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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墳上跳一支舞#09

 

 

 

 

 

回到家之後,黃仁俊就把那份報告書封印在衣櫃最深處了,雖說,還是要去爸爸的事務所打工賺尾款,但至少了結了一樁心願,不至於哪一天意外身亡時他的鬼魂還惦記著這事。

 

麻煩的就是事務所附近一間餐廳曾經發生過火災,燒死了幾個人,所以經過時都要捏緊了項鍊才行,平時在學校都有意無意跟在羅渽民的屁股後,很少看見鬼魂作亂,暑假又得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一個臉被燒了半邊的少女就站在餐廳曾經的門口,餐廳舊址依然擺著,沒有人頂,所以鬼魂們也沒得到妥善的處理,始終徘徊在附近,進進出出,就像當年走進餐廳那樣。如果不是他們的死狀太淒慘,黃仁俊幾乎都要錯認為他們只是路人而已。

 

「喂,你看得見我吧?喂。」少女開口。

 

黃仁俊捏緊手中的項鍊,直直地往前走,不看她。

 

「呀,怎麼這麼冷漠,沒良心。」少女又說,「喂,你這兩天都走這條路,你要去哪?從哪來的?」

 

無視無視無視,黃仁俊開始思考今天早上買的早餐,還放在包包裡呢。為了不被說閒話,他堅持不讓爸爸們載,非得自己搭公車來。

 

「我知道你看得見啊,少裝了。」少女挺起自己完好的那半邊臉,「欸,我說,我在這裡也三年了,也是遇過幾個看得見的人,但他們通常都會被嚇到啊,你為什麼要裝啊?又不是什麼道行高的——」

 

「誰跟你裝了,我只是不想理你。」黃仁俊忍無可忍,被這一句話激到,氣得咬牙切齒:「到底想幹嘛?我是不會幫你的。」

 

「哎呀……就說你看得見嘛,」少女「吐」了一口氣,「也沒什麼,就只是讓你看看我。」

 

「……什麼意思。」黃仁俊壓低聲音,環顧四周,戴上無線耳機,假裝自己是在看人通電話。

 

「唉唷死小子,來這招啊?」少女嫌惡地皺著眉,「不會打擾你太久的,我也不是不能升天,只是想再多待一會兒看看,我爸媽和我哥都升天了,啊,多慘,來慶祝我媽五十歲生日的,結果就死在這,一頓飯要預約等兩個月、二十萬元、還要出動朋友幫忙才能訂到的晚餐啊,欸不過你想,我跟你說喔,就只跟你說,」

 

「幹嘛啦。」黃仁俊不耐煩地看她,「你幾歲啊?」

 

「十八死的,臭小子在算年紀啊?怎麼看我都比你大啦,都死三年多了。」少女用半透明、燒焦的那隻手拍在他頭上,當然沒有感覺,但他還是下意識躲開了。

 

「我有一件事想說,但誰都不能講,正好遇到你。」少女說。

 

「那你快說,我要去打工。」

 

「哎……也沒什麼啦,」少女抱著胸,大嘆一口氣,反覆吸吐、做準備。

 

黃仁俊看著手錶都快過上班打卡時間了,她終於開口,「死的時候能全家一起死,不是只有其中幾個人被留下來活在痛苦中,是不是該慶幸了?」

 

倒沒想到會聽見這種回答,黃仁俊的氣都沒了,看她的表情完全不是在開玩笑,捧著臉閉眼,不知在想什麼。他舉起手,再看了一下四周沒人注意他,拍拍半透明、沒形體、一邊燒焦的少女的臂膀,「你就升天吧,沒人會因為想法就責備你的。」

 

「……也是啦。」少女又嘆氣,這次是放鬆的嘆息,「再見了少年。」

 

黃仁俊向她揮揮手,做最後的道別,這也不是第一次看人升天了,只不過在升天前找他告解還是前所未見。

 

「……安心上路吧。」他說。

 

最後看了一眼餐廳,裡面還有不少鬼魂在迴盪,尋找著什麼,眼神都沒有了焦點,少女熱烈有活力的眼神是少見的,「死的時候沒有被留下來,是不是該慶幸」,他沒辦法回答,因為至今還沒死過,僅僅是被拋棄過而已,而那拋棄還是出於人的意志,分離他,他被分離。

