。

 

風越來越大了，越來越冷，他越有理由這樣取暖。

 

姜太顯順了順他蹭亂的深棕髮絲。

 

「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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