 

黃仁俊沒有再去想這件事,準備去事務所打卡上工了。在那就是忙著整理成堆的資料,不須動腦思考,做熟練後他都覺得自己就是泰勒化生產的其中一根小螺絲釘。

 

上一次他差點就要對羅渽民說了真心話。幸好沒有。不只是怕對方無法接受自己的家庭,露出嫌惡的眼神,更怕這樣的自己太過恥辱,會被厭惡,他更不願去想的是自己為什麼要在意羅渽民的想法。

 

下班前一分鐘,李東赫傳來訊息。

 

東赫『呀』

 

東赫『出來吃飯不?』

 

東赫『帝努家晚上要吃螃蟹鍋,說可以找好朋友來』

 

東赫『我給你地址』

 

他打字過去:『還有誰啊』

 

東赫『能有誰啦 就我們這些人 你以為李帝努是有什麼朋友』

 

黃仁俊才不是想問這個,但他知道李東赫此刻沒讀出來的真正意思是:「羅渽民會去嗎」

 

收回。

 

『羅渽民會|』

 

『羅渽|』

 

「好煩啊。」他邊刪掉文字邊自言自語,這個暑假已經不知道見第幾次羅渽民了。

 

×

 

以前就聽李東赫說過了,李帝努家境不錯,但踏進門來還是稍微嚇到了。自己家的律師爸爸和老師爸比,職稱說出去是不錯聽,月薪還是不錯的數字,但因為兩人關係不受法律保障,所以從他們決定同居開始就努力在賺老後退休金和緊急醫療金,還要養大他這個兒子。

 

這還是初次見識到家裡有座環繞屋子的庭院,種滿了夏天的花,每一株都修剪得恰當得宜,能襯出花朵的美,光是要維持這些一定就要花很多心力,更別提車庫裡兩輛高級車。

 

進門之前按門鈴,回話的還是他們家的傭人:「門開了,請直走就行。」

 

李東赫和羅渽民早就在客廳裡玩遊戲了,兩人分別抓搖桿對戰,李帝努領著他去廚房倒了一杯奇異果鳳梨冰沙,還從櫥櫃拿了一大包賣場才有賣的酸味洋芋片。

 

「你今天白天在幹嘛?」李帝努問。

 

「在我爸……舅舅的事務所打工,」黃仁俊甩甩手,說,「整理了一整天的資料,手快斷了。」

 

「斷了?」李帝努笑著抬起他的手捏來捏去,「暑假還去打工,你也真忙,是要買什麼嗎?」

 

忍受著手臂上的癢,黃仁俊沒有收回手,就讓他這麼捏,「沒,就想趁現在比較不忙的時候找點事做。」

 

不知該說李帝努擅長使人誤會、連氣場都變成曖昧的淺橘紅,還是刻意為之要迷魂他,黃仁俊不知道,也不想收回手,就讓他抓也好,反正現在只有他們兩人,說不準這一抓能抓出個什麼。不過事與願違,看似傭人的女人抱著一箱保麗龍過來,說要煮螃蟹了。這個女人和剛剛那個不同,黃仁俊問這又是哪位。

 

「煮飯阿姨。」李帝努說,「今天飯煮很多,不怕大家吃。」

 

聽說螃蟹不是普通就能買到的那種,就算去高級生鮮超市也不行,是請認識的人訂的,他們家都吃這間的螃蟹。不只螃蟹,今天還有活章魚和辣章魚。羅渽民又坐在黃仁俊隔壁了,兩人共用一盤海苔和起司片,因為看羅渽民吃飯量大,黃仁俊偷偷一次性夾了兩片。

 

「怕什麼,又不會給你吃光。」羅渽民以耳語的音量說。

 

「……也不是那個意思……」被識破的黃仁俊裝作沒這回事,吃一口飯。

 

為了讓四個小孩可以吃得盡興,李帝努的父母另外在院子開了一小鍋,兩人獨自吃,不打擾他們。但要他們坐在飯廳好好吃又很難,李帝努另外拿來平板放電影,看的是一部喜劇。

 

在這期間,不知不覺也搜集了羅渽民的家,和李帝努的家,都一學期過去了,黃仁俊才覺得自己真正進入了他們三個的圈子。但又好像,不敵他們多年來的歷史,他是新的歷史,太生澀,讀不懂。有時李東赫、羅渽民、李帝努說起以前的事,他只能在旁邊跟著笑,做出反應,然後想像當時的情境。

 

「你技巧好爛。」羅渽民說。

 

「什麼?」黃仁俊疑惑地問。

 

「你挑螃蟹肉的技巧超爛,會不會用鉗子啊?」羅渽民拿走他手上那條被剪得碎碎爛爛的蟹腿,用鉗子剪碎關節,筷子伸進,殼肉分離,掀頂蓋,剔蟹胃,一塊一塊乾淨的肉就到盤子裡了。

 

「……謝謝。」

 

「嗯。」

 

「也幫我剝啊。」李東赫說。

 

「一次一千塊。」羅渽民說。

 

「那黃仁俊欠多少了?」李東赫又說。

 

「數不清。」

 

的確是數不清。黃仁俊心想,這樣債務不知道要累積多少了,他應該開一個記事簿專門記欠債金額的。

 

印象中螃蟹肉好吃,不過已經不太記得味道了。

 

要回家前爸爸說會開車到李帝努家附近一個公車站等他,這時李東赫已經騎著腳踏車回家了。黃仁俊和羅渽民家是一個方向的,本來他還想問羅渽民,要不要順路送他一程,沒想到吃完飯後羅渽民就對李帝努說「今天就睡你家了」。

 

好像也是,根本不需要他送。李東赫說過以前羅渽民家有陣子過得拮据,兒子常到這間大房子光顧,想必對這都很熟了。

 

一時之間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為什麼心塞,是因為自己無法跟上他們的歷史,還是因為羅渽民說要住李帝努家。

 

「仁俊掰掰,你改天再來啊,我還沒給你看整面牆的漫畫。」李帝努送他到公車站牌附近,羅渽民也跟在後面。本想說就是男生啊沒必要送,但對方才一走出自己家門,黃仁俊就希望永遠不要走到公車站。

 

「掰掰,下次再約。」黃仁俊朝他們揮揮手說再見,剛好爸爸也來了,而且偏偏今天爸比也來了,黃仁俊一看到副駕駛座有人,就趕忙衝上去要開車門逃走。

 

「你朋友?」沒想到爸比快他一步,探出頭來打招呼,「你好,我們家仁俊今天打擾了,謝謝你們邀他吃晚餐。」

 

是爸爸嗎?羅渽民和李帝努互看一眼,立刻彎腰對車內的人鞠躬,「叔叔晚安。」

 

「爸……不是,『叔叔』你別亂,回家了啦!」黃仁俊慌張地上車,敲敲前方座椅。

 

「他應該沒有做出什麼失禮的事吧?」爸爸小聲地說,好像不是在問隔壁的人,而是要隔壁的人幫忙問,所以爸比又開口了:「黃仁俊今天應該沒做什麼失禮的事吧?」

 

「沒有,他幫了很多忙。」李帝努說。

 

羅渽民耳朵靈,聽到車裡另一個聲音是男人的聲音,有些奇怪,但他也沒往前查看,只說:「仁俊剝螃蟹技術很差。」

 

「哈哈哈哈哈!對,他只要吃螃蟹都會被蟹殼夾到,小時候光是吃小螃蟹,被夾到就會尖叫……你們今天還吃螃蟹啊,小崽子吃人家這麼好!」爸比轉頭過去罵他,又再次探出車窗:「不好意思啊,謝謝你們請他吃螃蟹,下次我再叫他多帶點好吃的拜訪,再見。」

 

「不會啦,叔叔再見,仁俊掰掰。」李帝努說。

 

×

 

薪水轉進來了,查看帳戶明細後,黃仁俊眉頭稍微鬆開,幸好爸爸的律師事務所有依照打工時薪標準(再更高一點),等到檔案全部整理完應該就能賺到還徵信社的錢,還會多出一點小錢可以買些東西犒賞自己。

 

說到還錢,他想起剝螃蟹,希望那時羅渽民只是開個玩笑,不會真的跟他收錢,因為接下來那晚的螃蟹幾乎都是羅渽民幫剝的。

 

『我快要能還你們尾款了』黃仁俊傳訊息過去。

 

羅渽民『不急啊』

 

羅渽民『幹嘛這麼緊張,你又不是捲款潛逃』

 

『那剝螃蟹費要算嗎?』

 

螃蟹費?羅渽民看到這還沒能反應過來,大概轉了一秒才想到是指那天的螃蟹。

 

羅渽民『免費服務唷 chu』

 

Chu個屁,黃仁俊不太習慣這個面向的羅渽民,因為通常不會在他面前出現。不過他總感覺最近羅渽民越來越愛逗他,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動機,應該沒人想逗弄債權人吧。他只想趕快給尾款、還之前試膽大會人情,還要還剝螃蟹的服務費。

 

現在除了李東赫以外,只有羅渽民知道他大半的事情,在外面他依然是個和大家一模一樣的、沒有區別的、不是異物的黃仁俊。

 

『你們以前也常幫人找生父生母嗎』

 

羅渽民『嗯?有啊』

 

羅渽民『問這幹嘛』

 

『沒什麼,就只是|』

 

字才打到一半,螢幕忽然跳出來電畫面,嚇得黃仁俊差點摔出手機,他還以為是對方按錯了,等了五秒,對方還沒掛掉,他才接起來。

 

「喂?」他試探地打了招呼。

 

「等好久,我不想打字了,直接用講的,」電話對面的羅渽民說,「問這幹嘛?你不是都找到了嗎?我記得你說也早就找到生母了。」

 

「是沒錯,我只是想問問,嗯,就是,客戶們找到後,會去聯絡他們的親生父母嗎……」

 

「這個問題我記得你上次就問過了,」羅渽民說,「當時也說了,交出資料後就不歸我們管了,無權干預,所以客戶要怎麼辦都是他們的事。啊,不過我記得一件事,以前我們曾經幫人找過親人,後來那個客戶循著地址去找人,拿刀捅了自己的生父,警察還上門問是不是我們幫忙找人的。」

 

「不需要這麼負面的案例!」黃仁俊大喊,「……我真的只是問問,也沒要做什麼,沒事了,掰掰。」

 

「真的?這麼快就要掛?」羅渽民說,「好同學,好客戶,好室友,我親愛的朋友,你不用找一堆藉口,雖然我只是個大學生,但也是看多了形形色色的客戶——你想找你爸吧?」

 

「……也……我也不知道,」黃仁俊躊躇著,「找了又能幹嘛呢。」

 

「你可以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去嘲笑他,或站在遠處看他過得多落魄。」

 

「萬一他過得很好呢。」黃仁俊說,「萬一他丟下我後過得更好呢。」

 

「……那也沒辦法了,」羅渽民說,「你現在不好嗎?」

 

「……還,還不錯。」

 

「那為什麼要跟他比。」羅渽民說,「我沒辦法設身處地同情或講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也不知道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但你們就是沒緣,你只是偶然被他們生下來,也有新的家人,他們搞不好也不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比他們都好。」

 

隔著話筒和電波,黃仁俊不知道對面的人究竟是什麼表情,但聽了這些話後反而放鬆了一點,「……這還真的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抱歉。」羅渽民嘻嘻笑說。

 

「我真的快賺到尾款了。」

 

「就跟你說了不急。」

 

「我急啊,不喜歡欠人錢,」黃仁俊噘起嘴,「我還欠你人情。」

 

「你也知道照顧失去意識的病人、當你的專屬廚師很累?」

 

「……謝謝。」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突然問我過去的客戶會不會找生父生母,承認吧,你就是想去看他一眼。」

 

「那又怎樣。」

 

「沒怎樣,那是人之常情。」羅渽民說,「……你開學還會去咖啡廳打工嗎?」

 

「會繼續吧,我還沒被踢出工作群組。」

 

「嗯。真拼命啊。」

 

「那沒事了,」黃仁俊說,「掰掰。」

 

「嗯。」

 

「……我掛斷了喔?」

 

「嗯——」

 

「……真的掰掰了喔?」

 

「嗯哼。」

 

「掰掰。」

 

「如果你要去找生你的爸爸的話,」羅渽民抓到掛斷前的最後兩秒,「我可以陪你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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